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大镜子将她分成八个影像,每一面都彰显着四个字——完美无缺。

幽昙杏眼圆睁,“公——公主?!”

蔷薇从墙角一步一蹭过去,在离幽闲二尺远的地方停下,伸手欲碰她的脸,却在半空瑟缩回去,双手在衣襟上正反蹭二次,确认干净后,在幽闲右耳根下摸了摸,“没有易容,今天是腊八,又不是什么大节日,打扮的这么漂亮,我都不认识了。”

腊月初一那天,国主下旨,夏太监阴阳怪气的念了半天,最后恭喜幽闲说了一箩筐吉祥话,说什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之类的话。

蔷薇觉得每个字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组合在一起他就不懂了,于是他“不耻下问”请教杨憧,杨憧说其实就是说国主觉得自己闺女这些年吃斋念佛、为国祈福辛苦了,从今天开始,幽闲就要褪去佛袍,按照正常公主来装扮,还有,国主叫幽闲腊八那天回家吃饭。

“老奴告退。”梳头的老嬷嬷阖上妆盒,恋恋不舍的看着八面大镜中的幽闲,喃喃道,“公主长得真像大小姐。”

幽闲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像先皇后?钏嬷嬷,你是姜府的老人了,姜府三个女儿出嫁都是你梳的头,她们的模样你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吧——我难道长得不像母亲么?”

钏嬷嬷眼圈儿一红,拿着帕子拭泪,欠身道:“回公主陛下,您的相貌轮廓神似大小姐,那双眼睛倒是和二小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哦?”幽闲淡淡一笑,“那无疏师太呢?我和小姨没有半点相似?”

“三小姐?”钏嬷嬷顿了顿,“有时候,您的个性喜好,和那时未出阁的三小姐很像。”

帝都王、谢、姜、殷四大家族,王谢殷三个都人丁兴旺,开枝散叶,唯有姜府越来越里寥落,家谱的最后,只有姜淮、姜暮、姜郁这三个嫡出的小姐。

老大姜淮素有才名,善诗书,和国主是年少夫妻,是从皇宫正门抬进去的,可惜被卷入政治死于冷宫;老二姜暮出阁前是名满帝都的美女,嫁个了自己的姐夫,成为后宫贵、淑、德、贤四大妃中的贤妃,后失宠,生下幽闲后就一直住在冷宫,在幽闲八岁那年暴病而亡。老三姜郁,在少女时期极其叛逆,曾经离家出走一年有余,后还是服从了家族安排嫁给门当户对的谢家做媳妇,三年后夫婿战死沙场,她出家为尼,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姜家三女,命运皆坎坷。

“什么?公主像无疏师太?”想到佛堂上比古佛还要安静的无疏师太,幽昙很难相信她年轻的时候和幽闲一个性子。

“嗷嗷!你是说公主老的时候会变成无疏师太那么无趣乏味?”蔷薇觉得自己的小儿肝儿都碎了。

“多谢钏嬷嬷为我整理妆容。”幽闲示意老嬷嬷退下,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一上午动都不能动,可算是结束了。”

幽昙体贴的扶着幽闲,“公主去软榻上歇歇,待会幽明就过来布菜开饭了,今日晚上还要去皇宫见国主喝腊八粥呢。”

顾念久捧着一卷书进来了,见到幽闲的妆容打扮,也是呆了一呆,都忘了抖去雪裘上的浮雪,“你的头发长那么快?前天才长出一指长——不对,这是假髻,这假髻做的太精妙了,就像是你自己的头发。”

“你说这个?”幽闲摸着发髻,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这是三个女人的头发整理在一起编出来的,这其中,有两个人是死人——我大姨先皇后和我母亲,另外的,是无疏师太剃发出家时留下来的。”

蔷薇难以置信,“死——死人,你怎么连母亲的遗体都不放过。”

