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芬看了呼延云一眼,呼延云望着她,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里有一些很坚定的东西,于是郭小芬对小罗说:“这个女孩很重要,你务必要帮我们找到她。”

“是这个话。”马笑中补了一句。

小罗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改天回那个分店一趟,我们公司不管租房买房,客户都要提供身份证复印件和联系方式并留下备案,我应该能找到当初托我租房的那个女孩,通过她再打听长发女孩的消息。”

“别‘改天’,这俩字儿我一向是当‘没戏’听的,你下午就去办,明天给我信儿。”

小罗一番点头哈腰之后,匆匆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马笑中说:“这帮中介,一个个都鬼精鬼精的。”

“这几年市场还算规范多了呢,我还记得我刚刚来本市的时候,光租房子的定金就被中介吞了多少次啊。”郭小芬看了一眼正在低头沉思的呼延云,“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呼延云抬起头来,朝远处扬了扬手。

郭小芬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肉墩墩的家伙跑了过来,粗肥的腰身把西便装撑出了大褂的褶子,每个鞋印都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他的脸膛很宽,鼻头很大,眼睛和嘴巴却又都非常小,别别扭扭地挤成一簇堆儿,只有眉毛离它们都非常远,似乎是对它们的奇形怪貌感到惊诧似的。

马笑中从石板凳上站了起来,迎过去握住来人的手:“老李,好久不见啦!”然后给郭小芬介绍道:“这是我的老伙计李志勇。”

昨天晚上,在马笑中的提示下,呼延云给李志勇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准备进一步深入调查扫鼠岭案件,但又缺乏警方许可的情况,问他愿不愿意作为自己的搭档,在遇到来自警方的质询时,帮自己分流一些阻力。呼延云本来以为李志勇会犹犹豫豫,自己得费上不少口舌才能请得动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志勇叹了一口气说“周立平已经被捕,我的‘无悔追踪’可以结束啦,再在名怡公关公司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帮帮你吧”,就这么同意了。

上午他照样去公司帮郑贵筹备保健品公司的会,完事儿请了假,抓紧跑了过来。

李志勇当刑警的时候,曾经跟马笑中短暂共事过一段时间,觉得这矮胖子太匪气,不怎么喜欢他,此时重逢,倒是多了几分热情。马笑中看看快到饭点儿了,开车把几个朋友拉到附近一家小饭馆里,点了几个菜,一边吃一边交流各自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并商量下一步工作怎么展开,郭小芬做记者的习惯,不管商量出什么结果,都要用手机里的记事本做记录,然后微信拉了个群,发到群里。

马笑中郭小芬一组近两天的工作:

1.找到周立平的高中班主任朱敏,了解他在西郊二中上学时的情况。

2.从朱敏老师那里打听房玫现在的情况,争取与她取得联系。

3.去市第一监狱了解周立平在狱中服刑的情况。

呼延云、李志勇一组近两天的工作:

1.去燕兆宾馆找一下会展部经理孙静华,了解她为什么给周立平介绍工作。

2.根据小罗打探到的消息,找到跟周立平有过密切过从的长发女孩。

3.去荷风大酒店E座调查一下“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的情况。

“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异议?”郭小芬问。

每个人都拿起手机看她发在群里的内容,其他人倒没说什么,李志勇却叹了口气。

“怎么了?”郭小芬问,“别叹气,有困难尽管说。”

李志勇说:“困难倒是没啥……我跟‘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不少人都认识,带着呼延去荷风大酒店E座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既然是调查,就必然要向相关人等了解情况,一旦有人怀疑了,报告给邢启贤、崔文涛和办公室主任翟铁男,我被开除倒是小事,只怕会连累到郑总……”

饭桌上的其他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马笑中开了腔,他不紧不慢地说:“老李,不瞒你说,呼延请你出山是我撺掇的,我为什么这么干?因为我权当这些年你在名怡公关公司是卧底查案,人退心不退,别说你这年纪的,多少退休多年的老警察,看到人民群众的安全与利益受到损害,拄着拐杖还往上冲呢……眼下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一个成人和三个小朋友横尸扫鼠岭,作为公安人员,你应该先把个人交情啥的搁在一边,把缉捕和惩处犯罪分子放在首位,这个你要是都做不到,那你可真是彻彻底底退出警队了。”

李志勇的脸微微有些涨红,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老马你说得对!”

