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俏看他的样子,想生气发作又有些不忍心。

“我要是不来找你,大概以后永远都不想看到我了吧?”憋了半天,她只口气软糯地半是赌气半是委屈地说了这一句。

“我也说不上来。”他的目光坦诚,叹了口气,“我的确有些…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

书俏跺脚:“江淮,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么漂亮的一颗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奇怪的玩意啊!你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可是你已经对我办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事了,送浴袍送床单还嫌不够,干脆和我玩起了躲猫猫!还是饿着自己肚子玩躲猫猫!老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你遇到的最奇怪的女孩,反正你是我遇到的最奇怪的男生啦!”

“你工作中不是经常接触残疾人吗?你应该能多多少少理解,我们这种人的…”

书俏打断了他:“我想,我可能是理解的,可又毕竟无法感同身受。况且,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总是有道理的。至少,你把你的那些顾虑强加在我的身上,是多余的。还记得我画给你的画吗?你并不会在我离开你家后,把我用过碰过的所有东西让人扔掉对不对?我也不会!因为我只是和你一样,在自己家中接待了一个好朋友的来访。你不肮脏、更不恶心,也未做过什么让自己蒙羞的事,你完全可以坦荡地接受我的友谊,而不是因为接受了我的帮助而心存歉疚。”

第26章

她看到他下巴绷紧的线条松了下来,紧跟着微笑在他的脸上漾开:“书俏,我再不对你歉疚,只作感激。”

书俏嘟了嘟嘴:“那个我也不需要。”

“那么,你想要什么?”

她愣了神,明明是他是一副淡淡的口吻,可竟然让她一时之间无言以答。

最后,她轻声说:“我只是希望,朋友之间不要太见外。你帮我一点,我帮你一点,都是很平常的事,难道我们得成天谢来谢去?那不是太忙了吗?”

江淮道:“可惜我并不能帮你什么。”

书俏来不及让话在脑中过一遍便冲出了口:“谁说的?你…至少让我快乐。”

“快乐?”他全然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有快乐、也有忧心。”她望着他眼神迷离,像是与他隔着一层半透的帘笼那般既近且远,“可还是快乐居多,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办法想象失去你这样一个朋友会是怎样的心情,所以,我才会那么冲动地执意跑来找你,把你从你的屏风后面揪出来。”她的眉梢轻轻跃动了一下,显得神采灵动而俏皮。

“我的屏风?”他低头一笑,“这是个很好的形容词。”

“是的,屏风。”她说,“我很高兴,你只是筑了一道屏风,那并不是完全密闭的壳子,那里还透着风、透着光,有冷暖,也听得到来自外面的呼唤。江淮,你从来不是个软弱避世的人,可是,你还是把自己的力量想象得太过渺小了。如果哪一天,你能把你的这道屏风完全撤掉,我想,你会更快乐的。”

书俏这一晚睡得并不好。早晨起来迷迷糊糊还记得自己昨晚的乱梦:一会儿是江淮温柔苍白的脸,一会儿是宁欢欢扶着走廊上的把杆蹒跚的剪刀步,一会儿是韦明带着些许歉疚对自己说宁欢欢决定放弃复健,她惊叫着:“不要欢欢!”却眼睁睁看着坐上轮椅被人退走。空中洒下纸片,她弯腰捡起一张,看到上面写的是:没有人会把梦当真。更何况,我从来都是醒着的。”然后,她就醒了。

天才蒙蒙亮,她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回床头喝了两口。床脚边传来“滑轮”轻吠的声音。她醒了醒神,又跳下床去,走到滑轮的小窝前蹲下身。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会脱下“滑轮”身上的支架,让他能睡得舒服些。此时“滑轮”也已经睁开了眼,见到主人后,前爪亲昵地向前伸。

她握了握它的小爪子,看着它瘫软地拖着身下的后肢,怜惜地叹了口气。

“每天戴着支架也很辛苦吧?”“滑轮”翻了个身,露出自己的肚子,一副讨好的样子。她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肚皮。

