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犹如爆炸一般,“轰”的一声,翻卷着的火光和热浪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红龙,从隧道风亭的底部猛地腾起!

周立平慢慢地回过头,铁铲一样的下巴坚毅地向前凸起,神情严肃地望着扫鼠岭下那座正在酣睡的巨大都市,他知道,当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时,他将独自一人进行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决战!

他走向斯派,开出苗圃,穿过隧道一般黢黑的小巷,向苍莽莽的扫鼠岭上驶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虽然被拘押期间他曾经反复地回想,但此时此刻再一次在脑海中闪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在看守所的时候,他精细地琢磨着扫鼠岭上的每一个细节,查找自己有无错误或疏漏,那种回忆是“技术型”的,而刚刚在与呼延云一番对话之后,他对那晚的回忆则是“情感型”的,是以胸中澎湃,久久不可抑制。直到他走上无定河引水渠上的那座汉白玉栏杆的石桥时,一阵伴随着夜风的汩汩声传来,仿佛抚慰的和弦,他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一些。他向桥下望去,知道那声音是尚未结冻的河水在流动,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抬起头,远处的青石口水电站在茫茫夜色中好像一堵没有开窗的墙。

他见过这样一堵墙,但那一次,命运却为他打开了一道神奇的窗。

服刑到第五年的时候,他用一根长钉,扎烂了那个吹嘘自己强奸多名幼女的犯人“老黑”的阴囊,被上了脚镣,关进小号。

他开始绝食,水米不进,狱警告诉他,这种公然对抗改造的行为,只会招来加刑,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几天后,紧闭的铁门突然打开了,狱警们掺着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的他,来到了审讯室。

审讯室没有窗。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对面那堵铅灰色的墙,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封闭在这样一个水泥棺材里了。

一杯水。

一个装满水的纸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给他拿来这杯水的人,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他很想喝水,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对水的欲望,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对抗这一切:命运、脚镣、没有窗的墙,还有这杯水……

“周立平,你好,我叫林香茗。”

声音亲切。这个名字他非常熟悉,五年前,律师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不是一个名叫林香茗的警察力证他的犯罪证据不足,他会被判处更长的刑期——甚至死刑。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洁白、英俊的面庞,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放射出清澈的光芒,嘴角挂着他久违了的异常温暖的微笑。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恩人”,有些手足无措,搞得脚镣哗啦啦一阵响。

接下来,林香茗对他说了一些话。他神志有些昏乱,想不起都说了什么,似乎是介绍自己正在做一个什么学术项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配合,他稀里糊涂地点着头,但是当听到林香茗说出“变态杀人”和“变态人格”时,他突然抬起头来,内心一阵痛楚。这痛楚五年未有,似乎是因为林香茗居然也把他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不要误会——这只是个借口。”林香茗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夹,低声说,“我要是不拿这个学术项目当借口,也不可能见到你……你喝点儿水吧。”

周立平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拿起纸杯,把水喝了个精光。

“我是听说了你绝食的事情,专门来探望你的。”林香茗温和地说,“不要这样,也不应该这样。这个世界是一个天平,好人和坏人各自站在天平的两端,大部分人不好也不坏,站在天平的中间,整个世界到底向善还是向恶,其实是由两端的比重决定的,多一些好人,世界就美好一些,多一个坏人,世界就糟糕一些,你是好人,不应该故意惩罚自己,使这个世界向恶的一端倾斜。”

周立平呆呆地望着他。

林香茗站起身,走到门口,让门外的狱警给周立平拿来饭菜,特别叮嘱要一碗粥,别太烫。

等饭菜来了之后,他亲自端到周立平的面前,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看着他吃喝。接下来他们又聊了很多很多,林香茗劝他马上结束绝食,好好改造,并承诺回头开一份精神鉴定报告,指出周立平袭击老黑是间歇性精神障碍导致的突发行为,可以免除刑事责任……关于西郊连环凶杀案,林香茗没有主动提起,倒是周立平忍不住说了一句,说没想到警方还真把自己当成真凶了。林香茗苦笑着说:“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你都给急于解谜的警方留下了太多指向你的线索。”周立平问他,据说是一个姓呼延的推理者通过漫画书帮警方提前锁定了自己,是不是真的。林香茗赶紧解释,说呼延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周立平看他有些紧张,忙说不会计较这件事,出狱后自己只想找一个人算账,那就是李志勇。“他是警察,他抓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他后来毒打了我一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告诉他,李志勇非常喜欢的一个女警,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三位受害者。

周立平愣了一下,埋着头,一勺子一勺子地把碗里的粥喝完了。

那天会面的时间很短,也许很长,但至少周立平觉得很短。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形同陌路,有些人只见一面就觉得肝胆相照……后来他一直在想,假如自己在学生时代有林香茗这样一位同班同学,也许就不会对人生绝望到只能通过坐牢来逃避了。那间审讯室没有窗,但那天会面结束的时候,周立平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光亮。

