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不丁一问,萧瀚思与萧辉皆是一愣,他二人对视一眼,萧辉先行答约:“前日入双木,今日再行三十里应至京州。”

“三娘看书上道京州之内官道唯有两条,一是往安西都护府而去,二是通往洛州?”

“这…”萧辉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好像确实如此…等一下,洛州?”

他两一问一答间萧瀚思逐渐明白过来萧徽的用意,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冷看看随扈的女官黄门,与萧徽道:“三娘且等着,我去问问崔校尉!看看我们这一路到底要向何方而去!”

跋涉至此,问与不问都为时已晚,怪只怪萧徽成日闷在车中未能及时发现行程古怪。大业有东西二京,西京长安为帝京,而东都则是陪都。依大业百年祖制,封后与迎娶东宫妃此等国婚定是在长安明宫内举行,可是崔嵬率领的迎亲队仗竟然直接让他们送往东都。金尚宫等人对此毫无异议想是一开始就已知实情处心积虑地欺瞒她。

若说不恼怒萧徽究竟凡人如何能不恼怒,这不仅是对她的羞辱亦使整个萧家颜面无光。真是好打算,就说她的太子侄儿如何轻易地就妥协了呢,原来还有这么一出等着她呢。

萧瀚思去得快回得也快,回来时直接将崔嵬领到了萧徽的銮辇前,应是片刻前萧瀚思声讨过他,此刻他立于车前径自沉默。

“崔校尉,行至此我也无心与你问责,毕竟你只担任护卫一职。我只有一句话问你,太子现在何处?”

如果等她抵达洛阳紫薇宫,大婚典仪上只有她一人那真是里子面子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

萧徽闭上眼匀气,亏得自己当初善性,看着戴王一家在房陵凄风楚雨地挨着,年年还从自己府上开支里拨出一笔银钱送过去,结果养出了只机关算尽恨不得将她拆骨吞腹的白眼狼!

崔嵬面露难色:“请殿下恕罪,末将非太子亲从,如何能知殿下他的行踪?”

你是崔潜之子,崔潜又是力挺李缨的老骨头,他既派你来迎亲怎会不知他行踪!萧徽心里冷笑,迭声的质问在嘴边打了个转却最终咽下腹中,她轻声问道:“我听兄长们说,此行我们去往东都,不是去长安吗?”

崔嵬耿直,听罢沉默一瞬也是如实回道:“是,殿下。”

“哦…”萧徽拖了个长得听不出喜怒的尾音,她仪态万方地坐于辇车中:“方才只是纳闷,劳烦崔将军来解惑耽误了行程,请复行吧。”

萧辉怒气冲冲想说什么,被萧瀚思悄然扯住衣袖,待崔嵬走后萧瀚思看看两边不敢直视的女官们讥嘲地撇撇嘴:“三娘,可要我回幽州去?”

他们远离本家,势单力薄,如此奇耻大辱定是要通报族中人与之商议,向皇帝讨一个公道。

“万事且等到洛阳再说,”萧徽淡淡道,“上皇深居东都,我等晚辈既已来了自是要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的。”

仪仗复行,萧瀚思与萧辉骑马同行,萧辉咬牙道:“太子他们简直欺人太甚!这哪是迎娶正室的样子,分明连纳妃纳妾都不如!纳个良娣好歹还要在东宫摆桌酒吧,竟是连明宫的宣德门都不让进!”

这一回萧瀚思未在阻止他的口无遮拦,同是年少自然亦是气盛,他胸中愤懑不比萧辉少上半分,他低低道:“此事非同小可,回头歇下还是要立即写信发往家中,同时再给长安的叔伯们道明此事。三娘年纪小又是女子,在这无依无靠,我两身为兄长自当要为她撑腰。”

萧辉点了点,迟疑着反问道:“如何撑腰?”

“…”萧瀚思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思量片刻后断然道,“大不了,这个大婚不成了!”