4

从西郊二中人事处那里拿到朱敏老师的联系方式,郭小芬和马笑中商量了半天怎样措辞才能不让朱老师拒绝他们的探访,谁知拨通电话之后,刚刚说明来意,朱老师就用水萝卜一样嘎嘣脆的声音说:“来吧来吧,我家离学校不远。”

在楼下买了点儿水果,拎着敲开了朱老师家的房门。朱老师将他们请进书房,倒了水,还每人削了一只梨让他们吃,郭小芬觉得让一个老太太忙来忙去的,很不好意思,而马笑中则一边望着书柜和书桌上堆得连刀片都插不进去的书山,一边吭哧吭哧地啃梨。

“坐着聊,坐着聊。”朱老师指着沙发说。她今年六十出头,虽然很瘦削,但双目有神,一头花白的短发显得十分干练。

马笑中一屁股坐下,指着摊开在桌面的一摞作业本说:“您都退休了,怎么还这儿发挥余热啊?”

“退休没事儿干,就在社区开了个补习班,给要参加高考的学生加把劲。”朱老师看他直嘬牙花子,不禁笑了,“我猜,你过去肯定不是个爱学习的学生,对不对?”

“其实我打小就挺聪明的,就是跟课本犯克。”马笑中不嫌害臊地撇着大嘴说,“要说起来都怪我妈,她生我前儿去庙里拜过文曲星,后来琢磨可能拜错了,拜的是武曲星……”

正在喝水的郭小芬一口水喷在地上,朱老师也笑得合不拢嘴。

“话说周立平高中时学习咋样?跟我是不是一路货?”马笑中看似不经意地把话题突然拐到了正事上。

朱老师一愣,神情突然有些恍惚,仿佛是坠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很久,才慢慢地说:“周立平啊,学习成绩一般,不过他跟你可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很懦弱的孩子呢……”

马笑中和郭小芬不禁相视一惊,这是接触扫鼠岭案件以来,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形容周立平“懦弱”——而在他们看来,“懦弱”二字跟一个惨无人道的杀人犯应该是永远联系不到一起的。

朱老师站起身,走到贴墙那排由旧式组合柜改造而成的书柜面前,打开一扇柜门,拿出一本相册,掸了掸上面的尘土,慢慢地翻开,然后抽出其中一张:“你们看,这是高二那年,我带同学们去云水洞玩儿的时候拍的集体照,最上面一排最左边的那个,就是周立平。”

照片上,前几排的学生坐在台阶上,最后一排站立着,有的在别人脑袋后面比剪刀手,有的跟同伴比心,有的互相揪着耳朵龇牙咧嘴,还有的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一个个或者一对对都笑逐颜开的,唯有穿着一身黑色夹克的周立平与其他同学都拉开距离,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面无表情,好像一根木头桩子。

“刚刚上高中那会儿,他就挺另类的,孤僻,不爱说话。他本来就长得不大好看,脸上痤疮比较严重,嘴唇上一撮儿小胡子又脏兮兮的,像个怪物似的,所以同学们都不喜欢他,但也没人敢惹他,都被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唬住了。后来校外有个流氓在放学路上劫他钱,他身上没钱,被人家打了几下,我们班里‘闹将’特别多,而且集体意识很强,觉得同学被人欺负了就得替他出头,一大帮子人逮到那个流氓,喊周立平来揍他一顿出气,等周立平来了,说其实那个流氓没打自己,就是闹着玩儿……那以后,班里所有同学都看不起他了,觉得他怂。后来我问周立平,为啥同学们让你打那个流氓你不打呢?他说‘我怕他回头再报复我’,等了等又说‘我觉得那小子当时也挺可怜的,吓得直哆嗦,就想还是算了吧’……”朱老师说,“他就是这么个人,看上去很凶,接触一下就觉得很懦弱,不喜欢惹是生非,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郭小芬插了一句。

