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建平撑开沉重的眼皮看了她一眼,有点儿惊讶,又有点儿害臊:“思缈……咋了?”

“什么咋了?!”刘思缈生气地说,“再晚一步你就酒后驾车了,退休金你不想要了?!”

杜建平从驾驶位上慢慢地蹭了下来,巨大的头颅耷拉着,半天没有说话,刘思缈冷不丁看到他攥着的手机屏幕上,居然显示的是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您找我?”

杜建平嘟嘟囔囔的,本来声音就含混,加上烧烤店和旁边几家餐馆门口,都有穿着各色制服的招待员此起彼伏地吆喝客人进店,导致刘思缈什么都听不清楚,她索性一指自己那辆凯美瑞:“您上我的车,我送您回家吧!有什么事儿车上说。”

杜建平上了车,兴许是酒劲上来的缘故,他把皮衣的领子竖起来,遮住不断打嗝的嘴巴,巨大的身躯蜷缩在副驾上,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刘思缈以为他睡着了,虽然心里还在纳闷他为什么喝醉了要给自己打电话,但出于礼貌又不愿意打扰他休息,只好发动了车子,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梭。前面车辆尾灯的灯光和路灯的灯光交织着投射在车窗玻璃上,令夜幕中的树木、楼宇、桥梁、公交车站以及在站台上候车的人们,也像喝醉了一样,统统蒙了一层晕色。

“思缈,对不住啊。”杜建平睁开眼嘀咕了一句,又把眼睛闭上了。

刘思缈看了看他:“杜处,您到底怎么了?”

“没啥……”杜建平掖了掖衣服,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刘思缈把车开到路边,缓缓地停下。

“杜处,您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听半截话,而且据我所知,您也从来不是个话说一半就没有下文的人,您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截了当地说。”刘思缈盯着杜建平说。

杜建平慢慢地把窝缩在副驾座位里的身子坐端正,低声而缓慢地说:“思缈,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对你意见很大,就是我的女儿去世之后,局里的兄弟姐妹们都来看望过我,只有你从没来过,连个问候的短信都没有发过,这让我非常心寒。真的,你看我就一个糙老爷们儿,可我也有心眼儿小的地方啊,那是我的女儿啊,我老婆死得早,就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女儿啊,好端端地在外地上着大学,突然学校打来一个电话让我认尸去,你肯定也听说了,当时我拿着电话,一屁股就坐在咱们食堂的地上了,整个世界就不是我的了,好一阵子我连哭都哭不出来,那心要是疼到极点,整个人跟烧焦了一样,想哭,干号就是没有眼泪。后来去认尸,凤冲陪着我去的,等到了省里了解到整个事情经过,我才知道,那傻孩子是上了‘钓鱼’的当,为了帮一个患了‘绝症’的同学治病,用自己的身份证借了校园贷,结果那同学跑了,她欠的贷款,利滚利一个天文数字,把她连同我们这个家全卖了都还不上,所以才寻了短见……”

说到这里,杜建平用巨大的手掌咯吱咯吱地揉搓着眼眶,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出事之后,好多老哥们儿都在背地里埋怨我怂,觉得我一个刑侦处长,就应该把校园贷那帮幕后的恶棍和流氓全抓起来崩了,不怕告诉你,真有几个特别血性的兄弟说了,只要我敢动手,他们跟着我一起干!他们哪里知道,我早就合计清楚了,这个事儿我必须自己来,绝不能连累一个弟兄,我要不费一枪一弹,把‘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陶秉、邢启贤、崔文涛、翟庆这几个王八蛋用最残酷的刑罚剥皮抽筋!就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许局突然找我谈话,说上面正在对‘爱心慈善基金会’涉嫌金融犯罪和刑事犯罪展开秘密调查,要把相关人等一网打尽,目前证据还不够充分,还要再过一些时间才能收网,所以,虽然他理解我失去女儿的悲痛,但还是希望我能严守组织纪律,暂时忍耐,不要进行私人报复,以免打草惊蛇,破坏整个调查工作,导致犯罪分子漏网或脱逃。”

