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

一声脆响,酸味伴着血腥味散开,地痞像煮熟的面条晃了晃身体,软趴趴倒下——小尼姑方才操起醋瓶给他的脑袋开了瓢。

“靠!尼姑不发威,你们都当佛祖是死人啊!”

小尼姑将捅炉子的火钳塞给目瞪口呆的顾念久,抡起椅子砸向冲向地痞们,青灰色缁衣在人群中翻动,所到之处哀号遍野,几个聪明的地痞见小尼姑不好对付,干脆联合起来捏顾念久这只软柿子,“软柿子”挥着火钳,很快败北,腰都快被踢断了。

哇!嗷唔!妈呀!

热油不期而至,围着顾念久狂殴的地痞群蓦地散开,个个哭爹叫娘在地上翻滚,烫伤越翻滚越疼,顾念久看着自己手背上烫起的几个燎泡,也呲牙叫疼——这比被踢还疼啊!

小尼姑冷冷的将空空入也的油锅扔到一边,捡起地上散乱的椅腿在手中颠了颠,像是很满意它的重量,握紧在手。

“老子跟你拼了!”被烫伤了半个脸的地痞眼中凶光一闪,从靴间掏出一件器物,朝小尼姑扑过去,顾念久见寒光一闪,大呼不好,纵身一跃,扑倒地痞,哐当一声,匕首脱手,在青石板上弹动二次,被一只修长柔韧的手捡起,随即往地痞手上剁去。

“都住手!”

在匕首切开手腕的瞬间,一黑衣男子一脚将趴在地上的地痞连着压在他身上的顾念久踢开,匕首插|进青石板,直至末柄。

一击不成,幽闲拔|出匕首,“奶哥哥,是他们先动手的。”

顾念久认识黑衣男子,他是武家肉铺的小老板武信旋,听说是个不好惹的人物,没想到小尼姑是他的妹妹。

“闭嘴。”武信旋轻声呵斥,他上前将幽闲念九护在身后,“只要各位就此罢手,武家既往不咎,以后还是街坊邻居,都在石榴街混饭吃,不要逼得大家都没活路。”

说完,武信旋捡起一截桌腿,在手心一握,桌腿几声闷响,碎裂成粉。

当武信旋手心木屑散尽,地痞流氓也溜了个干净,只剩下顾念久压在身下的倒霉鬼还在——他吓晕过去了。

“然镜?你怎么也在?”

顾念久看见一个和尚从暗处走来,小尼姑扔掉匕首,诧异的问道。

“然镜小师傅,麻烦你送幽闲去红叶痷。”武信旋指着遍体鳞伤的顾念久,“你,随我去医馆看伤口。”

顾念久像条脱水的鲤鱼,在地上蹦蹬了几下,就是站不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小尼姑扶起顾念久。

“该回去了。”一直沉默的和尚突然开口,像拧麻袋般把幽闲扛在肩头,风一般的消失在街头。

“小,小尼…。”顾念久晃着被揍成猪头的脸往前追了几步,晕倒在地。

一个月后。

顾念久在家给母亲煎药,门在响。

他一边打开房门,一边用最谦虚讨好的口气说:“房东太太,租金月底一定…。”

“小九儿,你的臭豆腐摊怎么不出了?”

来者不是嘴角有痣外加一枚油光可鉴黑毛的刻薄房东太太,是那个小尼姑,她抱着一纸袋糖炒栗子,对着顾念久笑。

他们成了朋友,至少当时的顾念久是这样认为的,幽闲骂走了房东太太,请小镇最好的大夫给母亲看病,还塞给他一些珍贵的药材,对来源缄口不语,只是说你记得还我就行。

母亲缠绵病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有一天,幽闲说,“其实你母亲只需要一样东西就能好起来。”

“是什么?”顾念久明知她不着调,还是不死心的问。

“白绫,一尺白绫。”幽闲很认真的看着他,“你母亲根本就没有求生之意,你看不出来么?她

一心求死,如果她有力气从床上起来,肯定会选择一尺白绫结束痛苦。”

顾念久狠狠的剐了一眼幽闲,却没有否认,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选择顺从母意。

那年的夏末很是干旱,一夜骤雨后,母亲去世了,她很瘦,顾念久清晰的记得,幽闲给母亲足足裹了三层棉被,才使得棺材不过分空荡。

幽闲在他母亲灵前念了一夜的经文,顾念久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一句句经文从幽闲嘴里吟唱出来,木鱼阵阵,起初听起来凄婉而哀伤,到了后来渐渐变得平和而温暖,像是在抚慰母亲的亡魂。

死亡并不能终结痛苦,有些痛苦,是死亡也无法终止的,无论是亡者或者生者都被困在其中。

佛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前提是人要悟出五种感官眼,耳,鼻,舌,身,意所对应感受到的色,声,香,味,触,法五蕴,都是空无、虚幻的,才能够应对一切苦难。

佛门之中,有几人能做到五蕴皆空?更可况是蝼蚁般的红尘中人!

