“国不稳,则民不安。此时的边疆,你以为如何?”

承泽轻轻捏拳,略斟酌道,“属下以为将军当年暗中辅助乌恩卜脱兄弟,确是不战而稳的万全之策。乌恩卜脱雄心在统一草原,虽是文才武略、势头凶猛,可毕竟无根无基,能在几年之内坐定瓦剌太师之位,又将草原东部所有的小部族收归旗下实属不易。可三足雄踞由来已久、根深地固,想成之大业恐要数十年、耗去几代人。这一来,若我从中施以暗力、拖延与保持,我中原可安枕无忧。只是如今这一招么,他未免操之过急。”

“嗯。”庞德佑收敛了笑容,点点头,“我知道他兄弟六人这些年征战把持兵权绝不甘心只做太师,篡位是早晚的事。可我原以为他会先收复人心,慢慢来。不想一向沉稳之人竟忽地血气方刚,起了兵变。”

几个月前乌恩卜脱篡夺瓦剌可汗之位虽属意外,实则却并未大动干戈,一来瓦剌的实权本就握在这太师之手,其兄弟们在部族百姓中威望极高;二来么,措手不及,兵贵神速,三日之内就清理了所有旧部亲信、朋党,改朝换代。草原如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小的狩猎比赛,一切顺理成章,很快就归于平静。

此事传回京城,震惊朝野!直到那个时候,承泽才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这如雷贯耳、传奇般的人物就是他听了无数故事的三哥,而丹彤,那个他朝夕相伴三年的亲人居然就是草原虎狼六兄弟唯一的小妹,而如今已是尊贵的郡主。心里不觉怅然,当初离别虽恨,可总想着有重逢相聚的那一天,如今,这世间唯一一个体谅他和静儿的苦,真心帮过他们的至亲之人便再不得见…

“属下以为,此番并非将军失虑。胡人豪爽,将军与乌恩卜脱私交多年,深谙他的为人与行事,此举许是情势所逼,深有隐情。且看他之后行事也已顾及这一招鲁莽,巩固可汗之位是他的当务之急,今后数年一定不会再轻举妄动。”

闻言庞德佑未置可否,又低头提壶,徐徐点茶。“我虑的不是乌恩卜脱,是靼靼那个老匹夫。”

“哦?”承泽有些疑惑,“那边这些年本就不如瓦剌,如今瓦剌又换了强主,他不小心看护自己庭院,难不成还有心来犯我中原?”

庞德佑笑笑,“这就是我今日叫你来的原因,有些隐情是时候告诉你,警醒着,才好早做防备。”

“请将军指教。”

“乌恩卜脱有今日之成就不单是靠他的文武才略、兄弟们的骁勇善战,还有一个至关重要之人。”

“哦?何人?”

“他的夫人。”看承泽更是不解,庞德佑卖关子地抿了口茶,这才道,“她是当年靼靼老太师的掌上明珠、素有草原霞光之称的娜仁托娅郡主。”

“什么?!”承泽几乎惊得跳了起来。

庞德佑哈哈大笑,“没想到吧?当年的乌恩卜脱不过是瓦剌营中一个小武将之子,千扯万连好像与那老太师有点什么亲戚。后来么,我与他约定,只要他赢得芳心,我就助他事成。当时我并未报太大希望,一来想着那郡主不过十几岁的小丫头,怎能就慧眼识珠看上他?二来么,即便他二人有意,那老太师又怎会把宝贝女儿嫁给他?遂我之后又为他另做了谋划,谁知他非但得着芳心,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连老岳丈都收买了。我当时就笑,儒子可教也!”

承泽有如晴天炸雷劈得头晕眼花,天哪!将军你不知道他是如何事成,我却知道!原来那狼群,三哥三嫂,竟,竟是如此传奇!

