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了半日,车辕噔噔响了三下,萧辉兴高采烈地在外扬声道:“三娘,你闷坐了半日应是累了吧,要不随我们走走。瀚思说前方穿蝶峡中有处海眼冻有三尺厚,下头游着红鱼,冰塘雪鲤煞是好看哩!”

尚宫们诚惶诚恐地将他拦到三尺外:“公子,娘子贵为未来的东宫妃怎可轻易下辇,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你们这些宫嬷嬷好不不通人情,”萧辉横眉竖目瞪起眼来,“东宫妃如何,便是圣人他们跋涉千里难道中途不带下车歇息望风的吗?我大业民风开化万国来朝,女子毫不逊男子几分。当年上皇能着胡服训汗马,如今我三娘怎就不能与我等下车辇赏雪鲤?”

这萧辉平时不着三不着四,讲起歪理来头头是道,萧徽忍不住嘴角抖抖,隔着帘子轻声问道:“金姑姑,是快到穿蝶峡了吗?”

金尚宫忙不迭地与车躬身道:“回娘子的话,微臣惶恐对此地地形不熟,容微臣先往问过礼部大人们再来回话。”

萧徽将要道好,一匹白马自队列前方小跑而来,来者轻甲薄盔,腰束白羽一尾,正是此行护卫的御林军校尉崔嵬,二丈外他既跃下马背,遥遥朝着萧徽车辇拱手道:“殿下,末将崔嵬。行程已半日,前方三十里外即是穿蝶峡,再往前约要入夜才能抵达下一个州郡,末将请示殿下是否暂行休憩一番再动身启程?”

“穿蝶峡么?”萧徽捧着手炉于掌心反复摩挲,闭上眼回忆了片刻后道,“不作停留,加速前行,务必在天黑前赶至赤云郡。”

诸人皆是一怔,他人尚是不解,崔嵬已是干脆地答个喏,翻身上马原路疾驰而回。

萧辉嘟嘟囔囔地牵马而回,萧瀚思一看霜打茄子的他便知是碰了软丁,提着鞭子挠挠他的背打趣道:“我说你会被尚宫姑姑给骂回来吧。”

“不是尚宫,”萧辉悻悻地骑上马,“是三娘…”

他将萧徽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萧瀚思与崔嵬的反应一般先是一愣随即目光移向隐隐已露头角的苍白峡谷,凝视良久后迟疑道:“此处临近靺鞨,快开春了,难保不太平,早走也是好的。”

萧辉茫茫然地看着前方安静祥和的峡谷:“不太平…你是说会有猞猁之类的猛兽出没??”

萧瀚思努力遏制才使自己没有赏他一个白眼,双腿一夹马肚,奔起马来:“你当此处是江南,还有什么冰塘雪鲤。辽东这地方,就是个胖头混沌都能给你冻成冰棍儿!走吧!”

官道于峡谷中蜿蜒蛇行,两壁山崖陡峭如刀,石壁上遍布着一道道风雨削刻的裂痕,北风晃荡荡的吹过偶尔卷下一两块碎石,咚地一声砸碎在地,四分五裂吓得人心惊胆战。

崔嵬领百来精锐兵卒在前开路,不知是否碰巧,他与那位太子妃娘娘所见相同,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与生长在深闺中的世族小姐不同,他是领兵征战过的人所见更深,一眼即识出此地易攻难守,山谷之上是绝佳的伏击点,无论火攻还是投以大石,他们这队兵力单薄,多是妇孺的迎亲队伍都非对手。

况且开春在即,东北那些饥饿了一整个冬日的游牧骑兵们难保不会越界掠边。

大业国泽百年,文皇帝以仁德治世,开创恒古以来罕见的四海万国来朝的辉煌盛世,盛世之下却始终有一二不如意之处。这其中一处就是与靺鞨室韦等族的兵戈之灾,在崔嵬等武将眼中这兵灾即是大业国史和所有士卒的耻辱。文皇帝时年年征战年年兵败,一到早春那些蛮夷便骑着马在边境烧杀抢掠,直至先帝在位时出了几位得力武将,数度讨伐苦战才换来今日勉强算是和平的局面。

先遣的斥候飞速返回,道是前方无恙,崔嵬才稍稍放松下警惕。峡谷虽易设伏,但上方若稍有动静便能听得一清二楚,来回盘桓了片刻他定了定心下令道:“起行!”

