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声乍起,一声拖得好长,没了气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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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亮了。

静香抬头,轻轻吹熄了瘫软的烛泪上颤微微的火苗,房中昏昏的光便慢慢鲜亮起来。眼前的景物脱去了朦胧的烛影,形容真切又生硬。有些刺眼,安安静静的人便莫名牵起一丝心慌,怎的这么快就又是白天了?

低头看手中的绣,半枝竹,几片叶,依旧只是白丝帕上绣线勾画的死物,有些无奈。这银针一样细致却怎的就是不如那柔软的笔尖,在她手中总是僵硬,一针下去,就是一个不能回头的点,抹不掉,润不得,除非将那线剪断,重头来过。摸摸那微微凸起的叶子,左右端详,怎么看都不大像,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她的记性越发不好了,怎的都不记得那小珠簪上的一片究竟是怎样的。

不得精致的懊恼早从学绣那日起就有,磨至今日,倒似有些赖皮了。不善就是不善,他横竖…不会说不好。每次这么想着,心就安,那银针牵了线,便又在手中走起来。

房门外有了轻微的响动,静香并未太在意,只是一丝念头想,今日老太太起得这么早?

吱嘎嘎,碧青的纱帐外,轻轻的门响。手中的针一顿抬起了头,这门一日只开三回,此刻荷叶儿尚在里间儿睡着,会是谁?

隔着薄薄纱帐,隐隐的身影,与那明亮的晨曦一起印在她眸中,如那拙绣般成了虚浮的画面。静香放下手中的绣,慢慢站起身,目光随了那轻轻的风动,手不知觉便是攥了衣角。

纱帐撩起…

这人…好久不见。此刻正慢慢向她走来,不大的屋子,寥寥数步。她想迎,想露个笑,至少…也要说一句迎客的话,可她不争气,那步子那么慢,那么拖,却怎么都似扼在她颈间的手,每往前一步,就紧一分,紧得她喘不得气。心死死攥成一团仍是挡不住往下沉,唯剩的力气只够支撑呆呆站着,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只知道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般这么不想看到他,这个她朝也念,晚也念,一点一滴都牵着她命的人…

终是来到眼前…

他垂着肩,薄绸的银袍勾出身型消瘦,突突兀兀的;脸色那么苍白,那么憔悴,挫败与羞耻早已碾碎了尊严,此刻却依旧似一块巨石压得他抬不起头…

这么近,牵心挂肠的熟悉如风沙肆虐般扑入她眼中,钻心的酸痛激出满满的泪。眼光模糊,见他的身子慢慢矮下去,静香只觉扼在颈间的手突然松开,心一刻就沉了底,最最深底处那紧紧握着的一点希望,随着那双膝砸地的声音碎得干干净净…

痴怔只是一刻,她瞬时就缓了过来,张开颤抖的双臂将他紧紧抱住。泪与吻,斑斑落在他的发顶,用力吸气撇开鼻中酸涩,深深嗅着他的味道。老天,她为何总是让他为难,让他苦…恨自己,恨自己!她的命早就注定,却为何不肯死心,非要拖着他、粘着他,累他丢不开,好好的青春年华这般苦痛!如今,桓儿命悬一线,他被逼无奈,自己不能为他分解半分,还要苦他割舍不下。该放手了,该放手,却怎么身子颤、手臂越紧,抱紧他,抱紧他…曾经是太奢侈了,此刻私心疯了一般嘶喊,求老天栓住日头,拖住这最后一刻…

埋在她怀中,筋骨都软去,闭着眼睛,只浸在那清香里。这温柔蚀骨再也不能有了,今生今世,都断绝在此刻…他是该愧的,可羞耻与悔恨都不及此时心痴心痛的万分之一。不敢抱她,不配抱她,说什么对不住,说什么万般无奈,便是生死的借口也挡不住这残酷的实际,他终究…是不要她了…原先只当她是他的命,此刻才知是比命还重的心疼。她没有怨,安静没有声音,他却疼没了力气,一丝气息恨,若是他死能是个选择该多好…

