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生已空。

花火

秋风秋雨的黄昏,不定会愁煞人,换个角度想想,其实也是挺和睦的天气,在这种天气,你觉得最惬意的事情是什么?

有家的,吃着火锅唱着歌,抱着老婆逗着娃。

单身的,抓一把瓜子闲磕,看着暖茶氤氲的热气散开,再看一眼窗外行色匆匆的过客,一股莫名的满足会陪伴你整个夜晚。

出家的,煮一壶清茶,讲经谈禅。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十方和尚晃着脑袋,视线不知不觉的飘向窗外。

无疏师太曲中指,叩了叩柔软的松木桌面,“十方,你上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哦?□□,空即是色,因空见色,由色悟空。”十方和尚老老实实移回视线,端坐在蒲团上,比佛像还要庄严。

“恕无疏愚钝,您上一句还念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由色悟空’,下一句接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什么意思?”无疏依旧波澜不惊,可言辞下已有不满。

咳咳,十方尴尬的顿了顿,见红泥小炉上的泉水已沸,于是解脱般提起陶壶冲上一壶花果茶,这是他今天登门送的礼物,无疏师太向来脾胃不好,这花果茶对她再适合不过了。

待白瓷壶里的汤色渐浓,十方又加进去四颗冰糖,摇了摇壶身,见冰糖消融在花果茶水里,这才倒进无疏面前的茶杯里。

茶水成线,欢快的聚集在杯中。

待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无疏的眼神显得并不那么凌厉了,十方才嗫嚅道:“这个嘛…我听说你把幽闲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了,还不准送饭送水,这孩子还小,做错事略示惩戒即可,今天

晚饭,就放她出来吧。”

“十方,你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疏放下手中佛珠,端起花果茶轻抿了一小口,眉头往上抬了抬。

“咦,是不是觉得有些酸?再放一块冰糖可好。”十方殷勤的拿起糖罐。

无疏不置可否,十方挑了块最大的冰糖加上,这块糖在茶杯里一时消融不了,在亮红色茶水里,灿若水晶。

“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把幽闲关在房里——是她自己不出来。更可况,如今我已经没有本事关住她了。”无疏轻叹一声,“她和然镜的事情,我没打算管,我自己失去的东西,为什么要逼着别人也得不到?在你眼里,无疏就这样的人吗?”

“不,不,不。”十方脖子蓦地一紧,接着连连摇头,“我们相识那么久,我相信你的,还不是因为我那个倒霉徒弟然镜嘛,幽闲三天三夜没出来,然镜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可实际上,唉,我都能听到他内心长吁短叹,实在挂念的紧;这个别扭孩子自己又没有过来找幽闲的意思,我这个做师傅只好自作主张来这里探消息,回去也好交差,求求无疏师太您开恩,让我见幽闲一面,红叶寺的石墙都快被那小子的叹气给叹塌了!”

无疏师太哭笑不得,初见十方时,他还是个耿直木讷的军人,没想到出家做了和尚,却改了性情,油嘴滑舌的胜过市井商贩。

“你要见她,自己敲门就是,她翅膀早就硬了,我红叶痷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前日我一气之下,逐她下山,并不是因为她和然镜破了色戒,而是,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无疏师太从满案经书里抽出一本半旧的无量寿经递给十方。

十方疑惑的接过,翻开一看,却是一本账册,越往后翻,脸色越发沉重,直到翻过最后一页,他将账册还给无疏,不自然的谄笑道:“恭喜师太,你们红叶痷的产业至少能卖下一座城池了。”

无疏师太蹙眉,“这些只是幽闲手中财富的一部分而已,她十二三岁就独自在云游,做了什么事情从来不对我讲,后来掺和进来一个商人顾念久,她就跟个野人似的在外跑,在红叶庵呆不了几天。”

“孩子翅膀硬了也好,自己能飞,你终究不能护住她一辈子。”十方安慰道,“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赚了钱也知道放在红叶庵名下一部分。”

“知恩图报?”无疏师太笑了,笑声中带着苦涩,“幽闲从未给过红叶庵一个铜子,她打着红叶庵的名义,只不过是为了避赋税罢了,过不了多久,这些产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被转走。”

“六合各国律法,寺庙的产业都是免税赋,幽闲这番瞒天过海的手段,贫僧佩服。”十方呵呵笑,“贫僧也佩服无疏你,她捂得再严实,不也是被你觉察到了么?”