葬下母亲后三天,幽闲抱着坛梨花酿找顾念久,“顾家富甲天下,你却连片瓦栖身都不到,我可以帮你夺回家产,重返商会,不过你得到的财富要分我一半,怎么样?”

“你?”

“嗯,你缺权势,我缺金钱,我们只有交换合作,才能脱离这狗屎般的现状。”

一年后,顾念久在商界混的风生水起,他回红叶镇祭奠母亲,遵守诺言,将一半财富分给幽闲。

幽闲看都没看摊在桌面上的交割清单,只是问了一句,“你听说过东方异世的吕不韦吗?”

顾念久点点头,“知道,他出身商贾,最后辅佐东方异世的秦始皇统一了九州大地。”

幽闲提壶倒了两杯梨花酿,端起一杯递给顾念久,

“你愿意做我的吕不韦么?”

顾念久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如果你要做脚下伏尸千里的孤家寡人,我就是你的吕不韦。”

那年幽闲十四岁,灯下的她娇美如同春雪中的梨花,不染凡尘,顾念久心中暗暗感叹,梨花只是表象,染上鲜血的花朵,只能是火焰玫瑰。

顾念久一生,充满了鲜血、背叛、贪婪、杀戮、欺骗,史书中的他强悍铁血,杀人如麻,他的很多作为令后世许多史官困惑不解:如此强大的权臣为什么会得到皇室充分的信任,尘埃落定之后,他居然还能做到全身而退(至少历史是这样认为,现实早就和时间一起化为灰烬,谁人知

晓?)。

他信守着诺言,倾其所有,他进过最龌龊的监狱,熬过最残忍的酷刑,生命所剩无几之时,是诺言支撑着他和敌人斡旋。

逃出牢笼之后,他每日和乞丐混在一起,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双腿病变,渐渐没有知觉,就靠两条胳膊爬行。

黄昏,他在垃圾堆里打瞌睡,很多乞丐就这样永远睡下去。恍恍惚惚,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咚咚的的声音,就像很久以前幽闲敲的木鱼声,他睁开眼睛,一匹骏马擦身而过,原来是马蹄声。

骑马飞驰之人的背影是如此的熟悉,他尽全力张口大呼,可嘶哑的声音都盖不过一群苍蝇,他将半个馊馒头塞给身边的小乞丐,“大声喊:‘小尼姑,你还记得石榴街炸臭豆腐的小九儿么’。这个馒头就归你。”

“小尼姑!你还记得石榴街炸臭豆腐的小九儿么!”

骏马骤然停下,人影连摔带爬下马,她炮仗般的冲过来,一眼就将顾念久认出来,她不顾他身上有蛆虫在爬,也不顾他浑身腐臭味,紧紧的抱着他,嘶吼道:

“靠!老子不记得了!”

拥抱,不设任何防备的拥抱,将身体最柔软的部位完全交付给彼此,谁敢说这样的拥抱不比亲吻更美好?

紧紧的抱着你,那怕拥抱也是一种束缚,婴儿在母体里漂游,是一种束缚,出了母体后裹在襁褓里,也是一种束缚,母亲抱在怀里哺乳,也是一种束缚。

这样的束缚,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安全与温暖呢?

人们害怕束缚,实际上却一直都在寻找着束缚,婚姻、家庭都是无形的束缚,婴儿总有一天会长大,当她抱起初生的婴儿,婴儿毫不设防的看着她,享受着她的怀抱,这便是轮回。

顾念久一生都在被自己的诺言束缚着,除了他自己,无人懂得这种幸福。

过河

盖世神功《葵花宝典》上说:“欲练此功,必当自宫。”

幽闲读完东方异世的《史记》刘邦的传记后感慨良多,提笔写道:“欲成刘邦,必先学会做一个流氓!”

顾念久嗤笑,指着烤羊腿,“如果把刘邦帝国的版图比作这只羊腿,那你至今的势力范围顶多就是羊腿上撒的几颗胡椒粒罢了,你没能学成刘邦,倒是成了个十足的流氓。”

“帝国尚未成功,尼姑仍需努力呀!”

