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打得鼻青目肿的小毛子和哈哥,各躺在牢房的一角喘息。
从那个细小的铁格子窗户透射来一束阳光,无数的微尘在那光束里浮游。小毛子勉强睁开肿青的眼皮,瞧着那些缓缓在跳舞的尘埃。
——哈哈……我的命,也就像这里的一颗尘……
外面走廊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哈哥一听到,身体就缩成一团。他害怕另一轮的拷打。
「妈的……」小毛子无力地骂着。「有种的,快斩了我……别折磨好汉……」
牢房门锁打开的声音。
「滚出来吧!」其中一个差役把玩着手上的红漆棍子,讪笑着说。「是时候了,凑够数啦。」
另外两名差役进内,猛抓着小毛子和哈哥的头发,把他们拉出牢房。两人本来就只剩下仅能站立的力气,完全无法反抗,像两只羔羊般,被差役连拉带推走过那条阴暗的走廊,到了外面一个大石室。
那儿也有三、四名差役,正围着今天的第三个死囚。那赤裸着上半身的囚徒已经给粗绳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可是,他跪着几乎也有四周站着的人一般高。
看见那同囚,小毛子像突然忘却了此刻肉体的痛楚和即将降临的命运,猛然失笑了,那笑声在石室里回荡。
跪着的大黑静静地瞧着小毛子,没有任何表情。他倒是没有给拷打,大概没有反抗过。
「哈哈……是你?……哈哈……」小毛子无法停止地继续大笑。
「干你娘,吵什么?」一名差役狠狠掴了小毛子两巴掌,他才止住了笑。
「啊?原来认识的?真的是同犯吗?」其他差役哄笑起来。「你们是不是结拜过,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小毛子和哈哥给按跪在地上,也如大黑般开始被绑缚。差役早就替他们预备了连着细绳的木牌,各在两人颈项挂上「贼毛某」和「贼哈某」的牌子。
「你呢?」差役拿着第三个木牌,另一手提着毛笔,朝大黑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什么没有名字?」那名差役怪叫。可是不知怎的,他跟同僚都不大想惹这个奇怪的汉子。他想了想,就胡乱在牌子上写下「贼胡某」,也挂到大黑的颈项上。
哈哥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以哀求的声音问:「哥儿们……之前不是应该……有一顿好的吃吗?……」
「要吃,做了鬼之后,再回来跟我们讨吧!」又是另一轮讪笑。
大黑仍然瞧着小毛子。目中竟有怜悯之色,仿佛他自己是个旁观者。
「那次我说过了,你快要死了。」他说着时,朝小毛子牵起嘴角,那是一种无奈的微笑。
「对啊……」小毛子不屑地回答。「也许你是神仙呢……我记得你还说,在我死时会遇上一个男人……什么头上有镰刀的。他呢?在哪儿?」
「就在这里。」
这时石室的前门打开来。一个精赤着粗壮上身、只在颈项围着一条布巾的大汉走进来。差役都跟他打招呼,唤他「孙二」。
孙二那张冷冷的脸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皮肤泛着青白色。他打量着三个死囚,伸手拧拧他们头脸,就像在市肆挑选待宰的猪。
孙二捏捏大黑肩颈的骨头。「这个比较难,好硬。」他心里决定这是第一个,在刀子最锋利的时候。另外两个可能因此要受点苦了。
他又捏住大黑那把又长又厚的头发。「这可不行。碍着刀子。」
差役也拈着那把头发估量着。一般都是把头发盘在头顶打个结。可这一把实在太浓太厚了,结起来可费工夫。「剃光他。」
差役先拿来一把大剪刀,把大黑后面的头发都剪短;然后用剃刀在大黑的头皮顶上粗暴地刮——当然不会刮得多仔细,大黑的头皮出现一道接一道的血痕,可是他没有动一动眉毛。