“是她自己出了些纰漏,需要我帮忙打点关系,这才坦白实情的。”无疏将花果茶一饮而尽,忿忿道,“我不想再提她了,你有话自己去问她。”

“好说,好说。”十方慌忙站起身来辞行,走到门口,又回转过来,给无疏续上一杯花果茶,来回搓了搓手,欲再搭上几句话,见无疏双目微阖,右手支颊,神情疲惫,只好将话又吞了回去。

走了几步,又滞了脚步,回来往火盆里添上几块木炭,站起来,脚刚跨出去一半,又收回来,蹲下,拿起火钳拨旺了火,鼓着腮帮子吹火星儿。

“你怎么还没走?”无疏师太不耐烦的睁开眼睛,冷冷的瞅着十方。

啪嗒!

“对——对不起,吵到你了。”十方和尚受惊,手中火钳掉进火盆,溅起的火星仿若绽放的焰火,这烟火显然没长眼神,迸到了无疏垂下的衣袍上。

“你——没烧到你吧!”

十方扑灭无疏袍角的火星,顿时“花容失色”!

“你——你走开!”无疏急忙推开十方的手,“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哇!”十方惨叫。

“糟糕!”无疏惊叫。

十方缩回手脚,动作过急,没站稳,一个踉跄绊倒了火盆,宽大的棉袍顿时着了火!

他在地上很没形象的打了好几个滚,无疏师太提起半开的热水往他身上浇,火苗终被扑灭。

可是地上散落的木炭已经将经书和杂物点燃了,这些天一直阴雨绵绵,都有些潮湿,所以火苗夹杂着浓烟到处肆虐,十方可怜兮兮直道对不起。

“来人啦!主持禅房着火啦!”

提着一瓦罐泉水的无寐师太回来了,招呼几个小尼姑过来救火。

无疏将十方推开,“你赶紧走,别在这里帮倒忙!”

被人嫌弃的滋味真难受啊!十方从窗户里跳出去——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咚咚咚,门在响。

幽闲先是将门开了一条缝,看到面黑衣破的十方和尚,愣了:

“十方大师,您被人给烤了?”

十方窜进屋内,健硕的身体比猴子还灵活,扯了手巾浸上水擦脸,无奈他的脸皮比宣纸吸墨,面皮都搓红了,那烟熏色只是减退了半分。

幽闲蹲在一旁看热闹,“不要再擦了,这个颜色很好看嘛——和刚出炉的烧鹅一个样,令人馋涎欲滴。”

十方不理她,蘸了些皂角,继续蹭,像蜕皮的蛇。

幽闲捂嘴,窃笑,“您等着晚上再回寺吧——反正天黑别人也看不清楚。”

一盏茶过后,十方和尚红光满面——蹭的!

幽闲同情的抓了把干果,塞给十方,“大师,您慢用。”

几颗花生,一杯冷茶下肚,十方和尚尴尬之色渐褪,他看着面前嬉笑的幽闲,纳闷:这哪里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样啊!脸颊比前几日还圆润了些,分明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样子嘛!

“我听说你三天三夜没出门,无疏主持也没派人给你送饭。”十方诧异,“莫非你这些天吃的是蟑螂老鼠?”

“非也,非也。”幽闲将地上的红漆食盒提上来,“这是奶娘炖的酱牛肉和猪蹄,我连吃了三天,好油腻,真想吃顿斋菜哦。”

十方很后悔:担心幽闲挨饿,不如担心母猪上树;他屁颠颠的来红叶庵探消息,烧了无疏的禅房,丢了脸,被小尼姑耻笑,最后,还…还被肉食引诱,真是倒霉。

为了慰藉自己受伤的灵魂和烧坏的新棉袍,十方和尚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吃肉!

十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带走了一个猪蹄。

再挥一挥衣袖,带走了半斤酱牛肉。

扫荡完幽闲的残羹剩饭,十方满足的砸吧砸吧嘴,转身就要离开。

“喂!你找我是要干嘛?”幽闲叫住了十方。

“没大没小,喂也是你叫的吗?”十方拧起幽闲的耳朵。

“师傅,十方师傅。”幽闲赶紧改口,呲牙咧嘴,“喂只容许无疏师太一个人叫!您老慢点拧——小心伤了您老的手哇!”

十方放下“屠手”,立地成佛,他敲了敲幽闲的光头,感叹道,“然镜这傻孩子到底看中你什么?你躲在房里三天,就没担心然镜怎么样了?”

