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过他!”杜建平指着审讯室里的周立平,阴沉沉地说,“我们想通过转移视线的方法,让他误以为我们是用翻旧案的方法来算新账,没想到他将计就计,干脆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了,虽然还不知道他说的‘打架’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这是他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

“老板,我觉得无须担心,如果周立平想用伪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给自己脱罪,那么就意味着他必须用更多的谎话给自己圆谎,早晚有被全部戳破的那一天。”林凤冲停了一下说,“除非他真的没有杀人。”

这句话,杜建平只听了前半句,没听清后半句,所以点了点头:“说得对,那就继续审讯吧,注意接下来必须让他给自己的每句话加上注脚,一个逗号都要验明正身,绝不能任由他牵着我们的鼻子兜圈圈!”

主副审和林凤冲点了点头,走出了监视室。

透过镀膜单反玻璃,杜建平凝视着坐在铁椅子上的周立平:十年不见,他的脸没有从前那么宽了,似乎瘦削了一些,但是下巴凸得更厉害了,像铁铲一样充满了攻击性,绷在头骨上的薄薄一层面皮紧致得发青,昔日的痤疮降沉成了一个个老年斑似的黑点,嘴唇上那撮毛茸茸的小胡子不见了,一双三角眼里放射出混沌的光芒,糊着一层淤泥似的。

周立平也望着镀膜单反玻璃,神情呆滞,杜建平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但却被他看得浑身都不舒服。

回到审讯室,副审员首先提问:“周立平,坐牢那些年,把你培养出来了是吧,学会避重就轻、丢车保帅了。好,既然你说你就是打个架的事儿,那你说说,你昨天晚上,在哪里,跟谁打的架,有谁看见了,一五一十讲清楚,别扯那些云里雾里查无实据的废话,你有工夫说,我们还没工夫听呢!”

周立平看着他,一言不发。

很明显,周立平是用拒绝回答这位副审员的任何提问来告诉警方,他吃软不吃硬。

主审官开了腔:“周立平,你已经不是当年的高中生了,你应该知道,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要认为零口供,公安机关就拿你没辙了。你拒绝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照样可以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三条向法院对你提起刑事诉讼。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昨天晚上你到底在哪里、跟谁打了架,有没有人证、物证,我们去调查你说的是真是假。政府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

周立平望了他片刻,慢慢地说:“昨晚十一点左右,在杏雨路路口的那个街心公园里,我嘴角这个伤,当物证总行了吧!”

由于受到挡板的束缚,他无法抬起手臂,但做了一个歪脑袋的动作,其实就算他不做,嘴角那块紫红色的瘀痕也清晰可见……警方在抓捕周立平之后,很快就发现了他嘴角受伤,为此杜建平专门问了每一位参与抓捕的同事,没有人承认打过周立平的嘴角,但是抓捕罪犯一向是生死相搏,混战之中比这更严重的伤害都发生过,警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万万没想到真相竟在这里。

“你跟谁打的?”

周立平扬起眉毛:“你们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抓的我吗?”

“我们要你自己说,是跟谁打的?”

周立平讲出了一个名字,审讯室里的林凤冲和监视室里的杜建平都大吃一惊!

杜建平马上派一个下属去核实这件事。

很快,核实回来了,跟周立平打架的那个人承认确有其事,时间、地点都没有任何问题。

“抓周立平的时候他又不说!”杜建平怒气冲冲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对着话筒说,“核实过了,周立平说的打架事件属实,但他打架发生在十一点左右,而扫鼠岭案件发生的时间是十点半,所以无法构成他的不在场证明,你们继续审。”

接下来,主审官问的几个问题都不着边际……几个回合的交手下来一无所获,他好像一只准备袭击犀牛的狮子,既不知道从哪里下口,也不知道下次攻击又会遭到何种程度的反击,所以在声势和力度上都比刚才弱了不少,而副审员也知道恫吓对周立平无效,只能坐在审讯室里当摆设。林凤冲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突然对周立平说:“周立平,你还认得我吗?”