讲述完这段离奇往事,庞德佑神色略沉,“如今那靼靼太师正是娜仁托娅的兄长,此人虽也是个人物,却性子烈,断没有他老父亲的沉着。如今妹婿做了瓦剌可汗,我恐他错估了势头,狼子野心又起,蹿掇那老匹夫来犯我中原。”

“将军虑的极是。只是,靼靼若来犯我,不可避过瓦剌。虽不指望乌恩卜脱能为我分忧,可他毕竟新掌权,且与将军有约在先,总要有所忌惮。又有内兄这层关系在,该会略做牵制。”

“嗯,言之有理。”庞德佑微笑点头,“我果然没有挑错人。”

“将军过奖。”

“我早有书信去给秦良,你此去虽则要恪尽己责不可逾越,可也要时刻警醒多留一份心。”

“属下谨记!定会尽心辅佐秦将军。”

“嗯,秦良跟随我多年,有勇有谋。若实有不合,可先书信与我商议。临阵之前,一切以将军为令。”

“是!”

议罢公事,刚刚的两盅茶已散去缥缈的热气,庞德佑拈起小盅,果然温凉,便随手倾在茶盘中。撇去旧茶,重提了茶壶,茶汤细细斟入,红浓剔透,苦香缓缓。承泽在一边看着,心里暗暗盘算,喝过这盅茶便可起身告辞了。

看小壶又落座炉上,承泽正想待主人先饮自己便好随后,却不料庞德佑竟是托起茶盅,双手奉上。这般礼遇相与刚才的亲近更让承泽不知所措,一时有些慌,“将,将军,您…”

庞德佑看他局促,似定要逗弄,脸上笑意越浓,“接着啊。”

“属,属下岂敢?”

“我庞某从不做那逾礼之事,你接着,待我说给你缘故就是。”

见将军坚持,承泽左右无法,又踌躇了一刻终是恭恭敬敬接在手中。

两人相对而饮,庞德佑这才道,“我确是有事相求。”

“将军何出此言?有事只管吩咐属下就是。”

庞德佑笑着摆摆手,“私交私事,岂敢称吩咐?”

“将军于承泽有知遇之恩,如今又收留我一家老小。于公,将军是我的上司,于私,将军也并非旁人,有什么话您尽管说,承泽自当尽力。”

“好,那就恕我直言了。”庞德佑略顿了顿,正色道,“我想求的是一门亲事,你我两家的姻缘。”

“咳!” 承泽早已放下了茶盅可还是被狠狠呛到,一口气短险些失态。心里直叫苦,庞亦馨那般举动傻子也看得出来,原他并不上心都只为将军的态度极是正,非但看得出他并无意,还常会为了小妹过于亲昵的动作而于他尴尬,遂承泽一直笃定将军妹婿这顶帽子断不会扣在自己头上。可这笃定面对此刻的提亲便彻底转了向,一边努力屏着咳,一边挖空心思想周旋,“多谢将军厚爱,只是,只是承泽尚未…”

“呵呵,我何时说是给你提亲?”

“嗯??”承泽一愣,再看将军面上竟是略有些难为情,更摸不着头脑,“那,那您是…”

“我是为自己,向慕青提亲。我想迎娶她做我的夫人。”

“不行!!” 这一声尖利,想都没想就冲出了口,待自己再反应,承泽才觉这腾地起身驳话实在是大失态。再看庞德佑那冷静带笑、毫不觉意外的眼神,承泽震惊之余猛地心慌,一时强压着落座,再开口语声也有些不得把持,“将军,静,咳,我家嫂嫂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嫁进易家,怎,怎可再提议亲一事??”

“慕青她确实早早嫁作人妇,可也早早孀居深闺。我朝开明,夫妻尚可和离,寡妇改嫁又算得什么?既是嫁得,我怎的,就提不得亲?”

“将军!先父母早年辞世,老太太带着我兄弟三人相依为命,如今总算熬得承泽成人当家,未及光耀祖宗,竟将兄长的未亡之人他嫁,属下,属下如何对得起先父母和尸骨未寒的兄长??”

兄长?你还有脸提他?!庞德佑不由在心中冷笑,面上依旧平和,极是体谅道,“你所言甚是。原我也是想待到今年冬慕青三年孝满再提此事,可你即将远走边疆,不得已才提前商议,还望见谅。”承泽又急急想应,庞德佑抬手制止,“你是一个明理之人,至孝不可愚孝。老太太百年之后,你兄弟二人分家另过,撇下她还是妙龄之人,就这么孤苦一辈子,你于心何忍?”