“多躺一会吧,我的宝贝挟滑轮’。”她拿起饮水盆起身装了些水,放回“滑轮”的面前,又倒了一点狗饼干进食盆。

她已经完全醒了过来,也就不想躺回床上去了,干脆洗漱更衣,准备早点去上班。

在康复院的停车场泊好车,走进接待大厅的时候,她遇到了韦明。

她倒想不到,他到得那么早。

心里有些不快,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和他打了个招呼。

韦明的眼光有些闪烁,似乎也在为昨天的事感到别扭,在与她回礼之后,他貌若欲言又止。

书俏没有再理会他,自顾自快步向前走去。韦明却追了两步上前,叫住了她。

“林院长,我想和你谈一谈宁欢欢的事。”

她紧紧凝视了他几秒:“去我办公室再说吧。”

“我想了一夜,觉得不能就这样任由她放弃复健。”韦明在书俏招呼他坐下后,眼神决然地说。

“哦?”她与他隔桌而坐,硬是压下心里的触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认为,她这样的情形,复健没有意义。”

“我承认我说过这种话。”韦明道,“坦白说,我现在仍然不认为她的复健前景是乐观的。可是,我想有一点我绝对是做错了的,那就是忽略了宁欢欢作为一个人的感觉和尊严。”

书俏的眼中泛起一些动容。

“我并不伟大,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境界。复健师对我而言,只是一份工作,谈不上了不起的抱负什么的。在你眼中,也许我只是个现实功利的小市民——哦不,事实上我连小市民都算不上,我只是个偏远小地方农民的孩子。即使念了大学,也和林院长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的见识胸襟有很大的距离。其实,我昨天说的也是实话,像宁欢欢这样的病残孩子,在我家乡那个地方,恐怕连活下来都很难,更别说呵护和治疗了。”他叹了口气,“也许,我昨天那么说,多多少少是出自心里的一种不平衡吧。但是,既然宁欢欢有这样一份不幸中的大幸,能有条件接受最好的治疗,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应该尽力而为。她这样离开,我…我感到很不安心。”

书俏有些感慨,不可否认,自己先前对韦明这个人并不怎么待见。她固然可以寻出种种韦明的缺点为自己开脱,可细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阶级优越感在作祟。有一点韦明说得没错,她的确算得上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有些别人努力终生才能得到的东西,在她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数落别人当然很容易,可是,她不认为自己有权利这么做。

她平心静气地问道:“韦明,你想接下来怎么做?”

“林院长,我想拜托你去劝一劝宁欢欢还有她的父母,让她重新回来接受治疗。即使…即使要避开我,也可以去其他的康复院复健。至少,可以让她的情况不至于退化。”

她并没有追问,为何韦明不提自己亲自前去劝说。这一点她是可以理解的,韦明这时候出场,对宁欢欢来说,可能是种刺激,长远来看,定然不会是件好事。有时候,回避,也是一种保护。

书俏说:“抽空我想想办法,你先出去工作吧。”

“你不会怪我不亲自去吧?”韦明的语气有些忐忑。

“韦明,我并不需要一个圣人来当我的职员,不过,我希望大家都能成为一个好的复健师。——你有这个潜质的,要加油。”书俏说。

书俏按照登记的资料,查到了宁家的电话后拨了过去。接电话的声音很熟,她记了起来,那是保姆刘阿姨的声音。每次宁欢欢来复健,都是她陪同的。

“哦,是林院长啊。”刘阿姨说,“欢欢在房里听音乐,她父母都不在家。您有事就打他们手机吧。”

书俏想了想:“这个不急,让我和欢欢先聊两句可以吗?”

“嗨,那孩子话都说不清楚的,你电话里能听明白吗?有什么还是直接跟她爸妈讲好了。”

她的口吻和措辞都让书俏隐隐感到气闷,她理了理情绪,平静而坚持地道:“请把电话拿给欢欢,谢谢。”

“林、吉吉!”

隔着电话,宁欢欢的呼唤更加含糊不清。书俏忙道:“欢欢,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人帮你做肢体按摩?”

“还、哈(好)。”宁欢欢咽了口口水,“按嘛(摩)、做啊。”

书俏隐约听见电话那头的房间里有音乐播放的声音,旋律还很耳熟。

“欢欢,你在听音乐吗?”