「啊……这是什么?……」剃头的差役这时指着大黑那原本被长发掩盖的额头。
额头中央有一颗黑色的东西。坚硬而且暗哑,不像是痣。四周有肉芽包围着,形状像把镰刀。
小毛子也看见了。他瞪着眼看了一会儿,再次无法控制地大笑。这次连差役的巴掌也止不了这笑声。小毛子双颊变得更肿大。他一边流着痛楚的眼泪,一边继续放肆地笑着。
◇◇◇◇
猛烈的太阳,照射在大黑那个血疤淋漓的光头上。
籽镇的衙门连囚车也没有,差役只是把三名死囚双腿间的绳索放长了,然后像赶猪般把他们驱过镇里最大的街道。
街道就叫大街,没有其他名字,已经是籽镇最繁盛的地方,然而还是破屋处处。仅有的商业就是几家吃店和一些卖粮油用品的小铺,主要是做外来旅人的生意,几乎全属于秦老爷和本地另外两名土豪所有。
大群衣不蔽体的露宿者,有老人也有小孩,或坐或躺在吃店旁边的暗巷里,等待偶尔从店内泼出街的残羹剩吃,还有可以乞讨的外来人。
小毛子和哈哥低着头,因为身体被绑缚,加上多次的殴打,脚步走得蹒跚。只有大黑仍然挺直高大的身子走着,半点儿不像带罪的犯人,安然迎接两旁投来的目光。
走在行刑队伍最前头的是孙二。他手里提着一柄沉重的双手砍刀,刀鞘用厚厚的牛皮缝制。他今天清早就起床,花了许久把刀锋仔细打磨好。他对自己这份工作十分骄傲——在籽镇衙门跟那三个土豪的府第以外,他是这儿少数能够靠双手养妻活儿的人。
跟随在行刑队伍后的人群开始增加。
几乎每张脸都泛着没有光泽的蜡黄,脸颊深深凹陷,每条腿走路时都拖着沉重的步伐。若非大白天,外人看见会以为是一群准备迎接新同伴的怨鬼。
终于到达大街中央一片铺着沙石的空地。籽镇没有正式的刑场,所有镇内的集会仪式都是在这儿进行。空地的东角有一根旗杆,是整个镇最高的人造物,此刻杆子并没有挂上任何旗号。
镇知事和手下的文武佐员,早在空地的一座简陋帐篷底下等候。知事那身光鲜整洁的官服,跟四周枯黄的街景与人群形成强烈的对比。
就在行刑队到达时,空地上突然开始刮起几阵罡风。众人都不以为意。在这种关西高原的地方,这是常有的事情。
知事用宽袍掩着脸,以免沙尘刮进眼睛。「快点完事,好回去。」他催促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若不是州府那边摊派下来,要每镇在这个月内杀几个流贼,他才懒得理会——籽镇的衙门只有一队五人的巡捕,好不容易才抓到那对小毛贼。为了凑够交付的人头,他还得自掏腰包跟秦公子买那汉子。知事心里已经在盘算,明天又要立个什么名目向镇民收钱,好填补这笔支出。
在空地四周围观的镇民已经有一、二百人。即将看见杀人的场面,可他们也不是特别兴奋。饿着肚子看戏,总是聊胜于无。他们也都知道,衙门抓得了的,也不会是横行高原的那干马贼。
不过,那个面目身姿皆异于常人的汉子,倒真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绝对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儿来,千里迢迢死在这种穷地方,也可真冤枉……
差役把三人硬生生按倒跪在地上。小毛子和哈哥的膝头碰上灼热的沙石,吃痛呻吟起来。差役从后面把他们腿上的绳子收紧,再把全身的绳结检查一次,这才退开。
孙二拔刀出鞘。几乎有一掌宽的刀刃反射着猛烈阳光,令人无法直视。他把刀背搁在肩上,张开腿站在大黑旁边,那形貌有如贴在庙宇门口的守护天神。
看见刀光,人群的情绪也不觉高涨起来。
「啊……」排在大黑旁边的小毛子仍在呻吟。他很渴。可是他知道在这种时刻,已经连一碗水都不可奢望。
「……奉州府命,镇衙门日内拿得以下一干马贼,皆犯有杀人越货、奸淫妇女之罪……」知事仍然用衣袖遮着眼睛,嘴巴熟练地念着。
「我想起来了……」小毛子别过头瞧着大黑。「你又说,只要我愿意一生都不再作贼,就可以活下去……」
「是的。」大黑点点头,脸上毫无恐惧之色。连在旁看的孙二也感到有些讶异。