杜建平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摊开了两只手:“我当时就跟许局说,我十八岁从警校毕业,到现在三十年了,从来都是组织的人,从来都听领导的话,上级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一个磕巴都不带打的,可是现在让我不给女儿报仇,这我真的做不到啊!当时我坐在局长办公室,那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啊。我说许局,咱们当刑警的都知道,所有的案子都是‘一等凉,一拖黄,一说改天算白忙’。杜莺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妈妈去世后,你怕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除了上学,特批我值夜班都可以带着她,开案情分析会的时候,咱们在会议室拍桌子瞪眼,你都不忘了给睡在沙发里的她搭个毛巾被。初中的时候她被校园流氓欺负,你安排俩刑警天天护送她上学——现如今你怎么能眼睁睁就看着她这么死了?许局那么个死硬死硬的、搁一斤酵母也发不起来的人,一听这话,也掉了眼泪,不停地说‘老杜你要相信组织’……我一看就知道,不能再逼老头子了,老头子也有难处,我说那行,许局,我信你,但你要给我个准信儿,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那群王八蛋的下场?他伸了两根手指头,我说行,那我就等两年,说完我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就这么回了家……”

刘思缈望着他,沉静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痛楚。

“你可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翻女儿的照片,抄女儿的日记,叠女儿的衣服,一遍遍回忆着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就哭得喘不上气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哐哐哐地砸自己的心窝,我每天都这么过,我得让自己哭,不然活不下去,太痛苦了!我就像困在煤窑里永远出不去的矿工,心里被煤灰堵了个瓷实,哭出去了,心里能清爽一会儿,第二天就会重新堵上,就得再哭……就哭成这样,我都不忘了叮嘱自己,作为一个警察要知法守法,可到了晚上,梦里全都是怎么把那几个人渣挫骨扬灰!时间一天天过去,等得越长、越久,我越觉得这事儿肯定就这么黄了,凉了,没有人会再记得杜莺的死,没有人会再惩治那些害了她的人,就像这些年无数被校园贷逼死的年轻人一样,埋了,忘了,拉倒,而那些吸血鬼们照样逍遥法外,活得有滋有味儿的。然后我就特别恨我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为什么那么懦弱……”

起初,杜建平还不自觉地揉搓着眼眶和眼角,渐渐地就开始擦拭顺着眼角不停流下的泪水,苦笑着说:“嗬,一说到这个我还是老样子……前不久,市局因为警力不足,把我调了回来。扫鼠岭的案子发生后,一开始不知道案件的背景,许局还指名道姓让我当专案组组长,等到听说有‘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事儿,他就跟我商量,想换上你,可是又得知主要的犯罪嫌疑人可能跟香茗有关,怕你感情用事,老头儿可就犯了难。这么大的案子,专案组组长必须是咱俩这级别的,他就还是让我先办着,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只查周立平,别动基金会。我说行,反正我两年都忍了,不在乎多忍几天……那天在会议室,你说我是怕人家说我公报私仇,所以不敢查基金会,你说我胆小、懦弱、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连女儿的死都不敢面对、不敢调查、不敢替她报仇,你问我到底还算不算一个父亲。你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难受吗?但我没吭声、没辩解,因为我知道,其实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杜建平忍不住把脸偏转了方向,大声抽泣了起来,岩石一样的脸庞被泪水洗去了棱角,鬓角的白发和脖子上粗糙的褶皱,看上去都是那样的苍老而无助。

刘思缈从车窗前面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杜处,对不起……”

“不不不!”杜建平一边接过纸巾在脸上胡噜着,一边使劲摇摆另一只手,“思缈,直到今天下午,我才知道,我真的是误会了你、冤枉了你……A省省厅的汪副厅长来了,部领导召集许局和他一起去开了个会,回来就向我传达了上级指示,通过两年来刑侦和经侦双管齐下的细致工作,相关证据已经搜集到位,可以对邢启贤等犯罪分子提起诉讼。据可靠消息,明天早上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骨干将在市殡仪馆给邢启圣搞一次遗体告别仪式,本市和A省两地警方届时将展开代号为‘穿刺’的联合行动,把那些犯罪分子一网打尽,一个都不会让他们跑掉!我听说了这个消息,激动得握着许局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感谢领导感谢组织,旁边的汪副厅长说‘你还应该感谢一个人,她两年来给省厅和部领导多次打报告,要求彻查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违法犯罪事实,后来部领导找她谈话,给她交了个底儿,她立刻请求从刑事技术的角度对证据搜工作予以支持,得到了批准’,我问是谁,许局才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你。他跟我说‘你不知道,杜莺的事儿一出来,思缈专门找我拍了桌子,她说绝不允许有任何一个同袍的家属遭遇犯罪分子的伤害而善罢甘休——绝不允许’。”

