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平石头一样僵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所有的案件,从案发的那一刻起,警方要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寻找证据,锁定目标和抓捕嫌犯。扫鼠岭案件本来也不应该例外,但是当警方发现你的踪迹曾经在案发当晚出现在扫鼠岭下面那条公路上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定你就是真凶。尽管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你因为证据不足而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但在每位警察的心里,你就是杀死那些女孩以及房志峰的罪魁祸首,为了避免你脱逃,杜建平带队在第一时间完成了对你的抓捕——恰恰从这一刻起,正常的侦缉顺序被改变了,或者说正确的刑侦逻辑被扰乱了。从‘一寻找证据,二锁定目标,三抓捕嫌犯’,突然变成了‘一锁定目标,二抓捕嫌犯,三寻找证据’。说起来,十年前对你的抓捕,也是因为我的一个不够严密的推理帮助警方过早地完成了对你的锁定,这真是造化弄人啊!”呼延云苦笑道,“当然,警方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失误,跟已经掌握的证据相比,对你的锁定和抓捕明显是过早了,接下来只能亡羊补牢,边审边查了,谁知你做出的口供,虽然不无荒诞可笑之处——比如你是从扫鼠岭跑着去杏雨路的,比如你去杏雨路的目的是跟李志勇打架,比如你在约架前还好整以暇地绕了个弯儿去太平间把张春阳的尸体放进冰柜——它们虽不合理,但是合情,本来人生就充满了合情不合理,何况你又是一位在众人眼中不按常理出牌的杀人狂,做出这些事是完全说得通的。不过警方并没有死心,他们依然坚信你就是扫鼠岭一案的真凶,并从此开始夜以继日、一丝不苟的缜密工作,希望能找到证据戳穿你的谎言、破解你的不在场证明,可惜半个多月过去,他们好像一群剥洋葱的人,你是被越剥越白,他们可就是泪流满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警察们对此困惑不解,直到得知那三个孩子是受不了邢启圣的凌辱而自杀,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并不是真凶,原来你确实如你自己所言,只是一个半途介入案件,并被邢启圣利用来‘顶锅’的人。”

“我想,这一点随着侦缉工作的进行,越来越成为所有警员的共识:你在案发当晚的六点左右,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而且还把它们喝光了,这说明你并没有出车的准备,也就是说没有作案的准备;一位出租车司机证明,当晚九点左右在夏荷街道接到过一位打车的男子,一直开到了童佑护育院门口,出租车行驶记录显示耗时二十分钟,而那位司机从一堆照片中很快就找到了你,这再一次说明你当晚给邢启圣开车是个偶发的行为;还有,天眼系统已经把你途经的每一个路口的视频、照片都提取和加以分析,丝毫看不出你在开车过程中有任何躲避或遮挡摄像头的企图,甚至将你从前开车的监控视频进行了比对,证明你当晚的体态和神情一切如常;还有,那辆斯派被发现后,方向盘、车门把手被用消毒湿巾擦拭过,没有留下指纹,而这一点则又一次降低了你是凶手的嫌疑,因为假如你是真凶,则以你司机的身份,又经常开这辆车,在方向盘上留下指纹纯属正常,毫无擦拭的必要。”呼延云轻轻地甩了一下手,“与此同时,证明邢启圣是恶意陷害你的证据也一桩桩浮出水面:比如他在你开车的全程都躺倒在后排,用来遮蔽自己被摄像头拍到;还有,无论荷风大酒店一层酒吧的结账小票,还是尸检结果都证明,当晚邢启圣滴酒未沾,但乙醚空气探测仪显示,那辆即便是过了好几天才被找到的斯派车内,依然有名贵洋酒留下的浓重的酒精气味,而那种洋酒只在他自己的酒柜里有,结合他上车后躺倒在后座和你的相关供词,很明显他是在衣服上洒上洋酒后,装醉让你开车,这样天眼系统才能‘记录’下当晚运尸的人是你,而且车中只有你一个人;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他有焚烧孩子们尸体的动机,妄图用这种方法灭除自己奸污孩子的罪证,而你则完全没有这一动机。

“当这些被端上台面时,不要说警方,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能做出判定:你可以从这个案件中被‘剔除’了,尤其是你提供的那个非常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当晚十一点前,你曾经跑步到达爱心医院太平间,把张春阳的尸体搬进冰柜,计时系统显示那个T-E-3冰柜当晚只开关过一次,是在十点五十分,而且按照工人们的说法,‘冰柜的计时系统是独立内置的,自带电池,就算停电了,冰柜也照常计时’——假如扫鼠岭上的案件是你所为,你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报警电话显示邢启圣十点半还活着,假如你杀了他,抛尸、焚尸,然后再挪动斯派,就算速度再快,完事你也不可能只用十分钟就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而且由于是突发情况,你也不可能临时找个人代替你去搬尸,何况警方核实过你的手机通信记录,当晚,你除了接听邢启圣找你做代驾之外,只在十点四十分给李志勇打过一个约架的电话……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李志勇是你的帮凶,他帮你运张春阳的尸体,借此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可是天眼系统拍摄到当晚他的行车记录,就是从家直接开到杏雨路,上述一切都说明了一件事——杀死邢启圣的另有其人!”