「……经本官审问,各判斩首之刑……」知事继续念着。
哈哥垂头闭目,全身剧烈颤抖,口中又再吟着当天向土地神祈求的祷文。
「好……」小毛子竟然露出笑容。「假如你现在可以解开这身绳子站起来,旁边这哥儿又砍不死你的话……我这生再也不作贼!」
孙二听见了,瞪大着眼睛。
「真的吗?」大黑问时的表情非常认真。
「真的。」小毛子的脸容却像在说一个恶俗的笑话。
「……现经本官验明正身……」知事接过文佐递来的行刑令牌。「立斩胡某、毛某、哈某三贼……」他已准备把令牌丢出去。
这时大黑的肩颈关节突然活动起来,本宽横的双肩往下沉到不可能的位置,胸肋的骨头奇诡地往内收缩,整个上半身像骤然变小了一圈。他抖动扭转几下,那原本紧勒在身上的绳索立时往下褪。
知事、差役和围观的群众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小毛子的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孙二呆立原地。
手臂上的绳结也松脱后,大黑的肩关节回复原位。他又伸手扒去腿上的绳索,然后站了起来。
知事猛地丢出令牌,口中猛喊:「快斩!快斩!」
孙二双手提起砍刀,大大吸了一口气,也不管大黑的颈项已经高过自己的头颅,手臂拉弓正想砍出去。
大黑的眼睛直视着他。
风又再刮起来。
这一刹那,孙二从那双深深的眼瞳里,看见了一股超越凡人的力量。他明白了一件事。
——这不是一个我杀得死的男人……
他的砍刀软软垂下来。
「你们全部上!」知事惶然向众差役下命令,可是他的声音被猛风盖过了。
阳光骤然消失。
众人仰首。这才看见,一大片乌云掩蔽了太阳。
首先是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降下,瞬间就变成一阵雨幕。
人群欢呼着摊开干瘦的手掌,迎接那期待已久的甘霖。有的开始奔跑往空地中央,簇拥向大黑。
原本还想向大黑围攻的差役们,看见了这一幕,开始慌乱地向后退却。
涌到刑场里的人越来越多。连没有来看行刑的人,也开始从大街两头涌现。
知事手里还紧握着监斩的令牌,仍然想呼唤部下控制这场面。这时才发现身边的部下不知何时全部逃光了。
下一刻,他被人群吞噬。
◇◇◇◇
黄昏时,大黑仍然盘膝坐在空地中央。雨早已停了。
遥望大街远方的天空,有两处冒起了焚烧的黑烟,是衙门和秦老爷府宅的所在。
仍站在大黑身边的是小毛子、哈哥和孙二,还有几个镇民。他们瞧着大黑的眼神,就如瞻仰庙堂里的神像。
「我们……」小毛子望向衙门那边的焦烟。「……不如明天一起逃吧。」
「为什么要逃?」大黑的表情依旧沉静。
「干下这样的事……州府那边的兵马早晚要来。」
「我们能逃,镇里的人可逃不了啊!」
「可是……官军一来,我们就死定了。」哈哥仍然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声音还带着颤抖。
「世上没有必然的事情。」大黑站起来说。「只有因和果。还有人的意志。」
小毛子听得似懂非懂,可是他没有再嘲笑。「你是从哪儿听来这些话的?」
「你忘了吗?」大黑朝他微笑。「那些书啊,我从里面读懂的。」
「那么以后我们要怎么办?」小毛子沉默了一轮又问。
大黑蹲下身子,抓了一把沙,让沙在指缝之间溜走。
「已经十年了……」
他再次站起来,伸手指往东面的远方。
「十年前在那儿,我亲眼看见了:在最高的城楼上,换了另一面旗帜。」他的声音有如梦话。「可是十年了,我去过许多地方,发现天下根本没有任何改变。我看见许多人像这里的人般捱饿。我最爱的亲人就是活生生饿死的,我最害怕看见饥饿……」
他的眼睛似乎超越了遥远的空间,再次看见他手指瞄准的那个地方。
「我明白了。饥饿是不会消失的,直至那儿的主人换了另一种人。」
「哪种人?」小毛子问。
「穷人,像你们。」
◇◇◇◇