顾念久将蔷薇往身后一拨,“别胡说八道,市面上买的假髻都不干净,所以贵族女子会每日收集自己的洗梳下的头发,用秘制的药水保存,积少成多就编成假髻打扮。公主头上的发髻是先皇后和贤妃留下的遗物,并非亵渎尸体。”

幽闲咧嘴笑,“其实也都不是光明正大啦——无疏师太那份就是我偷出来的,因为都编在一起,她没办法挑出来,只好作罢。”

尽管如此,蔷薇众人想到幽闲头顶上的发髻是两个冤死在深宫女人的头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尤其在此时,卧室里明明只有四个人,但在八面大镜子的照映下,幽闲、顾念久幽昙、蔷薇四个人瞬间变成了三十六个人!

这三十六人角度各异,所以只要稍稍一动,就像是三十六个人在动;仔细看去,这些人的表情都好像不一样,如三十六个鬼魂在漂移,再加上幽闲头顶上三个充满各种怨念女人的头发,卧室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公主,能把这八面镜子撤了吗?照那么多人影我觉得渗得慌。”蔷薇对着镜子呲牙,被自己八个影子给吓到了。

“不用,今天把午饭就摆在八面镜子中间。”幽闲对着门口目瞪口呆的幽明说道:“你们三个、还有杨憧今晚都要跟我去皇宫,那里人多眼杂,且各怀鬼胎。入了皇宫,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他们注视之下,不能出半点纰漏,这八面镜子,就是他们的目光。”

顾念久建议:“公主,要不再加八面镜子,将饭桌围成一圈?我们不能把他们都戳瞎;就必须适应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目光,如果能观察到别人眼中的自己,就能揣摩他的意图了,这并非是什么坏事。”

幽明指挥仆妇们将饭桌抬到镜子建成的包围圈中摆好饭菜,幽闲矜贵起身,缓缓入席,幽明幽昙左右伺奉布菜斟酒、盛汤递帕,就像幽闲多长出来的四只手,一举一动无不合意。自打幼年时期被无疏师太选中进了红叶庵,她们就一直陪伴在幽闲身边。

幽闲吃得很饱,甚至有点撑。即使如此,她还是连饭后茶点都一扫而光,晚上的腊八盛宴,其实就是一场开在皇宫的鸿门宴,那个时候,她可没有精力吃东西了。

鸿门宴上,有人记得项庄舞剑,有人记得项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有人记得刘邦借着上厕所逃跑——没有人记得吃的是什么,因为这种宴会,消耗的不是食物,而是命运。

腊八

皇宫,是一个充满各种动物和植物人的地方。

柳叶眉、杏核眼、桃花目、芙蓉面,拼在一起,就是一植物人儿。

动如狡兔、狡猾如狐、心若蛇蝎、加在一起,就是一动物人儿。

皇宫,就是专门收集这种动物和植物的地方。在这里,地位和金钱似乎唾手可得,但似乎又遥不可及。欲望吞噬着人性,剩下的,是群魔乱舞,妖孽无双。

这年的腊八宴,缝制“返俗”的琉璃公主成为宴会上的焦点,这个长期被忽视的“出家公主”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天佑公主”,使得各种植物人儿和动物人儿苍蝇般围着幽闲转,幽闲胃口全无,数了几粒红豆下肚,全力应付无孔不入的妖孽们。