幽闲蹭完了羊腿,打道回庵。

“喂,少去招惹然镜和尚,他现在是香喷喷的肉包子,早晚一天会变成□□的。”顾念久依旧不放心,再次叮嘱。

“了解。”

幽闲没有回头,对着天空打了个响指,“就是肉包子主动招惹我,我已心若磐石。”

切,鬼才信,顾念久也很无奈,然镜之于幽闲,并不是单纯的肉包子和恶狗的关系,不能说断就断。

他和幽闲建立的金钱和权力网能有今天的成就,然镜明里暗里都帮了不少忙,令他担心的是:然镜至今都没要求过任何回报,他也窥探不到然镜的心思,万一赔了尼姑又折兵,就很难有翻身之日了。

真是纠结啊,唉。

事实证明,幽闲的话真的不能信。

如果把她的谎话比作床单,那么她的真话就是裤衩——还是丁字裤版本!

当恶狗尼姑再次遇到肉包子然镜,依旧照扑不误。

深秋夜,野渡无人舟自横,这原本算得上是风景。

但是如果你站在岸边看小舟,而那叶小舟却在河对岸看着你,请问,你还有心情看风景么?

这是哪门子的风景,分明是悲剧啊!呜呜,幽闲在岸边垂首顿足,悔不该贪走近路,有桥不过,走小道过什么野渡,活该,老老实实淌水吧。

委委屈屈将鞋袜脱了一半,冷不防从身后绕出个人来,

“河水太凉,我背你过去吧。”

然镜帮她系上布袜的带子,波澜不惊,如同这深秋的河水。

待幽闲缓过神来,她已经趴在然镜背上了,他的脊背宽厚而温暖,一如当年。

幽闲舒展了身体,将脸颊贴在然镜的后颈,肌肤相贴,没有任何阻隔,一丝可疑的绯红爬上然镜的耳根,他微躬的身体瞬间僵硬。

“怎么了?水很冷吧。”

幽闲眯着眼,在然镜后脖间蹭了蹭,再次贴上。

“没,你比以前重了很多。”

褪下潮红,然镜将幽闲往上颠了颠,继续前行,冰凉的河水浸入鞋袜,他没觉得冷,背上的温软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废话,我刚吃完大半个羊腿呢。”

然镜没有接茬,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走下去,该有多好。

秋月在温暖的云层里打着瞌睡,层层树影将月光斑驳成星星点点,这些星星点点和溪水热情相拥,一起流向未知的远方。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这样背过幽闲,只是这一次,她前所未有的安静。

以前她在背上,除了瞌睡,全然没有安静的时候,她会将瓜子剥了皮,一颗颗喂进然镜嘴里,撒得一路都是瓜子皮;

她会拿一支糖葫芦,自己吃一颗,然后送到然镜嘴里一颗,吃最后一颗时,她很为难的挠挠头说,然镜,你是不是觉得很酸啦,很酸我就勉为其难吃掉最后一颗哦。啊?你不觉得酸哪?还想吃?可是我已经吃掉了耶。

她会折一枝杨柳,编成花冠,圈在光秃秃的头上,转过脸、伸着脖子,问他好不好看,他说石榴街耍猴卖艺的都把猴子这样打扮,她气笑了,解开花冠,当做鞭子轻抽他的小腿,命他快走;

她会唱一曲《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一心不愿成佛…。”

她曾经在他背上拼命挣扎,说卖臭豆腐的小九儿很可怜,挣不了多少钱,还被地痞打成猪头,为什么不让她帮忙呢?然镜说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别人的命运,你口中的可怜人其实是商会顾家的继承人,他自己舍弃了财富,你即使给他一个金饭碗,他说不定会拿去要饭,她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给他一个金饭碗,他至少要还我十个。

去年酒意正酣时,她曾说然镜,我们明年一起破了色戒吧,去红尘世界走一遭,负了如来,我们便可不相负。然镜也有些微勳,理智让他说不可以,可是低头看着溪水下的倒影,他却是在点头,幽闲笑了,扯着他的耳朵,他不由得转过来,唇唇相碰之时,也说不清是谁先动嘴舔舐,滚烫的唇粘在一起,吞噬着对方的热情,那也是个深秋,灼热的吻点燃了身体,脚下的枫叶发出阵阵脆响,似乎也在燃烧。