一路畅通无阻,车辙驶过的轱辘声有条不紊地穿行过狭长的谷道,萧辉张望着缩了缩脖子:“这儿比别处似是冷些。”

萧瀚思驾着得得马蹄声:“书上记载此地为古战场,曾经突厥与燕国交战百日,最终突厥大胜燕军败走,突厥追击至此坑杀燕军近万人。白骨成山,十年不化。”

萧辉猛地打了个哆嗦,离得他近了些,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看小声道:“你听啊这风声里是不是有哭嚎声啊。”

萧瀚思憋着笑正想一本正经地调侃他,尖锐的鸣钲声贯穿峡谷,激荡起伏喋喋不绝。两人霍然变色对视一眼,同时拔出腰间长剑,萧瀚思想也未想道:“去三娘那!”

御林皆是纷纷拔剑竖枪,铮铮铁戈擦过砂石,整齐得让人更为心慌,肃杀之气一时间散步开来。内廷中走出的尚宫们何曾见过这般场面,虽不至于吓得惊慌失措但各个面如土色,竭力镇定地簇拥在萧徽的车辇旁。萧氏兄弟二人赶来时,已有士卒来报:“殿下,斥候探到峡谷前方出口有不明兵马激战交戈,此刻已往我方前来。请殿下速速下车避难,以防敌袭。”

须臾,萧徽的声音徐徐传来,不见波澜:“多少人马?”

那士卒立时道:“斥候所见,应有百人以上!”

萧徽迅速在心中算到,御林千骑人数优越,但若真是碰上劫边,靺鞨的铁骑精湛强劲胜于这一行迎亲队伍。

鸣金声愈发急促,年轻的兵士急吼道:“请殿下退避!”

萧辉亦是急道:“三娘!快下车!我们护你后撤!先退出峡谷再说!”

如是奇袭定有备而来,萧徽再三思定,决然道:“避无可避,迎战。”

滚滚马蹄声扬声而来,车马已行至峡谷中道,此时后退已然不及,崔嵬握住下柄高喝道:“迎战!”

第10章 【拾】

震天的厮杀声借着风力冲上九霄,紧张不已的萧辉咦了声与萧瀚思面面相觑:“人还未见影,怎么就打起来了?”

萧瀚思死死盯着前方,握剑的掌心渗出薄薄的细汗:“说不定是对方的诱敌之计。”

“不一定。”软厚的缎帘掀起一角,萧徽面沉如水地眺望者崎岖的甬道,“你们仔细听。”

回荡在山壁间的声响不仅有对冲的嘶喊声,还夹杂着隐隐的刀俎入肉声惨叫声,如是演戏为免这演技也为免逼真得惊人。

与他们同样抱有疑惑的还有崔嵬,他骑马逡巡在列阵的枪兵前时而蹙眉,以他出征沙场多年的阅历几乎是顷刻间分辨出向他们而来的是两拨人。一队且战且退,一队追逐不休,两者实力相差不多所以才战况激烈,胶着不前。

他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全军后退!”

以他们的处境,无疑是能拖一时便拖一时,最好是等到两败俱伤。他无心乘机捡漏,但敌我未明能保一时生力便是一时。大业的车马无声无息地缓缓向后撤退,萧辉心跳得快冲出胸腔了:“萧瀚思,你怕么?”

旁边的人晦涩地咽了口口水:“还好。”

“我从没杀过人啊,”萧辉懊丧地看向手中剑,“至多猎过两只野兔,打过几条鱼。”

“你闭嘴行不行!”萧瀚思忍无可忍地低骂道,“要么闭嘴要么大可放开了嗓子吼上两句,也好速战速决省得担惊受怕!”

