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人可以掩饰一时的行为,但很难隐蔽长久的习惯。”呼延云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照顾生病的母亲已经是一种习惯,这也是你在屡战屡败的人生中唯一获得成就感的事情。假如你犯下那么大的案子,不可能不考虑到一旦被捕,母亲怎么办?一向在照顾母亲上心细如发的你,一没有找女朋友,二没有找保姆,甚至连阿姨每天要吃的溶栓药都没有囤积,你怎么能放得下心去杀人放火。”

“真他妈奇怪!”李志勇歪着脑袋看了看他,“你居然是从这个角度解除我的嫌疑的……难道你没有考虑到我根本就是个好人?”

“你别忘了,我曾经有一位朋友,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完美的好人,却犯下最邪恶、最可怕的罪行。”

李志勇一时间哑口无言。

“好啦,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你在接到周立平电话之前都做什么了吗?”

“我要是告诉你,我伺候我妈睡着觉,就回自己的房间里玩儿‘跳一跳’,你信吗?”

呼延云一笑:“我信。”

“那好,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上我的?”

“从见面你说很多警察夸我帮他们破案子开始,我对任何刻意讨好我的行为都抱有警惕,当然,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告诉郑贵,你正在给阿姨办大病医疗保险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为什么早不办晚不办,非要现在才办,难道是在‘做准备’吗?”

李志勇气得一跺脚,转身回楼里面去了。

呼延云扬起头,望着西北方向,夜幕下那道起伏的兽脊,在寒风中颤抖着轮廓,时而模糊得妖冶混沌,时而清晰得令人发指,噩噩如厉,蠢蠢欲动。

他走下台阶,来到李志勇那辆灰色捷达前,打开手机的电筒,绕了一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最后停在了车屁股后面,蹲下身,向后备厢的钥匙孔望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炸雷似的一声吼——

“不许动,警察!”

接着他就被人拎着脖子拽了起来,“砰”一声狠狠地摔在后车盖上!

5

“马笑中你个浑蛋想干吗?!”呼延云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

正在从上衣到脚踝展开搜索的警察听到这话,手停了下来,放声大笑:“姓呼的,居然被你听出来了。”

“不是呼,是呼延,复姓。”呼延云站直了腰,一边纠正着一边转过身,惊讶地发现在矮胖子的身后不远处,站着郭小芬。

“小郭,好久不见。”他尴尬地跟她打着招呼。

郭小芬冷笑了一下。

“姓呼的,好好接受警察问讯,不许中途把妹!”马笑中瞪起了眼睛。

“怪事,你不是被停职了吗?”

“职务可以停,为人民服务的心不能停!”马笑中嘴硬,“老实交代,你跟李志勇那厮混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你俩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就你这张嘴,绑飞机上往下喷,全国农田都不用施化肥了!”呼延云说,“再说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啥?凭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小郭一个离职记者,你一个停职警员,能执行什么公务?”

“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是你们家刘思缈私人安排的公务。”

照理说,“私人安排”和“公务”明显存在着矛盾,但“刘思缈”三个字确实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令呼延云吃了一惊,他稍一思忖就有所醒悟:“我听说思缈离开专案组了,这么说她还想继续调查扫鼠岭案件?”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有多大,就不告诉你。”

“行!”呼延云拔腿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马笑中岂能放过他,把他拖到小区外面,塞进自己那辆新能源汽车后排,郭小芬也进了来,坐在副驾上。呼延云免不了一番连踢带打,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说:“赶紧告诉警察叔叔,你到底因为啥找李志勇啊?”

他们本来就是相熟的好友,一向都把打打闹闹当寒暄的,于是呼延云把下午跟李志勇在一起的前前后后,详细地讲了一遍,然后说:“看样子你们俩是一直跟踪我来着,现在交换一下情报吧,思缈委托你们什么公务了?”

“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不是我们跟踪你,而是我们想去找李志勇了解一些情况,发现你捷足先登了。”郭小芬冷冷地说,然后把上午刘思缈约谈她和马笑中的经过也说了一遍,并无丝毫隐瞒。

呼延云听完,沉思了片刻道:“看来思缈请你们协助调查,并非眼下这个案件另有内情,反倒是因为十年前的那桩案子另有内情。”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郭小芬顿有醍醐灌顶之感!虽然上午刘思缈谈的主要是扫鼠岭案件的办案情况,并没有太多提及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但是百转千回之后,却让他们把调查的重点放在周立平“是怎样成为一个罪犯”上面,并且调查方案也是一直回溯到房玫,说白了不就是因为周立平犯罪的那个“起点”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吗?

马笑中不禁拍了一下大腿:“我说呢,明明应该擦掉马赛克的事儿,思缈却让我们开启怀旧模式,原来‘梦里寻她搜百度,那人却在大栅栏住’。”

这句话说得真可谓荤素搭配,不伦不类,呼延云和郭小芬听是听懂了,却不禁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马笑中全无害臊:“呼延,照你看,扫鼠岭这案子是不是就算坐实了周立平是真凶,没有反转的可能了?”