“抬头…抬起头…”吻着他,轻声求他,可他依旧那么沉,那么无力。不能等了,她没有时间等了,不再犹豫双手捧了他的脸颊强着扳起他。一把抹去自己的泪,狠狠屏住,不能再让泪模糊视线!目光一寸一寸,啃噬般贪婪,这容颜,她绘了千遍万遍,梦了千回万回,却怎么总是不能尽占所有。往后的岁月两世相隔,再不可见了,心慌难耐,抬起手,纤纤玉指柔软软抚过他的眉、他的鼻,唇随着手指仔仔细细地贴着、吻着,眼睛不中用了,此刻便要把他一点点锁在指尖,腻在唇边,深深刻进心里…

静儿,静儿…嗓子肿痛,再出不了声,只有如耳语般忽有忽无的气息,只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唤。泪缓缓打湿了她的唇、浸苦了她的吻,男儿脆弱,裹在香软的怀中,不及女孩儿家半分坚强…

他不是个男人,不是人,丢了她,他再不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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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向庞家提亲,老太太与承泽合计了又合计。门当户对是曾经的老黄历,如今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又是恰恰这一求人的当口,再怎样遮掩都脱不去这攀高枝、抱佛脚的尴尬。怎奈命危情急,承泽只得硬着头皮拜叩明远斋。大将军的态度实在是意料之中,淡淡一笑,便将老易家的痴心妄想拒于千里之外。理亏便气短,被端端驳了面子,也只能哑巴吃黄莲,因由都不好问出口。

庞德佑这边拿腔拿势不肯松口,那边生生急坏了芳心难锁的庞亦馨。眼看着心上人屡屡碰壁,再顾不得什么闺中矜持、什么兄长谋略,悄悄把自己的八字给了易家去合。结果甚是喜人,两人果然是相生相合、天造地设。庞亦馨便又欣欣然指点承泽去求了李侍郎亲自登门保媒,庞德佑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只是,这一桩亲允是允了,却也不过是初定,正式纳征接聘尚不合时。一则,易家小爷尚在狱中,作为二哥此刻娶亲实在不妥;二则么,这桩婚所为何来明面儿上可以不提,暗里却万不可不省。遂允亲两日后,庞德佑便为妹婿之托亲自扣开了岳府大门。

一切均在掌握之中,庞德佑登门并未多费口舌,寒喧问候之后便将这场交易的底牌以亲情做难的架势摆了个清楚。岳义勋闻言震怒,脸色阴沉骇人,似只碍于官中同僚方才极力屏着火气没将客轰出去。庞德佑看在眼中,心里冷笑,这老匹夫无甚真本事却混迹官场二十多年、步步高升,绝非血热义气之辈,而是深谙择利行权之道,自易庞两家定亲他便早该在心中合计好了交易底线,而自己开出的价远比他的期望高,此刻摆出一副痛惜爱子的模样与人看,不过是做戏罢了。可怎奈此番打的就是血脉亲情的牌,遂庞德佑虽心里厌恶却也只得随他做戏,给足面子,代为妹婿赔不是,肯请尚书大人高抬贵手。

庞德佑造访后,顺天府不日便知会岳府,称曰凶手身染恶疾、恐不久于世,一来虑及牢中他人安危,二来体念其家中八十岁老祖母最后一面之请,欲破例将凶手解禁,遣回府中安命。作为被害一方,岳府大度允下,尽显尚书大人爱民体谅之心。

接回承桓,易家是又喜又痛,一时门里门外泪声连连。从未吃过苦的小公子这一番牢狱之灾虽并未受得多少皮肉之苦却真真是吓着了,回府第二日便沉沉病倒。急急请了大夫来,才知虽是高热却并无大碍,日夜守病的承泽这才放下心来。