“多谢将军体念嫂嫂,只是我与桓儿并不打算分家,老太太百年后也会相守度日。至于嫂嫂,我兄弟定会好生奉养,绝不会撇下她一个人凄苦伶仃!”

庞德佑笑了,“承泽啊,你这少年郎毕竟是未娶之人,怎知这往后的日子不是你兄弟诚心侍奉就可解她孤苦。待到一日,你成了亲,承桓成了亲,夫妻融融,相亲相爱,她一个寡居之人除了躲在房中枯守,又怎能分去丝毫欢愉?”

“将军,我,我绝不会…”

“绝不会怎样?”庞德佑拈起半盅凉茶抿了一口,淡淡道,“为了寡嫂,要终生不娶?”

这一句实在是让他哑口无言,七尺男儿,满腔热血,此刻却只觉无力,他为她争不得,非但争不得,竟连在旁人面前为自己一句承诺都不敢…

“不瞒你说,于慕青我倾慕已久,诚心想要娶她为妻。你若顾及我后院之争怕她受苦,我此刻便可诺下,妾室原就未有什么名份,送回乡即可。从此,夫妻一双人,相守白头。”

“将军…”

“承泽,你放心,我会好好护着她,让她一辈子顺心顺意。你若当真为嫂嫂好,就该为她应下。也算,我求你这一桩。”

一个“求”字出口,庞德佑的姿态与语声已甚是谦卑,承泽的心一时乱至极,面对这般的恳求与承诺,又忽地一片空白,他似无路可退,无理由可想,可他又怎能点头?怎能将自己的心拱手送与他人…

“将军,多谢将军厚爱,可承泽…恕难从命。家宅内院之事不便与将军言讲,可嫂嫂她已是我易家人,今生,都是我易家人。我会好好照看她,绝不会,绝不会让她孤苦无依。有劳将军挂念。”

明远斋一片静,咕咕的,只有小炉上将干的茶,簌簌的,只有窗外的雨水…

良久,眼见着榨尽他紧张的神思,庞德佑这才开口,“既如此,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听到这一句,为何不曾如释重负?承泽只知恍恍道谢,又尴尬一刻,起身告辞。临出门依旧不放心,回头道,“将军,老太太身子不适,恳请将军莫在老人家面前再提起此事。”

“嗯,”庞德佑点头,“虑的也是,我就不要再去得罪她老人家了。”

“多谢将军体谅。”

看他落寞而去,庞德佑靠进椅背,笑了…

送走承泽,傅瞻掩门近前,施礼后轻声回道,“将军,都安排好了,可是动手?”

“不急,再给他些时日去琢磨,去想。”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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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明远斋回来,承泽便再无一日安宁。曾经只苦不能相守,何曾想过会有人来与他争夺?这种心慌与思念不同,那迫入神经的恐惧与折磨无时不在,似一个醒不来的梦靥,任是心焦汗冷,也无法抗、无法挣脱…

老太太真是到了迟暮之时,这一病就是整个春天。直到将入夏,才略略好转。承泽每日公务回来就是守在老人病榻旁,侍汤侍药,寸步不离。一来自是孝心虔诚,二来,也是期盼老人早日康复,好让他在赴边疆之前能安排合家返回江南。

这日衙中空闲,下晌没什么事,承泽便早早回府。来到西跨院见老太太歇晌未起,自己不便打扰便静声坐在一旁守着,一时听着早蝉,出神想着心事。

“老太太!老太太!!” 寂静的院中突然一连串扯破了嗓子的叫嚷,入耳极乍,失魂落魄!

惊得承泽一个激灵,正要问,就见福兴儿连滚带爬来到眼前,鼻涕眼泪哭嚷,“老太太!老太太!!”

见老太太被惊得一阵心悸,承泽恨得厉声喝道,“混帐东西!大呼小叫的,你丢了魂儿了??”