那夜的月光皎洁初洗,那夜的吻热情胜火,又缠绵似水,夜风穿行在枫叶林里,红叶沙沙乱响,一如他们纷杂的心跳,时间仿佛在刹那间戈然而止,形成最美的画面,深深的,深深的镌刻在彼此的心里,无论多少天、多少年,无论经历怎样的恩怨纠葛,这幅画面都不会消失,时间过得越久,两人相隔的越远,这幅画面反而越清晰,只要轻轻闭上眼睛,呼唤着爱人,就会灵魂出窍般回到那晚,睁开眼睛,还能感觉到唇间的温柔。

一年前在枫叶林里的约定,他们在昨晚实现了,感情和欲望交织在一起,霎时将他们铸在自己周围的无形之墙冲得崩溃,现在,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刻。

“幽闲,昨晚…。”

然镜看着溪水中幽闲的影子,刚刚吐出四个字,就像是有无形之手掐紧他的喉咙,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然镜。”

“嗯。”

“我喜欢你。”

幽闲闻着然镜脖间散发的淡淡檀香,静静的阖着眼,细碎的月光在她眼睫间流淌,若有若无的投影在然镜肩膀上,睫毛微微颤动,影子便像轻柔的羽毛在撩拨。

“幽闲。”

“嗯。”

“天祈城里有消息,南焰国国主将要迎娶北焰国的琉璃公主。”

“哈!那个倒霉公主居然要嫁给你的病痨鬼弟弟。”

“幽闲啊。”

“嗯?”

“那个琉璃公主,不就是你么?”

“…”幽闲沉默。

他们互知对方底细,却从未将话说的这么明白过。

“幽闲,你嫁给我吧。”

“嗯,啊?”幽闲一惊, “不行,肯定不行。你如果要把弟媳变成自己老婆,你所有潜伏下的力量必当大白于世,而且名不正言不顺,你将来的日子会很不好过,更何况…。”

“幽闲。”然镜已经上岸,他仍旧背着幽闲,“这些我都有办法应对,你愿意嫁给我吗?”

幽闲苦笑,“你觉得我会愿意么?”

“希望不大。”然镜顿了顿,“不过我要试一试。”

幽闲向后抱紧了然镜的胸口,“如果我嫁给你的病痨鬼弟弟,做他的皇后,他的地位起码会稳定十年,十年之后,如果南焰国和北焰国交恶,我的头颅,将会和战书一起送回故国;如果我嫁给你,带给你的灾难远不止你国主弟弟的猜忌,你苦心经营的力量最多能保护这段婚姻多久?我相信你有实力将弟弟赶下王位,自己取而代之,但是,呵呵,你我都清楚,如今不管是你南焰国,还是我的北焰国,真正掌控这两个国家的是权臣世家和外戚,对于他们而言,换个国主只是换了个牵线木偶罢了,如果是这样,然镜,我嫁给你和嫁给你弟弟的结果,会有什么不同?”

幽闲拍了拍然镜的后背,示意放她下来。

“这条路通往红叶庵,那条路你回红叶寺,说到底,我们都是姬氏的子孙,蛰伏在寺庙多年,是时候回家治治那些混蛋了,我的人在南焰国已经想办法换另一个倒霉公主嫁过去,下月初就会有消息。”

“然镜,他日沙场之上,我最希望的对手是你,不要让我失望。”

“兵戈相见,胜者为王,败者暖床。”幽闲抱着然镜的腰,踮起脚尖温柔一吻,“所以无论谁胜谁负,我们赢得的,将会是比任何一个姬氏祖先都要强大的帝国。”

幽闲独自走在红叶庵的小径上,回头时见然镜还站在分岔口看着她,她对他使劲摆了摆手,宽大的袍袖衬得她异常单薄,她加快步伐奔向红叶痷的大门,总觉得有一个条无形的线将她往后坠,越往前跑,那股后坠的力量就越大,她不敢回头,一旦回头,她也许会像昨晚那样失去理智的抱着然镜,不管是劫是缘,方才她说,他们最好的结果是沙场相见,胜者为王,败者暖床;

她有必胜的决心,但是没有必胜的把握,然镜也是如此。

阖上红叶庵厚重的大门,幽闲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然镜,你背我过了河,可是前面的那段路,我必须自己走。

然镜的视线先是被升起的迷雾阻隔,后来那扇大门彻底截断了幽闲的身影,他默然回寺,床榻之上,还留着昨晚的迷乱。

端起茶杯,不为解渴,只为品尝她唇间的香醇;

盖上棉被,不为驱寒,只为寻找她残余的芬芳;

阖上双目,不为睡眠,只为重温昨夜圆满缱绻;

昨晚,我们负了如来,其实也负了彼此。

昨晚,我们结尽同心之时,缘分已在不知觉中溜走。

缘起即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