萧辉倏地闭了嘴,闭了没须臾他想到什么回过头去,看着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的堂妹愣了一愣:“三娘,你出来作甚,快快躲进车中。你且放心,有兄长们在绝不会让那些蛮夷动你分毫!”

口号喊得豪气冲天,萧瀚思禁不住嘴角一哂,笑得十分勉强。

萧徽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与其在车里坐以待毙,不如出来兴许窥得时机趁机逃跑。”

“有道理…”萧辉恍然大悟,“车辇再快快不过靺鞨铁骑啊。”

他一通插科打诨倒是让凝固住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些许,萧徽抓着帘钩还想说些什么,崔嵬的呼喝声伴着枪戟齐齐划过披甲的利声扬起:“列阵!!!”

未知两方交战的局面终究是以一方不敌退入峡谷而打破,纷乱的马蹄声奔跑声与兵戈相交声向他们潮涌而来,乌泱泱的人马拐过转角乍然出现在他们眼帘之中,短刀真珠战袍,结成的数条发辫,所有大业人脸色几乎都暗上了一暗,萧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恨恨道:“果然是靺鞨人!”

围守在萧徽车辇边的宫妇们几欲快吓得昏厥了过去,她们虽是禁庭里的女官但无一不是出身望族,北方蛮夷的恶名远扬,落入他们手中无疑是生不如死。金尚宫咬了咬牙,将腰间别着的匕首抽出,颤颤巍巍地捧到萧徽面前跪下:“娘子,若我等无能护着您的安危,请您…”

萧瀚思眉头一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尚宫眼眶发红,咬紧牙龈将话说得直白:“娘子贵为太子妃,是未来的天子妇,若是被靺鞨那群畜生辱没…我大业与陛下颜面何存!”

萧徽看了看匕首,又看看金尚宫,将匕首拾起认真地掂了掂:“虽是个把玩的玩意,但勉强算是趁手。”

她的口气不像是准备用它来自尽,而是打算同周围士兵一同上阵杀敌般。

百十步前,退战的靺鞨人已快接近崔嵬携领的前锋,眼看一排烁烁寒光即将刺入他们阵型,马声嘶鸣一黑衣男子纵马跃出朝大业车马高喊道:“我乃粟末部都督,与你们业国云武将军萧裕是挚交,如今为奸人所迫不得已率部叛逃出我国投奔业帝,还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崔嵬迟疑一霎,稍稍按下两旁枪戟,回喊道:“你有何证明!!”

“你们大业人真是麻烦!”那男子为前后夹击极是焦急,狠狠一挥马鞭,“你再耽搁,黑水部追上,此地便要成为我等葬身之地了!”

崔嵬仍是将信将疑,然而短短交谈间追杀粟末族的虎狼之师已猛攻而至,箭簇如雨纷纷而至,崔嵬大喝道:“举盾!”

迎亲的御林军不过千余人,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快一排盾阻将箭雨挡下,只是可怜了被追赶的粟末族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方弓兵的屠戮之下,一时间死伤惨重,那男子发狠道:“你们业人果然胆小如鼠!不值得信任!儿郎们!提起刀来!左不过埋骨此地也不辱没祖先的英明!”

他一声令下顿时山呼盈天,劣势之下竟反倒士气大涨,破釜沉舟之刻却听背后有人应道:“既是萧将军故交,便你一臂之力!”

黑水部的骑兵已经追杀了一天一夜,从辽北到辽东,本欲在此一鼓作气彻底斩草除根,不料峡谷中从天而降一群武装整齐的业*队。有了业军加入,本来势弱的粟末部如虎添翼,重新杀入敌阵。

沙尘漫天,血水混着泥土在地上汇成涓涓细流,正当业粟两军逐渐显露优势之时忽有人发现了藏于峡谷后方的车辇,一根伤痕累累的手指直指向萧徽她们所在处,嘶哑破碎的话语弥散在风尘里:“强攻那里。”

本来被业军小心维护的车辇霎时暴露在了所有人眼中,密不透风的防护网宛如撕开了一道裂口,所有的黑水骑兵霎时凶猛地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与宫娥们。