听完这句话,周立平的神情明显松弛了一些。

“是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们姑且叫他‘X’吧!”呼延云开始习惯性地在分析案情时来来回回地踱步,“种种迹象表明,是他跟邢启圣合谋了焚尸并嫁祸于你的行动,因为邢启圣虽然卑鄙下作,但无能至极,案发那天的早晨发现孩子死亡之后,根据崔玉翠的供词,他惊慌失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应对这一突发事件,他必须马上找到那个唯一能帮他出谋划策的人,而警方调出邢启圣的手机通话记录,他在那之后打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号码的主人就是张春阳。不久,邢启圣就开车前往荷风大酒店找张春阳商议去了。此后直到扫鼠岭上的大火熊熊燃起,邢启圣再没有长时间地和其他人通话或在一起。”呼延云说,“这说明,张春阳就是那个给他在幕后出谋划策的‘X’!”

停了一停,呼延云接着说:“从诸多与张春阳接触过的人那里,可以得到对此人差不多的同一印象:这是一个‘胆大妄为、自作聪明’的为非作歹之徒,他利用自己和陶灼夭的特殊关系,在爱心慈善基金会里捞到了不少好处,他也与邢启圣狼狈为奸,长期担任他的狗头军师,此外他曾经做过健身教练,身强体壮,无论是杀人的胆量还是能力,都没有问题。极有可能,他在听邢启圣说起三个孩子自杀不知道该怎么善后的时候,马上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告诉邢启圣,现在市里治安抓得很严,想运出本市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旦走高速被抽检发现是要命的事,最好是运到西山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埋了,但是就这么开车去西山乱转,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公路附近肯定不行,往没有路的山里走,三具尸体怎么运输是个大麻烦,所以折中的方法是就近找一处很少有人去的地方,把尸体一扔,一烧,一埋,完事。因为张春阳有健身的习惯,且经常到扫鼠岭来爬山什么的,所以知道那个隧道风亭,也知道这一带短期内没有开发或迁建的计划,抛尸后弄点儿土往下一盖,几年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么长的时间办移民都够了。邢启圣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可是他担心这事儿早晚会暴露,一旦发现尸体,查出尸源,再一调天眼系统,肯定能发现是他开车运尸的,到时候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人民警察也能把他给逮回来。张春阳说这有啥可发愁的,你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顶锅’的吗?你只要让他开车,或者说只要警察一看到他那张脸,百分之百会认定一切都是他干的。邢启圣一听,立刻明白了他所指的人是谁,不禁拍案叫绝。接下来就是具体执行了。邢启圣骗你开车带他上山,然后自己把车开进这个苗圃,与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张春阳会合,抛尸过程中,也许是发生了纠纷,也许张春阳想连邢启圣一起杀了灭口,于是弄死了邢启圣,也抛进了隧道风亭……嗯,如果一切真是这样,那么整个案件就真相大白了——”

呼延云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立平望着他,目光阴冷。

“可惜。”呼延云摇了摇头,“可惜,偏偏有一件事,是怎么都说不通的,那就是张春阳当晚突然死亡,尸体被邢启圣运到了爱心医院太平间,在十点五十分的时候,他已经被你塞进了冰柜。”

2

风停了,苗圃里漂浮起了乳白色的暮霭,夜霭越来越浓,果树、土路、滑盖棺材一样的地铁站、隧道风亭以及隧道风亭边相对而站的两个人,都被笼罩在了谜一样的弥漫里。

周立平原本棱角分明的嘴脸,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似的看不清晰。

呼延云却丝毫不在乎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神情:“下面,我想转换一下话题,说说张春阳之死,因为这件事跟后来发生的扫鼠岭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于张春阳的猝死到底是真是假,在警方内部是有争议的,从我调查的种种情况来看,我倾向于,当晚在荷风大酒店发生的‘马上风’事件,其实是张春阳和邢启圣合谋导演的一出戏。

“对于将要结婚的陶灼夭而言,过去的性玩具张春阳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对张春阳而言可是致命的,假如失去了陶灼夭这座靠山,他算什么?说难听点儿不过是个‘鸭子’,他过去能打着情人的旗号去基金会下属单位坑蒙拐骗,现在谁还会搭理他?所以张春阳肯定是急于挽救这段‘感情’的,可是陶灼夭与未婚夫姜磊的婚姻有着多重目的,是关系到陶家能否继续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立足的一桩‘买卖’,出不得半点儿差错,所以任凭张春阳想尽办法也‘春心唤不回’……不妨换个角度,设身处地地站在张春阳的立场,想想他的处境,想想已经习惯了吃软饭的他脱离陶灼夭之后靠什么继续在这座大城市里生存,就知道他已经无路可走,唯一的办法就是最后敲诈陶灼夭一笔钱。”说着,呼延云举起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做了一个“圈”,“我在勘查荷风大酒店陶灼夭的卧室时,发现那扇隔开卧室和会客厅的实木推拉门打开时,在两个重叠的门框上方会出现这么一个透孔,和我同行的李志勇认为那是偷窥用的,其实他错了——那个孔洞是专门为了安装微型摄像机用的。