幽闲嬉皮笑脸,抓耳挠腮,“十方师傅,请您高抬贵手,别敲我的头哇,敲坏我的头,最多碗大个疤,抹点药膏就行,万一伤了您的手,无疏师太会让我永不超生的呀!”

凶案

天色已暝,钟声唱晚。

“我走了啊,你确定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十方和尚一步三回头,第四次问幽闲。

幽闲摆摆手,赶苍蝇似的,“没有,您回去吧。”

“你没什么话带给然镜?”十方很失望,想到然镜一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苦兮兮怨妇的模样,又软了心肠,再次问幽闲。

冤孽,冤孽啊,当年小幽闲还在红叶寺当小和尚的时候,她天天抱着木鱼跟着然镜,然镜打坐念经,她趴在蒲团上玩蚂蚱,打苍蝇,玩着玩着,就枕着木鱼,猫儿似的蜷在蒲团上睡着了,口水滴答在佛珠上,连成丝,扯成线,一弹一弹的,就是掉不下来,眼瞧着就要碰到地面,却嗖的一下又粘回去了。

那个时候,幽闲和然镜的关系,就像口水和佛珠;然镜经常找机会甩开幽闲,藏来藏去,蓦然回首,幽闲却在,灯火阑珊处,抱着木鱼嘿嘿笑,“然镜,师傅叫你回去吃饭啦。”

而如今,变成幽闲躲着然镜了,令十方和尚折腕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唔,十方师傅,你就说,幽闲未老,尚能食饭。”幽闲瞧着十方那副模样,知道不说点什么,休想送这尊“佛”离开。

“好,好。”十方乐颠颠的打开房门,刚迈出门槛,又扶着门框回首说道,“有空来红叶寺谈禅,我亲自下厨做罗汉斋。”

“知道了。”幽闲阖上房门,这一招又急又快,十方脑袋没来得及缩回去,鼻头和门框来了个热吻,他鼻梁本来就扁平,用幽闲的话来说,就是“像塌方的煤矿似的”,这下撞得更塌了,还红红的,配合脸上没擦干净的烟灰,烧焦的僧袍,十方和尚的样子可以直接去戏台上唱丑角,还不用化妆的。

乒乒乓!

僧敲月下门。

十方捂着鼻子大呼,“幽闲!你这倒霉孩子,贫僧快破相了!”

幽闲不堪其扰,打开房门,愣了愣,“咦,无疏师太,您…。”

啊!

十方捂着脸狼狈而逃。

“嘿嘿,这么不经吓,杯弓蛇影,无疏师太才懒得来我这里呢。”幽闲望着十方飞逝的背影,摇了摇头。

关门回屋,没有十方的聒噪,屋内顿时冷清下来,幽闲跳上床,扯过被子蒙头大睡,被窝已经凉了下来,又隔着几层衣服,良久都没暖和过来,幽闲冻得缩成一团,思绪却纷乱芜杂,似冬日初雪;那夜的床帷,暖得直冒汗呢,他的手真烫,所到之处…。

乒乒乓!

没有眼色的敲门声,打断了幽闲的一帘“幽梦”。

她蒙上被子当乌龟,艰难的继续回味,可敲门声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坚决的扼杀幽闲最后的痴想。

“十方!”

幽闲悲愤的起来开门,恨不得一脚将臭和尚踢回红叶寺。

“幽——幽闲,山下出事了,无疏主持要我和你去衙门认尸首。”

来人却是无寐师太,看见幽闲一脸不善,便长话短说,斜瞥着看她。

幽闲脸色一沉,“是谁?”

无寐师太紧了紧披风,声音有些发颤,“衙役只是说在路边发现一尼姑的尸首,面容被毁,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红叶镇只有我们这一个庵堂,他们就找上门来了,要我们去辨认是不是红叶痷的人。”

“这个,点点现在庵里的人数不就可以了么?”幽闲问。

“无疏主持刚刚点过,庵堂下山化缘讲经,打酱油买柴米的都回来了,无悔师妹带着两个小尼姑在镇外的义庄里打斋超度,衙门已经派人去守卫了,明天一早就接她们回来。只是现在有三个师太在外面云游,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们。”

说到最后,无寐眼圈有些红了。

变化来得太快,小小红叶镇,一直平静无澜,连泼妇骂街打公婆汉子都是大事,现在居然出了人命案。

幽闲裹了件黑色大氅,从柜子里翻出两个假发髻,戴帽子般扣在头上,另一个递给无寐,“戴上吧,能避劫最好,避不了——至少还能保暖。”

无寐戴上发髻,遥遥对着铜镜正了正,回头时,见幽闲愣愣的瞅着自己,“怎么了?”