刘思缈慢慢地将目光转移到车窗外面,夜色已浓,道路右侧的西郊珠宝城点亮了灯火,光与影在寒风中飘忽不定,犹如浮在海上的小岛一般。珠宝城二层的高思和学而思等培训机构刚刚下课,涌出来了好多孩子和家长,有个当爹的把穿着浅蓝色风衣的女儿抱上装有安全座椅的自行车后座,顶着风,推着车,艰难地从车前头走了过去。

“谢谢你,思缈,非常非常感谢……”杜建平低声说,“扫鼠岭案件也许是我做刑警办的最后一个案子,等‘爱心慈善基金会’那些人被抓起来,我就准备向领导提出辞职了。我老了,也累了,许局长找我重新出山时,我心里头其实有个小九九,我想我在局长身边晃悠,无形中也会给他一些压力,提醒他不要忘记杜莺的案子还没办呢。现如今,杜莺也能瞑目了,我这身上就跟在冰箱里冻了三年终于见到太阳似的,化了,也泄沓了,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没有了……思缈,也许你会觉得,对于扫鼠岭案件而言,我是个逃兵吧,如果你这么想,我觉得也没什么错,我对不起死在隧道风亭里的那几个孩子,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我的下半辈子也将像一个掉进隧道风亭里的人,就在井底那么孤独地坐着,寒冷、黑暗、绝望,直到自己被火化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杜建平猛地捂住了脸,十根手指头几乎抠进肉里,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用尽全部力气才压抑住了哭声。

刘思缈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顶着风、推着车,在黑夜里艰难前行的父亲,只是自行车的后座上,空空荡荡……

3

“在想什么呢?”直到郭小芬在对面坐下,刘思缈才回过神来,她望着郭小芬,觉得她跟往日好像有些不一样,虽然她的穿着得还是那么可爱,笑容还是那么妩媚,但神情没有了昔日作为一位新闻记者在工作重压之下掩饰不住的紧张,明亮的双眸放出的光芒也没有了总在观察和刺探什么的尖锐,而是显得泰然、温柔,甚至还有一些娇羞,在头顶那盏七彩琉璃灯的照射下,她的面颊像喝醉了一样微微泛红……

刘思缈使劲看了她几眼:“小郭,你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就知道瞒不过你。”郭小芬咬着下嘴唇,微笑着从斜挎小方包里拿出了一张红色的卡片递给她,“那啥……我下午去领了个证。”

当看到金光灿灿的“结婚证”三个字时,刘思缈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翻开,看到郭小芬和马笑中的合影时,更是半天合不拢嘴巴,好一阵子,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绽开了郭小芬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而且充满欢欣的笑容:“太好了,小郭,祝贺你和老马,祝福你们!”

郭小芬不好意思地把两只手夹在腿弯弯里:“你瞧马笑中那个德行样儿,拍结婚照时,摄影师告诉他不要笑得那么傻,他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改正,被我狠狠掐了一把!”

“好啦,好啦,这回老马算是修成正果了,不过,我看将来少不得被你修理——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刘思缈笑着说,“对了,婚礼什么时候办?”

“这个,我们还没商量好办不办呢……”郭小芬嘟起小嘴,“我其实不大想办,可是老马非说婚礼有振兴民营经济的作用,政府的号召不能不响应”。

“要办!要办!”刘思缈说,“别看一场婚礼办下来,又累又折腾,但这可不是走形式、走过场,而是当着所有亲友面儿做了一次‘公证’,这对新郎是个约束,对新娘是个保护,老马嘴上胡说八道,其实他可比你明白多了。”

“没想到思缈你看得这么透彻啊!”郭小芬笑着说,“那你自己呢?”