大不了她不嫁了,萧徽与萧瀚思想在了一处,与他不同的是,她想看看若是她拒绝成婚今上和上皇对她和萧家会容忍到何种地步。不容她做如此揣测,今上且不提,她的母亲在晚年之后变得更加心思莫测,但有一点她是看得出来的,她对先皇抱有着愧疚。这份愧疚让她选择了宽恕了与谋反牵连的戴王,更将江山还给了李家。她不能确定,到如今这份愧疚会不会让她还会选择保全自己的母族,和她这个从未谋面的侄孙。

仿若担心她突生悔意,中途返道,接下来的行程骤然紧凑上了许多,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向着千湖环绕的洛京奔赴而去。

萧徽抵达洛阳那日,二月初二,虔化门外恰好开了第一枝桃花。雨丝飘零,轻曳成鲛纱似的烟雾,万象山的紫微宫仿佛拱立于渺渺云端之上遥不可及。。

萧徽恍若隔世般眺望熟悉的从檐重殿,喃喃:“紫云东升,天家气象不过如此。”

金尚宫与她撑起伞:“娘子这边走。”她笑道,“娘子第一回来紫微宫,这紫微宫与明宫一般为将作大匠所造,又称千湖之宫。但若是与明宫相比,还是欠缺了两分雄浑之气。”

她说到一般突然噤声,萧徽莞尔一笑:“紫微宫也好明宫也罢,日后都会常住,尚宫说是吗?”

“是是。”已失言一次的金尚宫未敢再多言。

她不言,萧徽走了两步驻足看向另一个方向的遥远宫殿:“不去拜见上皇吗?”

与她们引路的高品内侍常春笑道:“上皇今日抱恙,未能接见殿下,但特意嘱咐臣下传喻于您‘远道归来,当如汝家’。”常春笑得褶子累起,“上皇的意思是请殿下尽管将此地当做是您幽州的家宅,不必拘束亦不必害怕,明日她老人家好转便设宴于您接风。”

此话倒令萧徽稍稍宽下心来,她的母亲做久了皇帝于臣于子女总是少不了端着高而远之的帝王架子,满是帝王的骄傲与尊严,对待子女哪怕是备受宠爱的她都是亲切中透露着疏,令人敬而远之,她的母皇从来心意不可测,即便是眼下看重萧徽她然后在她心中究竟她与萧氏与太子他的李氏一脉孰轻孰重,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有时萧徽猜测,那位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心中亦是动摇的吧。她能说出这般话说明还是把萧徽她当做自家人看待的。未来的夫婿不可靠,这偌大的宫廷内唯有上皇暂时是她唯一的靠山与往之向前的信心。萧徽思绪万千,为自己无法估测的将来,也为风雨飘摇的萧氏。

去了安顿的宫阁,萧徽立于栈道上怔忪不语,宫阁四面环水,唯有扁舟摇楫可往其中,阁外花树从林,由宝珠镶嵌的望月阁三字在繁茂枝叶间粲然生光。

湖水如镜,花丛树木映在池面。几盏宫灯湖面悬于岸边枝头,那稀疏的灯光映在水里,围绕着湖心岛。片片相连的臃肿阴云缓缓地移过湖面,云片的空隙倾泻下丝丝缕缕的微弱日光。淡墨开来的阴云层叠而起,结成丝绦状的云河,将浩然天穹截成两端。云絮随风移过,逐渐消失在极东之处。蒙蒙雨雾于湖面上汇成一层银色的薄纱,将天将地将江河将山岳草木皆笼罩在一层飘摇的虚无之中,水风贴合着湖面拂过,撩动着才露湖面的细荷一角与栖息其上的幼蜓。飞蜓薄翅一振,穿过雨雾,昂扬地飞向高空之中。

与长安来的女官们相比,常春不止殷勤上一分两分,扶着萧徽上船时他指向湖心岛:“殿下可能不知,此处是永清公主也就是您姑母生前所居住处。上皇爱怜殿下,特意将此殿拨于您。”他觑了觑萧徽神色,挨近了小声道,“上皇知道殿下您委屈,但请您安心,她老人家已命人寻到太子,等候殿下您已久哩。”

第13章 【拾叁】

寻到太子?

萧徽饶有兴味地品咂着常春的话,此人侍奉上皇快二十年了,与慕容同为她的左膀右臂。这一句话短短数字里外都含着几层深意。除了表明上皇对她这位远道而来太子妃侄孙的关照与上心,同时也委婉地提点她即便她未来的夫婿接受了这桩李萧的联姻,但两人婚后相处可能并不如她想象得平安如意。

何止是不愉快,想必那位东宫殿下心中应是十分郁卒吧,思及此她心里莫名地舒坦上了许多。

隔世重回仍然住进这座小小的湖心岛中,萧徽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有此,望月二字乃她出生后父皇亲笔所书,本应赐做明宫中她的闺阁名。后来她的母后与父皇道此女是他二人掌中珠,望月怎堪与之相衬?她的父皇欣然同意,遂将她寝宫改名令月。后来她常伴母皇居于紫微宫,母皇悼念她的父亲,便将这座湖心岛命为望月阁。

