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领导这支骑队的,正是数天前令佟八云痛恨得想用飞刀射穿心窝的那个异族男人。

蒙真带着茅公雷和一干亲随,静静坐在鞍上不动。他们的兵器没有拔出,只是挂在腰间、背后或鞍旁。茅公雷的鞍后放着一个巨大的长形黑色布包。

蒙真发现了佟八云投来的视线,与他遥遥对视,长满胡子的嘴巴作出令人感到镇定的微笑。佟八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略一点头。

蒙真抽一抽缰绳,单骑往「三条座」这边的阵营接近过来,直到十步外才停住。

「对不起。」蒙真并没有呼喊,但那响亮的声音却让「三条座」的人都清楚听见。「我就只能带自己的人来。只有这么多。」

「你来是为了什么?」佟八云说话时带着警戒的神情。

「为了『丰义隆』与『三条座』之间的盟誓。」

蒙真说着就把马首拨转,没有理会「三条座」众人惊奇的眼神,径自又朝镰首的阵营接近过去。

「请你收兵吧。」蒙真直视镰首,语气不卑不亢。「今天流的血已经够了。」

镰首挥挥手,示意替他抹血的两名「拳王众」退下。「这是『丰义隆』的命令吗?还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蒙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摊开双手。「没有关系。今天在这里,你要杀我身后的那些人,请先跨过我的尸体。」

佟八云、孙克刚和巴椎以热得像在燃烧的眼神,凝视蒙真坐在马鞍上那摊成十字的背姿。他们和其他部下都感到,原有的恐惧与紧张似乎减退了许多。

——能够跟这样的男人一块儿死去也不错……

镰首的脸丝毫不为所动。梁桩抱着弯刀急步上前,把刀柄伸向镰首的右侧。镰首却摇摇头。

「你这样是在为难我。」镰首冷冷地地说。「这次进攻是奉了老大的命令。我要带三十一颗人头回去。」他指的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各铺主、林九仁、崔丁和巴椎。「除非有更好的收兵理由,否则我只好把你当场斩杀。」镰首说时轻松得像在跟蒙真聊天。

蒙真只是搔搔腮胡,微笑回应:「好吧。我就给你一个理由。那就是:你继续打下去,在你身后那些兄弟将会大量折损。」

镰首右边眉毛扬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语气中充满强烈的自信。在他身后的「拳王众」也都笑起来。

「这是可能的——假如这里有一个你打不倒的人。」

「你?」

蒙真摇头的同时,茅公雷已经策马到达他身边。他从马鞍跃下来,脱去身上的衣袍,袒露出圆浑而呈淡褐色的肌肉,胸口那个异兽刺青因为汗水反射出亮光。

他取下鞍后的黑布包,把袋口的绳索解开,亮出一根形貌古怪的棒子:全长四尺余,握柄的一端只有酒杯粗细,往上却渐渐变粗,直到顶端大如人头;黑色棒身的形貌异常丑陋,像长满了肿瘤般凹凸不平,有数处更突出有如畸形的器官;通体色泽沉哑,看不出是什么物料制造。

「许久没有在战场上挥动这东西了。」茅公雷单手握棒,轻松地舞了几圈。可是那呼呼的破风声却显出棒子甚为沉重。

镰首咧齿而笑。那笑容就像看见新玩具的孩子一样。他伸出右手,梁桩再次把刀柄递过去。

蒙真也下了马,左右牵着自己和茅公雷坐骑的缰绳,返回东面的阵地。刚走了数步他又停下来,回头说:「公雷,小心点。」

茅公雷拨拨鬈曲的长发,点了点头,但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镰首。

镰首也向后挥了挥手,示意部下再退后一些。

空地上和「总账楼」上的数百双眼睛,都在注视中央这两个赤裸上身的人。镰首感觉好像又是另一场「斗角」——只是这一场的赌注比他过去打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高。

「你认识茅公雷吗?」佟八云紧张地注视那两人,悄声问身旁的孙克刚。

「只在街上碰过几次。没听说他有什么战绩。」孙克刚回答时,下巴又传来痛楚。「只听说他老爹茅丹心是个硬汉子。当年被敌人抓住了,用尽各种方法拷问,到咽气时没有吐过半个字。」

