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憧第九次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在墙角一步一蹭时,幽闲咔吧一声捏开一个纸皮核桃,再次剥出一个完整的核桃肉,她很满意其形状和色泽,一口塞进嘴里,嚼了许久方咽下,到了杯果茶,看着茶色还没泡道佳处,没心情饮下去,搁在一旁,朝杨憧招招手。

杨憧小狗般几乎是撒着欢跑到幽闲脚下,还没来得及掏出手帕,就开始落泪了。

得,看这架势,又是一个时辰招架不住,幽明了意,搬了厚厚一摞手帕待用,悄悄退到门外,接下来杨憧和公主说的肯定是极其私密的事情,这种事听不得,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她懂的。

杨憧听闻门关上的声音,便扯开的嗓子哭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如今强扭的哈密瓜变成苦瓜。我太天真了,以为徒有虚名的爱情总有一天会变得圆满,可是樱桃再大,也变不成苹果;苹果再大,也大不过西瓜;西瓜再甜,和雪花梨的味道相差大着呢。”

“我当初吃不到雪花梨,就期待至少能有个樱桃解解馋,心想总有一天,樱桃会变成雪花梨的。”

“…。”幽闲觉得很晕,“你是说——嗯,蔷薇是樱桃?”

“还是你懂我。”杨憧换了一块干净手帕捂脸,“在红叶山上,你把蔷薇赐给我当小妾,我得偿所愿三个晚上都没睡好,可这数月过去,我们明明同居一室——卧床就隔着一个屏风,但是我和他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生疏,同屋异梦。”

“这个——。”幽闲安慰道:“蔷薇是暗卫统领,也是离我最近的暗卫,很多时候,他是睡在我床下、房梁、衣柜、甚至浴桶里,你的工作又大多在外,有距离很正常嘛,你们要互相体谅。”

“我知道啊,我杨憧又不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主要是——。”杨憧顿了顿,“他现在都不找我借钱了?!”

“啊?!”幽闲看怪物似的瞅着杨憧,“你每年工钱都被他借光,还有去无回。他不再借钱,这是好事。”

杨憧恸哭:“不好,一点都不好,他不借钱,就不会朝我笑——他现在都懒得看我一眼,感情破裂,女娲都没法补了。”

明白就好,当初你一腔执念,寻死觅活,不管蔷薇是男是女都要娶他,如今尝到恶果了,上赶着不是买卖,悟了就好,幽闲很满意,递给杨憧新手帕,“情人做不了,至少你们还是兄弟,你若有难,他必定拔刀相助。更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蔷薇一枝花,你的有缘人,就在灯火阑珊处等着呢。”

呜呜!

一语戳到杨憧伤心处,他嚎哭不止,哭湿了五条手帕才抽抽噎噎的说:“我也这么想的,前些日子,我向幽昙表白,又是情诗,又是首饰的送,结果,结果,呜呜,今天早上,我照见幽昙和那个紫微郎百里喻喝茶,两人眉目传情,那紫微郎还送她一副画,她宝贝似的捧在手心,我送她首饰,她只是抛在首饰盒里从来没戴过。”

居然有这回事,我最近并没有交代幽昙和中书令联络,这丫头唱得是那处?幽闲沉吟:“这么说,幽昙和中书令大人有私情?”

“何止是私情,简直就是奸/情!”杨憧忿忿不平,“那百里喻瘦巴巴见风就倒,幽昙这么会看中那种人,我杨憧那里不如他了。”

幽闲长叹,“杨憧啊,感情不是谁比谁强,它就归谁。且先不论你和百里喻谁更强,你强或者他强都没有意义,因为比你和他更强的人比比皆是,幽昙肯定不会因为这个而见异思迁的,她是一个长性的女孩儿。”