“我?”

“对啊,你、你打算什么时候也像我和老马一样,找个人领这么一张证件?”

刘思缈的神情不禁有些黯然,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笑得很勉强:“我这辈子,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一时间,两个朋友陷入了沉默,安静的咖啡店里,原本袅袅的韩语歌曲有些清晰,在钢琴和黑管的伴奏下,吟唱着百无聊赖的寂寥。

“思缈,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郭小芬望着她说,“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该忘记就忘记了吧,你还这么年轻,应该给自己、给别人一些机会……有时候,我们为一个人等待、守候了很久很久,到头来才发现,其实我们等待和守候的只是自己的那份孤独:对于被等待的人而言,没有意义;对于我们自己悄然流逝的青春,同样没有意义。”

刘思缈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美丽而哀伤的眼睛,很久很久,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才慢慢地说:“我只是不想妥协。”

“谁又不是妥协呢。”郭小芬低声说,“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一边成长、一边妥协的过程啊。”

“那么,这个呢……”刘思缈伸出手,指尖指向了桌上那纸结婚证,“也是妥协?”

“也是。”郭小芬平静地说。

也许是没有想到她的回答是如此果断和坚定,刘思缈一愣。

“你知道的,我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不是老马,我也等了他很久,但他心里真正爱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郭小芬望着刘思缈说,“扫鼠岭上一把火,把咱们这些老朋友们重新聚在了一起,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在改变,有的成熟了、有的沧桑了、有的憔悴了,还有像我这样……说好听叫清醒,说不好听叫世故吧,我不再奢望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不再向往能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我只想有个家、有个窝、有个爱自己的人,好好地、踏踏实实地、不被人打扰地过我们的小日子,这就够了,足够了……”

说到这里,她的双眼浮上了一层水光。

刘思缈端起茶壶,给她的茶杯续了一些水,然后将茶杯慢慢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郭小芬喝了几口水,咳嗽了两声,又用力清了清嗓子,把跟马笑中一起去省城寻找董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走访和调查,我认为周立平是一个好人,一个正派的人,从十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至于为什么他走上了这样一条的道路,我只能说,就算他行走的方向只有他一个人,但真正逆行的人,不是他。”

刘思缈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了,思缈,我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郭小芬说,“你委托我写的那篇调查报道,我可能无法完成了,一来,假如真的要办婚礼,我最近可能要做很多准备,未必抽得出时间和精力;二来……当我自己改变了方向的时候,我没有勇气书写一个继续朝那个方向执着行走的人。”

“没关系的。”刘思缈微笑着说,“对我而言,你已经完成了我托付的事。”

“啊?”郭小芬有点儿不明白。

“归根结底,我只是想证明,香茗当年没有看错人。”

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她们刚刚走到电梯口,一个虎头虎脑的三岁小男孩就撞在了刘思缈的身上,他的妈妈直跟刘思缈道歉,小男孩却不管不顾地一边大喊着“姐姐”,一边冲到了早教中心门口,给一个拿着张大画纸走出来的女孩子来了个熊抱,女孩子大笑着搂住弟弟喊他的外号:“臭破弟,你怎么来啦?”她的鼻头和脸蛋上挂着橙色和红色的颜料,笑起来好像点亮了一盏小橘灯,又好看又可爱。

郭小芬突然想起,上一次到这里来,她见过这姐弟俩。当时,那个“臭破弟”坐在早教中心的象鼻子滑梯上不敢下来,穿着粉色夹克的姐姐大声鼓励他要勇敢。

刘思缈却注意到了小女孩手中那幅水彩画,画的是一座直挺挺的、好像烟囱似的高楼,三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朋友坐在楼顶,望着天空,但是当小女孩把刚刚完成的画作拿给弟弟看完,接过来重新捏在手中时,画纸倒了个个儿,三个小朋友的头都朝下,而且那座高楼,很像是一口深深的、嵌入地底的隧道风亭……