她跳过了无数个设好坑,也挖了无数个坑让妖孽们往下跳,涂满口脂嫣红的唇开合之间,杀戮四起,横尸遍野。

这一次,陪伴琉璃公主的两个侍婢,平日不常出现在宫中,唤做幽明的侍婢一副敦厚老实人模样,安静寡言的,无论妖孽们怎么套近乎或者言语敲打,她的话题的中心永远是将“不知道”、“不清楚”、“可能吧”、“可能吗”、“或许”、“然”、“诺”等各种隐晦含糊的词语发挥到极致,宛如一块矗立在激流里的顽石,仍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同样是侍婢,幽昙却是一只花蝴蝶般满场飞舞,甜美可人的笑容,见者无不觉得春风化雨,一个时辰的宴会,她就认了仨干妈、二干姐、喝了好几个妹妹献的香茶,头上插的,手里戴的,几乎全部换了个遍——进宫戴的首饰送给干妹妹做礼物了,现在戴的是干妈和干姐赏的。幽昙这只蝴蝶飞一圈下来,如采蜜般在各种迎奉拉拢、打压暗讽、探听虚实的“繁花”中得了不少讯息。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直守护在幽闲身后静默不语的如“哑仆”般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幽昙和幽闲都恭敬的唤一声——蔷薇夫人,这位蔷薇夫人生得一副比宫中妖孽们还要美艳的样貌,眼如秋水,流转间色授魂与,但其气质却淡漠疏离,仿佛这宫中的繁华都入不了她的眼。

幽昙对干妈干姐们解释说蔷薇夫人是琉璃公主的贴身侍婢,她和幽明都是受蔷薇夫人教养伺奉公主的,蔷薇夫人是个寡妇,死了丈夫后得了失语症,只能听,不能说。

菜肴再多也吃不到嘴里,成群的美人连头发都不能碰,这该死的宴会的什么时候能结束啊?!自从离开红叶庵,我的身份从小妾变成贵妇,今晚干脆从贵妇变成了寡妇——而且还是个哑巴!蔷薇暗自思付,隐在袖子里的手握紧展开无数次,他不敢动,临行前,幽闲叮嘱过:“你是我带进皇宫的一柄宝剑,除了护我和杀人,其他的事情你都不能插手,宝剑能说话吗?不能,所以你是个哑巴有什么不妥的?警告你,一旦有什么差错,暗卫头领蔷薇大人的位置就让给杨憧,反正杨憧早就是个‘一剪没’,他穿上太监服进入宫廷比你安全。”

受此威胁,蔷薇立刻化身为听话小绵羊,任由幽闲搓圆捏扁,杨憧倒是不平了:“他是寡妇,也就是说我是个死人。”

幽闲抿着消食的普洱茶:“你要是有意见,我可以让你马上变成名副其实的死人。”

杨憧立刻装成活死人,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说。

腊八宴的最后,是皇家祠堂大祭司带着一帮小祭祀奏起雅乐,唱着祈祷来年五谷丰登的古老歌曲,领唱是俨然是普通祭祀打扮的路不易,他的声音浑厚绵长,脊背挺直如剑,目光虔诚而坚定,面部轮廓英俊了得,几年前他被幽闲安排到了祠堂做祭祀,就深得大祭司的器重,到明年初春时节,路不易就要被正式册封为下任大祭司的继任者了。

重见故人,幽闲等人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心绪顿时愉快了不少,首次觉得枯燥的祭祀歌曲那么动听。当最后一句“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的余韵消失在笙乐之中,宴会终于结束了。国主焰文帝今晚兴致缺缺,家宴进行一半就称身体不适离场。这顿腊八宴皇族们吃的很沉重,大总管夏太监宣布宴会结束后,众皇族演了一番姐妹情深,兄弟友爱,父孝子贤的亲情戏之后纷纷散了。

蔷薇夫人扶着幽闲上马车,轮子刚转了不到十个圈,大总管夏太监从树影中走出来,“请各位留步,奉国主口谕,召见琉璃公主。”

喻正宫,国主寝殿。

幽闲刚跨进殿门,身后的夏太监就阖上门,屏退左右,自己站在门口守候。

蔷薇等人早就被领到偏殿休息,幽明着急的围着地上的火盆转圈,“怎么办?怎么办?他们不让我们陪同,公主会不会有危险。”

幽昙神定气闲的嗑瓜子喝茶,“意料之中的事,公主自会应对。”

蔷薇有些困惑,“宫中潜伏的红杏没有提起过召见的事情,绝对是国主临时起意。”

杨憧宽心道:“老爹想见和亲闺女,说几句私房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幽明不以为然:“腊八宴上不都见过了嘛!公主还敬了国主一杯酒呢。”