对于感情,杨憧永远都是孩童般幼稚而霸道,自己见一个,爱一双都是正常的,别人心有他属就是不对的,典型的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他这个习性,幽闲他们全都了解,杨憧对强烈拒绝的反应,就是穷追猛打。所以幽昙对他的表白采取不理睬、不接受、不解释的“三不”政策是很明智的做法。

杨憧抱着幽闲的膝盖不放松,他对哭述的需求胜过安慰。幽闲渐渐习惯了,把杨憧的哭声当做唱戏,听着听着,竟然听出几许韵律来!情之至,昔日横波目,今做流泪泉。

今天太阳奇好,太阳这厮似乎也在忙着准备过年,连续十日都不曾路过面,阴风阴雨和大小雪花轮番光临白石城,殷勤之态若单相思的杨憧。

昨晚北风过后,一扫阴霾,阳光总算是赏脸来此一游,明日就是大年三十除夕夜,连阎王爷都是要过年的,什么事情等到过完年再议,连最伤脑筋的送礼回礼一事都已经彻底结束。

昨日,幽闲一封信送到国主手中,说近日因衣不解带照顾卧病在床的无疏师太,自己也染病在床,除夕夜的宴会恐怕不方便前往。国主立刻下旨,说念在琉璃公主贵恙,就不必冒着风雪入宫了,还命夏太监送了珍贵药材和补品一表父爱,幽昙幽明“搀扶”着幽闲领旨谢恩,当场“感动得”语不成句,上演一场父慈女孝的大戏。

自打那日尹国太子夏侯安将琴操献给她当做新年礼物,幽闲这些日子很不好过,无数次梦见旧情人礁石吊死在黄金笼中,仿若昨日。被往事牵绊着踉跄而行,心神皆损,连续三日都拉着顾念久借酒消愁。

顾念久陪酒兼任倾听,时不时言语相慰,好在他在混迹商场,喝酒本事了得,觥筹交错间,投石问路,声东击西、敲山震虎更是不在话下,在他的引导下,幽闲在心里挖了个深深的洞,将礁石埋进去,填上土,又将然镜和尚这座大山压在上面,总算是将这段心结了解,用顾念久的话说:

“谁不会死?礁石只是比你早死几十年而已,欠他的,下辈子还。你这辈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何必拿下辈子的债务来折腾这辈子?仔细想想,这辈子你欠的债还没还呢,说良心话,你欠不欠然镜?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从来没有向你索求什么,说句不好听得,他的初夜都给你了,什么?男人的初夜不重要?!我可以很慎重的告诉你,对于有些男人,初夜还是很重要的…。”

“还有,你欠不欠无疏师太?师太冒着莫大的危险将你救出宫外,养育你至今,你倒好,自打去了红叶庵,你那天让师太省心过?庵堂被你折腾得鸡飞狗跳——哦,错了,你们庵堂不养鸡,是猫飞狗跳的,师太做了些什么?人家容忍容忍再容忍,都忍出病了,最后还不是照样对你好——无疏师太连遗嘱都写好了,她死之后,姜府,包括姜氏家族所有的产业财富都由你一人继承啊…!”

“退一万步讲,你欠不欠我的?早年你白吃臭豆腐我就不说了,咱们说近的,你要做秦始皇,我甘心做你的吕不韦,赚的钱都充了公,我怕受人牵制,至今连老婆都不敢娶,别人家孩子、甚至孙子都会打酱油了,我还是光棍一个,容易嘛?容易嘛?还有蔷薇,扶桑国千人斩美少年啊,在你这做一保镖兼宠物,至今连个名分都没有,要么隐在暗处保护,要么顶着蔷薇夫人的名号装哑巴贵妇,就这样,每年年底工钱都被你扣得不剩几文。再说杨憧…,再说幽昙…。”

“什么?叫我闭嘴,什么都别说?唉,不说就不说嘛,你干嘛发脾气掀桌呢,砸坏了酒缸不说,砸坏了我的腿脚怎么办?明天还要和商会那帮老狐狸喝酒,伤了腿脚,他们会不会对我这个会长乘机发难?啰嗦,你说我啰嗦?我哪有啰嗦,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理智分析而已。”

