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子上前一脚把竹箧踢翻,然后才伸手解开箧盖的扣子。他蹲了下来,左手把整个沉重的竹箧倒掀。

从竹箧里跌出来的全是书。大都已很残旧,有线装的,也有绕着绳子的卷宗,还有几部的封皮用不明动物的皮革制造。

小毛子带着绝望的表情,不停翻弄那堆书卷,希望发现当中夹藏了些什么。只有一页接一页的文字。小毛子不识字,却也辨得出,其中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来自异国。

——见鬼……

「妈的,你背着这许多书干嘛?」小毛子暴怒戟刀指向那人。

那人却慢条斯理地盘坐到地上,他把斗篷的头笠拨了下来。

又长又乱的头发与胡子,把半张脸都掩盖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极分明坚实的轮廓。脸色晒得甚黝黑,颧骨因为消瘦而高高突出。左边脸颊有四道时日已久的伤疤,似乎像给什么猛兽抓过。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倦意。

这汉子把手掌伸进斗篷侧的大口袋里时,小毛子和哈哥不禁后退了一步。

汉子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他以纹满了弯弯曲曲刺青的手指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两块小小的火石,和三根手指般长的纸卷。

汉子拈起其中一根纸卷,放在鼻前嗅了几下,然后把纸卷的一头含在嘴巴,用打火石点燃另一头。纸卷着火后他便用力吸啜了一下,然后满足地吐出一股带着香甜气味的青色烟雾。

「书,当然是用来看的。」汉子仰首瞧向空中的烟雾,不经意地说。声音中带着沧桑的沙哑。

小毛子想了一想,才会意对方是在回答自己。他气冲冲上前,劈手把汉子手指间的纸卷打飞。

「口袋里还有什么?」刀子停在那汉子的颈项一尺前。

那汉子慢慢掏出大口袋里仅有的东西:一个剩下小半的羊皮水囊,还有用纸包着的半块硬饼,也都放在地上。

小毛子退后了一步,再次用刀尖指着汉子的胸口。「别装蒜!站起来。」

汉子站了起来。小毛子和哈哥仅及他胸口,他的眼睛平静地俯视两人。

「脱光!统统脱光!」小毛子把砍刀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

汉子乖乖地解开了斗篷的扣子,斗篷蓦然褪落地上。

汉子在斗篷里没有穿衣服,只有下体用一块破布包成「丁」字,全身裸露在火热的阳光底下,身体的肤色跟脸一样黝黑。出人意表的是,那高大的身躯消瘦得不像话,两排肋骨有如只包着皮的鸟笼。胸腹、背项和手腿的筋肉虽然幼细却仍很结实,优美的纹理形状清晰可见,可以想象这副身躯曾经多么壮硕健美。全身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不是旧创疤就是已经模糊的刺青。肚脐刺的那个图案好像是只眼睛……

小毛子和哈哥因为这具突然裸裎眼前的诡异身躯而屏住气息,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

小毛子蹲下来摸索脱落地上的斗篷,里面没有再收藏什么。他丧气地叹息。

哈哥则被那根掉落的纸卷吸引了。他捡了起来,嗅嗅点燃那头冒出的烟雾,然后学那汉子吸啜了一口。

哈哥从前也抽过烟杆,可是抽这东西的感觉完全不同,身体好像忽然变轻了,饥渴的感觉也像变淡了。他竟不自觉微笑起来。

「小毛子……这个……是好东西……」

小毛子怒瞪着哈哥,「做事」时说出名字是大忌——虽然邻近这几个镇没有不知道他的。

哈哥却似完全看不见小毛子的怒容,仍然傻笑着把纸卷递给他。

小毛子把纸卷夺过来,瞧了一瞧。反正什么也劫不到,这东西,不抽白不抽。他狠狠吸了一大口。

眼睛里的怨怒顿时消失了。

那汉子拾起地上的斗篷,慢慢地穿上,然后又把散落的书卷收回竹箧内。

「哈哈……」小毛子笑着又抽了一口,然后用刀指着那汉子。「你还想背着这堆东西吗?书有这么好吗?」

「读了书,明白的事情就多了。」汉子一边执拾时回答。

小毛子又大笑了几声,刀子指向大片的黄土。「你看!在这种地方,需要明白多少事情?」他又挥挥手上的砍刀。「明白这个就够了。在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书。」