“小郭,你还记得吗,扫鼠岭案件刚刚发生时,我急于破案,怕引爆公众舆论危机,而你说不会,因为死掉的三个孩子都是出身社会底层的残障儿,作为社交媒介主要用户群的中产阶级,对这样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不会有持续关注的热情,现在看来,你是正确的。”刘思缈低声说,“市局新闻处那边的舆情显示,公众对这一案件的关注度一路走低,现在已经降至冰点了。”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接着是春节,到那时,一片欢声笑语,谁还会记得那几个死掉的孩子……”郭小芬难过地说,“其实,不要说他们了,就连我,现在都回想不起那三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一瞬间,刘思缈的头颅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其实自己也记不大清那三个孩子的姓名了……坐着滚梯一直往下走的时候,她使劲地想啊想的,直到走下滚梯的时候,还是没有想起来。

走出远洋时代广场,郭小芬叫了辆车。等车的时候,二楼的那家早教中心又放起了那首好听的主题歌,有许多正在里面参加合唱培训的孩子大声唱着:

小鸟说山顶的白雪悄悄化了,河流在叮咚唱着歌谣,奔跑的小鹿眼睛真漂亮。森林的花儿起得真早,春天的风儿暖得刚好,叶子在枝头向太阳问声好。

孩子们的声音虽然不够整齐,但是清脆而响亮。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听了一会儿,都有些出神。这时,郭小芬的手机响了,她叫的车到了,就停在不远处的路边,她一边往台阶下面跑,一边跟刘思缈挥手再见:“回头我给你发婚礼的电子请柬,你可一定要来啊!”刘思缈点着头大声答应着:“我一定去!”

望着车子远去,刘思缈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有些伤感,又有些惆怅,就在这一瞬间,她觉得扫鼠岭案件已经结束了,虽然真相没有破获,虽然真凶没有抓到,虽然一切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个结束的样子,但是,没有结束也是一种结束……

没有结束也是一种结束。

松鼠说我家的松果味道最好,熊猫在树下伸个懒腰,一看到竹子就走不动了。大象在河边洗着澡澡,鱼儿在水里吹着泡泡,彩虹在天边笑成小酒窝。

孩子们的歌声充满了快乐,他们歌唱着童话一般美好的世界,歌唱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童年,歌唱着无限憧憬的未来和明天。听着听着,刘思缈想起了不久前在微信上看到的一篇刷屏文章,标题好像是“找到幸福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不断想象幸福的样子”,虽然她一向很讨厌这种鸡汤文,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她望着商厦大堂的灯光将自己投射在地上的一泓长影,忽然觉得那篇文章所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幸福是忘记,是妥协,是与众同行,是放声合唱,是不断想象幸福同时不去关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是该结束时果断结束而不再计较结束本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把手揣进亚麻色风衣的兜里,走下台阶,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跟着楼上飘来的童声轻轻哼唱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双肩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就连脚步也随着歌声而变得轻盈:

太多太多的欢笑,太少太少的烦恼,好多好多梦想去实现,好多好多的伙伴,幸福有你的陪伴,让我们一起把梦去实现。

走出了很远很远,在十字路口时,合唱的歌声已经听不见了,但她还在兀自哼着那首歌。不知道为什么,哼着哼着,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三个孩子的名字:赵武、李颖、董心兰。这一下,记忆就跟开了闸似的,她想起了他们被烧焦的小小尸体,想起了他们仅仅在照片上留下的模样,想起了他们平时吃的泔水还有装泔水的方便面“餐盒”,甚至还想起了他们的年龄:十二岁,九岁,最小的一个是五岁。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有太多太多的欢笑、太少太少的烦恼,是不是应该也有好多好多的梦想去实现呢……

想着想着,绿灯亮了,她没有动,一直这么站着,直到红灯亮起,不久,又是绿灯,又是红灯,又是绿灯,又是红灯……

来来往往走过十字路口的人们,好奇地望着那个一直站在红绿灯下面没有过马路的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满脸都是泪水。