幽昙将瓜子壳扔进火盆:“你是说隔着那群脂粉堆和一帮子兄弟姐妹?估计国主连公主的衣服穿得是什么颜色都看不清吧。”

总是不缺各种温香软玉的喻正宫,今夜却只有一对沉默的父女。

幽闲踏入寝殿,缓步朝着在主位上自斟自饮的国主走去,焰文帝右手一松,半满的酒杯先是无声落在狐皮软垫上,然后滚着落下,在空中翻了三个跟斗,乒的一身砸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焰文帝颤抖的双手撑着酒案站起来,怔怔的看着由远及近的幽闲,刹那间目光迷离,喃喃道:“淮——淮儿,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幽闲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和焰文帝对视。

焰文帝踉跄着走近,在距离二步远的时候猛然收回了双手,“你不是,不是她,不是。”

幽闲嘲讽一笑,“父亲,我是你的女儿琉璃。”

“琉璃,你是姜暮的女儿。”焰文帝目光清明了许多,“你长大了,很像你的大姨。你满月的时候,我抱着你去祠堂敬奉祖先,那个时候,你像只小猫似的蜷在襁褓里。”

“这些我都知道,您的众多子女中,亲手抱着去祠堂的,只有我和稳定您皇位的大皇兄有这个福气。”幽闲淡然道,“我还知道,大姨姜淮是您的皇后,您亲手下旨夺了她的皇后位,留她在冷宫自生自灭,她死了,死于您的冷漠无情。”

“后来,您又将她的妹妹姜暮——我的母亲扔在冷宫,她生下我的时候,你正在和舞姬喝酒,夏太监恭喜您多了一个女儿,您端着手里的琉璃杯,说,‘是个女孩儿呢,就叫做琉璃吧’。父亲,你我此次父女相见,不需要带着父慈女孝伪善的面具,彼此坦言相对,可能我们都不会那么难受。”

焰文帝颓然摇摇头,“我的女儿,你不要这样讽刺你的父亲,我老了,今晚的腊八粥,很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碗腊八粥。”

幽闲上前将焰文帝扶回软座,“父亲,您大可将‘很可能’三字去掉,您的儿子们都希望明年腊八宴上他们坐在您的位置,所有人都臣服在他们脚下。”

焰文帝无力的挥手,“愚蠢,愚蠢的儿子们,这个位置对他们而言,如同囚牢,最后还是要受那些权臣世家的摆布。”

幽闲笑,“您也曾经也是皇子,将心比心,您最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太子位悬而未定,您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世家和权臣各选其主,期待日后分一杯羹。”

“你还在恨我么?”焰文帝有些贪婪的看着那张酷似先皇后姜淮的脸,“那个时候,把你嫁到南焰国,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琉波和我都是您的女儿,皇室之女,嫁给谁向来都是政治决定,您做不了主的。”幽闲奉上热茶,“我不恨您,但是也不爱您,我的父亲。因为爱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的大姨和母亲就是因为太相信爱情,太相信您了,所以都下场凄凉,特别是您的皇后姜淮,听说她在冷宫死了三天才有人知晓,装殓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红颜枯骨——。”

“住口!住口!”焰文帝将茶杯一摔,惊恐的捂着眼睛,“淮儿,我不是不想救你,那时我确实——。”

“父亲!”幽闲掀开焰文帝的双手,强迫他看着自己,“姜淮初入宫中,就是这番的花样年华,她把爱情献给您,她将您当做丈夫而不是国主来爱,至死不渝。您却一步一步将她推进深渊;我的母亲比她姐姐还傻,期待国君的宠爱能保护姜氏家族,可到最后,她差点能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和一个无能而懦弱的国主谈爱情和责任,简直就是笑话!”

“这些年来,您的父亲就是这样度过一生,您也是,如果您的儿子继位,他也逃不过这样的宿命,姬氏家族的子孙,血管里流的不是热血,而是腐臭的酱油,你们都是世家权臣的傀儡,他们啃噬着皇权,直到北焰国灭国!”