“我观察了一下透孔的内部,从边上碎碴儿的色泽来看,是新挖的,也就是说用拍摄视频来讹诈的阴谋是最近策划的。问题是,单纯拍摄和陶灼夭做爱的视频没什么用,实话说上层社会的那帮名媛,有几个私生活干净的?就算拿性爱视频讹诈,也诈不出几个钱来,而死亡就不一样了,一旦死了人,又把情人的尸体‘私下里’处理掉,流传到社会上去,不仅淫邪还违法,这对陶灼夭可是致命的打击,就算结了婚也要离,他们陶家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地位肯定不保!”

说到这里,呼延云突然放低了声音:“但是,这件事有一个关卡必须要过。监控视频好拍,让陶灼夭相信张春阳真的死了可不容易,肯定需要一个专业的医生来判定,而且假如陶灼夭稍有头脑,就算当场相信张春阳真的死了,保不齐冷静下来后,还会去进一步核实,所以最好是找一个真正的医生来充当这个‘死托儿’,最大限度减少甚至消除陶灼夭的疑心。这个医生必须得是陶灼夭绝对信得过的,在发生‘丑闻’时唯一能求援的,当然,他还得是跟张春阳穿一条裤子的铁杆朋友,这个人除了邢启圣,不做第二人想。

“但是——抱歉我又要说个‘但是’。”呼延云望着周立平说,“但是不要忘了,邢启圣固然跟张春阳狼狈为奸,但是归根结底,陶灼夭才是他的真正靠山,他与弟弟邢启贤不和,又一屁股腌臜账,这么多年来都是陶家罩着他,才让他这么个烂货活得人五人六的。帮张春阳讹诈陶灼夭,对他邢启圣有什么好处?邢启圣龌龊,可是却不傻,这一点张春阳也很清楚。想让一个人就范,要么给他好处,要么抓他把柄,当邢启圣着急忙慌地把童佑护育院三个孩子自杀的事情告诉张春阳的时候,张春阳知道:把柄来了。他迅速帮邢启圣制订了毁迹灭尸、嫁祸于人的计划,但作为交换,邢启圣也必须当着陶灼夭的面给他做一次‘死亡鉴定’,然后趁着陶灼夭不备拆走摄像机,等到把扫鼠岭的事情搞定再交给张春阳,张春阳从此隐姓埋名,假装死掉,再找个亲戚用视频敲诈陶灼夭,这可是一张提取金额不封顶、提取次数无限次的‘超级信用卡’——当然,张春阳恐怕还有更加邪恶的计划,那就是事后不仅可以用视频敲诈陶灼夭,还可以用隧道风亭下面的尸体勒索邢启圣,一家两吃,到时候邢启圣只能自认倒霉,任凭他予取予夺。

“除了那个透孔外,还有一点能证明我的这个推测。案发当天,邢启圣早在下午两点半就已经赶到荷风大酒店,与张春阳汇合。等张春阳把陶灼夭约出来后,他就躲到荷风大酒店一层酒吧去了,并在七点多给陶灼夭打电话,以‘汇报工作’为借口说要来见她,其实是暗示陶灼夭自己就在附近。酒吧的摄像头拍到,邢启圣在吃饭时,一直频频看手机,等到八点二十电话响起时,整场好戏就开演了。”呼延云做了一个拉幕的姿势,“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切正如张春阳预料的那样,陶灼夭那个毫不经事的千金大小姐,面对床上趴着的一具尸体,惊慌失措、方寸大乱,不但打电话向邢启圣求援,还在邢启圣做出死亡鉴定后,决定坐飞机出逃,为了把戏演足,确保张春阳的死亡有其他人目击和作证,邢启圣先将张春阳运到爱心医院太平间,放在停尸车上,开具了死亡证明,然后开着那辆斯派回到童佑护育院,一边把三个孩子的尸体装进后备厢,一边打电话请你来帮忙代驾——”

“你的意思是说——”周立平突然开了腔,“邢启圣叫我去做代驾的时候,假死的张春阳溜出太平间,跑到这扫鼠岭上等着他,把剩下的‘活儿’做完?”