那汉子把竹箧的盖子合上,然后走到小毛子跟前,拿过他手上的纸卷,也抽了一口。那汉子站得这么近,可小毛子已没有半点警戒心。

汉子把纸卷传给了哈哥,然后瞧着小毛子那张年轻的脸。

「为什么要作贼?」

小毛子失笑,这是他听过最愚蠢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就抢别人的。」

「你抢了别人的,别人岂不是很痛苦?」

「你也可以抢别人呀。」小毛子摇摇头,「没胆子去抢,就只好等别人来抢,怨不得人。」

他坐下来,把砍刀放在一旁,然后拍拍土地。「我在这里活了二十年,二十年来这里就是这样。人们口里骂贼,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就是贼。呸,一群没胆子的孬种。」

「官比贼抢得还要凶呢。」哈哥在另一头吐着烟雾说。「对,这里就是这样。」

那汉子遥望大地与天空,然后沉重地说:「你们没有想过改变这里吗?大家都不抢,也就可以一起好好活下去。」

小毛子和哈哥愕然地瞧着汉子。

——果然是个疯子。

哈哥举起纸卷。「我说,你抽这东西太多了。」

「也许吧。」汉子把竹箧背起来。「那么剩下的就给你们吧,还有水和饼。」

他伸手指往东面。「我没弄错的话,那头是有人家的地方吧?」

小毛子像梦游般点点头。

「我告诉你:你快要死了。」汉子正要举步时,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小毛子。

「什么?」小毛子瞪着眼睛。他被汉子瞧得心里发毛。

「在你死时,会遇上一个额头上有镰刀的男人。」汉子把斗篷的头笠拉上。「那个时候,如果你答应那个男人一生都不再作贼,你就可以活下去。」

汉子说完后,就踏着赤足,以平均而有力的步履继续往东方走。

小毛子心里还是惊疑不定,抢过哈哥手上的纸卷,又猛抽了一口。

两人目送那汉子再次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小黑影。

◇◇◇◇

徐嫂瞧着那汉子在田里干活的背影,不禁看得痴了。

那汉子精赤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正背向着她用耙子把泥土扒松。汗水淋漓的背项上刺着一个大大的十字形刺青,但花纹早已变淡模糊了。黝黑的皮肤上到处都是凄厉的伤疤……

——他必定拥有很可怕的过去……

徐嫂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比这汉子矮小得多,但背项同样结实得像块黑铁。每当看着丈夫下田,她就感到一股安慰的暖意,心里焦急地等待夜晚到来,在黑暗的房间里紧抱他流汗的身躯……

徐嫂的眼睛湿润了。她用力地抹去眼泪,摇摇头。眼前这个不是她已死了两年的丈夫,她不许自己再胡想。

两个多月前的下午,当这汉子首次在她家门前出现时,她实在吃了一惊,从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乞丐。

「可以给我一点水吗?」胡须沾满了沙、嘴唇干裂得白色的那张嘴巴,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她。「我好渴。」

徐嫂到现在都无法解释,当天为什么会让这汉子进屋里坐。也许是因为那汉子又大又澄亮的眼睛,融化了她的戒备心。

他喝了一整壶水。喝得很慢,好像在仔细品尝那水的味道。她又给了他两块玉米饼,他只吃了一块就停下来了。

「你不饿吗?」

汉子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想一些久远的事情。

「饿不死就行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每次吃东西,我就想起一个人;想起她,我就吃不下。」

难道是疯子吗?徐嫂又有点害怕起来,女儿也害怕得很,躲在房间的被窝里不敢出来。

「你从哪儿来?」她不禁瞧着他那件破旧的大斗篷,又看看他一双满是泥尘的赤足。

「……许多地方。」汉子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人沉默相对了好一会儿。汉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放在眉间,朝徐嫂躬身。

「谢谢……」

徐嫂正以为他要离去,他又说:「我走得有点累,我想睡。」

听到「睡」字,徐嫂的心马上怦怦乱跳。「可是这里……」

「不是在这里。」汉子指了门口。「在外面,有檐遮荫的地方就可以了。」

「你不嫌弃的话……」

徐嫂没说完,那汉子就步出了门口,在门旁的墙边躺下来,身体蜷缩在斗篷里,不久就沉沉入睡。

徐嫂这时才看看那汉子卸在屋里一角的那个大竹箧。她很好奇,却没有勇气私自打开它。

那一整天汉子就这样睡在门外。

小茉在黄昏时才敢从房间出来,慌张地跟母亲抱在一块。徐嫂做饭时,小茉就把头伸出门口,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瞧瞧那个睡得很深沉的奇异汉子……