安顿好承桓便到了正式纳征之日,老易家感戴恩德,重礼重聘,将军府虽未大张旗鼓,却也特意为此摆了定亲酒,而座上宾么,便是吏部尚书岳义勋。幼子的残依旧刻在心里难忍难消,可换来威远大将军朝中相佑,值此内阁重议首辅之时,这于他真可谓如虎添翼、实是难求。遂这一天登门贺喜,岳义勋满面笑容,诚心诚意。在庞德佑的引见下,承泽再拜岳义勋。落在旁人眼中,化干戈为玉帛,大将军从中斡旋、护佑忠良之后也成为一段佳话。

诸方各得其所,定亲宴上其乐融融。承泽一身鲜艳的喜服,日头下甚是耀眼。羞耻至极,早已不愿多看自己一眼,多想自己一刻,只尽全力活着,可一边麻木地应酬着场面,空荡荡的心深处一点点知觉却还在惦记,不知这乐声可传到了西跨院,那一身素白之人如何耐得…

酒酣耳热、推杯换盏,人们喧嚣着、欢笑着,一个个油光满面、形容可憎!恍恍在眼中只如庞大的怪物,张着血盆的口,肆无忌惮!喜乐忽地尖利,直喇喇刺入耳中,承泽的头突然炸裂了一般,人一时颠狂,猛地站起身,只想大喝,滚!统统都给我滚!!

只是未待他喊出声,就听耳边家丁来报:“回二爷,慕家大爷来了!”

第八十一章 代兄休妻

千想不到,万想不到,慕峻延千里奔波,居然踩着定亲的喜乐声进了门。事到如今,承泽再不指望能从任何人口中听得一个谅字,只想了断得轻些,再莫让她多受一点伤,安静静地去。只是背信弃义、一个“人”字已被自己端端辱灭,老天又岂能放过他?今后如何一日一日熬过那剜心的愧疚与思念且不提,此时此刻,便是要弄出这比戏台上还要出彩的巧合,极尽讽刺…

按说正是宴时,作为登门下聘的新姑爷他断不该撇下娘家舅兄与贵客去招呼自己寡嫂家的人,可一想到慕大哥那冷静的眼神,承泽就一阵心慌,遂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悄悄附在庞德佑耳边恳请。庞德佑闻言微笑晗首,说“来得好,有请贵客。” ,承泽不及细想这话中之意便匆匆离席去迎。

自接到信,慕峻延便快马启程,一路风尘已然将初闻时的震怒与仇愤磨去许多,可此刻看着那远远迎来、一身喜服之人,依然恨从中来!

“慕,慕大哥,这么快就到了?路上可,可还好?”急步而来、穿堂过院,话在心里斟酌再斟酌,可见了面竟是这么磕磕绊绊,一句问候说得如此不妥!

“人呢?”相与他的虚饰寒喧,慕峻延直接了当得毫无情面,热辣辣的日头下,一双冷目看得承泽额头生汗、浑身透凉。

“慕大哥,一路车马劳顿,你,你先请…”

“易承泽,即刻。”

“…是。”

再不敢多争一句,抬手做了请势,承泽微低着头恭敬侧身在前引路。

进得府来,喜乐声越响,入在耳中,一个恨,一个羞,两人面上都是难看。原本俗礼中纳征之日并无定亲宴这么一出,此番安排不过是庞德佑借机为易岳两家讲和,遂除了证媒人李侍郎一家外并未再多请他客,宴席便也如亲朋相聚般甚为亲和地摆在了花园水榭。此刻承泽引着慕峻延往西跨院去正是要路过花园,心里合计该不该与两方引见,虽说两妯娌的娘家人实在是八杆子打不着、见不见都无甚要紧,可毕竟寄于将军府中,刚才又已经知会过,此刻悄悄隐去不见似是不妥。

眼看将到花园月亮门,承泽缓停了脚步,“慕大哥,可否随我与将军一见?”

“不必。”冰冷冷两个字,慕峻延似是周身寒气。

“慕大哥,将军他已…”

“允清兄!”