“幽闲小尼姑儿,人这辈子,从来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当然,畜牲也没有,更可况,你选择的路,是攀爬在悬崖峭壁的不归路,顺时都有一把剑悬在你头上。”

“你毫无选择,只能不断往上爬,若是一回头,脚下必然是深渊激流,向上看,你还有希望,向下看,只有恐惧和感伤。”

幽闲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什么也没听,反正最后她又恢复了流氓本色,次日一早给然镜写了封长长的情书,另外涂了胭脂奉送香吻一个;中午吩咐幽明下厨给她烧辣子鸡,不麻不辣就提着脑袋出去;下午带着□□,扮作顾念久的小书童,和他一起参加最近拉拢的几个朝臣密会。

晚饭是在春意闹吃的,琴操姑娘成了她的阶下囚,这春意闹妓院就成了她的产业,自己的地盘,就没有那么多小心,恣意寻闹一番,已到深夜,喝了碗燕窝粥做宵夜,蒙被大睡。

第二天醒来,晴空万里,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幽闲还是那个幽闲。

婆媳

好雨知时节,好人其实也知时节,比如临近吃饭点,就不应该去登门拜访朋友——当然,除非你是故意蹭饭或者就是想请人吃饭。

这日,无疏师太就遇到这种人故意蹭饭的人,偏偏这个人她还不得不见,不得不花心思招待一番。

敢问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让避世宅在佛堂、脾气古怪的无疏师太严阵以对?

所谓物有天敌,比如老鼠和猫、蜈蚣和鸡、老鹰和蛇;人也有天敌,老板和伙计、妓/女和正妻、女婿和丈母娘、妻管严和悍妇、城管和摊贩,当然,这所有复杂敌对关系之中,从古到今公认最复杂、最心计、最头疼的莫过于——

婆婆和媳妇!

婆婆和媳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果什么都不刮了,这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暴风雨来临的前奏都是如此啊,各位。

无疏师太,在很久很久以前,芳名姜郁,帝都世家千金小姐,青春叛逆期过后,嫁给门当户对的殷家第五子做儿媳。可惜五子最后战死沙场,姜郁立誓出家,云游四海。二十多年后,婆婆大人的婆婆成了祠堂的木牌,昔日的婆婆大人就变成了殷家主母。

自打秋天无疏师太回到姜府,前来拜访的各世家夫人、主母络绎不绝,都吃了闭门羹打道回府了,无疏最烦与这些“俗人”打交道,拒绝的理由不是在生病,就是生大病,或者闭关礼佛,除非国主圣旨,她可以一辈子在姜府各种宅。

除夕夜之前的最后一天,天气大好,她兴致颇高的踏雪煮酒赏梅,快到晚饭点的时候,老秦突然来报:昔日婆婆殷老夫人亲自携重礼拜访。

无疏师太一愣,手中一枝梅落地,帝都四大家族,王、谢、殷、姜,王、谢世家的主母她可以客气的闭门不见,但是殷老夫人却不同,她毕竟是以前的婆婆大人,如果自己闭门谢客,就大大失了礼数,落人笑柄,所以无论如何,硬着头皮也要见殷老夫人。

于是无疏连忙回房整理仪态,换了簇新的佛袍,亲自去迎接殷老夫人。见面合十问礼,殷老夫人和从善如流双手合十回礼,两人并肩而行,寒暄几句今天天气真好,佛祖保佑明日除夕也是这般好天气,安安稳稳过大年之类的话来到正堂,无疏请殷老夫人上座,老太太客套了几句,还是坐定了。

天南海北闲聊几句,到了吃晚饭的点,殷老夫人话题突然一转,说听闻姜府素斋举世无双,今日不知有没有口福尝一尝?