“吵、到里(你)了啊?”紧接着,书俏听到欢欢的声音离电话远了些,好像是在对身边的人吩咐说:“把音…干(关)小系(些)。”

“那我关了啊,都放了六七遍了,有什么好听的!”刘阿姨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耐烦。音乐戛然而止。

书俏对这一切听得很清楚,宁欢欢明明只是说把音量调小,保姆执行的却是自己的心意。书俏心里有火却碍于种种,不能随意发泄。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在他几乎所有的日常起居都要靠人照料的时候,他会遭遇这样的冷言冷语冷脸吗?她又想到了莲姐和培安,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温暖宽厚,她的心里才安慰了些。

“欢欢,我打电话来是想说,复健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你为了自己而努力,不要受外力的影响,不要轻言放弃。就像,你学写字一样,一定也有很多人,在一开始的时候断定你不能握笔,对不对?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写的字多么漂亮,一点也不输给其他人,不是吗?”

“爸、妈也东(同)意不唔(复)健了。”宁欢欢的声音干哑发涩。

“什么?”书俏吃了一惊。

“啊,哒(他)们也缩(说)浪灰(费)钱、斯(时)间。”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书俏知道自己不该在宁欢欢面前说这个,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怪哒们,额(我)本来啊…咳咳咳咳…”

“怎么了,慢慢说,欢欢!”书俏猜测她是被口水呛咳了。

“唉哟,又弄得这脏不拉几的!电话给我!”

书俏听到电话那头刘阿姨的抱怨。接着,传来一阵东西摩擦的噪音,跟着传来的,便成了刘阿姨的声音:“不好意思啊,林院长,您看这孩子才一会儿工夫就把电话上弄得都是口水,我擦都来不及!我看您也别和她一个脑瘫孩子多啰嗦了,有事儿直接找她父母谈,您就是要做他们家生意,那孩子说了也不作数的,您说是不是?”

书俏气不打一处来,却因为担心现在就发作会使宁欢欢难堪甚至更加遭罪而强忍下来,只冷冷地说了句“那好”就挂断了电话。

余怒让书俏泡咖啡的手都有些发抖。她心神不宁地用小匙搅动起咖啡,望着杯中的旋涡,脑海里突然响起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那阵旋律。

挂不得他只听了几个音符便这样耳熟,因为这曲子她也听过,而它的创作人,正是江淮。

她脑中灵光一现,立即拨通了江淮的电话。

“江淮,你曾经说过,可惜你不能帮我什么,对吗?”

“我的确说过。”

“那么,现在就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

第27章

“我说,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确定我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直到车子停在宁欢欢家的楼下,江淮仍然带着怀疑的语气问书俏。

书俏望了一眼那栋高楼,说道:“坦白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最合适的,可是眼下我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江淮,我不需要你说太多不实际的空话,我只是想让你向宁欢欢和她的家人看到真实的你——一个不放弃复健的你!一个…不放弃希望的你!一个一直努力生活的你!”

“你是那样的看我的吗?”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些惊喜。

书俏出其不意地突然将脸庞向他凑近,装出端详的样子。看他张口结舌,耳根泛红的窘态,没来由地便觉得可爱,跟着便嘻嘻笑道:“是呀,江淮,你哟,比你想象中要努力多了。”

江淮低着头没答话。一旁的培安轻咳了一声,嘿嘿道:

“就是,我也觉得先生挺好的,是吧,林小姐?”

“培安!”江淮喝止了他。“我和林小姐上去一下,你就在楼下等我们吧,一下子去太多陌生人,不太合适。”

书俏道:“嗯,也对,培安,放心吧,你们先生有我照顾呢。这上下都有电梯的,方便得很。”

门铃响过之后,大门打开,书俏推着江淮进了电梯。

宁欢欢的母亲亲自给开了门,书俏在康复院里和她只见过一次,是一个气质干练的女性,见了书俏倒是很客气,只是大约没想到书俏会领着一个坐轮椅的同伴一起过来,脸上露出些许的意外和不解。不过,很快便用微笑掩饰过去了,招呼他们进门后,便让保姆倒茶。

因为有了上次那通电话的不快经历,书俏对保姆刘阿姨就有了些成见。等刘阿姨把茶杯往江淮手里递的时候,她一把接了过来,脸色也不太好看。倒是江淮过意不去,一再跟人道歉:“不好意思,阿姨,我手不太方便,谢谢你的茶。”

