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主任承认,随着时间推移,她对周立平的印象是越来越好。特别是去年七月底的一天,四十二度高温,她中午外出办事时,看见别的交通协管员都坐在树荫下乘凉,只有周立平站在太阳地儿指挥交通,后背的汗水把马甲都浸透了,心里挺不落忍的,觉得可惜了个大小伙子。转念又一想,唉,谁让他当年杀了那么多人呢?这都是报应啊!

郭小芬问:“难道你们不知道,判刑的时候只坐实了他一起谋杀吗?”

“其实他到底杀了几个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十年前那起案子太大了,盖上三层棉被都捂不住的。”

“那么,有没有周围的群众或干部对咱们社区收留了这么个人表示反对呢?”

“嘀嘀咕咕的牢骚,那是一定有的,但是案子毕竟发生在十年前,现在时代变化这么快,眼巴前儿的都忙不过来,谁还在意十年前的事儿啊?再者说了,就周立平那么一个服服帖帖的样子,连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都说了,他还连环杀人呢,递他把指甲刀怕他都不敢拿……所以扫鼠岭那事儿一出来,真的把我们都惊到了。老祖宗说得有道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后来周立平怎么又去了名怡公关公司呢?”

“有一天他突然找我,说找到新工作了,不做交通协管员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有些警惕,他找到啥新工作了?会不会想甩掉我们的监控?不过他很老实,把新工作单位的相关材料交给我一份,我让负责刑满释放人员帮教工作的同志去名怡公关公司调查了一下,回来说是一个正规的公司,我才放了心,但具体他是怎么去这个公司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郭小芬看了马笑中一眼,示意自己已经问完了。马笑中笑嘻嘻地站起来,对齐主任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去周立平的住处看看。”

齐主任连忙起身:“我带你们去吧。”

“甭价,您忙您的,那边应该有同志留守着呢,我们直接过去就成。”马笑中一再让齐主任留步,可她还是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对了。”马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您或者咱们居委会的其他同志,有没有看见过周立平和什么人走得特别近啊?”

齐主任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您再想想,哪怕不算来往密切的,只是看上去有些可疑的也算。”

这么一点,齐主任想起来了:“有两个人,一位是西郊二中的退休教师朱敏,白发苍苍的一个老太太,曾经当过周立平高中的班主任,她来居委会打听过周立平的住处,应该是去看过他;还有一个……我说不大清楚,只是有一天傍晚下班时扫过一眼,就在咱们社区花园里面,隔着绿植墙,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挺漂亮的,跟周立平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擦眼泪……”

马笑中乐了:“得嘞,每个案子都应该有个女人,最好是漂亮女人,顶好是爱哭的漂亮女人,这案子才有点儿意思。”

2

马笑中跟郭小芬来到周立平所住的楼下,这楼有五层,看外墙皮剥落的状态,应该是有些年头了。走进楼门,扑面一股子沤溲气味儿,他们沿着几乎每一层都残缺不全的水泥台阶拾级而上,突然听到上面传来的叱责声:“你是干吗的?把证件拿出来!”马笑中三步并作两步,快到顶层时,看见周立平所住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人,门里面的是一个肚腩很大的刑警,门外面的是呼延云。

“老普!”马笑中叫了那大肚腩的刑警一声。

老普一看立刻就乐了:“哟,马所长,刚才头儿通知说你要过来,我还想中午请你去哪儿撮一顿呢!”

“撮个屁,最近净他妈撮火了!”马笑中指着呼延云,瞎话张口就来,“这位是局里请的警官大学刑侦专家,帮忙??周立平的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新证据,你就别门口堵着了。”

老普悻悻地让开了路。

呼延云走了进去,在这间并不宽敞的一居室里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除了椅子、折叠桌这些面上的器物之外,他还特别注意打开衣柜的柜门,把每件衣服的衣兜都翻出来;掀开壁橱的布帘,把里面堆得不多的杂物拿出来,一一看过之后,用戴上橡胶手套的手把壁橱的边边角角都捋上一捋;对于书架上的那几本杰夫里·迪弗、迈克尔·康奈利、保罗·霍尔特的侦探小说,他逐一翻检;当然他也没有放过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的老式双门冰箱,几乎把里面所有盆盆罐罐的盖子都拧开查看,搞得一屋子腐乳味儿;最后他钻到床底下,用手机灯光照着亮,叽里哐啷一阵翻腾,出来时脸上蒙了一层灰。郭小芬递给他一张湿纸巾,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只擦了擦手就塞在了裤兜里。