承泽正是尴尬想劝,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亲切的唤声,抬目看竟是庞德佑亲自相迎。未及惊讶,人已近在跟前儿,拱手施礼,“不知允清兄大驾光临,不曾远迎,恕庞谋失礼。”

听庞德佑甚是亲近地唤着慕峻延的表字,可再看慕峻延的神色显是出乎意料,承泽一时吃不准这二人究竟是何交情,只得硬着头皮道,“慕大哥,这便是庞大将军。”

时隔三年,慕峻延依然一眼认出这华服主人便是三年前为寻慕青画作造访过慕家庄的京客。记得当时留在府中小住,两人曾一起下棋品茶、赏评慕青之作,甚是谈得来。那时虽未刻意留心,慕峻延却也看得出这般举止气势断不是普通商客,可此刻竟以威远大将军的身份出现在眼前依旧让他有些吃惊。慕青,寻画人,易家寡嫂,易家舅兄,这究竟是何等境况?慕峻延不由双眉一蹙,心生异样,可这场面之上却不得不略带了笑,拱手应道,“将军有礼。”

“如此见外。”庞德佑并不见慕峻延的冷淡,含笑邀道,“来得正巧,今日正是小妹定亲之日,允清兄一同宴上共饮一杯如何?”

“将军,”未及慕峻延应,承泽竟是逾礼先接了话。毕竟引见慕大哥给自己的舅兄已是让他无地自容,若再请人家饮定亲酒,他实在没有那个脸皮和勇气。“将军,慕大哥此番前来是有要紧家事,老太太正候着,恐怕…”

“哦,原来如此。”庞德佑甚是体谅地点头,“是我虑的不周,该是先去拜见老太君才是。”

“多谢将军。”

庞德佑于慕峻延道,“多住几日,你我再叙。”

慕峻延拱手辞别。

目送二人离去,庞德佑面上的笑容渐冷,易承泽,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一路来到西跨院,老太太早已得了信儿在候着。自从承桓出狱,心落了地,老太太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见好,今日定亲宴上还亲自往前头去见过了岳义勋。怎奈岁数不饶人,这一番折腾便又是不支,原本回到房中服了安神汤要小睡一刻,却闻听慕峻延到了,于是强撑着起来重穿戴齐整,命人撤去软榻,威严正坐。

两亲家相见,长辈晚辈本该好好客套一番,怎奈二人都知道此番所为何来,虚礼之下,竟是多一分笑容都勉为其难。一杯清茶敬过后再无动静,炎炎夏日,场面冷得人心寒。

承泽在一旁孤零零的站着、看着,他们都曾是他的至亲之人,多少次梦境中为他喜庆地迎娶他的静儿、他的娘子… 这一刻的冷漠与仇恨,一切都破裂,多拖一刻都不能够了… “请大奶奶。”

这一句声哑语轻,却刺入老太太耳中激起一股心火,这个贱人!不守贞洁、不安妇道,害我老易家先折去长孙又辱没了次孙!门庭败坏、家宅不宁,如此淫/妇合该依族法幽禁而死!如今,自己却一时心软应下那痴心的孙儿要放她走!如何对得起祖宗?如何告慰苦命的轩儿?!手紧紧握着龙头杖,苍白的老皮抑不住地颤。

里间的房门轻轻打开,走出了素衣素孝主仆二人。

一路来,食不安寝,夜难成寐,小妹肝肠寸断、伤心泪流的场面在自己眼前演了又演,可这一见,那形容枯冷、只如一片薄纸般支撑的人依然让他的心震颤不已!人在魂离,她死了,已然死去了!一刻急怒攻心,慕峻延恨不能将易承泽碎尸万段!!

眼看着小妹恭恭敬敬就要给老太太下跪,慕峻延腾地起身双手扶住,“静儿!”

“哥,你…”

那泪朦朦的双眸看着他有些呆怔,慕峻延强忍着缓了声,“别怕,哥这就接你走。” 回头看向承泽,承泽赶紧上前,双手递上一封信。

“慢着!!”

慕峻延正要接,猛听得龙头杖砸地,老声怒喝!“你当我易家是何处?是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村乡荒野之地?!”

慕峻延一声冷笑,“您老太抬举自家了!村乡荒野也是清白天地,岂是您这纵子行凶、草菅人命之人间炼狱可比?!”