“保护殿下!!!”崔嵬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奈何绞成一股的黑水骑兵宛如一道利矢直刺向他们的“心脏”,破了口的阵型再难成合围之势。为了保护萧徽,本就人数占劣势的业军分成两列,大队人马正苦于拖住敌军未果,另一列围合在妇孺四周,刺眼的刀光乍然就到了眼前,猝不及防间热血已飞溅在了萧辉的面颊上。

他尚来不及回神,手中的长剑已刺入了一人的心脏,搅动拔/出,所有的一切全然都是身体的本能。再然后,脚下已多了一具热血犹温的尸体。他的脑中一片茫然,小叔在时他总喊着要上阵杀敌,可这一日到来时他只有巨大的恐惧包围住了他。他看着从手腕上流下的血液,差点没吐了出来。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是坚定如山:“别怕。”

是谁在同他说话,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那声音有点像三娘?可是口气却与曾经握着他手教他射箭的小叔一般无二,他没有时间去看身后之人又重新提起了手中的剑。

被捏住七寸的业军已然慌乱了阵脚,对核心守护不利所带来的代价是惨痛的,本来一边倒的局势重新扭转了过来,逐渐又倾斜向势不可挡的黑水部。风声悲鸣,似万千枯骸迎风齐泣,恰在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完了”时,大肆屠戮的黑水骑兵骤然收缩了队形,一声响亮的击缶声后他们略是一迟疑,业粟两军掐准了时机,胜败全在此一搏!

黑水部败退了,劫后余生的众人看着满地零落的尸骸与血河无言以对,他们并未有多少得胜的喜悦,更多的是对突然而至的翻盘的莫名不解。

萧辉拄剑倚着车辕,吐出口血沫,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似从地狱重回了人间。一方素色香帕放在了他手心里:“擦擦吧。”

他举着帕子怔怔地抬头,眼前少女只着了素色襦裙,稚气犹存的眉眼宁静而平和,他竟差点没认出她来,良久喃喃道:“三娘…?”

“嗯。”她一笑,柔柔怯怯,白骨鲜血绘成残酷的背景,将立于其中的她衬托的鲜活又纯净。

萧辉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把帕子往怀中随意一揣,连连将她往车上推:“去去,你怎么下来了!刀剑无影的,”他后怕不已地边推边打量她,确保无虞后才安下心来,他虎着脸绷着做兄长的威严,“你是大业的太子妃,与东宫同尊,若有个万一怎生是好!”

经历一场无妄之灾,为免再起风波,短暂的休憩与沟通后崔嵬率领队伍与粟末部首领阿科桑分道扬镳,崔嵬表示会替粟末部传信往长安,说明今日状况看今上是否愿收留他们一部,毕竟没有入关凭证,阿科桑他们亦无法继续跟随崔嵬他们去往赤云郡。

孤鸦立树而鸣,参天的古树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屹立在渐深的夜色里,一棵连着一棵,未醒的毒蛇蛰伏在泥沼下的洞穴里,偶尔被惊醒朝着徒步走过的行人马匹咝咝吐了吐蛇信。

“为何今日不乘胜追击?!那一行业军明明是护送那些个业国娘子们,根本无心恋战!差一些,就差那么一些,我们就可以斩获阿科桑那个叛徒的狗头!”

月白光下有人忿恨地一捶树干,粗糙的树皮簌簌地从他拳下落下,树前的人眺望着藏青的天幕,极远处有一二鬼火似的光点来回逡巡,他屈起布满刀口的手指,指向那里:“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吗?”

“我知道!不就是支援来的业军吗!我们又不是没有打过业人!”