“父亲,我要这一切,都终结在我手中.”

叙旧

接近子夜时分,幽闲终于从喻正宫出来,踏上了回府的马车,众人见她心情不佳,便都沉默不语,杨憧披着雪衣雕像般充当车夫挥鞭赶车,蔷薇裹着玄狐雪裘,坐在其身侧,警惕的环顾四周。

奢华的公主马车内却只有幽明一个人打瞌睡,幽闲和幽昙坐在紧跟其后的侍婢马车内,狡兔三窟,方才马车在穿越厚重宫墙的那一瞬,蔷薇打开马车后门,舒展胳膊将幽闲扔到后方的马车内,幽昙阖上门帘,一切重归平静。

幽闲很反感自己像球一般被暗卫队长蔷薇摆弄,无奈蔷薇反常的坚持到底,说今夜雪大风疾,会影响他对暗器□□方向的判断,偌大的马车就是一个移动中的大靶子,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呆在侍婢马车比较安全。

这辆马车本来就不大,为了驱寒又增加了两个火盆,空间顿时变得有些捉襟见肘,幽昙蜷在角落,尽量让幽闲可以舒展的躺卧坐,这并非她刻意讨好主人——幽闲此刻的脸色实在可怕,眼神似乎没有焦距,但仔细看去,却有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凝重感,每每触到她的目光,都觉得她眼里波澜涌动,余光若掀起的巨浪,能把自己卷进深渊。

她看不见我她看不到见我,幽昙缓缓将自己藏在死角——窄小的马车内其实并无死角,但前方有个挡箭牌就不一样了。

乒乒!当木炭爆出双响的火花,“挡箭牌”开始说话了,“幽闲,和国主谈了那么久,有所得?”

幽闲靠在车壁的软垫上,“我得到一个承诺,国主的承诺,哈哈,有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挡箭牌”斟上烫好的米酒,舀了一大勺蜂蜜进去,搅匀了,递过去,“聊胜于无,这一次,他给你一个承诺,下一次,他能给你更多。”

“能给什么?缝在腰带里的密诏?”温软甜润的液体确实能安慰人心,幽闲捧着杯子就不放手了,她舔了舔嘴唇,“如今他连晚上和那个妃子睡觉都不能做主,他的诏书有个屁用。”

雍容精致的盛装下,狂野小尼姑的低俗秉性开始冒头了。

“挡箭牌”微微一笑,拨弄着火盆的炭火,“诏书确实不管用,那么情书管不管用呢?”

“情书?”幽闲离弦之箭般将“挡箭牌”扑倒,恨不得化身为千手观音摸向他任何一个可能藏书信的地方,“快给我,快给我,顾念久你不想活了。”

“呵呵。”“挡箭牌”顾念久从腰带里扯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函来,“诺,给你,这是然镜和尚的‘衣带诏’。”

幽闲将信函宝贝似的捧在胸口,朝着幽昙道:“快,在加一个,不,是两个灯笼,我要看信。”

拜托,这么小的车厢点上四个灯笼,不怕着火么,再说,多一个灯笼这信还能看出个花来?!幽昙心中大呼,抬头见幽闲喜上眉梢,几乎要兴奋的跺脚的样子,顿时释然:自打来到京都,就没见公主这般高兴过,看来那和尚在公主心中分量不轻…。

顾念久擦拭着洒落在衣袍上的米酒,暗自叫苦:这小尼姑有了和尚就忘了我…。

幽闲颤抖的用发簪尖部跳开信笺,二个多月了,每日事务缠身,睡觉吃饭都是见缝插针夺来的时间,漫长水路上,她将和然镜的情感像过季的衣服般,一一理顺,分门别类收纳在各个抽屉箱子中,上了锁,还强迫自己忘记钥匙所在。船桨每划动一次,她就觉得自己离然镜远了一步,眷念转变成思念。

后来到了帝都姜府,思念变成了绝念——她发现只要自己不再想然镜,所有的苦痛几乎就消失殆尽了,如此,还是绝了念想吧。

没有想到的是,然镜如同飘忽不定的魅影,或者恐怖小说里的鬼魂,她自以为自己处在一个绝对见不到他,安全的地方,可是她不经意抬头间,那个魅影就在镜中朝着她笑呢!