籽镇的暴民占领了全镇的第三天,大黑亲手造了一面旗帜。
镇里没有染料。于是他用了三种东西来染色:青草的汁液、泥土、牲口的鲜血。
当天,这面绿、黄、红的三色旗帜,高悬在空地旁那支旗杆上,乘着高原的风飘扬。
◇◇◇◇
镰首的旅程,经过十年后终于完结。
接着的,是斗争。
第二章 三世诸佛
三艘撑着巨大青布帆的雄伟商船,沿着漂河顺流而行,在两条快船领航下,徐徐驶进位于北岸的埠头。
埠头前早已聚集了三、四百人跟三十多辆马车。其中占多数皆是「大树堂」的汉子,由「漂城分堂」掌柜田阿火亲自率领;其次为漂城知事阮琪玉、总巡检黄铎,以及他们手下的一众役头及文佐;其他则是本地多名有力的豪商。
他们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等候一个乘船而来的人。
帆船终于停泊稳妥了,中间那艘率先降下了厚实的朱漆船板。十几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奔上了岸,一个个身手异常矫健,成两列站立拱卫在船板两侧。
帆船的主人这时才踏到船板上,脚步沉稳地徐徐登岸。河风吹得他那雪白的丝袍微微飘扬。他的身材几乎比埠头里所有人都要矮,可是他们瞧着他时都带着仰视的目光。
「六爷!」
田阿火那只独目发出兴奋的光采,迈着大步上前迎接。
四只手掌相握在一起。田阿火故意使了点力,却发觉狄六爷的手掌也有股不小的抗力。
「六爷,这么久没见,身手可没搁下呢。」
狄斌以微笑作答。盖着胡子的脸仍旧白,只是比从前略为圆润。身躯却较年轻时宽壮了不少,恰有一股与地位相称的稳重感。
其他来迎接的官商全部焦急地瞧着远处的狄六爷,很想快点上前跟他招呼。但是即连知事大人,亦不敢擅自越过「大树堂」汉子的护卫线,只好呆站在原地,脸上尽量挂着灿烂的笑容,期望狄六爷的留意。
狄斌却仿佛完全看不见他们,仍站在岸边往两旁眺望。漂河的风景已跟往昔大大不同。七年前漂城官府筹集巨资——主要的金主当然是「大树堂」,征购沿岸上下游百里内的大量土地,将之掘去以扩阔河面,并在河道多处施行挖深工程,完工后,漂河埠头的吞吐量增加了接近一倍,河岸两旁更遍植大树以防范沙土流失,外貌已俨如一条半人工的运河。
如此宏大的计划正是出于狄斌的构思。表面上,「大树堂」要向官府借出一笔庞大的资金,但实际上沿河那些被高价征购的土地,大部分本来就是「大树堂」所有,那笔钱几乎就等同从左边的口袋掏出,又塞回右边的口袋;土地当然也不会白出——那笔「官债」将由州府拨款,连本带利分期摊还;而扩阔河道的最大得益者,当然也是拥有埠头的「大树堂」。
至于阮琪玉,除了在工事中可以猛削一笔进自己口袋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重大的政绩,他这新任知事也就坐得更稳了。其他出资或参与工事的豪商,亦各自尝到甜头。
「大家都有好处的,才算是生意。」这是近几年狄斌最常对部下们说的话。
河岸的树木又长得更茂盛了,狄斌瞧着风景时想。就像「大树堂」。
「那伙人是怎么回事?」狄斌皱眉瞧着远处等候的官商。「我早就说了,这次回来,是私务,没工夫应酬他们。」
「他们硬是要来接船。」田阿火叹气说。「一群看见屁眼就拼命要舔的家伙。」
「叫他们都滚回去。」狄斌的语气带着厌恶。「除了阮琪玉,叫他晚上来吃饭。」
田阿火回头往部下们招招手,一辆四马并驰的大车便驶了过来。狄斌登上马车,连招呼也没有跟那些官商打一个。
今天的他,没有这必要。
◇◇◇◇
狄斌的第一站并不是进漂城,而是往北郊拜会于老大的丈人。
李老爹早就没有种药田,原来的田舍和仓库也都拆掉了,改建成一座气派十足的庄园。邻近的农家看见这座建筑都不禁感叹:假如当年那个药店的小子来的是我家就好了……
李老爹早就吩咐佣人在花园里设宴,迎接带着大批礼物到访的狄斌。另外,田阿火也派了部下,把仍然住在城里的龙老妈接过来,一起吃这顿饭。