“每个中学生的内心世界,归根结底都是封闭与开放结合在一起的矛盾体,既想敞开胸怀,又怕受到伤害。相比之下,周立平可能封闭得更多一些。”朱老师说,“一开始我也不了解他,后来发现他放学总是不爱离开学校,一个人在窗台上坐着,呆呆地望着渐渐昏暗下去的校园。有时候我加班批改作业,下班都晚上八九点钟了,他还在教室坐着呢,我就问他怎么不回家,他说他没地方可去……他被亲生父母遗弃了,收养他的姨妈待他很一般,只给他最低的生活费,就说不是虐待吧,也未必比养一条狗更好。照片上这件黑夹克,他从高一穿到高三,都洗得发白了也没换过一件,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都缺少温暖,容易性格扭曲……你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直脾气,尤其对男孩子,就教他们要有个男孩子样儿,我就鼓励他要勇敢,告诉他好多了不起的人都是在孤独和困境中成长起来的,他特别喜欢听我讲这些,慢慢地跟我聊开了……我把每个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当然学生并不一定都把我当妈妈,可是周立平肯定是对我更亲近和信任一些。”

马笑中忍不住说:“有您这么个老师,是学生的福气!”

朱老师笑着说:“其实想走进学生的内心,有个秘诀,那就是看他们的作文。越是不爱说话的孩子,越容易在作文里流露心声。周立平没什么文采,写作文不喜欢描写、比喻,但是视角很奇怪,我还记得有一年春游,我带同学们去公园赏花,回来布置作文,别人都写花多么漂亮,文艺点儿的也有写黛玉葬花的,只有周立平写的是夜里的花园。”

“夜里的花园?”马笑中没明白,“他后来又半夜到花园里串游了一趟?”

“没有,他就是想象夜里花园的景象,风、阴冷、伸手不见五指什么的,他说花最好看的不是绽放,而是凋零,但花朵凋零大都在夜晚,偏偏又让人看不到,这种‘黑暗中绝不自怜的决绝’才是真正的美……”

“有点儿意思……”马笑中嘀咕道。

“有意思?我看了之后可吓得要命,怕他自杀,青春期的孩子都拿生命当干脆面,以为捏得越碎吃起来越香呢。”朱老师苦笑道,“后来我慢慢放了心,因为周立平开始健身了。哑铃、双杠、打沙袋什么的。课间休息,外面下着雨,别的同学都在屋里待着,他一个人光着脊梁围着操场跑圈儿,回来淋感冒了,被大家笑话,他也不说什么,闷着头擤鼻涕……这么跑了一年,别说顶着雨了,顶着雪跑他都不再感冒了。”

“确实挺另类的。”郭小芬说,“听说,他曾经因为猥亵女生被学校处分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件事啊,就是一个误会。”朱老师说,“有一回上课,有个跟周立平同一排、但隔着一位女生的男同学跟他借笔记抄,等抄完要还给他时,正好那个女生站起来回答完老师的提问要坐下,借笔记的男同学犯坏,故意把笔记本扔在女生的椅子上,周立平去拿,女生往下一坐,屁股正好坐在周立平的手上……那女生是校领导的孩子,平时就跋扈,这下没完没了,最后给了周立平一个记过处分才算完事。”

“可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办过程中,这个处分可是证明警方所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真实有效的重要依据啊!”郭小芬瞪圆了眼睛,“难道当初给他处分的时候,他没有替自己辩解吗?”

“他分辩了两句,看没有用,就不再言语了。”朱老师说,“也许是心里积的苦、受的委屈太多了,周立平对给他的处罚什么的,表现得很麻木。我记得那个处分决定,是教导主任在大操场上拿着麦克风,对全校同学宣布的,众目睽睽之下,周立平完全没有表情。那个借他笔记又坑了他的同学,后来一直很怕遭到报复,但周立平完全没有,只是,他从此更少跟班里的同学说话了。”

“这样一个人……”郭小芬一声轻叹,“在班里,有喜欢他的女孩子吗?”

朱老师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房玫算不算……”

“房玫?就是那个后来差点被他奸杀的女同学?”

“对,就是她。”朱老师说着指了指那张集体照上的一个女生:她坐在台阶上,很瘦,满脸病容,笑得有些拘谨,手紧紧地抓着红色旅行包的挎带,好像怕被人抢走似的。

“这孩子挺可怜的,父母离婚,她跟着爸爸过,胆子特别小,说话办事像只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被人欺负了,哭都不敢哭出声。高二的时候周立平跟她同桌,两个人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慢慢地好了起来,高三学习紧张,俩人还一起相互补课,有些调皮的同学满世界嚷嚷说他俩是一对儿,房玫怕得不行,跟周立平有些疏远,但没过多久又经常在一起了。我记得房玫很喜欢看漫画书,周立平就用平时在饭馆、便利店打工的钱买了书借给她……说是借,跟白送也差不多。”

郭小芬突然问:“朱老师,您还记不记得周立平自己喜欢看什么书?”