此刻的福兴儿真似没了魂儿的空壳子,看清眼前,扑过来双手扯住,“二爷!二爷!!不好了!不好了!”

“混帐!!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啊!!”

“三爷,三爷下了大狱了!!”

第七十九章 请君入瓮(下)

承桓入狱真如晴天霹雳,老太太闻言未及问出究竟就呕出一口黑血,蓝月儿更是哭晕了过去,易家上下顿时天昏地暗。

自那一刻起,承泽就再无安闲之时,虽则庞德佑虑及他家中变故许了假,可即将随军戍边,每日营中甚是繁忙,他总不可能完全脱去,于是这一日的茶饭便再无时候,公务之余到处奔走。相与这身子的疲累,心焦惶惑更是折磨。承泽年长承桓近十岁,小家伙从小就跟在他身后,一个桌上吃,一个床上歇,情深谊厚。承泽深知自己的小兄弟胆子小、性子柔,最是与人善,书读得尚可,功夫却不过是花架子根本伤不得人!这样的桓儿究竟是怎样会为了一个不着边的小戏儿打残了岳义勋的小公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在福兴儿失魂落魄的讲述中,说是前两日是岳夫人的寿,虽并未大张旗鼓地贺,却仍是在府中摆了两日的酒,并请了一班小戏儿。那日下了学,岳鸿飞吆喝着去他家后园子,说是戏班子第二日要走了,今儿特意为他们多演一出。一帮人热热闹闹地去了后台本是要找那《狮子楼》中的武松,谁知正碰上刚下场的一个小旦,就是如今京城里名气极盛的伶官儿采绿儿。

采绿儿虽是个男儿身,却生得明眸皓齿、玉软花柔,外头也传此人与岳家二公子不清不楚。这一回这么近地瞅着,又是着了婀婀娜娜的女儿戏装,一帮半大小子便都嘻笑开来,言语难免轻薄。岳鸿飞脸上挂不住,故意与采绿儿为难,一时劲头上来竟是拉拉扯扯起了羞辱之意。

这事从头到尾本都不与承桓沾边儿,可按福兴儿的说法是众人都起哄,三爷也是跟着,许是站得太近,正被恼羞成怒的岳公子抓住撒气。三爷自是不服,一时两人扭打起来。人们有上前拉的,有更起劲嚷的,乱乱哄哄。福兴儿说先还看得见两人,后来不知怎的就一堆人扭做一团,再后来么,一声惨叫,众人都惊得住了手,彼时岳公子已经躺倒在地疼晕了过去。

承桓当时就被岳府家人扭送顺天府,一堂过下来,百口莫辩!好一帮富贵纨绔!起哄的时候七嘴八舌、都不省事,做证的时候倒一个个谨小慎微、异口同声。被这一群人证和那阴森的官衙震得连承桓自己都开始相信他确是罪不可恕,待到承泽打听清楚原委,匆匆赶去,他早已在口供上画了押,只等判罪。一切这么突然,却又是铁案一般,承泽眼睁睁看着吓得丢了魂儿的承桓被上了枷铐,缉押入牢。

承泽转头就去了岳府。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若非岳义勋赶回府镇住了场面,岳家几兄弟当下剁碎了承泽的心都有。待见到嗷嗷嚎叫的岳鸿飞,承泽心大惊,这一条腿是端端废了,可也顿时明白这其中定有蹊跷!岳鸿飞虽个子矮承桓半个头,却生得极壮,承桓哪来的力道与准头能使他一招致残?可面对伤者之痛,又是高高在上的岳大人,承泽只能低声下气,更是单膝跪在哭得唇色泛青的岳老夫人跟前儿,声声赔不是。

从岳府出来,承泽打听清楚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借着在岳府家学读书、想与尚书大人套近乎的各种权贵之子。咬着牙一家一家走,一家一家求,指望能有一个看清当时的状况说句公道话。有的人家是世代为官,还给他老易家个面子,应对几句;有的人家则是朝中新贵,根本就不把这几十年前的名望放在眼中,连大门都不让他进。一次不行两次,一日又一日奔走,嗓子都求哑了,承泽也不过问到寥寥几句,都是一口咬定是承桓下的狠手。其实这结果也在料想之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家家都在想着如何弥补与岳府的关系,哪还会与已经认了罪的易家亲近。