望着这个坐在审讯室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小胡子警官,周立平慢慢地点了点头。

“两年前的‘抢枪事件’,我在派出所里跟你聊过,虽然你拿不出不在场证明,但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支枪是你抢的,所以谈完话就把你放了,想必你还记得。”林凤冲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可能你认为警方抓你,是因为对你存在偏见,事实证明不是这样,我们只看重证据,只尊重事实,既然把你抓来,就一定是因为掌握了大量对你不利的东西,但是我们希望你自己交代,给自己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假如你没有做,那么也敞开了说,早说清楚早出去,我相信你跟我们一样,都希望在有生之年少见面的好。”

周立平听得很认真,听完皱起眉头:“该说的我都说了啊,还要我交代什么?”

“警方这么大阵仗,就为你一个报私仇?”林凤冲冷笑一声,“是你觉得我们很傻,还是你自己坐牢坐坏了脑子?”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们冤枉我也不止一次了。”

搁别人,一听这话兴许就火冒三丈,但林凤冲有个“林婆婆”的外号,遇到什么挑衅都能四平八稳、不急不躁:“好吧,那咱们就顺着竹签捋一捋你昨天的行动,我问你答,一丝不差,不剩一点儿筋头巴脑的,你看怎么样?”

周立平点了点头。

“你昨天早晨几点上班的?”

“九点到的公司。”

“然后干吗去了?”

“跟郑总出去了一趟,办点儿事情。”

“说具体一点儿,去哪里?办的什么事情?”

“健一保健品公司,我们公司下星期承办了他们的一个会议,会上要给所有参会人员送保健品,郑总要去看一下样品,另外跟他们商量邀请的专家学者、媒体记者的名单以及车马费的金额,等等。”

“你开的什么车?”

“公司那辆奥迪A6。”

“然后呢?”

“中午就回来吃饭了。”

“说具体一点儿,在哪里?跟谁吃的?”

“就公司不远处的那个食分钟快餐店,跟郑总一起吃的。”“下午呢?”

“下午没事儿,我就在公司电脑上打网游。”

“打的什么?”

“穿越火线。”

“打到几点?”

“那我记不起来了,反正五点下班,我问郑总还有啥事儿没有,他说没有。我又玩儿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到家几点?晚上吃的什么?”

“具体时间我没看,估计跟平时差不多,六点多吧,吃了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后来呢?”

“后来九点多的时候吧,我接到邢启圣的电话,让我去童佑护育院接他,说有急事。”

所有警员的心里都是一震,知道说到裉节儿上了。

“邢启圣是谁?”林凤冲平静地问。

“童佑护育院院长,跟我们郑总是朋友,但我不喜欢那人。”

“他找你什么事?”

“他晚上喝多了,开不了车。”

“你去了吗?”

“有啥办法……我打了个车赶到童佑护育院,找到邢启圣,他说让我先在车里等着,等了有二十多分钟他才出来,然后我开车带着他——”

“开的什么车?”

“斯派。”

“据我们调查,那辆斯派是你们公司的车吧,那么应该是你开着车去接他啊,怎么变成你当代驾了?”

“斯派是公司借给邢启圣的,他一直当他的私家车开,但公司要用车的时候,就要回来我开。”

“除了那天晚上,你最近一次开那辆斯派是什么时候?”

“再往前一天的晚上,去机场接一个客人,奥迪A6限号,我开着斯派去的。”

“好,你接着说,邢启圣让你在车里等了二十多分钟,然后你开车带他去了哪里?”

“扫鼠岭。”

三个字一出口,纵使隔着玻璃坐在另一个房间的杜建平也不禁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在警方看来周立平抵死都会撇开不谈、避之三舍的敏感词,竟被他这么正常地说了出来,既不语气加重也不轻描淡写,好像是旋开可乐瓶子必然会有的“哧”一声。他死死地盯着周立平,试图从他的神情——尤其是嘴唇的翕动和眼皮的眨动中发现异样,但是周立平没有任何异样,一点儿都没有。

审讯室里的林凤冲显然也被惊到了,出现了短时间的停顿,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接着问:“车上都有谁?”

“就我和邢启圣啊。”

“邢启圣大晚上的叫你拉他去扫鼠岭干吗?”

“我哪儿知道。”

“后来呢?”

“到了扫鼠岭附近,他说酒醒了,他还有点儿事,自己开车去,甩给我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让我打车回家,我没要,就直接回家了。”

“回家了?”林凤冲声调轻轻一扬,“你刚才不是说你打架去了?”