巴椎听着十分担忧。他清楚知道孙克刚的斤两——因此也了解「三眼」的可怕;茅公雷假如真的拥有对抗「三眼」的能耐,早就该震慑首都黑道了,怎么到今天还没有打出什么名堂来?人们就只知道他是跟在容小山屁股后的两条狗之一……

镰首和茅公雷眼也不眨地对视。在人们没有察觉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镰首把弯刀架在胸前,刀尖斜斜指向茅公雷的眉心;茅公雷则把黑棒收到左肩侧,左手轻轻托着棒子中央,随时准备横挥。

两人以极细微的足步继续向对方接近,手上兵器的长度相差无几,即将到达非攻击不可的距离——

同一刹那,镰首与茅公雷以完全相同的动作,反手挥动兵器劈向对方的头颈!

弯刀与黑棒在半途猛烈撞击。两只右掌都感到酸麻。刀棒各自反弹开去。

两人就像约定了一样,同时借着这反弹的力量往自己的左边旋身一圈,变成正手水平斩击,动作仍是一模一样。

刀棒再次交击。场上数百人同时发出惊叹声。

这次两人都各自退了两步,才把那强烈的反撞力卸去。他们同时惊异地瞧着对方——自己的全力攻击被对手硬接下来,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极罕有的情况。

——可是镰首的惊讶比茅公雷要小一些。毕竟他曾经面对「十狮之力」侬猜,拥有对抗比自己气力更大的敌人的经验。

就因为这微小的差异,镰首的恢复比茅公雷快了少许。他跃前一步,双手握着长弯刀垂直斩向茅公雷头顶!

茅公雷已来不及回招,只能双手托着长棒横捧在头上,硬生生把刀刃架住。

「糟糕了!」佟八云忍不住脱口呼喊。

在远处看着的蒙真却显得异常镇定。

刀棒再次交击,这次却没有反弹开去。

刀刃正好砍在黑棒中段一个凹槽里,给卡住动弹不得。

镰首判断出这不是偶然的——是茅公雷准确地以黑棒那个部位来迎挡。

茅公雷以古怪的手法,双掌紧握黑棒两端,像摇船橹般前后扭绞——

弯刃「啪」的一声自中央被扭断了!

镰首愕然瞪大了眼睛,身体往后急退。

茅公雷显然对这扭锁招式十分精熟,黑棒并无停滞,在身体右侧旋了半圈,垂直朝前面镰首的头颅压下!

棒头的黑影已临到镰首的额顶。他知道已后退不及。双腿马上煞止蹲成弓步,右手抛去断刀,双掌往上迎托——

黑棒仅仅在镰首头顶一寸前停止。在他身后传来「拳王众」的惊呼声。

这次吃惊的是茅公雷。镰首双掌捧成杯状,托接着黑棒的中段部位。虽说这样已经卸去了棒子前端的杀伤力,可是以肉掌接下这刚猛的棒击,仍是令茅公雷难以置信的事。

镰首趁这个空档猛蹬后腿,身体急促欺前,双掌顺着棒身而下,擒住了茅公雷握棒的右腕;他马上向左旋体蹲身,背负着茅公雷,双手狠命拉扯,把茅公雷朝地面重重摔出去!

茅公雷的反应亦十分惊人:当被镰首抛到半空时他放弃了黑棒,腰腿迅速朝后弯拗,在极短距离下变成以足底着地。

镰首在施展摔技后仍没有放开茅公雷的手腕。他左手把茅公雷猛拉回自己跟前,右臂则屈曲成肘,横向挥击其脸庞。

茅公雷却也把左臂肘屈曲收在面前,仅仅把镰首的攻击挡下来。骨头与骨头撞击,两人的脸却没有动一下。

镰首的右臂连续伸出,好几次想攀擒茅公雷的喉颈,却都被茅公雷扭转头颈避过去。茅公雷还趁着镰首分神时,把右腕的擒拿挣脱。

两人就这样近贴站立着,四条手臂交缠扭打,都想拿着对方的肢体关节。镰首三次趁空隙施以膝击,但茅公雷机警地用腰臀把它们都卸去。第三次时,茅公雷更借机踹踏镰首站立那条腿的足趾。镰首忍受着痛楚,近距离用额头撞击向茅公雷的面门。茅公雷及时把头脸垂下,以额头硬接这一击。