“混帐!” 老太太气得老筋粗爆,“贱人犯下七出之罪被休出家门,未及夫家宣罪,身为代父长兄你不愧己教导无方,竟还有脸为其争辩、泼口辱我门庭,读书人的羞耻何在?!”

“七出之罪?”慕峻延扫了一眼承泽手中的信封,果然见“休书”二字端端正正,脸色顿时阴沉,“今日我来是应你易承泽代兄和离,你竟是要以罪休妻??”

“慕大哥,”为了与静儿一条生路,承泽两边周旋,万般为难,此时此刻怎能说出在给老太太阅过之后他已然改了那书中内容,只得恳求,“只是一张纸而已,慕大哥你先收下…”

“我静儿无罪!绝不受这无妄之名!”

“放肆!”老太太狠狠/戳/着杖站起,怒对承泽道,“收回此书!既是私议不成,明日便交予官中公断!”

“您尽管请便!官府、公衙,我慕某奉陪到底!静儿,随为兄走!”

“你敢!!来人!”

“老太太!”眼看着要僵,承泽赶紧上前扶住,低声劝,“老太太,咱们刚从顺天府领了情,满城的闲话尚未散尽,此刻再去弄出风波,岂不是惹人笑话?不为易家,也要顾及将军的颜面,老太太…”

老太太一声声老气粗喘尚未平息,就见那单薄凄白之人推开哥哥的手走了过来。面对老人道福行礼,直起身,从承泽手中轻轻抽出那封休书,“多谢。”

“静儿!”

“哥,走吧。”

这般屈辱实在是欺人太甚!一向沉稳、凡事不惊之人也再难咽下!可眼看着小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分明已是无力强撑,慕峻延再是不忍,只得应下,“嗯。”

主仆三人相携离去,老太太身子一沉,承泽一把揽住,小心地服侍着落座,又紧着招呼人抬了软榻来。安顿好老人躺下,见那老目紧闭不再搭理他,这才轻声辞别。

一出了房门,大步急赶。远远望见了,便奔跑起来,心似燃了一团火,这是他的主意,这是他的决定,此刻怎的悔得肝肠寸断…

急步声声,慕峻延终是转回身,端端拦在当前。

“慕大哥,让我,让我送…”他轻声求着,毒日头下卑微得如那踩在脚底、短短的影子…

慕峻延冷冷的,没有一个字,只是看着他。时光像是凝结,承泽只觉得自己在那目光和曾经的信誓旦旦中越来越虚小…

她走了,他僵在原地,再不敢多迈一步,看着那再没有回头的身影,眼睛突然模糊,什么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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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连续的燥热终是在一场秋雨后开始慢慢散去,娇嫩的花草被雨水打去些势头,略显零落,却依旧热热闹闹地挣着北方秋冷前这最后的颜色。

承泽领了公务往大宁都司去,一走就是小半个月,这日将近傍晚才回到京城。本想即刻往兵部述职,却见天色已晚,不如明日一早再去。回到将军府中,不及回房洗漱更衣,先往西跨院去问安。一来自是挂念老人身体,二来么,婚期在即,成亲后他便要随军戍边,走之前要安排举家返回江南。

老太太自那一场病后,又接连受了心累,虽是脱了病症,身子却大不如前。承泽看在眼中,甚是担忧,如今已是秋凉,这一路上怕是受不得风寒。老太太却笑笑说此刻不走,一日一日过,人越老,越不中用,到时候便想回都回不去了。承泽想安慰一句,竟是找不得话来,只得默然应下,心头怅然…

从西跨院出来回到自己房中,紫螺已是备好了梳洗的热水。承泽脱去外袍,只着了中衣。待洗罢抬头,竟是不见手巾,正是要叫紫螺,忽觉手腕被轻轻握了,才见不知何时庞亦馨已是侍候在身边。此刻抬手轻轻柔柔地为他擦拭,眼中那么疼惜,面上无半分羞涩,似是一件她惯常之事。两人这般近,那身上的馨香扑扑着钻入鼻中,承泽心里一阵燥,不好恼,只小心地拦了接过手,“我自己来。”

庞亦馨没争,走到桌旁斟茶,“可去过衙门了?”