“对啊,没走几步,我觉得有些事儿总要解决,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就给那人打了个电话,约他到杏雨路的街心公园,本来我想能动嘴就别上手的,结果他上来就打我,我也没客气——”

“你离开扫鼠岭是几点?”这时主审官突然发问。

“我没看表,大约十点或者多一点吧。”

“你把车停在哪儿了?”

“邢启圣指的道儿,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楚,好像就是一个路口,我就下车走了。”

“你下车之后,邢启圣把车开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去的杏雨路?”林凤冲问,“打出租车、叫车APP还是摩拜单车?”

这三种途径都可以迅速查辨真伪:出租车有行车记录,全市的出租车公司可以大排查;周立平的手机已经被没收,目前作为证物存放在刑事技术处,很容易查到上面的叫车APP和摩拜单车的记录。林凤冲甚至想过,即便周立平说他打的黑车,都可以通过天眼系统逐一核对,最终一定能查出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但林凤冲绝然没有想到,周立平的回答竟是——

“我是跑着去的。”

6

听到周立平说自己是从扫鼠岭跑着去杏雨路的,刚喝了一口咖啡的郭小芬“扑哧”一声喷了出来!她一面用纸巾擦着桌子,一面说着“抱歉抱歉”,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过会儿刚刚强忍着不笑了,马上又笑了起来,扬着手对刘思缈表示对不住。她的笑声是那样富有感染力,搞得刘思缈也笑了起来。

“我都能想象到,老杜鼻子被气歪了的那副模样。”郭小芬笑着说。

刘思缈点点头:“是啊,当时凤冲也差点儿坐不住了,恨不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揍周立平一顿,可是他一向沉得住气,想起搜查周立平房间时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反而觉得,周立平说的可能是真话。”

“床底下那三双跑鞋,还有邻居们证明,周立平早晚都有在小区里跑步的习惯。”郭小芬说。

刘思缈“嗯”了一声:“而且凤冲查询了周立平的档案,发现他早在学生时代就多次获得学校的长跑冠军,入狱期间他坚持了这个习惯,在牢房里他原地跑,放风在院子里绕圈跑,出狱之后他还参加过市里举行的马拉松和半马,虽然没有拿过名次,但肯定具备相当的实力——更加重要的是,有‘马友’证明:周立平周末曾经到扫鼠岭一带参加越野训练,锻炼体能,训练完了就干脆直接跑回市里。”

“你们有没有对周立平从扫鼠岭跑到杏雨路的时间进行过检验?”

“进行了,找了警队里一位在市马拉松比赛拿过奖的警官,他捡了一条最便捷的小路,从扫鼠岭跑到杏雨路,测算了一下时间,耗时四十三分钟。如果是周立平跑,估计可能要四十八分钟甚至更长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周立平所言,他绝无十点半在扫鼠岭杀人焚尸,然后十一点整到达杏雨路街心公园的可能。”

郭小芬沉思了一下:“但是依然有其他的做法,比如——”

“比如他实施杀人计划前就在附近准备了一辆自行车,杀人焚尸后,骑上自行车,在杏雨路附近下车跑到街心公园……这个我们考虑到了,也试验过了,可行性是有的。”刘思缈说,“问题在于,天眼系统的设计和设置,固然是针对机动车道的违章事故进行监控,但也能拍摄到非机动车道的情况。从扫鼠岭到杏雨路,如果是跑步,抄近道、走小路、穿胡同,确实可能全程处于天眼系统的盲区或死角,但如果骑车,想在半个小时内抵达,绝对地避开监控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郭小芬打断她道,“只要骑行的就是跑步的那条路不就成了。”

“真的不行。”刘思缈说,“我们仔细调查过,从扫鼠岭到杏雨路,走小路的话,好几段路况特别复杂,不是在修路就是在挖沟,跑步么,就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事儿,要是骑车的话,有些地方必须下来推着车走,加在一起的时间肯定要超过三十分钟了——总之我们试过多种组合的方法,都证明:骑车的话,想半小时内赶到,就逃避不了天眼;逃避得了天眼,就不可能半小时内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