宁妈妈起身去了厨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吸管:“给。”

书俏接过来,插/进江淮的杯子里,对宁妈妈笑道:“谢谢。”

“没事,家里有欢欢这样的孩子,这种事…不算什么。”宁妈妈的脸上露出疲惫的一笑,“我去推欢欢出来,她在家也一直念叨你这个姐姐呢。”

书俏把杯子放进江淮的轮椅杯架里。她意识到自己此行来不是和一个保姆置气的,便理了情绪道:“欢欢妈妈,电话里也没法把话都说清楚,我来这儿,主要是想跟您商量下您女儿接下来的康复计划的。”

宁妈妈道:“欢欢自己也大了,有了主意,她自己不想再复健下去,我们也…不想再勉强她。毕竟,那些项目对她来说…也受罪的,是不是?反正也好不了了,何必再多遭罪呢?这辈子我们养着她,我们认了。”

江淮轻轻地说:“假话。”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插话有些失礼,他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我是说,你女儿说的,不是真心话。”

书俏和欢欢妈妈一同看向他,只有欢欢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腿。

“但凡有条件复健的残疾人,没有一个不想自己的身体情况能转好的。哪怕,一万分的努力只能换来一分的成果,也愿意去尝试。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欢欢不会坚持那么多年,如果要放弃,最初最难的那几年早就放弃了。如果真有什么能让我们放弃努力,那或许只有…感觉被身边所有的人放弃,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欢欢妈妈,你想放弃吗?你想过一个被命运几乎放弃的孩子,又再一次被至亲放弃的感受吗?”江淮的手指轻轻颤栗,“幸运的是,我没有尝过这种二次的打击,所以我活了下来。十五年了,复健没有让我站起来,甚至没有恢复我左手的功能,可是,就因为我仍然被我的亲朋挚友需要着,仍然受着他们目光的鼓励,所以我还是很感恩地活了下来。十五年的努力,我换来了右手大半的自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值得,因为这恐怕很难去估量。我只知道,如果再用十五年的努力,能换回另一只手的灵活自如,我很愿意。”

书俏勾起嘴唇,眼角却湿了。

江淮操控着电动轮椅,停在了宁欢欢的面前:“欢欢,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和哥哥握个手吧。”他缓缓地将右手伸向欢欢的轮椅。

宁欢欢歪着头,点了点,右手很快捉了他。

“你的手比哥哥的还有力呢。”江淮微笑道,“听你林姐姐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对不对?哥哥可不行,写字歪七扭八的,可丑了。”

书俏走近他们,蹲下身道:“欢欢,你是不是很喜欢作曲家江淮的音乐?这个哥哥就是江淮呀。”

宁欢欢瞪大了眼睛:“噗(不)会吧…”

“他哪点不像作曲家了?”书俏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江淮是坐轮椅的吗?”

宁欢欢咧嘴笑道:“兹(知)道哈,网桑(上)写了。就四(是)、米(没)想到哥哥那么‘苏艾(帅)’。”

书俏止不住哈哈大笑,指着江淮的红脸道:“你看你看,把你哥哥乐的,都脸红了。”

于是,江淮的脸就更红了。

笑闹过之后,书俏正了颜色,向宁欢欢问道:“欢欢,如果你是不想去姐姐的康复院治疗,你可以换一家继续复健,可是,姐姐不希望你就此放弃让自己身体变得更好的机会。欢欢,你已经不是小孩子,姐姐不想骗你,也许复健不能让你恢复健康,可至少会让你的身体减少痉挛,防止萎缩,你会生活得比较有质量,现在,你告诉姐姐,你还要不要继续复健?”

