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因为周立平的事儿!”按照事先策划好的,李志勇笑着说,“他在扫鼠岭犯了那么大的案子,公安局一天恨不得来我们名怡公司八趟,搞得郑总头大三圈,生怕有什么事情说漏了被警察抓住小辫子,所以派我和这位新来公司的小张(他指了指呼延云)一起,问一问这两天警方有没有来这边调查什么新的问题,咱们这边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好统一口径。”

窦主任想了想:“案子刚出来那几天,警察倒是来得比较勤,都是老翟接待的,我也没怎么管,后来邢副会长给上面打了招呼,所以这两天警察就来得少了……”

“打啥招呼了?”李志勇问。

“还能打啥招呼?”窦主任擤着鼻涕,“打招呼就是打招呼,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还是邢副会长厉害。”李志勇笑道,“对了,陶会长回来了没?”

“没有,应该还在法国吧,没联系上……”窦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志勇,你这两天看见张春阳没有?”

李志勇摇了摇头:“没瞅见——陶会长没带他一起去法国?”

“没有,他也配?!”

“咋了?他跟陶会长又闹别扭了?”

“他敢!”窦主任一瞪眼,可能是瞪眼的力气太大,抻得鼻子发酸,掏出卫生纸来又是一顿好擤,“那小子就是一吃软饭的,会长拿他当个玩具,他自己还真就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我看会长结婚后,他保不齐得披个麻袋片子到地铁上卖唱去。”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有些话说出了格,赶紧遮掩道,“我还有点儿事,先出去一趟,今天陶老要来,邢副会长和崔院长都去机场迎接了,我得安排一下食宿什么的。”说着忙不迭地走掉了。

“这么说陶秉来了?”李志勇自言自语道,他见呼延云不大了解这里面的人事关系,便低声说,“陶秉退休前是A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处处长,‘爱心慈善基金会’就是他创办的,会长陶灼夭是他的女儿。陶灼夭滞留法国不归,她爹倒急匆匆地赶来本市,看来父女俩都明白这回的事儿不小。”

“窦主任不是说给上面‘打了招呼’吗,他们还担心什么?”

李志勇讳莫如深地一笑:“走,咱们上三楼找老廖去,那个人还能说上几句正经话。”

走进电梯,呼延云问:“张春阳是什么人啊?”

“过去是个健身教练,后来跟陶灼夭好上了。那小子长得不错,但很阴损,心黑手辣,鬼点子和坏主意特别多,他跟邢启圣走得比较近。”

电梯在三楼停下,打开,他们一起去往老廖的办公室。老廖也是办公室副主任,大高个儿,以前是军人,复员转业来到基金会工作。李志勇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正在电脑上打纸牌,见到李志勇很高兴,让他和呼延云落座,又倒水又递烟。

李志勇把刚才跟窦主任说明的来意又重复了一遍,老廖笑呵呵地说:“这几天警察来得确实少了,咱这是特殊机构,各种关系硬得很,不怕啥!”

“可是,毕竟受害者和行凶者都是咱们基金会下属单位的人啊。”呼延云望着他说,“舆论压力还是有点儿大,所以郑总才特别发愁呢。”

老廖又笑了:“郑总的公司就是帮咱们对付舆论的嘛,再说了,舆论那就是个空包弹,听着挺响,屁用没有——你们郑总就是胆子太小!”

“话说回来——”李志勇摆出一副八卦的神情,往前探了探身子,“我听说扫鼠岭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你在这楼里值夜班,到底你都看见啥了?”

“值啥夜班啊,就是跟这办公室里待着,刷刷微信,打打电脑,谁也不知道会出那么大的事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什么……不过,快八点吧,我到主楼的小卖部去买啤酒,看见邢启圣坐在大堂酒吧那儿吃东西来着。”

呼延云还没开口,李志勇抢先一步发问了:“就他一个人?都吃了什么?”

“就他一个人,离得太远,他又坐得挺靠里的,没看清他吃什么。”

“那天你看见周立平了吗?”

“没有。”

“警队里的哥们儿跟我说,那天晚上,陶会长九点半左右突然订票去巴黎,她那天在这楼里住吗?”

老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大准,一般来说,陶会长晚上肯定要回四层她的私人套房里住的,但也保不齐她去别的酒店了,这个具体得问一下客房部负责给陶会长打扫房间的小胡。”

“我看楼下有保安站岗啊。”呼延云说,“晚上除了您值班,这楼门口没有保安吗?”

老廖眯起眼睛:“老弟,你是不是关心得有点儿多了?”