李老爹仍然很壮健,一看见狄斌的车子到来,就奔出前院迎接,见面时用力地抱着他的肩膀。
「女婿在京都还好吧?兰儿呢?」
「都很好。」狄斌紧握着李老爹的手掌说。「不要担心。」虽然见面不多,但他一直也很喜欢这老头。李老爹不仅是家人,也是「大树堂」的恩人——当年进攻「大屠房」之前,就是他借出仓库给于润生作基地。
「我好记挂兰儿呢。」李老爹叹息着说。李兰每年都有回外家省亲,有两次还带着阿狗和镰首的那些孩子回来,李老爹很怀念那些热闹的日子。可是,他舍不得这片几十年前一手打拼开垦的土地,始终不肯搬到首都跟女儿同住。
龙老妈自从儿子死后,身体比从前差了。可是,看见六叔叔时仍然是一样地多话,劈头第一句也是问狄斌什么时候娶亲。狄斌只有无奈地微笑。
至于二嫂嫂冯媚,狄斌深知风尘出身的她必定守不了寡。为免早晚弄出丑闻来,污了二哥身后之名,他索性就给她一大笔嫁妆,把她送到别州,改嫁给一个跟「大树堂」没有任何生意关系的商人,从此割断了关系。
这顿饭的酒菜和果品都很清淡,用的全部是邻近农田新鲜的作物。在晴朗的花园里,狄斌跟两位老人家轻松地边谈边吃,洗去坐了五天船的劳累。
他留意到龙老妈吃得很慢,也吃得很少。
饭后李老爹花了很多唇舌,挽留龙老妈在这庄园小住一段日子,也可好好养病。然后两个老人站在前院,送别了狄斌的车子。
狄斌从车窗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不知下次回来,还见不见得着他们呢?……
狄斌终于进城了。车子前后皆有「大树堂」的部众开路及拱卫,整个车马及步行行列多达五百之众。昔日在漂城,即连朱牙或庞文英也从没有如此的威势。
田阿火也坐在狄斌的车子内,沿途顺道巡视「大树堂」近年在城内的各项改建工事。鸡围大体上还是老样子——一个如何繁荣的都市,仍是需要像鸡围这种地方。
破石里的改变则大得多,连名字也已经改作「普石里」。以当年的「老巢」为中心,整个地区都彻底翻新了,街道变得整齐清洁,成了漂城内一个副商业区。
车子终于驶入安东大街。
一看见两边车窗那丝毫未变的繁盛街景,狄斌心头感触起来。
——从前,这里就是我们的梦想……
久居首都多年之后,狄斌蓦然再看见安东大街,惊觉原来比记忆中狭小得多……
大街只有两处地方改变了:一是北端「大屠房」原址,已经建起「大树堂漂城分堂」的总部,中间特意起了一座六层高塔,比当年的「大屠房」高楼更雄伟高耸;二是「江湖楼」——龙拜殒命之地——被夷平了,改建一座「善济舍」,定期向城内贫民赠药及派发粮米。这善堂与四周豪华的妓院酒馆格格不入,但没有人敢说一句笑话——它是狄六爷亲自下令兴办的,里面供奉着「大树堂」龙二爷及葛三爷的遗像画卷。
「够了……」狄斌放下车窗的帘子。「我没精神,明天再看吧。」然后闭目养神。在旁的田阿火一心想向狄六爷展示,自己这个「漂城分堂」掌柜有多称职,此刻不禁有点不是味儿。可他没敢再说半句,只是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田阿火本来还想邀请六爷今天晚饭后去欣赏「斗角」,可是现在也打消了念头。他上任掌柜以来的一大建树,就是把「漂城大牢」那地下「斗角」,发展成公开的赌博赛事。城内共建起了三个簇新的「角场」,每日轮流举行比赛,除了成为一大财源外,也是「大树堂」挑选好手以补充新血的地方,田阿火一直对这功绩非常自豪。
狄斌坐在马车上闭目沉思。
今天的漂城已经完全属于他们,而且比从前还要繁盛亮丽;然而一闭上眼睛,狄斌心里的漂城仍是往昔那个样子。
——在那儿,保存着所有他最珍贵的记忆……
车子离开安东大街,继续往南行驶,直出漂城南门。
还没有到达南郊那座墓园,远远已经看见山坡上空冒起焚烟。
八年前,当首都的一切都安定下来后,狄斌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漂城,在风景美丽的南郊挑选了一面山坡,把那儿大幅土地买下来,建成了这片围绕着石砌矮墙的墓园,把龙老二和葛老三的坟墓移葬于此。