“太晚了,明日再去。”承泽匆匆将衣袍穿戴齐整,犹豫一刻,也在桌旁落座。

“哦。”庞亦馨递了茶给他,“你们何时启程?”

“十日后。”

“这么说咱们成亲三日后你就走了?”

承泽低头抿茶,“嗯。”

“我也去。”

“咳!”承泽一呛,“你说什么?”

“我要随你一同去!”

“这怎么能行?”承泽断然回绝,“我是去镇守边疆,又不是游山玩水,你去做什么?”

“一去就是三年,我,我等不得!”

“等不得也得等!那是边疆,是浴血杀敌的地方,又不是放了外任,还带得家眷!”

“这些年根本无战事,哪来的杀,哪来的敌?更况,又不是要随在营里!秦良一家子都跟着在边城,你是副将怎的就带不得家眷?我听说军士们都有在当地成亲的呢!”

“旁人是旁人,你又如何受得边疆之苦,不行!”

“怎的不行?只要有你,我什么苦都吃得!”

“何苦来!”承泽不耐地站起身,“但凡有闪失,我如何向将军交代?!”

“就知道你会拿哥哥做挡箭牌!”庞亦馨委屈得两眼泛红,“我已经跟哥哥说了,他都应下了!”

“那也不行!”

“承泽!”

“二爷!”两人正是僵持不下,就听门外福能儿急匆匆来报,“二爷!”

“何事?”承泽赶紧过去应。

“宫里传话出来,要你即刻进宫面圣!”

“什么?!”承泽一惊。

“进宫面圣?”庞亦馨也是不解。

只是此刻哪还容得多寻思,承泽赶紧换了官服,撇下庞亦馨匆匆离去。

来到宫门,早有小太监在接。承泽不敢多问,一路跟着走心里不断打鼓,这是为哪般?除却当日应试中榜被皇上召见,此后别说面圣,他这小小官阶,连靠近宫门的资格都没有。今儿这是怎么了?心不由攥紧,脚下更是谨慎。

进得正殿内,耳中虽是听得人声,却依然觉得空荡荡,那金碧辉煌都似透着阴森的冷光。承泽并不敢抬头细看,大礼跪拜,“微臣易承泽叩见皇上!”

“平身吧。”

这该是皇上的声音,甚是随和,更让承泽摸不着头脑,正谢了恩要起身忽闻清亮亮一声唤,“七哥!”

承泽猛一怔,未及反应就又听得座上传来洪钟般爽朗的笑,“这就是咱们老七啊?”

第八十二章 一箭双雕

夜深了。空中无月,寂静而黑暗,只几颗星斗稀稀拉拉、远远地闪着。初秋的风清爽柔和,拨着树梢轻动,丝丝凉意应着夜越觉深静…

宫门外,皇家驿馆中,灯火整齐,岗哨森严。正院的青砖台阶上缓步踱下一位男子,万籁之静中传来轻而有力的马靴声。此人身高七尺有余,阔肩束腰、高大却不莽憨,宽硕的蒙袍依旧掩不住那英武挺拔的身型。此刻踱着步,浓眉微蹙、面色冷静,手习惯性地握着腰间的刀柄,高挺的鼻梁下一双鹰眼犀利而谨慎。这便是护卫瓦剌可汗乌恩卜脱进京的六将军赛罕。

与往常一样兄弟二人又聊至深夜,从三哥房中出来,赛罕依然精神烁烁、毫无睡意,明日便是此番中原示好的关键之日,万不可掉以轻心。一路在驿馆中仔细查看,所有的戒备除却大门之守,都换的是自己精挑细选的人,三哥初掌汗权尚不足一年,此刻虽说中原人不至起灭毁之心,也要谨防有旁人钻空子,趁机挑起事端,酿成大祸。

每一处岗哨都巡视过后,赛罕又叮嘱了一番侍卫头领,这才转身往自己院中去。一进院门便看见房中烛灯映照,窗纸上一个恍恍的身影,不觉嘴角一弯,心道这丫头算是死缠上她六哥了。

一脚踏进门,人还绊在门槛上,那房中人便急急迎了过来,“怎的才回来??一日见不着么?有什么好说的?这么晚碍着人家,也不怕三嫂轰你!”