如此的触不及防,顾念久一个微妙的情书暗示,幽闲就彻底沦陷了,她展开书信一读再读,直到每一个字都镌刻在脑子里,她将信纸摊在膝盖上,右手食指一笔一划临摹着然镜的字体,微闭着眼,想象着他在书案上给自己的写信的样子,红叶山上的分别是那么的仓促,她和他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说,她多想冲过去狠狠咬着他的唇,扯开衣襟,挖出心脏,在上面刻满自己的名字!然后掏出自己的心脏,对他说:

“你看你看,我的和你一样呢,上面刻满了你的名字。”

顾念久凑近火盆烤干酒渍,故作随意:“看不出那和尚还挺懂得风花雪月,信中说了不少肉麻情话吧。有没诉苦说他天天和当相爷的国舅斗法,还要堤防他国主弟弟的猜忌,日子过得很是辛苦?”

“哪有。”幽闲盯着信笺,甜甜的快酿出蜜来,“他问我最近胃口好不好,一日吃几顿饭,都吃了些什么,有没有听到什么趣闻乐事,他在天祈城今年的雪很小,总是下雨,红梅花开的比白梅花好看,前些天去听戏,是水磨腔昆曲的《思凡》,还是名角呢,不过他觉得没我唱的好,嘿嘿。”

冒着如此风险送一封情书,敢情写的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顾念久不信,“就这些?完了?”

“哪有。”幽闲微闭着眼,砸吧砸吧嘴,好像是在回味其中的内容,“他还说,他最近胃口不太好,应酬太多,光喝酒去了,前日上山围猎,打了一头野猪,二只羽毛很亮的野鸡,都被我奶哥哥武信旋拿回家用粗盐腌了,风干了一天再烤,味道居然格外香;还有阿福和旺财的小宝宝终于出世了,一口气生了五个狗崽,旺财奶水不够,我奶娘天天喂给狗崽们喝羊奶。它们长得很壮实。”

幽闲神游千里,时笑、时哭、时喜、时叹。

顾念久看着幽闲,是怜、是愁、是恸、又似乎,是漠然。

这气氛实在诡异,幽昙觉得自己就是变成蚂蚁也显得突兀,干脆披着雪裘搬着小凳出了车厢,捧着手炉坐在车夫刀戈身后。

风渐熄,雪却更大了,片片鹅毛飞舞,势必吞没整个白石城。已经开始宵禁,时不时看见排列成行的羽林禁军巡街;醉酒的流浪汉在街面撒了泡尿,然后蜷在避风的墙角说着疯话睡着了,这些人一半会永远睡过去,被清晨打扫街面的劳工装进麻袋里,搁在垃圾车上,拖到城外乱葬岗埋掉;声色犬马的权贵们在酒馆青楼里醉生梦死,宵禁对他们而言,不是禁锢,而是买笑的开始。

十六轻骑护着马车前行,拐进下一个巷口——为了将危险降到最低,杨憧每次驾车回姜府的路线都不一样,而这次,似乎有人猜出他的意图,雪夜里,两驾马车堵在前方,他一回头,远远看到后方巷口也被两架马车堵死了。

“全体戒严!”杨憧低声喝道,十六轻骑将马车围成一圈,缓缓前进。

杨憧大喝:“前方闲杂人等速速让路!惊动公主座驾者,杀无赦!”

一个全身都罩在黑色大氅的高大男子立在街口,双手捧着拜帖,朗声道:“我乃公主殿下旧友,公主看过拜帖便知。”

杨憧右手按在剑柄,“速速让道,若要觐见公主,请明日去姜府投递拜帖。”

咚咚,后方马车车壁响动,杨憧骑马后退过去,“公主?”