两座坟头都建得极尽豪奢,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屋子般大小,镂刻精致浮雕的石碑相当于两人高。墓地四周又遍植了搜购自各州各地的奇异花草,伴以各种形貌色泽的罕有奇石。墓园中央挖了一个养着鲤鱼和灵龟的放生荷池。
墓园各处也都立着其他较小的坟墓,葬的是吴朝翼和其他牺牲的「大树堂」部下。他们从前都只是散乱地下葬在漂城内外,如今集合在一起,狄斌一眼望过去,这才蓦然想起:
——为「大树堂」而死的人真不少……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只是现在这许多坟墓排列在眼前,那视觉的冲击也令他不禁动容。
田阿火的部下早就在两座主坟前焚烧各种祭品。当狄斌到达时,那大鼎炉里已经积了尺厚的灰烬,墓前也已备齐香烛与三牲果品。
狄斌首先站到龙拜的墓碑跟前。他没有心情读上面刻的那几行歌颂的细字碑文,只是从田阿火手上默默接过三根指头粗的燃香,双手举在额前,深深拜了三拜,再亲手插进灰炉里。
十年前,当他第一次回漂城拜祭二哥时,心情异常地激动。可他没有哭。自从镰首离开至今,他一次也没有哭过。
如今再次站在龙拜和葛元升的坟前,狄斌的心很平静。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大概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有变淡的时候……
他又在葛三哥的墓前依样再拜,就没有多留,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车子。
◇◇◇◇
晚宴设在比当年「江湖楼」更豪华的新酒馆「东逸楼」的顶层。当然,也是在安东大街上另一座属于「大树堂」的物业。
席上,田阿火提及了雷义的消息。
「那落跑的臭差役,原来逃到了邻州的淌水镇。」田阿火咬牙切齿地说。「去年病死了。他的妻小又回了漂城来,我们才知道这消息。」
「这么短命?……」狄斌想起从前那个身材宽壮、指掌粗糙得像锉子的大汉,身体一向很好。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都害怕给清算报复,日久积郁而得病吧?
「他的妻儿,给我送些钱。」狄斌呷一口酒后,毫无感情地说。「好好照顾他们。」
田阿火马上就招来一名手下的干部,把狄六爷的指示传达下去。
知事阮琪玉在席上简直像个穿戴得过分隆重的堂倌,不断陪着笑替狄斌添酒。狄斌只问了他一些关于官府的事情,然后就完全不再理会他。阮琪玉几次想打开话匣都自讨没趣,只好转而跟田阿火谈话。
狄斌自顾在喝着酒,菜也没有多吃。他听到阮琪玉提及最近关西那头有暴民结成乱匪,冲击好几个镇县的官府。狄斌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大树堂」在关西拥有十九个分堂和八十七个货站——可没有怎么放在心。亲眼看见过如狼似虎的朝廷官军,他才不相信一群乱民能够干得出什么。
狄斌忽然听到了歌声,从楼下传来。
他伸出手,田阿火和阮琪玉马上停止了谈话。
狄斌继续侧耳细听,很熟悉。
「快找那唱歌的上来……」
两名护卫马上奔下楼去。
不久后,他们带着一个脸容清秀的年轻人上来。那青年手上捧着一个弦琴,露出惶恐的表情。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大树堂」的人,心里害怕自己有什么得罪了他们。
狄斌示意部下端一把椅子给他坐。他这才放心了一点,却还是不敢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