入夜,一场大雨。夏天的雨势猛,偶尔还带了盐粒大的雹子,黑暗中捶打得人抬不起头,薄薄的衣衫顷刻就透。

又是奔波了一整天,滴水未进,踏上府门前的台阶,一身的空乏被雨水浸透,承泽的脚步拖沓无力。

进得府门,雨中迎来了主仆二人,庞亦馨接过丫鬟手中的伞勉力为他遮挡,“怎的不着人跟着?福能儿呢?”

听她竟都不问他今日如何,可见如今的努力都是怎样徒劳,一身湿凉的雨水,心也冷透,承泽没有力气答,也没有力气客套,只任了她一路随着走。

“哥哥今日亲自去过顺天府了,免去了那一百杖。”

开了口却出不了声,承泽使劲清了清干涩的喉,这才道,“多谢庞将军。”

听着这嘶哑的声音疲累至极,庞亦馨好是心疼,“你别太心焦了。此刻外头乱,倒不如先在牢中。况都有人打点好,受不得罪的。待过些日子,岳家那边慢慢平复些,哥哥会再去说情。”

承泽苦笑笑,心凄道,等不得那么多时日了。其实撇开冤与不冤,只这一条腿,哪怕就是岳义勋本尊的一条腿也绝不至于要了承桓的性命,顶多几年牢狱之灾,虽是苦些,可也不是熬不得。可是,只要进了牢房,病疾、伤痛就只能听天由命!这些日子与那几兄弟照面周旋,明知他们此刻肝火极盛,可一个个竟变得极为隐忍,只那眼中的阴狠与仇恨让人不寒而栗。承泽心知就算岳义勋这睚眦必报的老匹夫能放过承桓,膝下这几个混蛋儿子也绝不会让他全须全尾地走出来!到时候有官牢做遮掩,一个伤病而残、而死的囚犯顶多责牢头失职,天大的冤情无凭无据只能生生吞咽!

许是人们都深知此事远未结果,也许是都忌惮如今在皇上面前正当红的岳义勋,清流也好,污流也罢,如今这一场私怨,谁都不想沾惹,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承泽退避三舍。只有与老易家尚有交情的几位老臣在老太太亲笔信的恳求下出面讲和,可怎奈,那是人家亲亲骨肉的一条腿,旁人说什么都觉得轻飘飘不够分量。且官衙又似乎已经给足了老易家面子,判得合情合理,甚或还略偏轻,一时堵住说客们的嘴,再不好开口。

遂有老世伯悄悄给承泽出主意,说如今除了当今圣上,能让岳义勋真正买帐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左相褚开诚,一个就是威远大将军庞德佑。左相处,老太太说不能去,且不说一个小儿斗殴的案子劳动宰相实在有失尊重,更况认罪伏法,那要命的猜测根本就上不得台面说。如此,便只剩了一条路…

脚步不由停下,怔怔看着身边人…小小油伞下,两人这么近,黑暗湿凉的雨气中依然能嗅到她身上那暖暖郁郁的花香。此刻她也是莫名,不知他为何停下,微微蹙眉看着他,眼神那么真心,那么亲切,如此痴痴对视又让他看出了些许羞涩,粉扑扑的脸颊轻轻泛红。以往从不曾留意,此刻,竟成了他求生的良药,致命的毒酒…

“亦馨,”

“嗯,”

“你回去吧,别送了。”

“雨大,你…”

“已经淋透了,不在乎这一点了。”

“…哦。回去让紫螺炖碗姜茶给你喝。”

“知道了。”

看着他颓颓离去,灰白的雨幕中迅速隐去,看不见了…庞亦馨鼻子一酸,眼中噙了泪。曾经不知道心里有一个人会是怎样,只想着要挑个好夫君,只想着嫁过去要做得主,要让夫君像自己兄长这样疼她,宠她,任由她。如今,心里真的有了他,竟是什么都不求了,只盼能在他身边守着他,看着他,一刻也不离,哪怕,哪怕他心里不是她…

转身往回,一路心情寡落,明知这是哥哥的局,可看他受难,自己的心好疼。一眼望到明远斋还亮着灯,脚步不由加快,赶紧去问问这何时才是个头!