在碰响声中,两人的身体朝后荡开,都因晕眩而脚步跄踉。

他们隔在数步外面对站立,胸背上汗水淋漓,发出粗浊的喘息。

「已经够了。」蒙真在东面远处呼喊。「我说的不错吧?」

「我还没有打败。」镰首的呼息渐渐恢复了平缓。

「我没有说公雷能够打倒你。」蒙真说。「我只是说,他是你打不倒的男人。」

「我们还没有打完。」

「即使你打倒他,接着的战斗你已经没有气力了。」

镰首沉默瞧着茅公雷。茅公雷从战斗状态中松弛下来,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没有直视镰首,只是看着遗在地上那根黑棒。

镰首不再说话。他伸手抹抹额上的汗水,又瞧瞧双掌——因为刚才接下那一棒,掌心的肌肉都肿起来,蓄着紫色的瘀血。

他默默走回部众之间。看见梁桩仍然抱着弯刀的皮鞘,他语气平静地说:「扔掉它吧。」

在「三条座」众人的振臂欢呼声中,镰首带着「大树堂」的部下从原路离去。

◇◇◇◇

在同一天的午夜时分,镰首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盘膝坐在城郊庞文英的墓碑前。

在他身旁地上排列着十八坛各种的酒。他伸出包裹着草药的手掌,拿起其中一坛,打开了泥封,先把半坛倾倒在庞文英的坟上,然后仰首把其余半坛喝光。

他一直在喝,一直等待着。直喝到第三坛,他等待的人终于在山岗下出现。

包裹着额头的茅公雷朝镰首笑了笑,然后坐在他身旁,也拿起一坛酒喝起来。

这两个在早上曾经激烈对打的男人,就这样一起喝酒,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一眼。茅公雷偶尔仰头凝视将满的月亮,似乎看得出神。

直至大半的酒都已进肚子后,镰首才首先说话。

「恭喜你啦。你的大哥得了许多好部下。」镰首说时只瞧着沙土地。月光映照下,一草一石都看得很清楚。

茅公雷回应以一声叹息。他思索了许久,然后才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我不起?」

「今天早上……我没有留手。」

「我也没有。」镰首这时才直视茅公雷,微笑着说。

「不……不一样的。」茅公雷说话有点结巴,失去了平日的爽朗。「我是说打向你头上那一棒……」

镰首没有再笑。他继续喝酒。

茅公雷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地说:「是我大哥的意思。他叫我试试看是不是真的能够杀掉你。」

镰首只是耸耸肩,似乎早已了然于胸。

茅公雷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继续说:「我大哥说:『于润生拥有太多好部下。我有点妒忌他……』」

茅公雷没法再说下去,只好再喝酒,却发觉坛子已经空了,带点生气地把它摔得远远。他默然想了想,然后瞧着镰首说:「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告诉你的老大。」

镰首把自己手上的酒递给茅公雷。

「我答应你。」

茅公雷重现了那豪迈的笑容,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喝光。

「人间的际遇是很奇妙的……」茅公雷打开另一坛酒说着,声音中略带醉意。「假如你先认识我大哥,那是多么好的事……」

「我也是这样想……」镰首嗝出了一口酒气。「假如你先认识我的老大……」

茅公雷苦笑。「没有办法呢……」他瞧瞧镰首包裹的双掌。「也许以后我们会再打一次……而且是玩真的……」

「那也不错。」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仰头大笑。

「那么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茅公雷说时,眼睛露出微微的哀伤。

镰首在余下的酒坛中挑选了最烈的一种。

「既然是最后一次,就喝个烂醉吧。」

◇◇◇◇

十天之后,「二十八铺」、「联昌水陆」和「隅方号」通过了秘密的决议:「三条座」合并为「三十铺总盟」,并暗中奉蒙真为总盟主。

再过两天,蒙真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的。

于润生果然送了这个孩子一份很贵重的礼物。

◇◇◇◇

偌大的破屋中央生着一堆熊熊的柴火。摇动的火光掩映。四周的阴影里,隐隐可见几十具赤裸的肉体在交缠、翻转、蠕动。圆浑的乳房与臀股因汗水反射着光芒。粗浊的呼息,受刑般的呻吟,交媾中散发的独特馊味。