临别前,林香茗对他说,自己把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寄存在一个物业的地下保险柜里了,已经缴了十年租金,然后把物业地址和保险柜的电子密码告诉了他:“你选择囚禁自己,无论是因为对世界失望,还是因为想逃避现实,或者因为想保护自己深爱的人,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想给你留下一个可以洗刷自己冤屈的机会,什么时候用,用不用,都在你自己。”

周立平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林香茗站起身,伸出了手,他也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林香茗的手。他的鼻子发酸,但他强忍住了泪水,他有很多话想跟林香茗说,有很多这二十多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要问,但最终化成一句:“我不知道将来出去之后怎么活着……”

林香茗想了想,对他说:“装一个坏人活给世界,做一个好人活给自己。”

然后,他就离开了审讯室。

刑满出狱后,周立平想去找林香茗,但打探了许久,都没有香茗的下落,就连警界内部也众说纷纭,有人甚至说他犯了重罪已经被处决,周立平不信,坚决不信,死也不信。

不久,他来到那家物业,找到保险柜,按下电子密码,打开了锁。保险柜里有一个铝质盒子,里面是一枚普普通通的U盘。

他把U盘带回家,在电脑上打开,里面只有一段视频文件,他点击了播放:一开始,画面乱糟糟的,好像是在一个广场上,男男女女,花花绿绿,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后来猝然响起了一段口琴的声音——

广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口琴声急促而反复,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周立平的心,猛地揪起!

他想起来了:西郊连环凶杀案发生的那个深秋,雕塑公园举办过几场温拿演唱会,每次钟镇涛上台演唱《让一切随风》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段口琴的前奏,因为声音特别悲怆,所以在演唱会门口卖黄牛票的他,迄今依然记得。

林香茗为什么要发这么一段视频给我?

正困惑间,舞台上的钟镇涛已经开始了沙哑的歌唱——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事未过去,就已失踪,

此刻有种种心痛……

突然!

突然他在演唱会视频中,看到了自己!

未满十八岁的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站在听众席的角落,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舞台,听着钟镇涛的演唱,仿佛听到了青春夭折的恸哭,神情痛苦而茫然。

心中心中,一切似空,天黑天光都似梦,迷迷茫茫,

聚满心中,追踪一片冷的风……

对了,那天自己把票卖得就剩下最后一张了,突然想进演唱会看看,听听口琴的抽噎,听听钟镇涛的歌声……高中即将毕业,大学很难考上,往后的人生道路到底该怎么走,他真的是“迷迷茫茫,聚满心中”,于是验票进去,站在离舞台不远处的角落里听歌,没想到被摄像机拍了下来。

林香茗找到这段视频的意思是——

明白了!

我明白了!

这场演唱会的举办时间是在女警高小燕遇害的那天,那首《让一切随风》是压轴曲目,演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而高小燕的遇害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五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分身去杀人,也就是说,摄像机拍摄到的这段观众席的画面,恰恰可以成为自己绝非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的铁证!

周立平抱着腿枯坐了一夜,想先了解一下房玫的近况,再考虑是否向有关部门出示这段视频。

当他听说房玫快要结婚的消息时,立刻决定,先压下这段视频,将来再说……至于什么时候才是那个“将来”,他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想这件事。

而且,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他把装有这段视频的U盘随随便便地扔在抽屉里,并没有拷贝。扫鼠岭案件被捕之后,他知道警方一定会在巨细靡遗的搜查中找到那个U盘,也一定会审查U盘中的那段视频,但恰恰是因为U盘放置得太随意了,毫无隐藏的迹象,所以警方根本不可能明白它的价值,更不可能看懂那段视频对发生在西郊和扫鼠岭的两桩惊天大案的意义……

获释后,他回到家,拉开抽屉,那个U盘果然被警方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地。

夜色沉沉,夜风如铁。

站在石桥上,周立平把手伸进上衣,从衬衫的兜里掏出了那个U盘。

小小的U盘那样轻,又那样重,这是唯一能还他清白的证明,这是他跨越了整整十年的宿命。

只是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他扬起手,把U盘远远地抛向了空中,黑夜吞没了它的身影,也吞没了它落在河水中的声音。

第十二章

呼延云走进小饭馆的时候,坐在桌子后边的李志勇站了起来招手:“这边,这边!”其实饭馆里除了他那一桌,根本就没有其他客人,但他还是热情地打着招呼,这让刚刚从扫鼠岭上下来的呼延云感到心中一暖。他掸了掸身上的寒意,走了过去,紧紧地握了握李志勇的手。

“你去哪儿了?手这么凉?”李志勇有些惊讶。

呼延云笑了笑。

刚才看着周立平走出苗圃,呼延云感到内心空荡荡的,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他靠着隧道风亭呆呆地站着,望着被夜风卷起后弥漫在空中久久不堕的枯枝、败叶和尘土,感到一切似乎还没有结束——以往,他推理出一个案件的真相,往往就意味着这个案件画上了句号,施害者伏法,受害者瞑目,但这回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起点并非起点,终点不见终点……

所以,他不想跟李志勇讲他刚刚在扫鼠岭上和周立平见面的事。

“怎么想起约我喝酒了?”呼延云在李志勇的对面坐下,“还这么晚。”

他是在怀着沮丧的情绪走下扫鼠岭的时候,接到李志勇的电话的,说有事要跟他说,在青塔小区的小饭馆里等他。虽然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但呼延云还是同意了。

“有件好事想要告诉你。”李志勇对着柜台后面正在梆梆梆地敲着计算器算账的老板娘喊道,“上菜吧!”