这个问题也是郭小芬最关心的,她盯住呼延云,却见呼延云皱了很久的眉头,才慢慢地说:“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你是说,周立平有可能是完全无辜的,真凶另有其人?”马笑中惊讶地问。

“从目前警方掌握的来看,除了青石口东里红绿灯拍摄到的那段视频,并无其他可以指控周立平的证据,而周立平解释自己没有犯罪时间的借口,虽然听起来像是耍赖,但正因为太像耍赖了,所以反而有可能是真的——如果想坐实周立平是真凶,眼下必须找到他不到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方法。”

“你找到了吗?”郭小芬问。

呼延云看了一眼李志勇住的那栋楼:“我找到了一种办法,但也仅仅是一种可能……”

“呼延,别怪我没提醒你,话说半句,搁侦探小说里可死得快。”马笑中说。

郭小芬知道这时候呼延云是不会把话说完的:“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样好不好,咱们兵分两路:你们继续按照跟刘思缈商量的方案,回溯周立平这十年经历过的人和事,一直找到他犯罪的起点和根源;我则调查扫鼠岭案件,发现任何新的情况,随时交流和沟通。”

“可是……”郭小芬犹豫了一下说,“你要知道,思缈委托我们做的这个事情,说到底就是一个正常的新闻调查,而你要做的可不一样,法律规定得明确,没有刑事侦查权的人,不得介入司法调查。而且……你连思缈的私下授权都没有,出了事她都不能保你的。”

“哎呀,这么多年了,小郭你怎么还不明白!”马笑中不耐烦地说,“呼延就是看见思缈受气不能忍,枪林弹雨也要往上冲,你就甭替他操心了。”

呼延云望着郭小芬,口吻沉重地说:“我跟李志勇说的话,是发自肺腑的。扫鼠岭这个案子,牵涉到我的两位好友、十年人生。十年,多少物是人非,早已被定性的事,突然有一天以另一种面目浮现出来,证明着我们的青春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误判……对此,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郭小芬慢慢地转过身,坐正,把视线重新投到车窗外的茫茫夜色之中。

呼延云下了车,马笑中换到驾驶位上,发动了汽车。他摇下车窗对呼延云说:“别说哥们儿不讲义气,扫鼠岭这案子太大了,以往你怎么过侦探瘾我不管,现在可必须得知法守法,没有警方的许可,你就是不能擅自展开调查。我给你支一招,要么你找个负责此案的警察,给人家暂时拎包,要么你找个曾经做过警察的当搭档,这样遇到什么事儿至少能挡一挡,毕竟和尚不亲帽儿亲,在不违法的前提下,警队多少会给老兄弟一点儿薄面。”

呼延云眼睛一亮,嘴角绽开了微笑,做了个敬礼的手势:“明白!多谢马所长指点。”

望着马笑中开车远去,呼延云在黑暗的街道上站了一会儿,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第五章

1

“马所长、小郭同志,你们喝水。”居委会齐主任把两个装着水的纸杯放在了马笑中和郭小芬的面前,胖胖的圆脸蛋上堆满了笑意,“有啥问题你们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讲。”

这里是周立平租住房屋所属的街道办,一排砖砌的平房甚是朴实,只是被南边的楼房遮挡了阳光的缘故,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潮气,而且现在虽然是上午九点半,但照样要开着白炽灯才不显得昏暗。马笑中和郭小芬赶来的时候,齐主任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他俩,往自己办公室带的路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说管片儿民警打了招呼,必须做好接待工作。郭小芬望着面有得色的马笑中,心想这矮胖子在警队里的人脉和能量还真是不能小觑。

马笑中一边捧着纸杯喝水一边说:“主任您坐,咱们警民一家亲,我来您这儿,就当是远房亲戚来串门儿,虽然头一回见面,但我不拘着,您也别瞎张罗,行不?”

这话搁谁都听着舒服,齐主任笑得一脸褶儿,赶忙把马笑中他们想要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周立平被释放后,姨妈家早已经把房子连同那间地下室一起卖掉,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回不了也不想回冬青街道——很少有刑满释放犯愿意再回服刑前的住地,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但是坐牢这八年,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他为了能尽快适应环境,在得到相关部门的批准后,就把落脚点选择在了离冬青街道不算太远的夏荷街道,毕竟这里也是他曾经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的地方。他拿着释放证明来报到的时候,齐主任亲自接待的他,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等,也给了他几句半软半硬的警告,大约就是现在的社会风气很正,近几年都没有出现过恶性犯罪了,“西郊红箍队”的大爷大妈们不是白给的,绝对不会给任何违法犯罪的行为以可乘之机。周立平除了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外,对那些申斥性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不过从第一次接触开始,齐主任就觉得他很不一样。