幽闲回过神来,啧啧叹道:“无寐师太,您出家前,不会是那家青楼的红牌罢?”

无寐师太脸色发白,拧着幽闲的耳朵往外拖,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初冬夜里,细雪纷飞,灯笼在半路上熄灭,两个人影在险路诡异穿行。

红叶镇衙门,仵作房。

几个人影围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

尸首是个尼姑,身上瘀伤砍伤刺伤无数,整张脸都被划烂了,面皮翻卷,上嘴唇被整个割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双眼圆睁,在晃晃悠悠的灯火照应下,甚为恐怖!

无寐师太一见到尸体就捂嘴跑到屋外呕吐,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幽闲举着灯笼从上至下一寸一寸的勘验,眉头紧蹙,到最可怖的脸部时,她将灯笼递给身边仵作,左手捏着死者的下巴,轻轻一摁,咯挞一声,死者下巴顿时脱臼,幽闲取竹筷,从死者口中探入,直没喉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眼神倏地一凛,竹筷缓缓而出,夹出一物,半硬的肉片,裹着凝固的血。

呕!

无寐师太刚刚恢复,恰好瞅见这一幕,再次奔到屋外,胃囊翻江倒海。

幽闲将肉块夹进盛满烈酒的白瓷盆里,涮羊肉般在盆里搅了搅,酒水褪去了肉片的血渍。

“是她的上嘴唇!”

围在一旁的仵作衙役齐声惊呼。

“嗯,死人喉咙紧闭,连水都浸不去;所以她咽下自己下嘴唇的时候,还是活着的。”幽闲将肉片展开,放在死者割裂的伤口比了比,刀口严丝合缝。

呕!

四个衙役也受不了了,纷纷跑到门外加入无寐师太呕吐行列,只有年老的仵作和红叶镇武铺头守在身边。

“幽闲,这可是你们红叶痷的师傅?”武铺头问道,目光如炬。

幽闲摇摇头,“武叔,死者面容全毁,身体伤痕无数,实难辨认。”

武崇思在做红叶镇铺头之前,他的身份是武家肉铺大老板,人称武屠夫,是幽闲奶娘的丈夫,奶哥哥的父亲,记事以来,幽闲觉得这个叔叔总是冷冷的,所以她可以对着奶娘和哥哥撒娇卖乖,但对这个叔叔一直敬而远之,以礼相待,从来不敢放肆。

武屠夫的铺头生涯是从数年前的一个初春开始的,红叶山出现一群恶狼,一个月内二个樵夫,一个药农葬身狼腹,武屠夫手拿一柄杀猪刀,腰踹一把剔骨刀上山,第二天下山时,扛了一堆新剥的狼皮,红叶山从此狼群绝迹,只剩几只野狗扑腾了。

此次人兽大战,震惊红叶镇,武屠夫次月将肉铺生意全部交给儿子武信旋,去衙门走马上任,腰间佩刀,做了本镇铺头,每日巡街捉贼,兢兢业业数年,鬓发已经染上白霜。

“不过…。”幽闲顿了顿 ,“无寐师太,过来帮帮忙。”

无寐师太苍白着脸过来,嘴里含着一片橘皮。

幽闲在尸体双脚处站定,“麻烦师太打着灯笼,我要验验死者□□。”

无寐颤抖的双手,接过灯笼,脸侧向门外,武铺头也侧身朝外。

室内一片死寂,只闻幽闲解开尸体衣裤的声音,一只黑猫无声无息从房梁上跳下,径直朝尸体扑去。

喵呜!

铛!

武铺头弯刀出鞘,拦在尸体前方,黑猫一头撞在宽阔的刀身上,一声惨叫,往窗外逃窜,踢翻了一盏油灯。

黑猫撞开木窗,从窗缝里钻出去,一阵邪风呜咽着袭来,吹灭了室内所有的油灯蜡烛,只剩下无寐和仵作的灯笼在风中飘零。

磕哒!

尸体的左腿突然痉挛似的一蜷!若不是幽闲躲得快,死者的脚踝就踢到她脸上了。

“妈呀!冤魂不散!诈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