这人年纪越大,面皮也越厚了。无疏师太只好假意挽留,殷老夫人顺水推舟,于是这晚饭,就定在姜府吃了。

世家规矩大,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并没说饭后喝茶水消食时也不能说话,所以半杯茶水下肚,殷老夫人就言归正传了:“无疏,如今琉璃公主也住在府中,为何晚饭见不到公主殿下?”

果然又是来试探琉璃公主的!这丫头真是让人不省心!无疏师太强咽下去半口果茶,拿手帕在嘴唇上按了按,“国主下旨琉璃公主返俗,不用跟着我礼佛了,自然不用吃斋,料理我和公主饮食的厨房是分开的。”

“哦,原来如此。”殷老夫人心知肚明,装着焕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搁下茶杯,“琉璃公主素有‘天佑公主’的美誉,姿容和才学都是出挑的,还颇得国主疼爱,如今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不知谁家能有幸迎娶公主。”

无疏师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无疏乃身外之人,红尘俗事一概不过问。”

殷老夫人都快修炼成精了,如何轻言放弃?她继续道:“琉璃公主毕竟是你的亲外甥,殿下刚出生就得到你的庇护,受你教养,后来贤妃薨逝,你对她胜似亲母,琉璃公主的婚事,无疏还是能说上话的。”

无疏面无表情:“琉璃公主姓姬,皇家女儿,婚姻大事自然是国主决定。”

殷老夫人笑了,不动声色转换话题:“说起来,我的三孙子殷杰今年十九了,这些儿孙中,殷杰最有出息,他十四岁就随军驻守边关,去年回帝都加入禁军,负责皇宫防卫,国主对他赞誉有加,上个月刚刚升为游击将军。”

无疏装傻称赞:“殷氏家族是军人世家,子孙都有好前程。”

“只可惜裘儿他——。”殷老夫人眼眶一热,垂下泪来:“想当初你嫁到我们殷家,谁都羡慕我得了一个好儿媳,可惜我儿子福薄,早早的去了。我们婆媳和和美美的,怎么会到数年不见一面的地步。”

无疏师太连忙劝慰:“夫人,以前的事情,何必再提,您如今也是儿孙满堂,殷家栋梁之才,多少名门仕女以嫁入殷家为幸。”

“殷家再好,也没留得住你。”殷老夫人连连擦泪,哽咽道:“裘儿走后,我本打算放你归家再续姻缘,可是你坚持出家为尼,我只好作罢。唉,女人的青春最不经风雨,时隔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才得以再次相见。我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看着孙子们都娶上好媳妇,生胖儿子,那时,我就可以放心去见老太爷了。”

无疏沉默一会,缓缓道:“对于当初的选择,无疏,无悔。”

殷老夫人止住泪水,“你含辛茹苦将琉璃公主养大成人,公主殿下视你如亲母,以后招得贤驸马,养老送终,终身有靠。”

她不气死我就不错了,哪敢指望她做靠山?无疏师太觉得头疼,颤颤的端着茶杯不说话。

点到为止,再说下去就过了,殷老夫人起身告辞:“天色渐晚,我就不叨唠了,多谢盛情款待,待过完年,我们再叙吧。”

无疏如释重负,说了几句不疼不痒挽留的话,亲自送了殷老夫人出了“不二居”。

殷老夫人出了院门,“不二居”离姜府大门还很远,丫鬟嬷嬷们簇拥着她上了八人抬的暖轿,出了门坐上马车回殷府。

谁知暖轿刚行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就有贴身老嬷嬷敲着轿门低声道:“老夫人,琉璃公主就在前面步行而来。”

“哦?!”殷老夫人又惊又喜,忙扶着嬷嬷的手下轿,整理仪容,站在路边远远对着披着雪裘的琉璃公主行礼。

“殷老夫人请起.”