那人轻轻摇摇头:“那不是普通的业军,是大业东宫旗下的天字一号营。此军身经百战,是业军中的精锐,而你我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若不及时撤退很有可能被他们行成环围之势,瓮中捉鳖。”

数十里外,赤云郡,平乐山下。

“殿下,崔嵬一行已入云城内,阿科桑及部人与他们分别后西去苍狼山,并未尾随他们。”

“嗯。”

第11章 【拾壹】

强忍着激战的疲倦,一路跋涉不懈,迎亲队仗总算赶在天黑城门落闭前入住进云城会馆中。

虽是边塞,但为赤云郡府的云城,会馆布置得精巧细致,然而再是温馨舒适疲于奔波的众人皆是无心细究,兵士们需要休养生息,禁中的女官们则须平复心情。

金尚宫等人侍奉着萧徽沐浴更衣,与她卸下钗环时指尖微抖,忽然掖袖深深跪伏在地哽咽道:“今日微臣斗胆奉刀与娘子实乃大不敬,请娘子治罪。”

萧徽慢慢揉了揉耳垂,看着镜中尚显稚嫩的面庞,心不在焉道:“嬷嬷是为大业体面着想,情急所致,哪里来的罪责。”

她话声轻巧,风轻云淡得听不出一丝不悦,金尚宫犹是踟蹰,萧徽一笑欠身将她掺起活泼道:“嬷嬷再跪下去就是折煞三娘了,即便嬷嬷不言那时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样吧,我初入禁庭处处生疏,于太子殿下与两位圣人皆是仅有耳闻未谋其面。您若真是关照三娘,不妨与我说说他们,也好我有个准备。”

离开萧家的这些日子她沉下心来想了许多,今上是个善良而懦弱的君王,她的死倒真不一定与他有关。撇去皇帝,最有可能的就是太子与韦后。要说熟悉,自她的母皇特赦回京之后的这几年也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她所见的太子仅仅是他愿意呈现在她面前的模样,她的敌人有许多,他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十年房陵流放初初回到朝中哪里来得及树立根基。这或许便是她沦落到千刀万剐下场的缘故,大意与轻敌。

既然从头来过,不妨看看别人眼中的那几位,最重要的还是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太子…她殷殷切切地看着金尚宫,眸光里闪动着新嫁娘的羞怯与担忧,压着嗓子问道:“阿嬷,你说东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

究竟是年轻的女孩儿,大难不死之后想得最多的仍是从未见过的那位夫君,金尚宫看她真不在意白日所发生的一切便宽怀了心思,欠身而起捏起银梳继续与她打理:“微臣原是在中宫殿下侍奉,与东宫见面并不多。但太子日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可见是个仁孝忠厚之人,近年来不是代天授命出使他国就是领兵巡勘边疆,又可见深受陛下器重,前途无量。这样的郎君,娘子自可依靠,无须忧愁。”

萧徽略有些失望,皇后的人自然拐着弯子将太子夸上天来。他是太子,未来大业的帝王,还有比这无量的前途吗?她抚过鲜嫩得恍似能掐出水的面颊,以前醉心于政事不多注意,现在发现女人真是十分吃年龄,十三与二十之间不过七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与金尚宫又聊了一些关于今上与皇后的闲杂。

禁庭里的人深知该言与不该言,何况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位主子,金尚宫的话每每点到为止,再问亦无意义,最后她双颊飞霞、欲语还休地细声问道:“阿嬷,你说殿下会喜欢我吗?”

“吱呀”轻微的声响从某处传来,萧徽分了下神,金尚宫却未在意笑吟吟地观量着她的模样:“娘子的样貌即便是搁在宫掖里也是千里挑一的精致貌美,太子殿下宽和良善,与娘子必成佳偶。”

“…”听口气李缨与女人相处得还不错,萧徽心里头哀嚎了一声又颇为忿恨。犹记多年前他从房陵解禁回京,为表善意她特意从公主府中挑选了十名能歌善舞的貌美女子送入东宫。不料那小子不识好歹,不仅将人原封不动地退回,翌日上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她明嘲暗讽,称她蓄养男宠,败纲坏纪?

朝上她嫣然一笑不与争锋,她的拥趸借此还洋洋洒洒地上奏折吹捧了一番她作为姑母对小辈的宽容大度,那浮夸言辞她估量怎么着也能恶心得东宫里那一位三天吃不下饭。

再日后,太子眼看到了加冠的年纪,已封为国母的中宫从自己殿内选送了两位宫女教导他开蒙之事。拒绝了萧徽的不轨企图乃情理之中,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清高寡欲的太子殿下冷冰冰地将人亲自领回了中宫。萧徽暗自吃惊的同时费神琢磨了一下,左思右想着一直以来李缨对她冷若冰霜的态度,不会…她灵光一闪,他不喜欢女人吧?!