“不不不!”呼延云大摇其头,“张春阳不可能是那个X!没错,等邢启圣离开后,他伪装成祭奠死者的家属走出了太平间,反正那两个值班工人每天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会在意是不是有个‘死人’活了过来——不过张春阳可没有去扫鼠岭,而是步行去了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待会儿再说……不要忘了,如果他真是那个X,那么他也存在着一个跟你一样无法克服的困难:他怎么可能在十点半杀死邢启圣之后,抛尸放火挪车,然后十点五十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躺到停尸车上?要知道,在冰柜里发现了他的手机,当晚他并没有使用任何一款叫车App的记录,警方调查了摄像头拍下的当晚所有途经扫鼠岭的出租车和黑车,也没有司机记得曾经搭载过这么一个人……我考虑过其他可能:比如十点半打给一一〇报警电话的声音是事先录制好的,只是在打通报警电话后播放,以制造不在场证明,但刑事技术处给出的鉴定证明,那个声音肯定是邢启圣的,而且肯定是自然条件下的同期声,甚至背景音还听得见那个(他指了指缠在树枝上的风车)发出的咔嗒咔嗒声,所以十点半的时候邢启圣百分之百还活在这个世上。还有其他类似的种种假设,但最终都被我自己推翻了……当然还有最要命的:张春阳回到太平间后,是谁、又是用了什么办法,把这么一个大活人搬进冰柜的呢?

“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案子啊!不过越是这样,反倒越激发了我挑战这个案件的兴趣。”呼延云敲了敲自己的脑瓜,把目光再一次对准了周立平,“我知道,你看过不少侦探小说,那么你肯定知道,刑警跟推理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刑侦工作要求的是寻找完整、充分的证据,并根据这些证据构建起一条严密的、逻辑无误的证据链,顺藤摸瓜找到罪犯,而推理则不然。推理得以运用的前提,恰恰是证据不足、不够、不完整,于是在有限的嫌疑人当中,通过逻辑推演的方式寻找到口供和行为中的逻辑漏洞,迫使真凶缴械投降,这才是推理者的看家本领。所以当我介入这个案件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好笑,怎么这一回警方干了推理者的事儿,而且居然越想找嫌犯的嫌疑,就越帮他洗得干净呢?那好吧,既然你们占了我的道儿,那我就到你们的道儿上去溜达溜达,当我按照警方本应采取的‘正向’方式,从头开始对这一案件条分缕析时,反而发现了警方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一种贯穿了案件始终的——不恰感。”

3

咔叭!

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将旁边那棵槐树上的枯枝吹断了,正好掉落在他们不远处。

呼延云走过去,将枯枝捡起,摸了摸它参差而锋利的断碴,继续对周立平说:“不恰感……这个词太文艺了,或者用个更加通俗的词汇吧,断裂,嗯,就是这个词,整个案件无处不在地充斥着断裂感……不过,在解释这种感觉之前,我们不妨分析一下张春阳给邢启圣制订的李代桃僵之计,也就是让你开车送邢启圣到岭下,全程让你的脸孔暴露在天眼监控系统下的做法,到底是妙计还是昏着。

“我相信,如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或者因为对人类犯罪的神秘天性感到好奇而读了几本侦探小说的读者,一定会觉得,这个计策不错啊,至少使自己成功躲开了天眼的追踪,而且找了个替死鬼……可是,对于真正有经验的刑事犯罪分子而言,他们一定会对这个计划嗤之以鼻:真以为把孩子们衣服扒光泼上汽油一烧就查不出他们的身份了吗?真以为警方只凭天眼系统拍摄到的画面就会给一个无辜者定罪吗?真以为警察坚信你周立平是凶手就对你供出车后座上还躺着一个人不做任何调查吗?所以说,无论这个给邢启圣制订了计划的X是谁,他在邢启圣开车进入苗圃之前策划的一系列行为,说到底都是看似巧妙其实幼稚可笑、不堪一击的诡计。这个人也许比邢启圣高明一点儿,但绝对不是职业罪犯,顶多算是个‘票友’。

“但是,接下来,在我们脚下,在这座苗圃,在这个隧道风亭边发生的案件,出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大逆转。”呼延云用手轻轻地扫了一下隧道风亭冰凉的台面,突然提高了声音,“那个杀死邢启圣的凶手,处处表现出了‘优秀’——抱歉我用词不准确——应该说是‘专业’的犯罪素质:在时间紧迫、周围光照条件很差的情况下,他对犯罪现场足迹的清洁与打扫非常细致,他用火燎的方式消除了后背与隧道风亭水泥壁面摩擦时留下的微量痕迹,他不仅注意到了在抛尸前后拆卸和安装隧道风亭的防护网时不能留下指纹这一极其容易疏忽的细节,而且在用湿巾擦拭斯派车的方向盘和门把手以时也操作精确,毫无遗漏,还有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居然把那辆斯派开上扫鼠岭后绕了一个圈,又开回到了外面那条小巷子里,因为他清楚警方在犯罪现场进行勘查的前提是开辟无障碍通道,由于斯派堵住了道路,在一时找不到车主的情况下,肯定会被拖到交通队去,使警方囿于思维模式的局限,在最佳破案时间里找不到这辆车,这足以说明凶手具有非常丰富的反侦查经验!