那夜徐嫂搂着女儿睡,她久久无法入眠。枕头旁边放着柴刀。

次晨徐嫂醒来,正要预备下田时,才发觉那汉子早已睡醒,正站在屋外仰视已微亮的天空。

「早。」那汉子没有回头便说。徐嫂不知道汉子怎么知道她正瞧着他。

「你饿吗?这里还有……」

「我想答谢你的招待。」那汉子回过头来,那双眼睛比星星还要亮。「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吗?……」

汉子从那天开始,就每天替徐嫂下田,也从那天起就住在这里。虽然他每夜还是睡在门外,她知道附近的人家也都开始传起风言风语来。她才不理会,丈夫死了之后,这些家伙什么也没有帮过她们母女俩。

汉子仍是吃得很少。他只吃玉米,有时半根,有时一整根。她劝他多吃一点,下田才有气力,否则很容易弄坏身子。他只是摇头。

徐嫂把丈夫遗下的几件衣裤拿给他穿,又替他洗净了那件斗篷,把破的地方缝补好。她把屋外他睡的那个地方打扫了一下,并且铺上一张竹席。他只说了一句:「谢谢。」

到了第五天,她拿玉米到田里给他吃时,终于大着胆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想了一会儿,忽然好像记起某个亲人,嘴角展露出温暖的微笑。

「你们唤我『大黑』就可以了……」

到了夜里,当她把洗干净缝补好的斗篷交回给他时,他满有感情地抚摸着斗篷那麻织的布面。

「你很喜欢它吗?……本来应该是很漂亮的吧?在很远的地方买的吗?」

「是我自己织的。」大黑说。「学了很久……」

「是吗?……那为什么不也编一双鞋子?」

「我想……」大黑又沉入那种深思的表情。「用皮肉接触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徐嫂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也没有问下去……

此刻,大黑已经放下泥耙走了过来。徐嫂笑着把一块布巾递给他抹汗。

「娘!」小茉这时呼喊着,提着午饭的布包跑过来,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徐嫂也笑了,这娃儿是她一生见过最美丽的东西。

小茉那张两颊红得像柿子的脸蛋包在头巾里。阳光照射下,那身薄薄的花布衣带点透明,显出那已经开始呈现女性曲线的娇小身躯。徐嫂看着,又是欢喜,又是忧心。

「叔叔!」小茉到来后放下了布包。她另一只手挟着一本书。「叔叔,快吃!吃完了教我!」

「我不饿,先教你。」大黑微笑,用布巾拭去手上的泥尘。

小茉欢喜地坐在地上,把书打开来放在大腿间,开始仿照书上的墨迹,用手指在地上写字。大黑也坐到她旁边,逐个字读给她听,又解释每个字的意思。

自从半个月前,小茉就不再害怕这个突然而来的汉子了。那天,她趁母亲和大黑都在外面下田,就偷偷打开那个竹箧。当大黑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一本羊皮封面的书,站在他面前,第一次鼓起勇气跟他说话:

「可以……教我读吗?」

大黑当时笑了笑,接过那本书翻看了几页,然后合上放在桌子上。

失望的小茉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大黑却走到竹箧前,翻找了一会儿,掏出另一本书。

「这本浅一点,我先教你这本……」

瞧着女儿专注地在沙土上写字,大黑则蹲在她旁边教导……徐嫂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当大黑温柔地握着小茉的小手教她写字时,徐嫂看见女儿的脸更红了,瞧着大黑的眼神里带着仰慕。徐嫂不感到奇怪,她也曾经是少女。

徐嫂只是想:这种地方,女孩子认得再多的字也没有用。已经十三岁了,小茉的将来就看找不找得到一个好丈夫,一个不太穷又会珍惜她的男人。最好嫁到州府那边,徐嫂一生都没有到过州府。她不想女儿也像她,把人生消磨在这样的穷地方,嫁给另一个穷小子……

徐嫂本来存了一点钱,预备替小茉请托一个好媒人,也办一些体面的嫁妆。可是连年大旱,田里出的就只够她们两口子吃,官府催收的税粮却半点没有宽免,徐嫂只有忍着眼泪用钱代粮上缴。她知道,那一点点钱,还不够官府里的大人请客吃喝一顿。