今日听金尚宫一言又不尽如此,果然是她轻看了这个太子侄儿,宫掖之内人人千千面面,何况东宫之主。他欲承李氏一脉辉煌帝业,必是要从上皇与她手中夺取那半壁江山,怎会以真面目示人。

萧徽心思重重地嗯了一声,金尚宫观察她的颜色,问道:“娘子打探了这么多,可见是对太子殿下怀有期望的吧?娘子且宽心,太子殿下俊美高华,是多少深闺梦中人呀。”

拿起掌镜遮住半边脸,萧徽羞然道:“托嬷嬷吉言,愿殿下不负妾身吧。”

“吱呀”那声奇怪的声响又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近了一些,萧徽疑惑地扫了一眼房间。整个会馆被崔嵬率兵围成了个滴水不漏的铁桶,若有人行刺还未近身便已被箭弩射个对穿,绝对是痴人说梦。

金尚宫毫无所觉地与她整理明日行妆,绿水铺设好了寝具请她登床,一日拼杀确然劳累。入眠前,萧徽靠着引枕从卧柜里抽出金尚宫递与她的匕首。握柄处缠着的金丝猩红点点,一路飞溅到弧芒锋锐的刀尖,她拿着素帕轻轻拭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尸体与血液的温度。

她用帕子仔细将匕首擦净放在触手可及的身侧才重新躺好,闭上眼来。

疲倦与困意很快席卷而至,龙首原上的疾风吹入她的梦境,明宫的银瓦玉墙衬着杏花天影于池波中潺潺徘徊,凉滑的雨丝沿着伞骨四散滚下,一滴落在了她的鼻梁,随即被人轻轻擦去:“永清,你是公主怎能哭呢?”

她仰起脸来喃喃:“我既是公主,为何哭都不能哭?”

无人回应她,空洞的风贯穿着旷无一人的明宫,她孤身一人站在雨中,落英在涓流中零碎。一束萧声蓦然隐约而至,婉约清灵,牵引着她步步向前…

萧徽骤然醒来,醒时萧声犹在耳侧,涣散的眼神逐渐聚拢成一点,侧耳聆听了半晌她确定那萧声真实地存在于郎朗沉寂的夜空之下。青纱帐外烛火黯然,守床的绿水与惊岚似是已乏极沉睡,连着外墙巡逻的金执吾们的披甲声都已消失不见。

会馆静如坟茔,更显得那萧声空灵而清晰,似是察觉她醒来突变得更为急促,萧徽将匕首揣入中衣内,捡起凭几上的狐氅裹于身上悄无声息地走入庭内。檐下一盏宫灯已燃得烛殘光微,鬼火似的浅光照得四方鬼蜮,她警觉地止步于檐下,半身侧隐在廊柱之后寻觅着萧声来源,过了半晌她朝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轻声问道:“是你吗?”

萧声顿住,好似等她上前,萧徽踯躅片刻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你既来了,为何鬼鬼祟祟不现真身?莫非装神弄鬼习惯了…”

“嗖”,萧徽本能地向后一跃,几乎顷刻间她反应过来,这副身体与曾经习武的自己差之千里。这一个愣神,冰冷的箭锋已破空直刺向她毫无遮挡的额头。

一声脆音,一枚铜钱打偏了飞矢,利气擦着她的鬓角钉入了旁边的门楹,入木三分。眨眼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的萧徽贴着墙面极轻地吁出气来。她不敢动弹,敌暗我明,这一箭明显是冲她而来。

她欲以静而待动,等候第二箭来时循声揪出来者潜伏的位置,许是察觉出她已心生警惕对方再无动静。

“吱呀”,萧徽第三次听见这奇异的声响,她敏锐地从柱后旋身而出,追去之时却是被庭院里凭空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她攥紧匕首低喝道:“谁!”