出乎所有人意料,琉璃公主居然十分热情的亲自上前扶起了殷老夫人,幽昙幽明深知幽闲最烦这些希望娶一个公主在家以巩固地位的世家夫人,一提起她们就皱眉头,说卖儿子的都赶上门来了。

更意外的是,琉璃公主还主动邀请殷老夫人喝茶聊天:“这冬天阴冷,父皇昨日刚赐给我极北的参茶,我年纪轻,经受不住这种大补之物,还是转赠给老夫人补补身子。”

殷老夫人向来谨慎:“多谢公主,不过圣上御赐之物,老身恐怕无福消受。”

“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当初我二姨嫁入殷府,您不少照顾她,二姨她感激在心,只是身在佛门,不方便孝顺您老人家。”幽闲扶着殷老夫人的胳膊,笑靥如花,“说起来,我和您还是亲戚呢,晚辈参茶孝敬您也是应该的。”

这个时候再推脱就是傻子了,殷老夫人笑了,皱纹堆在脸上如秋日菊花:“多谢公主。”

两人亲亲热热的到了幽闲的“不散居”,幽闲早就吩咐侍从在客厅多生几个炉子,暖好茶等着。

莫非无疏无意,但是公主有意?殷老夫人再三谢过,方坐定喝茶。

寒暄过后,幽闲进入正题:“殷老夫人,殷家为国效忠数代,血染沙场,护我北焰,我很是敬佩。令孙殷杰少年英雄,上个月封为游击将军,我北焰国开国以来,他可是最年轻的游击将军。”

提起最得意的孙儿,殷老夫人不禁心花怒放,“殷杰是个好孩子,品行端正,做事踏实,他十四岁从军,隐瞒家世在边关做一名无名小卒,屡立奇功。”

幽闲点头表示认同,“殷家世代忠良,殷杰能有如此成就并不稀奇,听说他的弟弟殷煦也是人中龙凤,殷煦颇有文采,字画在帝都是一绝,前年参加殿试,还中了探花。”

幽闲从青花大瓷瓶里取出一副画轴,铺在书案上缓缓展开,赞誉道:“这就是令孙殷煦画的山水山居图,胸中有大丘壑者,才能画出如此神采。”

殷老夫人觉得有点晕:公主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看中了殷煦?可是,她也赞过殷杰啊?

“回禀公主,这的确是煦儿所画。”殷老夫人试探道:“说起来,殷煦还和公主同年而生呢,真是缘分。”

幽闲笑而不语,殷老夫人戏中忐忑不安:糟了,难道是说错话了?最后那句话不该说,太露骨。

“殷家都是好儿郎。”幽闲笑意更浓了,“以前我和无疏师太在佛堂为国祈福,所以姜府和殷府没有什么来往,如今我重返凡尘,殷老夫人若不嫌我姜府简陋,有空就互相走动走动,亲戚一场,别太生分了。”

看来公主并不是生气,殷老夫人连连阖首,“这个自然,公主能来殷府赏玩,是我们殷家的福气。”

一老一小居然聊得很投机,直到天色全黑,殷府派人探听殷老夫人消息的时候才止。

殷老夫人手捧参茶叩谢,幽闲没等老太太弯腰就连连扶起来,亲自送到“不散居”院门外,还吩咐杨憧带着十八骑打着灯笼护送殷老夫人回府。

杨憧带着十八轻骑,打着绣着金色菊花姜氏族徽的灯笼,夹着殷老夫人的马车一路护送到殷府,殷氏家族的族徽是黑色老鹰,一路上,金菊花和黑鹰旗帜和灯笼都交相辉映,恍惚中,似乎到了二十多年前无疏师太嫁入殷家的排场!

站在街边的路人瞪大眼睛看着这难得一遇的场面,纷纷议论姜府和殷府在除夕的前夜如此高调的交好,其中到底所为何事?