朱老师想了想:“武侠小说他看了不少……跟别的同学比,他可能更偏爱侦探小说,福尔摩斯什么的。我还记得,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学校对学生进行摸底调查,看看他们的高考志愿,周立平表示要上警校,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不是看多了侦探小说,他摇摇头说:穿上警服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听说一个杀人狂的高考志愿竟是当警察,马笑中和郭小芬再一次感到不可思议,同样不可思议的还有周立平报考警校的理由,竟是为了不受欺负。

朱老师叹了一口气:“谁知才过了两个月,他就犯下那么大的案子。警察来找我了解周立平的在校情况时,我还坚决地表示周立平绝不可能是凶手呢。谁知他出来之后,又在扫鼠岭……可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的学生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郭小芬试探地问道:“我了解过那个案子,凶犯大多数作案时间都选择在晚上十点左右,您还记得那些日子周立平有什么反常吗?他不是经常在教室待到很晚吗?您能不能回忆起来,比如某个案件发生的时候,周立平可能并没有离开学校……”

“这个啊,当年警察来学校调查的时候,我就回答过,那几个案子发生的时间,我不知道周立平在做什么,高三学习任务紧,当班主任的就盯着成绩,其他真的无暇顾及……周立平的学习成绩一般,属于学校‘放弃’的目标,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当时温拿乐队来本市开演唱会,他做过几天黄牛,倒腾演出票什么的,因为没有把抽成及时交给黄牛头子,还挨了一顿暴打。我去派出所领他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我很生气,回来的路上问他‘就你这样还想考上警校吗’,他半天没言声,后来才慢吞吞地说,他知道自己的成绩,考不上警校了……”

“这种事儿,派出所通知领人的首选对象不应该是家属吗?他那个姨妈怎么没来?”马笑中有些不大懂。

朱老师苦笑道:“他那个姨妈,我给周立平当了三年班主任,只见过一次,家长会从来都不来,依我看周立平跟孤儿压根儿就没什么两样,被黄牛殴打那次,周立平直接给民警的就是我的手机号。后来我给他姨妈打电话想沟通一下这件事,他姨妈老不耐烦地说她不想管,高考完,打算把那间地下室出租出去,跟周立平就没什么关系了,然后唠唠叨叨自己在周立平身上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听起来就跟碰瓷儿的大妈说自己的伤情似的。”

郭小芬想了想,继续问道:“出狱之后,他来找过您吗?”

“一开始没有,我知道他出来了,等着他来看我,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吧,那我就去找他去,到了居委会打听到他住哪里,爬上楼一敲门,他不在家……等我回到自己家,晚上他来看我了,个头儿比八年前长高了,黑瘦黑瘦的,但显得更壮实了,表情也更冷漠了,结果倒是我先掉了眼泪,我就忍不住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做那么坏的事,害那么多的人。他一看我哭了,脸上抽搐着,眼眶子红了,一个劲儿地说‘老师我不是坏人,那些人并不都是我杀的’,我说你讲的还是人话吗,你杀一个人也不对啊!”讲到这里,朱老师摘下眼镜,使劲地擦拭着眼角。

屋子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一些尘埃像被撩起的往事,在半空中飘荡。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需要不需要什么帮助,他说不需要……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也许是觉得辜负了我的期望吧,可我总还是惦记着他,想起他就难受得不行……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教出的学生有特别优秀的,大多数都是平平凡凡一辈子,挺好,只有这个学生,只有这么一个,让我想起来就又恨又心疼。”说着说着,朱老师泪珠子又滚落下来,“今年八月底他们那一届同学聚会,庆祝毕业十周年,喊我去,我多嘴问了一句要不要叫上周立平,害得班长还专门跑到家里来跟我说,同学们都不希望周立平参加,因为他给学校、给班级、给所有的同学抹了黑……”

郭小芬问:“您跟房玫还有联系吗?她现在情况咋样?”