“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现代刑侦科学特别强调‘逻辑树’这个概念,就是说,几乎所有的犯罪行为都可以用树形图来标示和解构其内在逻辑,这是因为所有的犯罪行为,其无论在实施过程中出现怎样的偶发情况,犯罪分子都是遵循其初始的犯罪习惯和行为逻辑来处理这些情况的。”说到这里,他又用手慢慢地捋过那根枯枝的断碴,“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这个犯罪原本就是——嫁接的。”

他抬起头看着周立平,周立平一直站在原地,保持一个姿势地望着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所谓嫁接,就是说一个看似完整的犯罪行为,究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分别完成的,当然,我说的这两个人绝不是什么同伙,因为同伙作案依然会遵循逻辑树的原则,表现出大致相同的犯罪习惯和富有延续性的逻辑轨迹。我说的嫁接,是指这两个人从一开始都对对方的犯罪动机、所作所为和终极目的毫无所知。这两个人不但不是同伙,而且可能完全是路人甚至仇人,只是因为非常偶然的原因,前者的行为被突然中止,后者继续实施前者未完成的犯罪——在扫鼠岭案件中,就出现了明显的嫁接特征,不错,看上去这的确是一根完整的树枝,可是只要细细一琢磨,就会发现清晰的断碴。”说着,呼延云把那根枯枝扔在地上,“而我要寻找的,就是那个截和了邢启圣的人。”

“你找到了?”周立平问。

“找到了。”

“他是谁?”

“你觉得他会是谁?”

“这我想不出来——也许是他的仇家,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过路的,目睹到邢启圣抛尸,跟他发生了搏斗,失手将他杀死,然后惊慌中把尸体也抛到井下,放了一把火……”

“不是的,那个嫁接了邢启圣罪行的人,不可能是他的什么仇家,一来做这么惨无人道的事,他怎么会找自己的仇家来帮忙?二来哪儿有那么巧的事,他没通知仇家,偏偏抛尸的时候,被某个喜欢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到扫鼠岭上散步的仇家撞上了……至于路人的说法,更是不值一驳,现场勘查表明,邢启圣遇害前,丝毫没有逃跑或反抗的迹象,就像见到老虎的小鸡一样乖乖地坐以待毙,这说明那个凶手一定是邢启圣早就认识并感到畏惧的人,这说明那个凶手一定早就置身于导致这桩案件的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之中,这是一场动机明确的谋杀,而绝不可能是什么路人的偶然失手——凶手和邢启圣之间,实质是审判与被审判的关系,凶手在那天晚上,既是审判者,也担当了死刑的执行者!”

周立平沉默不语。

呼延云重重地拍了一下隧道风亭,拆去了防护网的洞口,黑暗而冰冷:“是的,就在这里,就在这个隧道风亭旁边,那天晚上发生了一场审判,一个无意中目睹了邢启圣把一具具赤裸的、小小的尸体扔进这黑窟窿里面的人,出于满腔的义愤,亲手执行了对邢启圣的死刑!凶手只能是那个人,那个社会的弃儿,那个时代的叛逆,那个警察眼中的恶棍,那个民众心中的公敌,那个为了保护心爱的女孩毅然肩负起一切的囚徒,那个用整整八年的牢狱都不能挫磨掉丝毫正义感的人!”

刹那间,周立平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红色的,好像一道伤口,然而又迅即黯然下去。

“张春阳,邢启圣。”呼延云念到这两个名字时,鼻子里轻蔑地一嗤,“不错,这两个人渣算得上是穷凶极恶、丧尽天良,一直以来无恶不作又屡屡得手的经历,让他们误以为只要心狠手黑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为所欲为,于是他们居然以业余选手的身份去横挑专业选手——虽然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犯罪是一种艺术’之类的屁话,但我得承认‘犯罪是一种技术’,职业罪犯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赌徒,游走于生死边缘、一次失手就满盘皆输,在一次次‘实战’中早已锻炼成了生存机器,他们两个算什么?一只鸭子加一个变态,竟然妄想把自己犯下的累累罪行,通过想当然的‘诡计’,嫁祸到一个差点被判处死刑、坐了八年大牢、在八年中接触到各类重刑犯的刑满释放犯的身上,这就好像两个蠢货,看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就去挑战泰森,他们的行径无疑是一场亲手把自己送上绞刑架的自杀!”