幽闲隔着窗帘道:“这人我认识,客客气气的请他过来。”

杨憧亲自去请男子,男子为表诚意,放下连衣的帽子,露出一张如刀斧刻就沧桑的脸,杨憧觉得此人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幽闲看过拜帖,眉头微蹙,“他居然就在白石城。”

顾念久问:“是谁?”

幽闲将拜帖投进火盆,“曾经在红叶山置我于死地的人,尹国太子,夏侯安。”

是他?!尹国太子来帝都可是大事,朝廷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当初他派刺客如花和商监视幽闲,如果最后确定她嫁给南焰国国主就动手杀她,最后幽闲杀了商,两人已然结仇,他居然秘密潜来找公主?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投递拜帖的男子道:“我家主人在前方寒舍设了薄酒一杯,还请公主——。”

幽闲打断了男子的话头,“谷先生,我真是为你可惜,才华了得,却跟随一条毒蛇,不过毒蛇再猛,他也成不了龙。”

唤作谷先生的男子冷声道:“谷某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幽闲,“他知道我欣赏你,所以才派你过来传话,如果是其他人,我才懒得理会。请谷先生带路,我去会会你的主子。”

行了不过五百米,在一座不起眼的民宅前停下,尹国太子夏侯安预料幽闲必来,站在门前等候,两个国家的太子公主密会,自然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他们见面之时微微阖首示意,一同进了民宅的客堂。

幽昙和幽明面色不佳,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恨意:红叶庵就是被夏侯安手下的商一把大火烧了精光,多少姐妹葬身火海,虽然那次是商违抗命令下的毒手,但归根到底,夏侯安脱不了干系。

幽闲捧着茶杯不饮,言语淡漠,“快过年了,太子殿下千里迢迢来北焰国就是为了叙旧?别人也倒罢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事拿出来叙一叙吧,说不了几句,就叙起仇来,我的人脾气都不怎么好,到时候动起手来,我这个主人可管不了。”

夏侯安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母亲贵为皇后,年轻时也倾国倾城过,所以他的相貌自然不会差,蓄了两撇胡须,更显风流,他也不笑也不恼,淡淡的说一句:“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爽快,快过年了,除了叙旧,我还有一份大礼相送,顺便澄清我们之间的误会。”

“哦?!”幽闲道:“你不会是想再放一次焰火,把我的姜府当炮仗点了吧。”

夏侯安解释道,“红叶庵绝对是误会,是商违背我意思擅自行动,我愿意出十倍的价钱重修庵堂,另外,我还带来这份大礼——。”

“来人,把她带上来。”夏侯安一拍手,两个武士押着带着手铐脚链的女子进了客堂,那女子挣扎不已,嘴里塞着破布依旧发出声响,可见气愤之至。

琴操?!幽闲等人均感意外。

夏侯安毫不怜惜美人姿色,一脚将琴操踢到了墙角,琴操躲闪不急,额头血飞溅雪白墙壁,夏侯安脚踏着琴操的腰部不让她挣扎起来,而后提着她的头发强迫她面对幽闲,“她就是暗地指使商屠杀红叶庵的女人,一击不成,她跟着你来到白石城,若不是我及时阻止,她今夜就在巷口再次行动,商的那些机括她学的七七八八了,炸掉一辆马车对她而言并不难。”

“我把她揪出来献给你,算是救了你好几条命了吧。这份新年礼物如何?你喜欢吗?”

恨嫁

琴操一双秀水眸里怒火翻滚,殷红的鲜血从额角顺着脸颊一直探入衣襟,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有种别样的风情。

幽闲抿着茶水,徐徐道:“如此美人,太子殿下真舍得把她给我?”

“礼物贵重,方显得我真心实意嘛。”夏侯安放手,任由琴操柔嫩下巴狠狠磕向冰冷的地板,琴操复抬起头时,两边唇角抖都溢出一丝细线般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