到了去年,钱没有了,农作依旧欠收,她只好也跟着村里其他人家,向籽镇的秦老爷借。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因为无法偿还,给秦老爷侵吞了田地,变成替秦老爷耕作的佃奴。更不幸的是徐三石那一家,被逼把老婆卖了给秦府作婢仆,当夜就给秦老爷的小儿子占了,徐三石知道后羞怒得上吊……

徐嫂一边咬着麦饼,一边仰头瞧着没有一丝云的天空。

——再不下雨,就完了……

◇◇◇◇

「娘……」黑暗之中,身边传来小茉的轻唤。徐嫂转过身子来,摸到女儿的头发,轻轻地抚扫。

「怎么了……睡不着?」

「不……」小茉的声音有点紧张。「娘……我想问你……」

「什么啦?……」

「大黑叔……他……他会不会一直住下去?」

「我怎么知道?……」徐嫂平静地回答。可是女儿这一问,令她睡意全消了。她也不是没有想象过,也许哪个早上醒来,门外的男人就不见了。跟出现时一样的毫无先兆……

「娘……」小茉又问:「大黑叔……会变成我的爹吗?」

徐嫂的脸在黑暗中热起来。

「如果他成了我的爹,我们不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住吗?」

「小孩子别乱说话。」徐嫂轻声斥责。但她听到女儿这样问,很是欢喜……

房间外头一声巨响,吓得徐嫂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甜蜜的感觉刹那消散。

是外面正门被踢开的声音——徐嫂在十几天前开始,晚上就没有把门上闩,她暗地里希望,哪一夜大黑会摸进来……

小茉惊呼了一声,不知所措地抓着母亲的手臂。徐嫂安抚着她。

隔着房间的门帘,她看见外面的灯火。

她悄悄揭开一点儿门帘偷看。五、六个提着灯笼和棍子的男人闯了进来,顿时把屋里都挤满了。徐嫂认出为首的那个。青白的脸皮,鼻头上有三颗痣,是秦老爷的小儿子秦道好。徐嫂的脸变得更苍白了。

「出来吧!」秦道好隔着门帘呼喝。「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秦少爷……」徐嫂叮嘱女儿留在房间,然后才揭开门帘走出来。「这么晚了……什么事呢?吵着邻家不太好……」

其中两个秦少爷的帮闲进了厨房,如狼似虎地翻找,一找到可吃的东西就大口地尝。

「什么事?」秦道好冷笑。「当然是来收债啦!」

「不是说好收成之后吗?……」徐嫂的声音在颤抖。

「什么时候讨,是债主决定的吧?」一个帮闲嘻嘻笑着说。

「田里才刚下种,我拿什么……」

「没有粮,就用人来还啦……」秦道好不怀好意地微笑。「听说你有个女儿……」

徐嫂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几个月前,秦少爷手下的一个混混儿到了村子里来,碰巧给他遇上小茉,调戏了几句话。那时候徐嫂就担心得很,后来并没有事情发生,她也就渐渐淡忘了……

——想不到,还是躲不了……

「她还小……」徐嫂的表情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只是个孩子……」

「别担心,不过让她到我家里当个婢女而已。在我家保证好吃好睡,快高长大,哈哈!」几个帮闲也跟随秦少爷哄笑起来。

「不行……」徐嫂猛地摇头。「要婢女……就让我去……」

「不行呀!」小茉在房间里忍不住呼喊着要冲出来。徐嫂死命拦着房门,用门帘蒙着女儿。不能让这些禽兽看见小茉的样子,否则就完蛋了。

两名帮闲上前想把徐嫂拉走。可是下惯了田的徐嫂气力也不少,半步没有移动。两人扯着徐嫂的衣服,猛地一下就把上衣撕破了,两颗丰满的乳房弹跳出来。六个男人瞪着那双奶子,眼睛里发出欲望的亮光。

「请住手。」

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后面的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却看不见那说话者的脸。

因为他高大得被门遮掩了面目。

秦道好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高的男人,他的额上冒出冷汗。刚才因为天黑,他们进来时,压根儿没有留意到门外那堆像破布的东西。