叶毅站在大门前忍受着这股气味。看见屋内乱交的景象,他无法自制地勃起。毕竟他还年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视线投向那火堆。火上正烤焙着一具动物。叶毅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猪、牛还是羊。他再看清一点……

——好像是人……

烤肉的气味钻进叶毅的鼻孔,他感觉胃酸涌上喉头。他猛力吞着唾液,以压抑呕吐的冲动。

「飞天」教派的祭礼场这副光景,完全出乎叶毅的想象。他回想那天刚进首都,目睹「铁血卫」围捕「飞天」教徒时的情形。那奇异的纸符,狂喜的信徒,舞蹈与鼓声……当时已感到这些人有点邪门。没料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除了男女的气息和烤肉的味道,叶毅还嗅到第三种气味:带着某种陌生的香甜,令他有点晕眩……

——是药吗?……

叶毅往门口退后了少许,并且努力控制着令呼吸浅一些。他要保持头脑清醒。这是一次重要的会面。

他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调查到「飞天」教徒较常活动的地方;又花了另一个月,与其中几个教徒接洽,另加上总计超过二千两白银的「奉献」,对方才答应给他「谒见」教祖的机会——但仍然坚持叶毅必须单身到来。

他也是到了今天傍晚才知道这个会面地点。「飞天」教派被朝廷明令禁绝,因此经常转换举行祭礼的地方。根据叶毅的调查,「飞天」尽管不断受大力封禁,但自从三年多前出现后仍然如野火蔓延。看见眼前这纵欲的景象,叶毅明白了是什么吸引这些首都的年轻男女。

没有人过来迎接叶毅,他仍忍耐着站立原地。笼络「飞天」教派是于润生给予的重要任务。叶毅不肯定于润生的想法,可是他了解:「飞天」信徒众多又易于控制,总有它的用处……

虽然呼吸着这些难受的气味,叶毅心里却有一股兴奋:只要办好这件事,自己在于堂主心目中的地位又必提升。这段日子里叶毅组建的情报班子已初具规模,权力虽然还远远及不上狄斌和镰首,但近在堂主身边,地位已隐隐高于留在漂城的龙二爷和齐四爷,成为「大树堂」干部中的第三把交椅。

而他预测在未来的斗争中,自己这情报头子的角色只会日益重要——在首都这样复杂的地方,许多事情已不是纯粹武力就足以解决。叶毅仿佛看见,一条光明的道路已经铺在自己前方……

终于在那丛乱交的男女当中,有一个人看见了叶毅。那个光头肥胖的男人离开伴侣的双腿之间,赤条条地朝叶毅走过来,仍然拔挺并沾满了淫液的阳具在左右摇晃。叶毅尽量不往下方看。

「你来了啦……」男人的眼神像喝醉了,嘴角吐着唾液的泡沫。「肚子饿吗?那边有烤肉,你随便撕来吃吧。在祭礼里,我们喜欢无私地分享一切……」他舐舐嘴唇又说:「女人也是。你看见喜欢的就爬上去。还是你喜欢男的?那边也有……」他指向屋子的一角。

「我来是为了谒见教祖。」叶毅的脸容很平静,没有透露半点内心的厌恶。

男人双手合起来,脸色变得亢奋:「你那么急于得道吗?太好了!是天赐的慧根……你知道吗?我们这个祭礼,就是要『填欲』;欲念填满了以后,才能静心听道。你却比我们走得快许多啊!教祖必定很喜欢你!你听过教祖讲道,就知道什么是无上的喜乐——」

叶毅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教祖在哪儿?我只是代表一位很重要的人物来见教祖,并且作些功德奉献。」