就在这时,他把目光对准了折叠桌旁边的一个墨绿色的垃圾筐。

他蹲下身,看着那个套着塑料袋的垃圾筐,筐里面除了几张搓成一团的小广告、火腿肠肠衣、纸巾,还有两个燕京啤酒330ML装的空易拉罐。不过他倒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捏起了一张泄泄沓沓的塑料包装:“这儿有个方便面的外封,怎么没看见吃完方便面的盒子?”

“好像是市局刑技处的楚警官提取证物时拿走了。”老普说。

马笑中补充了一句:“周立平自己说,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他先回的家,晚饭吃的就是泡面。”

呼延云“哦”了一声,拿起垃圾筐里的两个空易拉罐,突然发现其中一个易拉罐下面粘着一张纸条,是超市收银机打出的结账小票。他把那张小票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又看,渐渐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郭小芬蹲在他身边问。

呼延云指着上面的一行时间说:“这里显示,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他在这家好邻居便利店买了方便面、啤酒和火腿肠,购物时间是晚上六点多。”

郭小芬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看了看:“有没有可能是他作案之后才回来……”

“不大可能。”呼延云摇了摇头,“他饿不了那么久,这屋里又没有什么别的食物,小票上也没显示他当晚买了其他食物垫肚子。”

“也许他买了两份,但只在垃圾筐里留下一份给我们看?”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对手就太可怕了……”呼延云沉思了一下,抬起头来对着老普说,“普警官,麻烦你,能不能拿着这张小票,找一下附近的好邻居便利店,让他们调出扫鼠岭案件当晚的监控录像,六点左右的,看看周立平到底买了几份东西?”

老普嘟嘟囔囔的,一脸“你算老几凭啥指使我”的不满神情。

“麻溜儿的!”马笑中掏出一把钱塞在老普手里说,“顺便买点儿零食饮料啥的,看守现场又不是坐牢,凭啥让咱兄弟苦哈哈的?”

老普推让了两下没推掉,下楼去了。

马笑中对呼延云和郭小芬说:“你们俩别当着我穿连裆裤,赶紧说你们发现了啥,我听得一脑门子问号。”

郭小芬说:“按照那张小票上的时间和商品显示,结合周立平的供述,他在案发当晚是买了这些东西,吃喝完毕后,才接到邢启圣的电话,去童佑护育院接他的。”

“那又咋了?”马笑中说,“干坏事儿之前还不让人吃顿饱饭啊?”

“他吃方便面和火腿肠都没问题,问题就出在那两罐啤酒上……且不说做这么大的案子,需要绝对集中精力、谨小慎微,不能让酒精对意识造成任何干扰,就从一个普通司机的职业习惯讲,假如知道当晚有需要开车的工作,他也不应该喝酒。”

马笑中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周立平至少在那天晚上六点左右,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晚会接到工作,所以才吃吃喝喝,准备洗洗睡了?”

“别忘了他不满十八岁就做下惊天大案,别忘了他坐过整整八年牢,很大意义上他是职业罪犯,有超人一等的冷静和理性,所以他绝对不会在明明知道当晚要在扫鼠岭杀人焚尸的情况下,还喝了两罐啤酒。”呼延云站起身来说。

“既然他喝了啤酒,为什么邢启圣找他开车的时候,他不以防查酒驾为借口拒绝呢?”郭小芬有些困惑。

“两罐啤酒,很多司机不好意思拿出来挡事儿的,何况邢启圣叫他的时候是九点,已经过了仨小时,代谢好的都吹不出来了。”马笑中转头又问呼延云,“有没有这种可能:他知道警方一旦发现他涉案,肯定会搜查房间,所以特地买了两罐啤酒,作案前他只吃了方便面和火腿肠,作案之后回到家才喝了啤酒,故意让警方往‘酒后不会作案’的方向上去想。”

“事实证明警方并没有往这个方向上去想。”呼延云皱起眉头说,“不过,每一种可能都应该排除……”