“咋没联系呢?她爸爸死后,学校派出好几个老师照顾她,包括我在内,轮流给她补课,最后她考上了很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努力工作,现在已经在一家大公司当上HR了。今年春天结的婚,婚礼在四季酒店办的,我还去参加了。”

“那么,周立平出狱后没有找过房玫吗?”

听到这个问题,朱老师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含混地说:“没有……我不大清楚。”

郭小芬和马笑中不约而同地感到,也许朱老师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很明显,从她这里是打不开这道口子的。

临别时,朱老师把他们送出门,在昏暗的楼道里,她突然问马笑中:“马警官,这一次是不是周立平难逃一死了?”

“如果扫鼠岭案件真的是他做的话……”马笑中停了一停问道,“您还会去看他最后一眼吗?”

朱老师没有回答,绝望的神情好像一位拿到儿子病危通知书的母亲。

5

就在马笑中和郭小芬敲开朱老师家门的时候,呼延云和李志勇来到了燕兆宾馆,准备找会展部经理孙静华打探她帮助周立平找工作的原因。

燕兆宾馆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座苏式建筑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以前只承接官方的会议和活动,后来出于搞活经济的需要,也对那些财力雄厚的私营或外资企业打开了大门,在这里开完会后印到宣传册上,往往显得更有“权威感”,所以特别受到那些保健品贩子和养老保险推销商的青睐……走进院落的大门,沿着散碎落叶的林荫小道向前,很远就能看见高耸的尖顶、灰色的楼体和宽大而古板的窗户。深秋,恰是爬山虎的色泽最煎熬的时节,绿到苍绿、红到苍红,半绿半红的笼着一层灰,细细看时,阳台上那些纹理不清的砖雕间竟还挂着残破的蜘蛛网,一切都仿佛把时间浇筑在了水泥之中,僵化、保守、固执而又带着那么一点儿自嘲,以至于从门厅入口处的高大塔柱下走过时,竟有穿越到另一个时空的感觉。

很可惜,会展部的一个工作人员直截了当地对呼延云和李志勇说:“孙经理今天不在,外出办事去了。”

两人的脸上露出白跑一趟的失望神色,那位工作人员说:“你们找她什么事?是要预约会展大厅吗?”说着从办公桌上的浅蓝色文件屉上拿出一个登记本来。李志勇赶紧说:“我们不是预约会展大厅的。”

工作人员面色一沉:“那你们找孙经理干吗?”

李志勇拉了拉呼延云的袖子,两个人赶紧溜出了会展部的办公室。

“怎么预约会展大厅还要在本子上登记?”呼延云嘀咕道,“就连小学生在补习班上课,都是用电脑预约了啊……”

他们只好改变计划,先去荷风大酒店E座调查“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的情况。路上,李志勇一边开车一边叮嘱呼延云:“我跟那里的人说熟也不算太熟,毕竟人家是我们的‘上级单位’,个顶个都觉得我们的饭碗是他们赐的,一向对我们拿腔作调的。你去了别瞎说话,露馅儿可就麻烦了。”

荷风大酒店跟燕兆宾馆完全不是一个气质,假如把后者比喻成一位牢骚满腹的遗老,前者就是藏在深闺却又风情万种的熟妇,虽然外面的高墙是用西山特产的虎皮石砌成,看上去威风凛凛,但走进一看,除了大酒店金碧辉煌的主体高楼之外,枕荷花池而憩、倚假山石而栖、卧万花丛而眠的,却是一座座建筑风格各异、至多不过四五层的小洋楼,好像把青岛八大关的别墅拓宽加高之后,重新散落到庭院的各种景致之中。

相较之下,E座隐藏得最深。先要穿过白色的月洞门,然后走过一段迤逦折转、披挂藤萝的长廊,才见到一座白色的小楼,门口的保安见到李志勇,点了点头就放他们进去了。从楼门口到楼道深处都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走上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而楼里也静悄悄的,仿佛被坚实的墙壁、深棕色的木门和黯然的壁灯搞乱了时差似的。

在电梯口,他们撞上了一个脑袋很大、身体细弱的男人,长得很像颗豆芽菜,而令呼延云忍俊不禁的是,李志勇这样介绍道:“这位姓窦,是咱们这儿的办公室副主任,主要负责内部——具体说就是这座楼里的各种事务。”姓氏和身材如此相宜,却也难得。

窦主任看上去身体不大好,愁眉苦脸的,不停地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擤鼻涕:“志勇,你今天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