这一夜,帝都各大世家几乎都彻夜未眠,混迹名利场多年,他们深知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沉寂几十年的姜氏家族重返名利场,琉璃公主不仅仅是一国公主,她身后,是帝都四大家族的姜家;琉璃公主选择先和殷府破冰交好,这并不是偶然,下半年这位公主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琉逑公主代替其出嫁南焰国,并不是这件事的结束——而是只是开始。

琉璃公主过完年十八岁,正值出嫁的黄金年龄,她这一举动似乎在传递一个信息:她在寻求一个最佳夫婿,她的陪嫁,最诱人的,就是可以将姜氏家族并入他族,彻底打破目前世家势力平衡。她嫁到谁家,谁家就是北焰国最大的家族。

入夜,不二居。

无疏师太破天荒和幽闲下棋,从小到大,幽闲碰无疏的棋子都会被戒尺伺候,今晚居然容许她坐在对面?!

用幽明的话来说,就是:无疏师太总算把公主当做成年人了。

无疏和幽闲各赢一场——都是臭棋篓子,胜负立显。

无疏屏退左右,慢慢将棋子收进盒子里,“你要先朝殷家下手?”

“那里那里,是二姨你教的好,要打倒对手,就要先做他的朋友。除了殷家,其他家族我也会有所动作,让他们每个家族都看到娶我的希望,哈哈。”

幽闲将一粒棋子放在手心磨蹭着,“看到他们互斗才有意思,我呢,准备好石子就行,什么时候水面平静了,我就投一粒石子进去,掀起波浪,我才好浑水摸鱼嘛。今天我向殷家示好,竖起这么大个靶子,各大世家必定嫉妒眼红,恐怕今晚,许多世家就在策划对付殷家。”

无疏师太神情恍惚,“当年,你外公有难,那个时候,我还是殷家的媳妇,我屡次苦苦哀求殷家出面救姜家,他们表面上答应,其实为了撇清祸端,暗地里对你外公做落井下石的事情,白白赚我的感激。”

“我没有办法,每日装聋作哑,在殷家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我的丈夫是个耿直的男人,他对我是真的好,为我做了不少事情,后来触怒公婆,那年南北焰国交战,公公为了分开我们,就派他去了战场,打算等你外公被整死,绝无翻案机会后,再把他召回来。后来他确实回来了,装在棺材里,人头都不见了,我呢,就成了殷家的丧门星。”

除夕

除夕,一年的最后一天。

幽闲是在木鱼和诵经声中醒来的,恍惚中,像是又回到了红叶庵,半梦半醒之时,明知庵堂已经化为灰烬,幻梦中,它还是出现了,简陋的草亭、生着铜锈的大钟、戒律堂的戒尺、甚至斑驳的墙面都是那么清晰。

她微睁开眼睛,简朴的青纱帐罩在头顶,阵阵檀香从纱帐的缝隙里钻进来,昨晚和无疏师太难得一次没有间隙的促膝长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出门时,风雪交加,无疏师太破天荒的留客:“今晚就歇在不二居吧,天太冷了。”

如此盛情,岂能错过?从小到大,幽闲心目中的无疏师太是严厉的代名词,背地里偷偷叫伊“罗刹”师太,明明是她唯一的血亲,而且冒那么大风险救了襁褓中的自己,为何从记事起,她就没有看过无疏师太的笑脸呢?

幽闲掀开青纱帐起床,轻手轻脚走出卧房,远远看见静室里三个背影打坐念经,无疏师太居中,幽昙幽明左右相陪。佛号、木鱼、檀香、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念的是《无量寿经》,在庵堂的日子再疲懒,这卷经书还是会背的,幽闲一听,离结束还早着呢!看窗外一片阴霾,这雪下到现在还没停止,隐隐见窗下有一雪人,形状甚是可爱。于是披上雪裘,信手外出赏雪了。

这一人多高的雪人,轮廓分明,没有任何装饰,白白的如三个大小不一的棉花糖摞在一起,幽闲童心顿起,折一枝淡粉的梅花在手,两枚花朵贴在雪球两端做眼睛,五枚花苞在雪球下端贴成圆弧型做嘴巴,剩下梅枝插在中间当做尖尖的鼻子。

啊趄!