急急推门而入,见兄长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她进来也并未抬眼。庞亦馨走过去,“哥,哥!”

庞德佑这才停了笔抬头,只这一身的雨气与焦急就知道小妹所为何来,“又去接他了?”

“…嗯。”

庞德佑轻轻叹了口气,沾沾笔继续书写。

“哥!”庞亦馨绕过案来,“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还要撑到什么时候?”

“心疼了?”

听兄长揶揄,庞亦馨一阵脸热,口中拙道,“你,你也知道岳家那帮混帐东西什么都做的出来!我,我是担心…”

“是你说了,非他不嫁。”

“…嗯。”

“后悔了?”

“不悔。”

“真的?”

“绝不悔!”

“那就沉住气,安心等着他下聘。”

“哥,他,他真会么?”

庞德佑笔微微一顿,唇角一丝冷笑,会,一定会。他易承泽断舍不得把慕青拱手相让,那他就只有这一条路。到时候,慕青他就算护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了。等了这些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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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承泽昏沉沉躺在床上,一时眼前是桓儿那惊恐无助的眼神,一时是静儿,他那安安静静、听天由命的静儿,心如刀绞…

祸从天降,桓儿命悬一线,他被端端逼入了死角。只知道岳义勋会买庞德佑的帐,竟是不曾想到,易家本就住在庞府,岳义勋依然行事至此、丝毫不留情面是为的什么??只为同朝为官,岳义勋远比老易家更了解庞德佑!深知此人心狠手辣,绝非攀交情、讲义气之辈,虽则自己的义子在他手上,却依然断定他绝不会为了所谓的忠良之后而下狠手与他岳义勋为敌!

老易家算什么?他易承泽又算什么?!可自己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去求他。大将军自是一贯亲切,只是话也说得很明白,那是人家的亲儿子,我如此一个外人,不疼不痒地求情,至多只能减刑。将心比心,若是至亲之人,有罪无罪都好说话,哪怕就是争到圣上跟前儿,我也不至辞穷。这钉子好软,却又在情在理,明白的意思就是除非是至亲之人,否则,他力所能及也就到此了。

至亲?什么至亲?除了庞亦馨,只有他的妻是他的至亲!承泽恨得一拳砸在床棱上,他想要的是静儿!是静儿!!

“二爷,二爷,”紫螺在门外轻声唤。

“…嗯?”

“姨奶奶来了。”

“快请。”

承泽强打着精神起来,赶紧整好衣衫。未待他跨出卧房门,两眼红肿、面色憔悴的蓝月儿已然来到门口。

“姨娘,请外…”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人扑通跪地。

“姨娘!”承泽大惊,双手搀扶,“你,你这是做什么?”

“承泽,我求求你,救救桓儿,救救我的桓儿…”

“姨娘,你放心,我自是会尽全力。”承泽边应着边去拉她,却发现这人似是铁了心,动都不动,因劝道,“姨娘,你可是还有话?先起来,起来咱们慢慢说。”

烛光中,蓝月儿一张脸消瘦、惨白,凄然的神情冷冷冰冰,“承泽,昨儿你跟老太太合计得怎样了?”

这一问,承泽一时语塞。庞德佑的话他不能全瞒着,老太太那边自是想不到静香头上,只当人家说的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相识也不过一两年,谁也不会轻易为了旁人去得罪吏部尚书,此番确是强人所难。只是,那“至亲”二字也印在了老太太脑子里,成了至亲,是否就有回转的余地?死马当活马医,只能抓住这最后的稻草。可如今,临时抱佛脚去攀亲已然有些生硬,更况,要娶的还是自己并不喜欢的庞亦馨,老太太一时唉声叹气,救一个孙儿,要搭一个孙儿,这可如何是好?