正在这时,提着一塑料兜食物的老普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好邻居便利店就在楼后面,找到那段监控录像了,我用手机拍下来了。”

监控录像显示:当晚六点多,周立平进了便利店,神情很放松地在货架边转了转,挑了方便面、火腿肠和啤酒,去柜台结了账,也许是口渴的缘故,出门前就打开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

“我靠!”马笑中忍不住说,“这哥们儿完全没有作案的意思啊。”

呼延云眉头紧锁,没有说话,默默地去厨房和洗手间转了一圈,出来对马笑中和郭小芬说:“走吧,这里发现不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3

出了楼门,正对面是一个小花园,围成一圈的绿植墙已经挂上了几许苍色,里面的各种花木多已凋零,枝丫稀疏得能用来剔牙,偶尔挂着的一两朵残花仿佛是蘸了墨汁的纸团。

“齐主任说看到那个长头发的漂亮女孩跟周立平说话,是不是就在这个花园里啊?”马笑中嘀咕了一句。

“对了。”呼延云被提醒了一下,“你们找齐主任了解到什么情况了?”

马笑中把跟齐主任聊天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埋怨呼延云道:“我昨天晚上临走前不是给你出了主意吗?你怎么还是单枪匹马跑到周立平家里来了,要不是我和小郭及时赶到,老普那愣头青真敢把你铐起来。”

“我听你的了,但是那人上午有事,说是中午才能赶过来,我怕耽误时间,就提前行动了。”呼延云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郭小芬说,“现在咱们去哪儿?”

马笑中道:“刚才齐主任不是说关于周立平租房子的细节,得问圆满地产的中介小罗吗?小区对面的马路上就有一家圆满地产的分店,我估计就是那家,咱们去看看吧。”

他们三个出了小区,过了马路,走进了暖黄色门脸儿的“圆满地产”,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工作人员赶紧迎上来:“您好,是租房还是买房?”

“找人。”马笑中眯着个眼睛,“谁姓罗?”

从一台电脑的后面站起来个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小个子:“您好……您是?”

马笑中亮了一下警官证:“跟我们走一趟。”

有个看起来像店长的人拦了一下:“这位警官,您找小罗有什么事?”

“你想知道?”马笑中一个狞笑,“成,那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店长吓得赶紧闪到一边儿去了。

小罗慌慌张张地绕过一排电脑桌走了出来,腿脚丁零当啷磕到了好几张椅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马笑中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小罗跟在后面,一路上不停地跟他鸡零狗碎地搭搭话,马笑中理也不理,一直把他带到周立平租住房楼下的那个花园里,一屁股坐在一张铺着报纸的石板凳上,跷起二郎腿,摇着脚丫子对小罗说:“讲吧。”

“我……我讲啥?”小罗眨巴着眼睛问。

“都到了这儿了,你要是还不知道该讲啥,那要么是你把人民警察当傻瓜,要么就是你干不了看人吃饭这套活儿,二选一,你选哪个?”

小罗讪讪地笑了笑:“您是为了周立平那案子吧,他的房子确实是我给找的,但他那案子我真是一点儿都不知情啊。”

马笑中也不说话,就那么斜着眼睛看着他。

小罗哭丧着脸说:“真的,我真不知道,早知道当初我说什么也不给他找房子了,本来拿他当鱼饵——”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刹车,却从马笑中冷笑的嘴角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最初,他让我帮他找房子时,上来就告诉我他是个刑满释放犯,杀过人,我一听好哇,鱼饵啊这是——我们这个行当,专有这种买卖,找几个特别晦气的人当‘托儿’租房,房主都签了合同,收了定金了,才告诉他租客杀过人坐过牢什么的,一般房主宁可赔违约金也不出租了,怕惹事啊,当然违约金我们会跟当‘托儿’的租客对半劈,可是周立平这种刚从牢里出来的不懂行情,违约金我们就可以独吞,当然他付的定金我肯定还是要还给他的,我也怕他急眼了捅我一刀不是?”