一场狂风“呼”地袭来,很像是从隧道风亭的洞口里吹出的、源自黑暗的地底,潮湿而阴寒,冰冷而刺骨,却也吹散了夜霭,让对面的周立平变得明亮了一些,甚至能看出他那铲子一样外凸的下颌在微微颤抖。

呼延云伸出胳膊,手指着苗圃外面:“那天晚上,在扫鼠岭下面的那个十字路口,按照邢启圣的要求,你走下了车,看着邢启圣坐上了司机位,把车往这条小巷里开了进去。凭着直觉,你预感到邢启圣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且他让你做代驾似乎别有用心,就跟了上来,当你悄悄地走进苗圃,当你看到邢启圣戴上手套,拆掉隧道风亭的防护网,把赵武、李颖、董心兰的尸体从后备厢中一个一个搬出来,往里面抛下时,你怒不可遏,挺身而出!邢启圣在你的脸上看到他见所未见的杀气,他恐惧极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根本没有挑战你这个‘连环杀人狂’的勇气,只能跪地求饶。他把一切都跟你讲了,孩子们的死因,让你背锅的诡计,甚至张春阳的诈死……只求你饶他一命,但你——”

“等一下。”周立平抬起手来,“呼延云,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你把我想象得这么英雄、这么高大,心领了,可我真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司机,跟扫鼠岭这桩案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说了这么多话,我才听明白,你的意思是说,邢启圣是我杀的,这怎么可能?我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是啊,不在场证明,不在场证明……”呼延云念叨了几遍,忽然昂起头,望着头顶那棵大槐树一根嶙峋的枝丫,不再说话了。

苗圃里死一样的寂静,周立平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言不发。忽然,公交自动化设计研究院的灯齐刷刷地熄灭了,他的身影瞬间为黑暗所吞没,呼延云眯起眼睛望了片刻,才看出他还伫立在原地。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周立平,说来你也许不信,扫鼠岭案件是我遇到的最令我费解的案子之一,这个案子庞杂、混乱、牵扯的人多,涉案人的关系又千头万绪,特别复杂,疑点一个接着一个,谜题一道接着一道……在所有的疑点和谜题中,最难解的一道,就是你是用什么方法,当晚十点半在这座苗圃里杀了邢启圣,又在十点五十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把并没有死亡的张春阳搬进冰柜的,只要破解不了这个不在场证明,那么对你的一切指控都不成立。”

周立平的嘴角滑过一抹冷笑,黑暗中,呼延云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

“你别笑,真的,我尝试着用逻辑来解这道谜题,可想尽了办法、穷尽了脑力,怎么都解不开,我觉得这不可能啊,还没有一个罪犯能够制造出我解不开的谜题呢,直到绞尽脑汁、山穷水尽的时候,我突然恍然大悟,是的,没错,你在逻辑层面上远远不如我,但有一点,你实在是比我、李志勇、张春阳、邢启圣乃至所有办案刑警加在一起都了解得更加透彻而深刻,那就是人性的黑暗——”呼延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换句话说,你制造这个诡计并大获成功的方法,用的不是逻辑,而是人性。”

4

周立平的笑容凝固了。

“我在前面讲过,这个案子之所以破不了,不是因为调查的人群有多么广,侦缉的难度有多么大,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警方在不遗余力地找你的嫌疑,把精力过多地集中在你的身上,从而忽视了那些看似与本案无关的疑点。这些疑点就像是成百上千块乐高积木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块,没有它,也能拼出个大致模样,但是少了这么一块,怎么拼都还欠那么一点儿,都还不够完整。比如,那天晚上,当邢启圣在扫鼠岭上抛尸的时候,在他的办公室里怎么还有一位‘邢院长’?

“那个人当然不是小偷,他进了办公室之后不仅开了灯,还穿上邢启圣的衣服来回走动,这一切都说明,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院长还在办公室’,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在制造邢启圣的‘在场证明’,那么反过来说,就是为他制造另一个地点的‘不在场证明’,不在哪个场?当然是扫鼠岭!”呼延云竖起右手的食指说,“邢启圣帮张春阳诈死,张春阳帮邢启圣出谋划策焚尸灭迹,看起来是一场对等的利益互换,其实不然。张春阳的诈死,对他自身而言风险几乎为零,因为将来他拿着视频勒索陶灼夭,即便是陶灼夭发现他其实没死,也不敢报警,顶多猜中同谋的是邢启圣,把他开除;而邢启圣则不一样了,一旦隧道风亭下面的孩子尸体被发现,警方肯定会追查到底,拿你周立平顶锅当然是个好主意,但你一旦被捕,供出最后把车开上扫鼠岭的是邢启圣,到那时怎么办,邢启圣可没有顶住警方审讯压力的信心,最好的办法是提前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当晚十点多在院长办公室的‘邢启圣’,正是溜出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张春阳;而邢启圣趁陶灼夭不注意,把那个拍摄有‘马上风’视频的微型摄像机摘下后,一定扣在自己手里,等张春阳到办公室假扮他,给自己制造完不在场证明之后才肯交给他。

“在这件小事中折射出的是什么?大部分人看到的是两个狐朋狗友在做一场利益的互换,但是你,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出了更深刻的东西,那就是张春阳和邢启圣都对周围环境保持着高度警觉,警觉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稍有风吹草动他们都会做出迅速反应。此外,这两个看似互相掩护的盟友,从内心深处都在提防着对方,都像商人一样一分一厘地算计,不能让你赚了,不能让我亏了,不能让你把我当替罪羊给卖了。我相信你在监狱生涯中,看到最多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真实的监狱可没有电影《监狱风云》那样的‘友谊常在你我心里’,有的只是背叛和诈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道貌岸然,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损人肥己,这就是人性!这一点邢启圣和张春阳彼此心知肚明,而你要利用的,就是他们对周围环境的过度警觉和对对方的小心提防!”