“怎么说呢……以前我接待过的刑满释放犯,不管面子上的还是骨子里的,总之都是一副很谦卑的样子,你说一句话,他点两个头说三次‘是’,叫他坐下他一定站着,脸上的笑永远在讨好你,周立平可不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有礼貌,面对面坐着听你说话时很认真,虽然看不透他是赞同还是反对,但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在听,而不是敷衍,这倒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儿好感——当然,我不会因为这点儿好感就忘了他是个杀人犯。”

不光齐主任,所有的基层部门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周立平的双手曾经沾满鲜血,一直对他严加防范。在他入住了现在这个住处之后,曾经有一两个月,白天楼下总有三个以上的“红箍队”队员装成聊天下棋的样子把守着,晚上联防队也恨不得围着那栋楼绕圈圈,不过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周立平除了买一些必要的日用品,整日宅在家里,几乎很少下楼。

“我听说他找房子时遇到了不少麻烦?”郭小芬突然插了一嘴。

齐主任点点头:“谁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杀人犯啊。据说好几次,合同都签好了,定金都交完了,房东听说了周立平的身份,又违约了,宁可交违约金,也不把房子租给他。不过具体我不太清楚,你得问圆满地产的中介小罗,他帮周立平跑前跑后的,最后租下了现在的住处。”

“现在的房租一天比一天贵,周立平怎么付得起?”郭小芬接着问。

“那套小一居的租金本来就不贵,房东在国外做生意,不缺钱花,所以这几年也没怎么跟着国内的行情往上涨;另外周立平坐牢那些年,做工也挣了一点儿钱,正好用来交房租。”主任说,“当然他也害怕坐吃山空,所以安定下来之后,经常到居委会打听工作的事情,可惜我们一直都没有给他找到合适的岗位……”

“啥没有合适的岗位啊,就是怕给他找到工作,一出家门就不好监控了呗。”马笑中一脸坏笑地说。

齐主任也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过,最后齐主任还是给周立平找到了工作。

这事儿说来也是一个巧合。夏荷街道的社区中间有栋小白楼,原本是想办一所幼儿园的,后来被区考试中心占了做办公楼,有一辆货车经常中午十一点半来运送材料什么的,山呼海啸地在狭窄的楼群之间穿梭,正赶上小学放学,非常危险,居委会提醒了司机好几次,但无济于事,齐主任亲自出面,那司机仗着自己是“区里的”,连她也不放在眼里。这天中午那货车又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学生们尖叫着跑散开时,有个小女生被绊了一跤坐倒在地上,多亏去社区食堂打饭的周立平路过,一把将她拉开,车轮几乎是擦着身子驶了过去。

货车停下之后,司机刚刚打开门下了车,周立平就扑了上去!

“你没见他那个样子,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满脸的肉拧巴着。要不是我正好路过,喊了他一声,没准儿他立时就把那司机生吞活剥了!”齐主任回忆道。

周立平一看齐主任,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耷拉着脑袋慢慢地走掉了。

“这人谁啊?”那个司机也吓得够呛,“凶神恶煞的。”

齐主任说:“我们这儿刚刚接收的一刑满释放犯,手上有好几条人命的,你今后别这个时间来送货了,躲着他,开慢点儿。”

这个一向嚣张得不行不行的货车司机,连连点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从此货车进出社区改成了上午十点,而且慢进慢出的。

这件事解了齐主任一个心结,她找到周立平说:“要不,你去咱们社区门口那条大马路做交通协管员吧,早晚岗钱少一点儿,全天岗钱多一点儿,你愿意做哪一个?”

周立平选了全天岗。

这又让齐主任感觉很踏实,因为全天岗需要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八点站在十字路口执勤,反而更利于对周立平的监控。

从此周立平就头戴小红帽、身穿橙黄两色马甲,手拿小红旗,站在红绿灯下面指挥交通,主要是拦阻行人和骑车人的闯红灯行为,另外遇到机动车出什么事故,及时配合交警疏导交通。这个工作很简单,面临的压力主要是长时间站立的身体疲倦和部分不守交规者的辱骂甚至殴打。对于周立平的体力,齐主任是有信心的,让她没想到的是周立平工作的几个月里,从来没有跟任何不守交规者发生过争执,对于违反交规的行为,他是坚定地拦阻的,但碰上那些不听拦阻,反唇相讥甚至撸胳膊挽袖子的,他只是忍让。

“他挨过打没?”郭小芬问。

“有几个交通协管员没挨过打的?”齐主任苦笑道,“打人的多半是开豪车的大老板,打完撒一地钱就走人。”

“我听说,有位刑警受袭丢枪,警方把周立平列入怀疑对象,到咱们居委会调查时,您还帮他说了句话?”

齐主任对这句话有些敏感:“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替他说话,我就是觉得他改造得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