那人身着黑衣头戴骓帽,若不仔细分辨俨然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静静地挡于萧徽路前:“你不怕死吗?”

她怔了一怔,心思流转极快:“方才是你救了我?”

“不是。”他否决地果断。

“哦…”萧徽亦不失望,“那劳烦尊驾让让路。”

“让你如何,莫非你还想单枪匹马去缉拿行凶人。”男子嘲讽着她的自不量力。

萧徽软软哎了一声,与他一板一眼地讲道理:“正应怕死我才要去喊官兵来呢,你倒是让一让呀。”

“不让。”男子周身气息乍然变得冷冽非常,袖口隐隐折现寒光。

若是再向前一步,萧徽丝毫不怀疑她会立时毙命于他掌下。这人真是古怪,既救了她又以性命要挟她,简直匪夷所思。横竖想不通,双方实力悬殊萧徽衡量之下选择妥协,裹了裹长氅小声咕哝:“不让追也不让喊人那要做什么呀?”

男子沉默一瞬,隔着骓帽似是看她一眼,冷冷道:“回去睡觉。”

“…”

第12章 【拾贰】

旭日东升,霞色飞染层云,一瀑流光异彩万千。

“祥云东升,是个赶路的好气象啊。”绿水搀扶着萧徽登车而上,过了赤云郡便远离了蛮横的靺鞨等国连着她在内的诸人皆是掩不住的盈盈喜色,“娘子,我听崔大人说接下来的路途总算能安下心来了,昨儿可真是吓人。”

昨夜发生的一切她们丝毫未觉,萧徽浅浅扫了一圈委身入了宝车内,鹅梨清甜的香气攀附着袖沿氤氲而起,揉了揉眉心仍是缓解不了心中不解。她闻萧声而出,那萧声分明是故人所奏,可既是故人又为何要对她下毒手?尔后在重重禁军护卫下来去自如的黑衣人又是何人?

当然,她与那名陌生男子的对峙以她乖乖回房入睡而告终。他执意阻拦而她技不如人,亦是莫可奈何。

她果真还是对此行报以轻心,毕竟东宫妃这个好位子,贵如五姓泛如其他门阀怎会轻易地拱手让于萧家呢。至于太子和韦后,她漫不经心地叠着帕子,论理应是他们嫌疑最大,可若真是他们为免又太堂而皇之惹人猜忌。

长安尚有数百里远,而龙首原上明宫内的风却已悄然刮到她身上。

今日不如往昔,她一无尊荣在身,二无权柄在握,更无幕僚心腹可与之谋划部署。她定定地看着手中叠成本奏折样四四方方的绣帕,又沿着一道道褶子将它重新铺开。

纵然未至长安却已知前途荆棘遍地,即便心智如旧但她也无法预测此行将通往何方结局,压了压略有忐忑的胸口。无妨,不过从新来过罢了。

出赤云郡后众人希冀果然成真,一路顺遂再未起波折。畅通无阻过了双云、双木二关,萧徽百无聊赖地依着车围挑起帘沿看着沿途光景,如此往复地看了两日,忽一日她命人请来了萧瀚思与萧辉两兄弟。

穿蝶峡一战后萧辉少言少语了许多,萧徽喊了他两前来也不如往日嬉笑着要扯她下去看花看景,规规矩矩地与萧瀚思一并站着:“三娘…”

萧徽稀奇:“怎么了,四哥今儿不高兴么?”

萧辉扯一扯嘴,倒是萧瀚思笑了起来回她道:“这小子那日头一次杀人,吓破了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呢。”

“呸!你才吓破了胆!”骂起人的萧辉终于鲜活昂扬了起来,气势汹汹地与他辩道,“不过杀几个靺鞨人,将来我还要随小叔一样上战场立战功拜将封侯的!”

萧徽拍手赞道:“兄长们抱负宏伟,不愧是我萧家儿郎。既是要做将军上战场,对我大业地形自要熟稔在心。我且问你,现下我们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