李志勇连忙打圆场:“小张是新来我们公司的,不大懂事儿,他也是好心,想全面了解情况,现在风声不大对,有些人可能想把事儿往陶会长那边引,所以要弄清楚陶会长出事当晚的动向,万一污水泼到她身上,我们才能帮她撇清。”

老廖一愣,看了一眼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压低了声音说:“邢启贤、崔文涛和老窦?”

“你心里有数就行。”李志勇不清不楚地回答了一句。

“妈的,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老廖气愤地骂道,“自打陶老退休那天开始,邢启贤就想把灼夭挤出基金会,自己当会长,这次他哥哥一死,他这个受害人家属更可以漫天开价了。我说老翟怎么最近老阴沉着个脸呢,保不齐他们的第一步就是让老窦顶替老翟当办公室主任。”

这里面的人事纠纷,呼延云完全不懂,只好闭口不言。老廖又骂了几句才说:“咱们这楼有个后门,直通步行梯,当然离电梯间也很近,只是钥匙只有陶会长、我、老翟和老窦四个人有。另外,由于咱们这儿一楼到三楼是办公区,而四楼是陶会长的住宿区,所以步行梯到四楼楼梯口有一扇防盗门,电梯一般人只能坐到三楼,要凭卡才能升到四楼,防盗门的钥匙和卡也都是只有陶会长、我、老翟和老窦四个人有。”

“廖主任。”呼延云突然说,“您能否带我们去四楼看一下陶会长的房间?”

老廖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这要是被陶会长知道了——”

呼延云盯住他的双眼:“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也许老窦已经趁您不知道,带人上去过了,保不齐还在里面放上点儿什么能证明陶会长和扫鼠岭案件相关的东西……”

老廖张着嘴巴半天没说话,突然站起身说:“走,我带你们上一趟四楼!”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是四层装修的奢华程度还是让呼延云吃了一惊:且不说玫瑰浮雕壁纸装饰得宛如仙路的楼道,也不说象牙白欧式书柜打造的一体式书房,亦不说陈设着乌金木真皮沙发的私人影院,仅仅那个衣帽间就比呼延云家的客厅还大,而隔壁单独一间鞋房里的各种名牌女鞋,在开放式橡木鞋柜上一直整齐地堆砌到天花板,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正中间那个布艺试鞋墩,四只黑描银的支脚好像四条裹着黑丝的小腿,实在是曼妙和性感极了。

呼延云问老廖道:“陶会长的卧室在哪里?”

老廖带着他和李志勇来到了楼道把头的一个套间,这个套间通往楼道只有一扇门,进去先是一个会客厅,摆着沙发、电视、办公桌什么的,里面是一间卧室,一个深褐色的推拉门将其与会客厅隔断,那个推拉门的门板是实木的,相当厚实,想必有很好的隔音效果,而呼延云发现,卧室的玻璃窗也是双层的……从卧室内粉红色的壁纸、天花板上的整面圆镜和几幅极具挑逗性的裸女油画来看,设置这些隔音效果显然不是为了专心学习。

就在这时,刚刚打了一个电话的老廖走上前说:“我让客房部的小胡马上过来,还真得让她看看,灼夭去巴黎后,这屋子有什么变动没有。”

呼延云伏在窗口往楼下望去,正是E座的后院,这后院与楼的后门相连,院子很是僻静,停着几辆车。他收回视线,在套间的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所有的垃圾桶都是空的,洗手间的牙刷牙缸摆放整齐,驼色地毯显然用吸尘器清洁过,没有一粒碎屑,新铺的床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儿,电视遥控器笔直地躺在茶几上,他还特地查看了办公桌上的便签本,似乎只是个摆设,雪白的纸张上并没有写过字的痕迹。

“小张。”老廖皱起眉头问,“你该不会是个警察吧。”

呼延云极有自信地说:“你放心,我百分之百不是!”

李志勇用胳膊杵了老廖一把:“咋地,看不起我?真要勘查现场,我这个原来当警察的还要找人替一把?”

老廖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看小张挺专业的嘛!”

“不瞒你说,小张确实上过警校,学的是物证检验,所以他看一看,便能知道这屋子里有没有不利于陶会长的东西。”李志勇说。

老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个身穿浅灰色保洁员制服,脸有点儿长的女人走了进来,老廖介绍道:“这位就是负责给陶会长居住的整个四层打扫的小胡,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儿你们可以问她。”

呼延云问老廖:“您不是说步行梯四楼楼口的防盗门钥匙和电梯卡只有四个人有么?小胡是怎么上来的?”

“哎呀,你还挺敏锐的。”老廖拍了拍后脑勺,“忘了告诉你,客房部还有一套钥匙和卡,小胡个人佩戴在身上,方便她上来打扫。”

呼延云点了点头,转身问小胡:“这个套间,你最后一次打扫是什么时候?”