停了一停,呼延云接着说:“当你看到那三个孩子的尸体的时候,几乎肯定对邢启圣下了杀心,还有张春阳这个帮凶,也必须受到惩罚!但是另外一个问题也是你必须考虑的,那就是杀了邢启圣之后怎么脱罪?这真的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你的脸已经被天眼摄像头拍到,你对警方的刑侦水平和办案效率心知肚明,你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捕,这个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所以你要考虑的,是再一次被法网罩住之后怎么脱身。这时,你的大脑像一架高速运转的发动机,瞬间,在西郊连环凶杀案受审时的经验,在与形形色色的刑警打交道时了解到的刑侦程序,在监狱八年跟各种重刑犯学习的反侦查技术,全都调动起来!你看着这苗圃里的一切一切:果树、土路、隧道风亭、作废的地铁站,你精确估算着警察们到来后会进行的每一步工作,你甚至能看到这里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场景:高高架起的警用卤素灯将这里照得恍如白昼,犯罪现场勘查专家低头弯腰一寸一寸地展开带状搜索,法医下到隧道风亭的底部进行验尸,刑警用静电吸附仪对小巷水泥地面的轮胎痕迹进行提取,方圆一公里的所有住户家的房门都会被敲开接受调查走访,周围的每一条交通要道都驻守着荷枪实弹的武警,任何人的出入都会被反复盘查,市交管局和市网安办的值班人员已经洗去困意,全力调集和检查案发地附近的监控视频——扫鼠岭下,这座在夜色中酣睡的巨大都市将被彻底唤醒,利齿獠牙,雷霆万钧,而你无路可退,没有援军!”

周立平望着呼延云,被风吹打的双眼闪烁着凛凛的目光。

“面对孩子们的尸体,你愤怒,痛恨,面对邢启圣和张春阳的陷害,你有痛苦,也有恐惧,但你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压抑住了所有的情绪,用惊人的冷静和理性思索着对策。从当天早晨开始:你说了哪些话,见了哪些人,工作状态什么样,你下班时间是几点,你回到家买的啤酒,便利店的购物小票扔在哪儿,你手机的通话记录,你打车到童佑护育院时坐在出租车上的位置,到达护育院的时间,你开车带邢启圣来到扫鼠岭的行车路线,你进苗圃后做过哪些动作,在什么地方可能留下指纹和足迹,还有,杀死邢启圣的方法,怎样处理这些尸体,回忆你参加越野跑训练时看到的附近单位摄像头的位置和方向,挪走斯派车并将之藏入视觉盲区,撤离犯罪现场的最佳路线……哪些有利,哪些不利,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在分秒必争的有限时间里,桩桩件件你都要考虑得一清二楚,半点儿纰漏也不能出!因为你将要面对的审讯压力,很可能比十年前还要巨大!当然换个角度看,这也未必是坏事,警方把所有的目标都集中到你的身上,反倒成了可以利用的最大破绽,这就好像射箭,当所有的箭都射向同一个靶心时,前面射中的箭反而会遮住真正的靶心,那么只要在时机适当的时候,亮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假靶心,所有的弓箭手都会以为,是自己的偏见导致瞄准时产生了视觉上的偏差,而这个假的靶心,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就是躺在冰柜里的张春阳的那具尸体!”

沉默良久的周立平再一次开了腔,声音低沉:“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讲清楚:我是用什么方法,那天晚上十点半在这里杀死了邢启圣,却在十点五十分把活生生的张春阳搬进太平间的冰柜里的?”