“接着说。”马笑中道。

“这么用了周立平四五次吧,我就准备收手了,万一被他觉察出来我拿他当鱼饵,就不好看了。后来他再找我,我就跟他低头作揖说确实不好帮他找房,中介行的规矩,多硬的事儿也得往软里办。他很失望,但是也没责怪我,还一个劲儿地说给我添麻烦了,打算自己去找房住。有一阵子我经常在附近的社区里遇到他,穿着一身晃晃荡荡的旧衣服,走街串巷找房子,被红箍队的老头儿老太太像盯老鼠一样盯着,没事儿就叫过来连盘问带训斥,他也没什么表情,就那么听着……”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帮他找房子了?”旁边的郭小芬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欠他一个好大的人情。”

马笑中眼睛一亮:“说说看,怎么回事儿?”

小罗说:“有一次,我们公司做一个两米长的泡沫板广告牌,要得很急,上午定制的,下午去取。我骑了个电动车就去了,回来时把广告牌横在腿前边,一手扶车把,一手扶牌子往前走,有个骑车逆行的女的,不知怎么的,跟我迎面过去之后倒在地上了。别看她胖得跟个南瓜似的,小腿儿倒腾得倒挺快,追上我非说是我把她蹭倒的,附近居民对我们这些天天骑电动车串来串去的中介都很有意见,所以围观的一大堆人都挺那女的,急得我一头汗都下来了,正在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说他看到那女的是扶把不稳自己摔倒的,跟我没关系……”

“周立平?”

“对,就是他。”小罗说,“他正好路过,就来给我做证。那女的还蛮横呢,说就是我的广告牌撞在她膝盖上,把她撞倒的。周立平说这不可能,一来泡沫板很软很脆,发生这类碰撞不可能没有损坏,而现在广告牌完好无损;二来广告牌一看就是刚做得的,而且做得比较急,底漆还没干透就罩了面漆,油漆不容易干,所以——他用手指头在广告牌上这么一抹,指头上一层油漆——如果真的剐蹭到人的膝盖,不可能一点儿油漆都蹭不上,可是那女人的白色裤子上连个油印儿都没有。”

郭小芬不禁“哟”了一声:“这个推理不错嘛。”

“是啊,当时那女的就说不出话来了,我出了一口大气,正想开溜呢,突然那女的盯住周立平喊了起来:‘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连环杀人犯吗?大家都来看啊,这个人就是当年在咱们西郊杀了好多人的那个坏蛋!他的话哪儿能信啊?!’我看周立平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赶紧拉着他走了,后面那女的还在骂骂咧咧,好在围观群众虽然也指指点点的,但是没人敢追上来扔石头子儿。”

马笑中不禁骂了起来:“有些泼妇就是这样,你给她讲道理,她给你脱裤子,等你也脱裤子了,她他妈的提上裤子跟你讲道理!”

“说真的,不管周立平在别人眼里是个多么十恶不赦的坏蛋,至少那一天,在那么多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替我说句公道话时,他站出来了,事后我跟他一个劲儿道谢,他说没啥,他就是看不得有人被冤枉,我就更觉得欠他好大一个人情。”小罗指了指花园对面那栋楼房,“这栋楼的顶层有个一居,房东出国前委托我帮他出租,我呢,存了个私心,留下自己住了,于是就搬了出来,以很低的租金租给周立平了……天知道他怎么又犯下这么大的案子。”

“周立平在这里,一直是一个人住吗?”郭小芬问,“他有没有带其他人回来过,比如女朋友什么的?”

“有一段时间,我往小区里带其他看房的客户时,倒是看见有个长头发的女孩来找他,俩人就在这花园里坐着聊天,看不出是什么关系。”

“那个女孩长什么模样?”

“还行,挺漂亮的,坐台小姐嘛,相貌哪儿能差了?”

马笑中一锤子钉了过来:“你怎么知道她是坐台小姐?”

小罗支吾道:“她和另外几个女孩都在一个夜总会坐台,去年我在其他分店时,她们托我找个好多人合租的房子,我给找了个三居室,安置好以后,她们请我去吃过一次饭,我对她有点儿印象,但不知道她叫啥名字。”

“什么夜总会?你给她们找的那个合租房在哪里?”马笑中问。

“叫金夜满堂夜总会……不过你们甭去找了,那个夜总会去年年底就被封了,几个女孩又待了一段时间,赶上打击合租房,估计全都回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