赛罕拔拉开沙半鸡一样聒噪的小妹,自顾自脱了外袍,走去盆架旁洗漱。待拾掇齐整再转身,才见那丫头嘟着嘴,抱了双肩气哼哼地盯着他。

赛罕斜了她一眼,“还不去歇着?当心明日在金殿上打磕睡,那可是砍头的罪过。”

“哼!这事要是等得,你当我愿意大半夜地折腾?!”眼看着六哥不紧不慢地坐下身,斟了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丹彤急得火蹭蹭冒,腾腾过去,一把夺了杯子,“火烧眉毛了,六将军!!”

“怎的就等不得了?”

“还有六天!!还有六天七哥就要娶那个什么庞亦馨了!”

赛罕不以为然地笑笑,又斟了一杯茶润了润喉,“老七那个事哪是什么火烧眉毛?眉毛早就秃了。中原讲究下聘定礼,自聘日起,他们已然是夫妻。要是火,早就烧着了、燃尽了,这个时候谁插手都是一手灰。”

“下聘礼就算夫妻?那已然是夫妻的呢?就不算了??”

“算,当然算。可抛妻的决定是他老七自己做的。如今那一个早已被休至千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不烦着他了,这不都是顺着他的意来的么?这会子热热闹闹地张罗着亲事,满京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怎的偏偏咱们来了,倒成了他的委屈了?”

“什么顺着他的意?七哥那是被逼无奈!他,他心里苦着呢!”丹彤边辩着,边又禁不住哽了声。昨日久别重逢,她多想与七哥好好叙叙旧、吐吐心事,总以为两年过去那对交杯盏早已派上了用场,却怎能料到如今是劳燕分飞、肝肠寸断…

“被逼无奈?”赛罕冷笑,“凡事都有因果,既然成全了自己的因,自然要受着这必然的果。我听说当时人家庞府可是不允这门亲的,老七怎样了?他是日日求在门下,到处求寻保媒之人。情急之切、趋利之心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当庞德佑是傻子?”

“那照你这么说,既然庞德佑知道他是为了救兄弟才来求亲,为何还要把亲妹妹给他?可见也不是个念情的!既如此,咱们破了这桩婚,也不会怎样!”

“你气糊涂了?亏你还叫了他三年七哥!”于小妹的心急不虑,赛罕颇有些头疼,“老七是个义气之人,可也心软,即便再不愿意,日后也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早早晚晚这事儿也得成。这一点庞德佑是看得清的。至于究竟是为何要应下他咱们尚不得妄论,我料想许是那庞家小姐先看上老七,庞德佑为的正是小妹的心思。”说到这里,赛罕略停了停,一双鹰目凛光深邃,“也或许,是有外人不得知的、更深的因由在里头。”

“更深的因由?”丹彤闻言一股心火再也按捺不住,全把承泽对她的叮嘱忘在了脑后,口无遮拦道,“是啊,你当那庞德佑是个什么正经东西?他端着架子、迫着易家,为的是想霸人家的寡嫂!”

“什么?”赛罕很是吃惊。

“没想到吧?他想要静香!七哥不肯,万般无奈才想着去求庞亦馨。那个,你料的也对,那女人早就相中七哥了!你当那庞德佑最后是卖给老易家人情么,是他那妹子不知羞、偷偷把八字给了人家,合了吉,他还有什么好端着的?这才应了!”

“所以,为了躲开庞德佑,老七才代兄休妻?”