“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想先说一件小事,那就是为什么在杀死邢启圣之前,你要逼着他打一一〇报警。”呼延云说,“坦白地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猜不透凶手的用意。把尸体抛进竖井并放火焚烧,目的不就是毁尸灭迹吗,可是一报警,不等于把罪行诏告天下了吗,这个行为跟毁尸灭迹的目的是完全相反的啊!还有,一一〇对所有的来电都有录音,一旦发现尸体身份,必定会根据声音核查出报警人就是死者之一,这不等于帮警方锁定犯罪时间了吗?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凶手要做的,就是要给警方一个精确的案发时间,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明诡计,都要凭借这个时间才有效。”

呼延云望着周立平说:“杀死邢启圣之后,你迅速清理了留在犯罪现场的痕迹,然后挪车,接着飞快地向山下跑去,你必须要用一个警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交通工具,实现空间上的大挪移。十点四十分左右,你跑到李志勇所在的小区,打开他的捷达后备厢,藏了进去,并打电话给他约架:十一点整,在杏雨路。李志勇跟你是老仇人,被你用话一激,当然接招。他开车后,你用手机GPS定位,等车到了杏雨路附近停下,听李志勇下车后,你再从后备厢里钻出来,跑到和他约好的地点。这样一来,事后警方怎么都搞不明白你怎么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只能相信你说的十点多就已经从扫鼠岭离开的言辞了——”

“呼延云。”周立平突然打断了他,“跑题了吧?”

“跑题?”

“对啊,我刚才问你的,是我怎么在十点五十分到爱心医院太平间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不是我怎么样在十一点赶到杏雨路的。假如我用了你刚刚说的方法,藏在李志勇的车的后备厢里,你刚才也讲了,天眼系统查过,李志勇当晚开车去杏雨路,全程都没有改道,那我是怎么跑到爱心医院去的?难道我是趁捷达车等红灯的工夫,在爱心医院附近提前下车,去了太平间搬运尸体?可是你计算过时间没有,那样做的话可是绕了个大远,我是不可能在十一点到达杏雨路的!”

“我没有说你中途下过车。”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其实是在跟李志勇打完架之后,去太平间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是吗?”周立平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嘲讽,“可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可是——”呼延云看着他,“你是想说,可是爱心医院太平间从晚上十一点锁门,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开门,这个时间你根本不可能溜进去搬尸的,对吗?”

周立平把牙齿咔咔咬了两咬:“东拉西扯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有,说到底你还是没法子在最关键的问题上自圆其说。”

“不,我能!”呼延云慢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怎样做到在十点五十分把张春阳搬进冰柜的。”

他的口吻是那样沉着,又是那样坚定,这让周立平的心跳陡然加快,快到他自己几乎都能听到那一连串的“怦怦”声,也许正是为了掩饰这个声音,他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嘲讽的口吻说:“那你告诉我,我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我是让张春阳自己躺进冰柜的?”

呼延云的双眸,在暗夜中突然迸射出逼人的光辉:“对!你就是让张春阳自己躺进冰柜的!”

5

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风声,没有草动,甚至连挂在老槐树上的那架破风车也停止了枯槁欲裂的咔嗒。

一瞬间,他头重脚轻、两眼发黑,仿佛被倒着抛进了隧道风亭,井口阴寒,井壁幽深,井底却深不可测,他在无可遏止地下坠,下坠……

不!他只是诈我一诈,他不可能猜到我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呼延云,你疯了!你说的什么胡话?我让张春阳自己乖乖地躺进冰柜,这怎么可能?他凭什么要听我的话?”

“他不会听你的话,但他会听邢启圣的话。”呼延云平静地说,“电话记录显示,邢启圣在生前最后几分钟,除了打电话给一一〇报警之外,还曾经打通过自己办公室的电话,这也再一次证明,办公室里有一个邢启圣事先安排好的‘替身’——邢启圣之所以不打张春阳的手机,是因为他考虑到万一张春阳‘死了’的事情将来泄露出去,警方一旦启动刑事调查,肯定会查通信记录,如果发现自己和‘死后’的张春阳打通过手机,就穿帮了——邢启圣打给自己办公室座机的电话,通话时间虽然很短,不过这没关系,管用的话,一句就够了。”

“一句……”周立平使劲吞咽了两下喉结,“是什么?”

“你让邢启圣告诉张春阳:‘陶灼夭好像有所察觉,已经把机票退了,要去太平间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该死!

该死透顶!

整整一个晚上,仿佛是一只躲在地洞里的鼹鼠,听着镐头在地面上敲敲打打,一直为此前所做的一切加固和伪装而心存侥幸,但在这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镐头凿穿地洞后,直射进来的那一束白光。

周立平闭上了眼睛。

“听到这句话,张春阳慌了,万一陶灼夭到了太平间发现他不在,或者发现他其实没有死,那这场戏可就算彻底演砸了。以邢启圣的为人,完全有可能分分钟反水,把真相告诉陶灼夭,到时候‘马上风’的视频在邢启圣的手里,陶灼夭必定对他言听计从。以陶灼夭的势力,有的是帮邢启圣隐藏和处理那三具孩子尸体的办法,而且无论是从陶灼夭还是邢启圣的安全考虑,他们肯定会让翟庆派人杀张春阳灭口!我刚才说过,那天晚上,张春阳和邢启圣一样,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几乎可以说是神经过敏,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立刻做出反应,所以他决定马上赶回太平间去——这时,你又让邢启圣对张春阳讲了第二句话。”

周立平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