“承泽,你说话啊?”

“老太太觉得如今去硬跟人家攀亲怕也不成,还在另想法子…”

“另想法子?”蓝月儿语声绝望,“还要想到什么时候?桓儿还能撑几天??”

“姨娘,你放心,我…”

“放心??那岳家兄弟在京城是如何的名声你不是不知道!为了一个青楼花魁,那岳家老三可是生生弄死两条人命!到头来,也不过是送到南边避了避风头,如今,还不是在京城耀武扬威?!那只是个不相干的花魁,这可是他一个娘肚子里的亲兄弟!!”蓝月儿越说心越抖,一时无法把持,声嘶力竭,“人家的兄弟如此,可咱们呢??承泽,桓儿襁褓中就没了爹爹,只能指望你,只能依靠你!可你,你竟是为了一个女人,要折了一脉相连的手足!”

“你,你说什么??”

“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庞将军春天就跟你提过亲,想要静香,却是被你驳了面子!”

承泽大惊失色,“这,这是哪听来的混话??”

“承泽,我的二爷,”蓝月儿并不理会他的问话,只是眼中的泪扑簌簌地掉,“我明白你的心,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静香。我也舍不得,遂我一直没提。可是承泽,事到如今,咱们只有这最后一个法子。要么,你娶庞家小姐,要么,就把静香嫁给庞将军…”

“不行!!”承泽失神大喝,“绝不行!”

“承泽!!时至今日,你难道还不省事?这辈子你和静香成不了了!原你可等着老太太百年后自作主张,可如今你身在官中,庞将军又看上了静香,你当真以为他会让你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成就这乱了人伦的姻缘??你不中意庞亦馨可以不娶,往后有了好人家的女儿咱们再做打算,可是静香,你得不着了,把她给庞将军吧,承…”

“闭嘴!!静儿是我易家人,生死都是我易家人!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碰她,除非我死!!”

“易承泽!!为了这个女人,你已是于那亡去的大哥不义,如今,难道还要为了她搭上兄弟的性命??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你!!”承泽一时气血上涌,“我要如何搭救我的兄弟不用你来操心,滚!!”

“哼!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劫狱?好,你去!你去!!我不怕死,只要你们兄弟远走高飞,我就是千刀万剐也不在乎!你怎么不去?还是舍不得她吧?也怕这诛连九族灭了她慕家庄吧?!”

“滚!!”

蓝月儿起身,一脸的泪,一身轻飘飘,哑声道,“我这做娘的心,就是即刻要了我的命去换桓儿我也舍得,今后你于我如何,我都无所谓。明日,你若不应下庞家小姐的亲事,我就去告诉老太太,庞将军想要的,是静香。”

第八十章 痛舍心爱

雨在半夜的时候停了,阴云在滴滴哒哒的残漏声中悄悄散去。夏日天短,日头早早爬了上来,蒸得空中潮潮的,带着湿濡的暑气。

大晴的天,亮得耀眼。

洗漱罢,承泽收拾得整整齐齐坐在床边,眼窝有些塌,一身银白的薄绸袍趁得消瘦的脸庞更似泛青。愣愣看着窗外,阳光点在浓绿的叶子上,随了风,一忽儿这片,一忽儿那片,恍恍的。眼中干涩得疼,却是合不上,好久眨一下,血丝越红。这知了怎能叫这么响,竟是燥得如此么?可日头却是冷的,跟他的袍子一样…

“爷,爷?”

人回了神,眼睛仍一时滞着转不动。抬起手,将捏着的那封信递了过去。

福能儿看着那信上的名字,心一跌,“爷,真的…要去么?再没别的法子了?”

那僵直的眼睛终是忽闪了一下,抬着的手却纹丝未动…

福能儿攥紧着拳,硬候了一刻,可眼前的人、周围的所有都似随着他这一候冻住了,再无动静。一咬牙接了过来,麻利地揣进怀中。再看主子,正对上那略是询问的目光,立即低声应道,“只见慕大爷,只传一个字:快!”

见那神色一黯,福能儿行了礼,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