宁欢欢的瞳仁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我叮(听)、妈妈的,我先、回房…”

书俏还想劝,却被江淮的一个眼神劝止了。书俏推着宁欢欢回了卧室,江淮紧随其后也跟进来。

“我和欢欢坐会儿,你和她妈妈好好聊聊吧。”江淮扬起头,对她小声说道。

林书俏思忖了一下,这样的安排挺合理。有些话,当着欢欢的面,兴许宁妈妈并不方便张口。

“林院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特失职的母亲?”宁妈妈幽幽地看着书俏,声音轻颤。

“我更愿意相信,您很不容易。”书俏坐回沙发,很真诚地回答道。

“说起来,我和她爸也算尽力了吧。”宁妈妈点头,眼神却有些空洞麻木,“生下欢欢的头两年,我和他爸爸几乎每天都会哭,有时候是抱头痛哭,有时候是各自偷偷地哭,哭肿了眼睛,第二天继续上班。后来,眼泪不知怎么就干了,心里想着的就只有挣钱养家,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没有钱,一个重残孩子会过得有多惨!为了欢欢,我们连二胎都没敢要,一心打拼着事业,心里却空落落的,总觉得…就算自己一切做的再好也都没有意义!因为一个没有健康孩子的家庭是谈不上未来的,那么今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麻痹自己。一家人就像生活在一个无底深渊里,不管再怎么爬也爬不出那个洞口。不怕你笑话,我和她爸最享受的时间就是在单位的八小时,只有那段远离家的时间,才是我们喘息的时间。我们可以暂时忘了自己不是一个残疾孩子的父母,可以假装自己很成功。林院长,你大可以笑话我们的虚荣,指责我们的自私,可我们…我们真的需要喘口气,让我们不至于被这没有尽头的牢狱生涯逼疯!”

“牢狱?”书俏体味着这两个沉重的字眼,无法反驳也无法劝说。

宁妈妈苦笑道:“如果说,欢欢是身体被残疾禁锢的话,我和她爸爸就是精神上陪她一起坐牢的人——无期徒刑,到老到死。”

书俏走上前,低下腰轻轻拍了拍宁欢欢的妈妈。对方抬眼看她,却被她的胳膊紧了紧,温柔地环抱住了。

“我还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我不知道一个母亲的心情,更无法体会有一个像欢欢这样特殊的孩子,当妈的会是怎样的焦虑无助。所以,我不是上来和您说些漂亮话的,我只是想尽我的一点心力,哪怕,只是给欢欢带来一点笑声,又哪怕,只是给您一个支持鼓励的拥抱!欢欢妈妈,眼泪是不会流干的,伤心、着急、感动、欣喜——这些情绪都会让我们流泪,想哭的时候,不要吝啬自己的眼泪,好吗?”

“林院长…”宁妈妈抱着她,大哭起来。

“就在上你们家之前,江淮还很犹豫,他怕自己的样子不够让欢欢和你们信服,他怕你们看了他会对复健更加没有信心。其实,与其说,我是要让你们对复健有信心,不如说,是要让你们相信,即便肢体严重残障,也依然可以活得高贵优雅。”书俏浅浅柔柔地笑着说,“家人朋友的鼓励,能做到身体上的复健不能做到的事。而兴趣和毅力,是最好的老师。我认识的残障朋友不少,有江淮这样的作曲家,还有大学教师,当然,也有做着一份普通工作的平凡人。我倒觉得,我们不必过分悲观,无论是江淮还是欢欢,他们的人生,其实并不是我们能一眼望到头的。我们何必断言,那路上只有荆棘,没有繁花呢?”

第28章

宁欢欢让刘阿姨取来了纸笔。随后道:“阿一(姨)粗(出)去下,瓦(我)想…单独摇摇(聊聊)。”

“嗨,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给我听的?你们两个人都这么不方便,放你们在房里要是万一出什么事,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江淮道:“阿姨,欢欢希望你暂时回避一下,麻烦你。”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却有种不容他人拒绝的固执意味。刘阿姨撇撇嘴,退出了房间。

——谢谢。欢欢在本子上写道,又颤巍巍地朝着江淮的角度举起一点来。

“我对旁人的这种‘善意’也深有体会。”江淮有些无奈地一笑。

——哥哥,你是林姐姐的病人吗?

“不是。她…是我的好朋友。”

—能有朋友真好啊!

“你没有朋友吗?”

欢欢摇头。——我从生出来就这样了,六岁以前,我连坐都坐不起来。没上过幼儿园,也没上过学。除了亲人、保姆、复健师,我几乎不认识其他人。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接着写:——大概也没有人想认识我吧。我没办法让自己变得讨人喜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