第十一章

1

一切都是黑暗的:坟样黑暗的是山,凸形黑暗的是墙,笔直黑暗的是树,条状黑暗的是路,不知从哪个黑洞里啐出了一口黑暗的风,在这黑暗的夜里越刮越大,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像一把黑暗的剔骨钢刀,一刀一刀地,剥皮一般,剥出了一个黑暗的人。他的色泽比其他的黑暗都要浅一些,更接近于一种铅灰色,凝重而模糊。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脚步,掂掂头顶黑暗的天,跺跺脚下黑暗的路,看似无意地侧侧身子,观察着身后有无跟踪的人,然后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通往扫鼠岭的那条黑暗的小巷。

小巷里没有人,两边的围墙泛着冷冷的光。路过露在围墙外面的地铁站口的时候,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那扇厚厚的钢板防盗门,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通往苗圃的铁栅栏门前。门是半开着的,扫鼠岭案件发生后,这里被警方封锁了一阵子,但随着犯罪现场勘查工作的结束,又被打开了,原来在门上挂着的那根象征性的铁链子还挂着,只是旁边多了条禁止出入的黄色胶带,在风中飘得像风干了的猪大肠。

他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那个站在隧道风亭旁边的人。

借着不远处公交自动化设计研究院的灯光,可以看出,那是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不胖也不瘦,穿一身深灰色的连帽衫和同样色泽的弹力长裤,手插在裤兜里。他的腰板很直,昂首挺胸,干净的娃娃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神色沉静,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

刚刚走进苗圃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娃娃脸看到了他,端详了他片刻,嘴角露出了微笑:“周立平吗?我是呼延云。”

周立平面无表情:“你找我什么事?”

呼延云有些尴尬:“那个……你肯定知道我吧?”

周立平点了点头。

“我和林香茗是好朋友。”说完,呼延云看看周立平的神色,觉得对方跟自己毫无谈兴,只好直入主题,“十年前,西郊连环凶杀案发生之后,香茗一直为你辩护,为此得罪了很多人,我很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不愿意跟我说得太多。扫鼠岭上一把火烧起来,牵扯到了香茗,很多人都在说,都是由于他当年纵凶导致了今天的大案,而香茗现在又没法出来替自己辩解,于是我就得尽尽好朋友的义务了……”

“扫鼠岭的案子,跟我无关。”周立平说。

“这要看怎么说了。”呼延云说。

“怎么说?”周立平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咱们人民警察要是在我身上发现一根头发丝儿的嫌疑,能让我走出看守所的大门?”

呼延云摇了摇头:“公正地说,恰恰是因为这几年国家加强法制建设,在各类案件中坚持疑罪从无的原则,才让你获释的。”

“这么说,你认为我还是有嫌疑的?”

呼延云望着周立平。十年了,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相见。尽管呼延云早就知道他,知道他十年前牵涉的那场惊天大案有多么的血腥,知道他曾经被市民们描绘成怎样凶残的恶魔,知道香茗为了替他辩解几乎成为全社会的公敌,也知道他在扫鼠岭案件发生后从重大嫌疑到被释出狱的全过程……就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呼延云仿佛把过去的十年重新走了一遍,虽然他揭开了很多尘封往事的谜底,但在这一刻,在他傍晚打电话把周立平约到扫鼠岭上见面,在周立平就站在他对面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困惑自己做这一切的意义。十年前,他还是个大学生,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甚至于在走上社会、遭受无数的挫折和打击之后,他依然对自己的推理才能充满自豪和骄傲,那是一种坚信通过百折不挠的探求,终可以找到真相乃至真理的自信。但是最近几年,特别是在遇到了越来越多扫鼠岭这样的案件和周立平这样的人之后,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被他揭发的每一个真凶,归根结底都是为命运驱使而无能为力的可怜虫,他看到他们在命运织就的大网里受到重重的束缚,因困顿而挣扎,因窒息而疯狂,并在疯狂中伤害着同样在网中的其他困兽……他指证了他们,揭发了他们,但对那张铸就一切悲剧的大网,他可是毫无办法。

何况周立平又是那样的特殊,甚至连疯狂都算不上……

呼延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周立平,我知道你被关了这么久,刚刚放出来,不想再提这件事,不想再到这里来,但是关于扫鼠岭这件案子,我还是想心平气和地跟你说一说我的想法。你问我是不是依然觉得你有嫌疑,实话实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觉得:这个案子之所以破不了——正是因为警方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你的嫌疑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