小胡想了想说:“陶会长出国的第二天一早。”

“都打扫哪些地方了?”

“还不都是那些老地方。”

“能否说得具体一点儿。”

“就这屋子呗,还能怎么具体……”

呼延云看出这个小胡也许自恃是陶灼夭的“私人保洁员”,所以有些骄横,正在琢磨怎么办才好,旁边的李志勇把西服扣子一解,一向憨憨的脸孔突然变得严厉:“小胡,我知道你能来这屋子打扫卫生,多半是因为跟陶会长攀个远房亲戚之类的,但是现在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有人想趁陶会长出国,在背后开她的黑枪!我们找你了解情况,就是为了给她挡枪,你别不知好歹,你琢磨琢磨,她要是倒了,别说这E座的四层了,E座的楼门你还能不能进?”

小胡顿时浮现出惊惶的神色:“我……你们想问啥尽管问吧。”

“很好。”呼延云问她,“陶会长出国的第二天一早,你来打扫这间屋子的时候,这间屋子是什么样子——换句话说,晚上陶会长住过没有?”

“住过。”

“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的?”

“两个人住的……”

“可是陶会长不是第二天凌晨一点就坐上飞机出国了吗……”呼延云说,“你清扫的时候,还记得牙膏和牙刷是什么样子吗?”

“牙膏和牙刷?”小胡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当晚有没有使用过?”

小胡想了想:“好像没有用过。”

“能否确认?”

小胡又一思忖,点了点头:“肯定没有用过。”

“好的。”呼延云说,“你再想想,你清扫衣帽间和鞋房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比平时乱一些?”

“确实有点儿乱。”小胡说,“陶姐喜欢干净,从前挑衣服和鞋子,挑完把不穿的都归置好,但那天晚上似乎翻了个乱七八糟就没再管……”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盯住小胡的眼睛问:“小胡,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那天晚上跟陶会长一起来到这里的人,是谁?”

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太“敏感”了,老廖想拦,反倒被李志勇拦住了。

小胡摇了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呢?以陶会长的身份和地位,总不至于在大街上找个人就往这儿领吧?”呼延云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胡说,“以前张春阳总来,最近一阵子陶姐不是准备跟那个姜磊结婚了吗,偶尔也把他往这儿带,张春阳就来得少了,而且过去我早晨收拾屋子,总能在卧室或洗手间的垃圾筐里发现卫生纸裹着的那个……套子,但那天早晨我收拾的时候,只看到床铺特别的乱,却没有看到用过的套子……”

“难道那天晚上跟陶会长滚床单的是个女人?”李志勇眨巴着小眼睛问。

“不会!”老廖马上说,“没听说灼夭新添了这嗜好,保不齐用完了就直接扔马桶里冲了。”

“姜磊是什么人?”呼延云问。

老廖说了个国企的名字:“姜磊是董事长的独生子,原来一直在国外,半年前回国之后,就跟灼夭好上的,这不最近准备谈婚论嫁了……小张你这快赶上查户口了,还有什么问题没?没有咱就抓紧撤吧。”

他们一起走到门口,将要出屋的时候,呼延云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那间卧室,又重新折回,抬着头在四壁上寻找着什么,很久都一无所获,可是他不甘心,还是找着。李志勇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他也不说话,只是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忽然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并拢着哐哐哐地敲着脑壳,似乎是敲通了什么,走出卧室,站在会客厅,哗啦啦地把那扇深褐色的实木推拉门关上了。

会客厅里的光线陡然暗淡了几分,呼延云搬着一把凳子,放在推拉门前,跳了上去,仔细地查找着——

找到了!

犹如荧光表的表盘,半明半暗时看不分明的,却会在一切光线被彻底遮蔽后真相大白!

呼延云望着那个只有在推拉门彻底打开后,才会在两个重叠的门框上方洞现的、食指指肚那么大的透孔,微微一笑。

6

“那个洞孔,是不是谁挖来偷窥用的?”跟呼延云走出E座后,李志勇忍不住问道。

“差不多,不过并不是。”呼延云说得有些含糊。

李志勇知道他们这号人不到彻底搞清楚真相,从来说话都是这么个囫囵样儿:“现在咱们去哪儿?”

“老廖不是说那天晚上看见邢启圣在主楼的大堂酒吧吃东西吗?咱们去调查一下,最好能调出当晚的视频来。”

“成,这事儿交给我。”李志勇说。

荷风大酒店的物业主要分成两种:一种是类似E座那样的小楼或别墅,主要提供给长期包房的客人;另外一种就是给短租的散客提供的客房,集中在主楼。呼延云和李志勇走进主楼的时候,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大堂里没有什么人,袅袅的轻音乐回荡在耳际,像游泳池的水面一样有着柔靡的浮力,令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