“嗯。他说他护不了她了,就,就求慕大哥把她接走了。” 想起承泽眼中那份木然的无奈与凄凉,丹彤的泪又落,“旁人不知道,可我知道,七哥心里只有静香,他眼里也只有她这一个女人…”

“既是如此情深,当初就该早做打算。想要这不容于世的情,又想顾全家国孝义,哪头儿都占着,世间哪有这等齐全好事?如今落到如此地步,他想着为她好送她回娘家,可知这一纸休书在中原之地有多重?老慕家要受多少闲言与白眼?那叫静香的女子得多大的心力才能接过手,走出易家门?”

“你说的轻巧!” 赛罕的不冷不淡实在惹恼了丹彤,“七哥是易家唯剩的嫡孙,当初怎么打算?他能说走就走么?先不说道义如何,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他还做得人么?”

赛罕失笑,“怕惹他家老太太生气?如此牵挂那他还招惹寡嫂做什么?他易家的面子丢不得,他易家的人也伤不得,可那一个女人的清白与性命是无碍的,能要的时候要,不能要的时候就丢??我要是你那书呆子慕大哥,断不会轻饶了他!”

“你,你!”丹彤辩不过,气得眼泪扑簌簌地掉,“你怎知七哥的人、七哥的心?你说他是个义气之人、心也软,日子久了就认了,就能跟旁的女人做夫妻,才不是呢!七哥说他只有一个妻,今生相守也好,相望也罢,心都随着她,再无旁处!成亲之后他就要往边疆去,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好了,别哭了。”不忍见小妹的泪,赛罕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我确是不该妄论人家。可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你我便是有心又能如何?且不说多年前三哥与庞德佑有约,便是今日之势,咱们也万不能得罪他。更况,那是人家的家事,个中因由、恩怨不是外人好插手的。再说,老七年纪轻轻、血气方刚,今日痛失心爱自是难受,往后家国事业忙了,日子也就快了,一个女人,过去也就过去了。”

丹彤狠狠白了他一眼,“行了!你少在这儿充好汉!不帮就不帮,摆什么大道理、强什么嘴?!当我不在就不知道?当初六嫂走了,你可是当得起男子汉?可是忘了她了?可让那一个小女子过去就过去了?”

“啧!怎么好好说起你六嫂来?”

“怎的提不得?旁人为情伤,你知道看笑话,自己当初疯的时候呢?怎的就不顾?!”

“丹彤!”

看那素有“草原悍狼”之称的六哥终是被说臊了,丹彤越是痛快,心道难怪三嫂说制六哥就得六嫂,宠媳妇宠到他这般下作的地步,还说得旁人!

“当初你不也是当六嫂再也找不回来了?你不也是再不肯娶?六哥,你有哥哥们撑着,能这般行事,可七哥他什么都没有,有的都是不容!咱们为何不能体谅他一分?你只当我叫他一声七哥是当初的亲近,你可知他真的是我的哥哥,是跟你一样亲的人…我初到中原,又怕又孤单,七哥不知所以却总是陪着我、护着我,那时我就觉得他特别像你,义气、心热,最是情深意重!既认了他做哥哥,他就是自家人,今日他有难,你我怎能袖手旁观?六哥,你不曾看到,他一个人苦撑着,心里多少话都无人诉,我来了,他才倒了个干净,他根本不指望我帮他,只是想我听着,想告诉我说他…他不是人,再不是个人…”

说到伤心处,丹彤又呜呜咽咽地抹泪,泪水似开了闸一般,怎么都止不住,不曾注意到六哥早默了声,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神思深去…

“六哥,六哥,你,你到底帮是不帮?”

赛罕并不答,只问道,“那静香,是个怎样的女子?”

“是一个,如六嫂那般的女子…”

看赛罕立时回神挑了眉,丹彤一愣,想了想,赶紧道,“虽,虽都是江南女子,可她没六嫂好看,只不过都是那水一样的性子。”看六哥虽仍是不十分满意,却好歹不再计较,丹彤悄悄松了口气,心道原来拿六哥六嫂比例子是可以的,可说旁人跟六嫂一样是断断不行的。不觉又偷偷白了那人一眼,无人能与你媳妇比么?你家是温婉的江南女子,人家也是,还是名画家呢!怎的就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