刚刚□□梅枝,雪人突然打了个喷嚏!

幽闲警觉后退,只闻雪人又说话了,声音还特别熟悉:“别怕,我是蔷薇。”

匕首从雪人肚子里透出来,从中间划开一道缝隙,顷刻间,裂痕遍布全身,碎屑般的雪粉从裂痕蓬蓬迸出,雪块也纷纷落地。雪人瞬间瘦了一大半!

脱下帽子,抹开蒙在面上的白布,蔷薇跺着脚,哇哇大叫:“冻死我了,在雪地里过了一夜。”

此时,幽闲不知是感动还是愕然:“你——你就在窗外站了一夜?”

“当然是站着了,这个姿势能坐着吗?”蔷薇搓着手,眼眶处的睫毛都被冰雪冻成一块一快的了。

“走走走,我们回屋去。”幽闲拉着蔷薇的手领进门。扯掉满是冰雪的裘衣,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厚雪裘递过去,低声道:“怎么了?是无疏师太介意你是男子,不让你进门么?”

“不是,我若是想偷偷进去,别说是无疏师太,就连她的侍卫老秦也拦不住我。”蔷薇满是委屈的瞅着幽闲:“难道你是第一次发现我扮雪人守卫吗?”

“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幽闲怕打击蔷薇,在“事”字前面省略一个字——“傻”。

“人家做过很多次了啊!”蔷薇忿然抢过幽闲的手炉捂在怀里,“风雪夜人们都怕冷捂在屋子里不出去,不会到处乱跑,得手后逃跑的脚印被大雪掩盖,很多杀手都挑这个时候下手啦。以前在扶桑国,我百人斩美少年就是在这种天气里得手无数次,所以按照经验,守在室外比守在室内更能保护你。”

幽闲,“这么说,上个月院子的雪人是你?”

蔷薇,“那当然,一大早看门狗还在我脚下方便了。”

幽闲,“上上一个月第一场雪也是你?”

蔷薇,“那当然,你以为是杨憧那混蛋。”

幽闲,“蔷薇,我保证,除夕夜的红包,你的比所有人都厚。”

“那当然——什么?”蔷薇狂喜,“现在给我好——,哟,你们念完经啦?”

幽昙幽明进屋,都装着没听见幽闲的最后一句话,伺候幽闲梳洗。

蔷薇靠着火炉偷着乐:嘿嘿,终于有钱了!

短短数月,幽闲的头发长了许多,短发齐耳,她睡相很乱,所以每天起床后,头发蓬松的像一朵香菇,幽闲看着镜子里的香菇,暗想:不知然镜的头发现在能有多长…。

幽昙梳着头,“无疏师太刚才说,公主洗漱完就回不散居,除夕的年夜饭她就不陪你了。”

嗯?昨日态度还那么热,一晚上过去,又冷下来了?真是难以琢磨。幽闲问:“那个琴操现在如何?”

幽明道:“回公主,这恶毒女人这几日老实了许多,不过——。”

幽闲,“但说无妨。”

幽昙朝幽明使了个眼色,点点头,幽明鼓起勇气道:“这几日都是幽缳看管审问琴操,而且禁闭室的人都换成了她以前的亲信,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们一概不清楚。公主,不是我多疑,那个尹国太子夏侯安临走的时候也提醒过,琴操来白石城之后,暗暗和幽缳有来往。”

“幽缳对公主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少,她长得又像公主,姜府里许多人都受她恩惠,这四个月来,我和幽昙的日子都不好过,那些人明里对我们低眉顺眼,暗地里却使出了不少绊子!那些事情,虽然没有证据是幽缳指使,但是肯定和她离不了关系。”

幽闲沉默了一会,问:“幽昙,你觉得呢?”

幽昙,“我们毕竟和她接触的太少,也许其中有的是误会。目前而言,我对幽缳的忠诚了解的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