——妈的,不是说这户的男人早死掉了吗?……

大黑低下头要进来,最接近门口那两个帮闲马上用棍子拦住他。可是甫一接触,两人便感觉脚底下像有浮沙,完全站不稳当。大黑轻轻松松就把两人排开,进到屋子里,站在秦道好跟前不够一条手臂的距离。秦道好感觉眼前突然一昏暗。

秦道好打量着一头乱发和胡须的大黑。左脸上那四道爪痕的确很吓人,可是眼睛里丝毫没有威胁之意。

「哪儿来的野汉子?」秦道好为了壮胆子,故意喊得很大声。「你知道我是谁?」

大黑摇摇头。

「这是籽镇秦老爷的公子!秦老爷呀!不晓得?」一个帮闲搭口说。

大黑又再摇头。

「我爹你也不晓得?」秦道好心中的怒气已盖过刚才的慌张。「你可知道,我爹在这方圆百里有多大头面?连州府里大名鼎鼎的戴先生,也是我爹的拜把子兄弟!戴先生啊!」

大黑第三次摇头。

秦道好感到有点滑稽,可是也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戴聪呀!他在州府里谁人不识?是当今州府『大树堂』分堂掌柜跟前的大红人呀!『大树堂』你听过了吧?」

大黑这次默默闭目。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秦道好咧嘴大笑。「知道了吧?我不管你这臭要饭是谁,别恃着块头比别人大就乱来!我少了一根毛发,不只要你死得难看,这整条村子保证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我跟你走。」大黑说。

「什么?」秦道好愕然。

「你说要找人打工还债,我去。」

秦道好失笑。呸,没用的孬种,原来只有一个唬人的空壳。

村子里的人当然都早已被吵声惊醒了,可是没有人敢劝阻秦老爷的儿子,全部只是围在屋子外头看。

秦道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黑,刚才早说好是要拿人换债,怎么现在真有个人自愿来——虽然并不是他心目中想拿的那个人……他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借口讨徐嫂的女儿。

刚才被大黑推开的其中一个手下走过来,在秦少爷耳边悄悄说:「这野汉虽然看来没胆子,气力可真不小;要是真的惹怒他,在这里开打可不好玩。不如……」

秦道好盘算:先弄走这个男人,日后再来讨那闺女,总会找到借口,反正这对穷母女跑不到哪儿……

「好,你跟我走!」

徐嫂「哇」地哭了出来,再也顾不得所有人的眼光,扑前紧紧抱着大黑。

「不行!不行!」徐嫂一双泪眼仰看着大黑的脸,不住地摇头。

「不要啊!」小茉这时也从房间冲了出来,抱住大黑的腿。「叔叔别走!」

秦道好这时瞧见出落得如此美丽的小茉,有点后悔,可话已说了出口,只得恨恨地咬牙。

大黑轻轻把母女俩推开,然后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破斗篷,披在徐嫂赤裸的身上。

「别难过。」大黑趁着替徐嫂穿衣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一定会再来,你们明早就走,到州府去。带着我那些书,那儿有识货的,卖得好价钱,不要再回来。」

「快走!」秦道好和手下早已出了门外。余下两个帮闲催促着,一左一右夹着大黑。他们没有抓住他,他们知道抓不了。

「别担心。」大黑别过头之前又说。「小茉会嫁到好人家的。」

两母女呜咽哭着追出门外。

秦道好跟手下们都已上了马。他们用绳子在大黑双腕绕缠了几十个圈子,再牢牢缚了几次死结,然后才拿长索套上去,另一头则缚在其中一匹马的鞍上。

「我们可不会慢下来。」秦道好挥挥马鞭高声说。「跑不了,就给马儿拖回去,看你捱不捱得了。」

旁边马上的手下悄声问:「少爷,真的带回家去?」

秦道好阴沉地微笑:「呸,弄脏我家的地方,当然是拿去卖了……」

十二个马蹄与两条人腿展步,在月色下扬起沙尘。

徐嫂和小茉继续哭着追过去,一段路之后,终于再也追不着。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奇异的汉子。

次日她们依大黑所言,带着少许粮水跟那个书箧,离开村子往州府去。七天之后到了州府,徐嫂因为没有盘缠,纵使舍不得,也只好摆个地摊叫卖那些书。母女俩在街上捱了三天饿,一本书也没有卖出。最后一个商人偶然步过发现了这些书,问起它们的来历。一年后,小茉成了这个商人的继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