「你不知道啊……」男人仰起头,夸张地双掌朝天举起。「教祖就在天上。他在看着我们。也在看着你。」

叶毅再也无法忍受。「你究竟——」

他忽然语塞了。随着男人的视线他才看见,在屋顶破瓦的洞孔间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可以请教祖下来说话吗?……」

「成道之路是不易走的。」男人摇摇头说。「是人求道,而非道求人。」

叶毅叹息,他无法再忍受这些疯言疯语。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左右瞧瞧有没有爬上屋顶用的梯子,又到屋外绕了大大的一圈。没有。那个「教祖」是怎样上去的?难道真的会「飞天」?叶毅失笑。

在东南面的墙角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比较容易攀爬的位置。有残存的窗格子和空出的砖石。毕竟是搬运兵出身,爬墙还不太难倒他。可是衣袍却被破瓦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皱皱眉,这件新衣服可花了不少银子。

叶毅手足并用地蹲在屋脊的南端。眼前一切豁然开朗。正好是月圆的日子,月亮似乎显得格外巨大,表面泛着一种诡异的黄色。

「飞天」教祖背朝着叶毅,笔直地站立在屋脊最远的另一端。叶毅想起那道贴满墙壁的纸符。教祖的打扮衣饰就与符上绘画的仙人一模一样:披散的黑长发,高瘦身躯裹在一袭白袍里,右手的衣袖仅及肘子,左袖却长得几近触地……

叶毅看了一眼教祖的背影,脑里就有一记像微微触电的感觉:这个背影他仿佛见过。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一时无法想起来。

他仔细端详着教祖的身姿。从这里看,连对方是男还是女也没法确定。教祖的头似乎微仰着,正在观看月亮。

叶毅小心翼翼地沿着狭小的屋脊爬过去。他再看看教祖。教祖的身体纹丝不动,站立在那只有寸许宽的屋脊瓦面上,表现出极惊人的平衡力。

叶毅爬到了屋顶中央,却发现前面两边的瓦面有破缺,不知道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也就没有再前进。反正已到了能谈话的距离。

「我姓叶,在此谨见教祖猊下。」

教祖并没有任何反应。叶毅顿了一顿,只好继续说:「我实在是代表我家主人来的。他十分仰慕贵教宣讲的道理,希望作一点功德奉献,并且与教祖交谊论道。」

教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但似乎含糊地发出了「嗯」一声。叶毅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也仍然分辨不出那是男声还是女声。他注视在月光之下教祖那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暴露在短袖外那条手臂很苍白,五条手指格外修长。不对。整条手臂都长得有点怪,似乎能碰到膝头……

「教祖猊下,不知是否听过于润生这名字?」

教祖有动作了。他伸出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左臂。在右手五指的捏弄下,左臂的形貌在那长长云袖底下显现出来:自前臂中段以下断去了。

——这件古怪衣服就是为了掩饰这缺陷吗?……

叶毅微微失笑。原来只是个独臂人。先前的紧张感消失了许多。可是他再仔细看教祖那五只手指——指甲蓄得很长,却打理得干净,并且修成尖形,像某种猛兽的爪……

他再次细看教祖的背影。他笑不出来了。

——我见过他……我见过他……

冷汗瞬间渗满了叶毅的背项。记忆开始回来。他勉强作出镇定的表情。

——是那一年……

「教祖猊下……」叶毅吞了吞唾液后,尽量令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似乎不想给打扰呢……我就此别过……我会着人把奉献金银送来……」

叶毅蹑手蹑足地往后退,努力不发出声响。他恨不得就这样跃下地面去。忍耐。他想起于润生的话——忍耐就能挺过这一关,可是他无法压抑那如潮的回忆景象。

——在漂城和岱镇之间的官道上。黑夜。许多人。杀戮。有一条身影在来回飞跃。白衣。飞……

叶毅像一条狗般四肢爬行后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教祖的背影——

可是一刹那间,教祖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消失。

——是跃下去了吗?还是……

叶毅朝天空看,月亮里有一个人的剪影。仿佛凝在空中,仿佛会飞天,很美。叶毅流下泪来。

那人影掠过月亮,再度消失。

叶毅发狂般拼命往后爬。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声音:

「你认得我吧?」

叶毅咬着颤抖的牙齿,他没有胆量转头看。

「认得认不得,也没有分别。我本来就要杀你。只要是跟于润生有一点关系的人。」

叶毅惊叫着,跃向屋顶一个破洞,可是人在半空却没有落下去——后颈被一只强壮的手掌捏着,指甲深陷入皮肉内。

叶毅在半空里失禁。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身体突然又在快速下坠,脑袋为之昏眩。头脸和胸腹传来剧烈的撞击,鼻骨和三根肋骨断掉。他知道自己已经着地,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背项上。

接着传来的是颈项肌肉撕裂的剧痛。叶毅如被宰的猪般发出凄惨的嚎叫,头颅被左右扭动,颈动脉破裂后他的痛楚才减少。

意识失去之前,他听到自己颈骨折断的声音。

叶毅的头颅被硬生生拔离颈项,断口处一片模糊狼藉。

白衣的身影再次飞回屋顶上,右手揪着叶毅首级的头发。

他蹲在屋脊的最前端,再次仰视月亮。夏风把白袍与黑发吹得飘飞,展露出他飞扬入鬓的双眉和煞白得像鬼的脸。

他把叶毅的头颅放在身旁瓦面上,然后把沾满血的右掌伸往嘴巴,舐吃指头上的鲜血。血液沾污了他乌亮的髭胡。

在黑夜的空中,「飞天」教祖——那个曾经名叫「挖心」铁爪四爷的男人——瞧着圆月的眼神充满疯狂与孤寂。

后记

回想起来,我也到过好几个国家的首都。

夏天的伦敦街道,在阳光之下很美丽,到了今天我还在回味Covent Garden市集的下午;被东京的高度资本主义包围时,我仿佛目睹人类文明走到了尽头;在金边下榻的小旅馆楼下,有一对衣不蔽体的露宿小孩;曼谷,是个常常作都作不厌的甜梦;华盛顿我逗留太短,仅有的印象就是:堂堂「世界最伟大国家」的首都,街头与公园一样满是露宿流浪汉……

最令我感受到首都气派的,始终是巴黎。罗浮宫与凡尔赛宫。人去了,楼还在。前者给我看见一个国家民族处于最青春鲜活时期的气魄;后者让我目睹一个王朝盛极以后空余的奢华颓靡。我站在凡尔赛的镜宫朝窗外远眺,看见那好像看不见尽头的巨大御苑,深刻感受到何谓「权威」。

倒是我们的北京,很惭愧,至今还没有去过。从杂志报章看过许多紫禁城的照片,最深刻的印象是:里面很阴郁。

年轻时以为世事很复杂,以为每个成年人脑袋里都必需装着千百样心思才能够生存,以为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想就是成熟,就是「江湖阅历」。

原来都是大人们骗人的把戏。

我很喜欢夏天,喜欢在阳光之下流汗的感觉。

连续两年的仲夏,我跟很多人——确实是「很多人」——在阳光下的街道上,一起流着汗走了一段路。

我们没有实质赢得了什么,可是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那个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已经被那些在空调的会场里手握香槟杯子、胸口别着金奖章的人垄断了太久,现在终于由我们这些流着臭汗、用脚走路的人夺回来了;我们以一种最简单纯粹、肉眼就看得见的方式告诉世界:这个城市是属于我们的。

中环太平行那家Delifrance,在几个月前结业了。

已经忘记是哪一年开始,在家里写得太闷的时候(通常都是下午),就想到外面去写,往往就选那儿。主要是因为那一家的地方特别大,必定找得到桌子,也不会碍着人家做生意(因为我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灯光和空调都恰好,还有一排透来阳光的大玻璃窗。食物也不错——当然这方面请不要相信我这个对饮食不大讲究的人。

好几年下来,《杀禅》和《吸血鬼猎人日志》的许多篇章都是在那家餐厅里写就的;第一首歌词(卢巧音的《同居角落》)也是在那儿完成。

它结业之后,我也很少再在外面写东西了。感觉不算是很伤感,只是有点怀念,也想对它说一声感谢。「感谢」一个地方,似乎是很别扭的说法,却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乔靖夫

二〇〇四年七月七日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六 食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