这家饭馆很小,位于青塔小区门口的里侧。几年前这个小区发生过一起破镜凶杀案,呼延云来勘查过现场,并找几个目击证人了解过情况,小饭馆的老板娘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一眼望去,除了老板娘变胖了一些之外,饭馆里的陈设都没什么变化,灯光还是昏黄的,窗户还是模糊的,桌布还是沾满油渍的,遮厨房的布帘子还是蓝色的,就连那把白瓷茶壶的嘴儿还是豁着的……呼延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挂钟,一如既往地不走字,仿佛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凝固了时光。

呼延云怔了片刻,才问李志勇:“什么好事啊?”

李志勇先给他倒了杯啤酒,然后端起自己那杯,跟他“砰”一声碰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明天一早,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所有头目都会去冥山殡仪馆,给邢启圣那老王八蛋搞什么遗体告别仪式。本市和A省的刑侦、经侦会埋伏在附近,等他们聚齐了,一出殡仪馆就挨个儿铐上,通通锁大牢里边去!”

“这么大阵势?”呼延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凤冲傍晚跟我打过招呼了,抓捕完事后,审讯环节需要我出面做证,我当然责无旁贷!”李志勇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嗵嗵嗵地一气儿灌进了肚子,打着酒嗝说,“爽!顺气儿啊!我就知道,咱们政府不可能不收拾这帮孙子!只是现在依法治国,得等证据齐全了,才一把抓他个个儿大的!”

说着,他叉开五指,攥起拳头,狠狠一拧。

“是啊,这几年反腐倡廉,老虎苍蝇一起打,社会环境越来越好,社会风气越来越正,让老百姓心气儿顺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呼延云一边喝酒一边笑道,“特别是眼下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多措并举全覆盖,有黑必扫、有恶必除、有伞必打、有网必破,像爱心慈善基金会这样拥有无数保护伞和关系网的黑恶组织,无论它过去怎样有恃无恐、逍遥法外,现在绝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是啊……”李志勇端起酒杯,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怎么了?”呼延云问。

“没什么……”李志勇的眼里突然闪烁起了水光,“凤冲给我打电话时,我问他,说那三个死了的孩子搞不搞遗体告别仪式?凤冲说他们早就被火化了……没人会悼念他们,也没人会记得他们。”

呼延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腕。

李志勇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老板娘把菜端上来了:豆豉鲮鱼莜麦菜、尖椒土豆丝、红烧带鱼什么的。两个人掰开一次性筷子,闷头吃了几口,李志勇突然说:“呼延,你知道我为什么大晚上的叫你来这里吗?”

呼延云摇了摇头。

“我想香茗了。”李志勇突然说,这句话说得好像很艰难,需要鼓足了勇气,所以他说之前和说之后,脸都涨得有点儿红,“你不知道,十年前,西郊连环杀人案结案之后,我就是在这里请香茗吃的饭。”他把目光缓缓地在小饭馆里扫视了一遍,仿佛香茗就坐在某个地方似的。

呼延云有些吃惊。

“我们俩,就坐在这里,就坐在这张桌子两边,像咱们俩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我呢,一番好意,想他要回学校了,准备送送他,结果呛呛了几句。我听说香茗给上级打了报告,坚持说周立平不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特别生气,问他什么意思,他给我掰开了揉碎了讲证据怎么怎么不足,我就是听不进去,逼急了我跟他说:‘你连你最好的兄弟呼延云的推理也信不过?’他说你那个推理不充分,对于与凶手做同一认定而言,只有或然性没有必然性,经不起逆推——”

“现在看来,香茗说得是对的。”呼延云说。

“是啊!可那时我恨透了周立平,谁替他讲话,我都恨不得咬上几口!”李志勇怅然道,“我说不过香茗,就说他是妒忌老柴的心理画像做成功了,他当时也不生气,就是……怎么说呢,很伤感,很孤单的样子。”

呼延云望着他,没有说话。

“那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真的呼延,我特后悔。”李志勇摇晃着囊囊的腮帮子,“香茗是我见过的最沉稳、最智慧的人,我跟他一起工作不久,就发现他有一种能看穿一切的魔力,什么事儿都瞒不住他,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我觉得有这么一个朋友,心里特别的踏实,有啥想不开的、过不去的,人家一点拨,没准儿就想通了,说到底,人这辈子不就跟瞎子走隧道一样吗,手里头摸摸索索,脚底下磕磕绊绊,谁不希望有个能扶一把、照个亮的朋友呢……可是那话一说,我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算完了,我伤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