这大概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妻子对于那个英年早逝的夫君唯一一点温情与留恋了。

阁中一物一什与她匆匆离去前往长安时没有丝毫变化,就好似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午休,醒来后刚刚从窗下的玫瑰榻慵懒地起身。弓箭画卷秋泓剑,每一个她熟悉与爱不释手的物件都纹丝不动地归于原处,安静地等着她这个主人再度拾起它们。

常春小心地引着她绕过金尊琉璃鼎,絮絮叨叨:“这望月阁在紫微宫中算是用工顶顶精巧别致的地方了,上皇将它赏赐给殿下您可真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心良苦四字被他说得意味深长,萧徽回视而去,常春眼神闪烁片刻后先行恭敬地低下头去,她这才笑了起来:“劳你替我托话于上皇,上皇厚爱萧徽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殿下客气了。”常春忙躬身道。

萧徽微微颔首:“此处暂且无事,若有所需所求我会让嬷嬷告知于你。”

出了望月阁常春立于舟头噫吁叹息,与旁人道:“这个殿下看起来不简单。”

小黄门懵懂,常春砸吧下嘴回头看看渐行远去的望月阁:“老奴我跟着上皇几十年,其他本事没有识人辨人却是一等一的好眼色。那殿下刚刚一眼瞧得我发了一手冷汗,我琢磨着有点像…”他琢磨了半天,忽然没了下言。

“师父?”

“不可说不可说,可能天意如此吧。”常春喃喃,深深叹气,“也可能是我老糊涂了吧,永清殿下走了有快半年了吧那孩子是我看到大的,你说这人啊有个什么意思啊。”

不必立即去拜见上皇,这于萧徽来说算是个好消息,她太了解她的母亲了,精明强干胜过天下所有男子。奔波千里而来,她需要将自己调整到一个良好的状态不能漏出任何蛛丝马迹,尤其是要瞒过她身边那个有些本事的术士——玉清子。

萧徽缓缓拔出架在台上的秋泓剑,出鞘刹那隐有龙鸣清啸,剑身通明如裁水为波,映出双清灵透亮的瞳眸。她倏地又将剑推回鞘中,那厢金尚宫在殿中稍作打点后而来:“殿下,时日方早,您有何打算臣等也好做安排。”

殿外雨声渐密,穿林打叶沙沙作响,浓云翻滚阴沉沉地压下半边天色,惊蛰将至洛阳的雨也密集起来,萧徽聆听了会雨声道:“沐浴更衣吧,我累了。”

阴雨绵绵总是助眠,加上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萧徽确然已是十分劳累,她蜷缩在偌大的沉香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细纱织雪一浪堆入一浪,隔开殿中无声燃烧的一朵朵烛火。底下人见她熟睡至深轻易不敢打扰,许是回到了熟悉久违的环境中萧徽睡得十分香甜惬意,以至于她几乎忘却了数月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她还是那个执掌半壁朝堂,自由无拘的永清公主。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后等她睁开眼…

萧徽猛地睁开眼,天已然黑透,重重纱帐内幽深静寂,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立在她床头。她几乎吓得险些要蹦了起来,下意识地往枕下一摸,空空如也。

眼角瞥到那黑影手中把玩的一柄微光,她骇然地后挪了挪:“你谁!”

那人不答不应,兀自将匕首在指尖转得飞快,锋芒闪动下一瞬好似就要割向她的喉咙。梦中濒死前的刀光剑影再一次浮现在萧徽眼前,才睡醒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凌乱,她一把抓住瓷枕,那人一怔,却见瓷枕太沉萧徽一抓未抓起…

她沉默下,那人似是嘲讽地低笑了声,她脸面一热想也未想双手抱起瓷枕。可这一次,陌生男子未再给她机会,匕首飞快刺向她的手腕。她本能地向后一缩手一松,瓷枕重重砸在床上,一角磕在她膝头,痛得一双大眼睛里顿时泪雾蒙蒙。

“…”男子默然看着搬起枕头砸哭了自己的她,突然朝前走了一步。

萧徽心一惊,咬牙呵斥道:“放肆!你可知我是谁!此处又是何处!你若再敢向前一步,我保证你会被碎尸万段!”

那人终于开腔说了第一句话:“那你是谁?”

他一开口,萧徽一愣仿若在何处听过一般,慌乱之下她并未来得及细想,定下心神冷冷道:“此处为镇国永清长公主故居,而我乃她嫡亲侄儿,当今上皇的侄孙!你若冒犯我,碎尸万段尚轻,株连九族未可!”

“原来如此,”帐中昏暗他背光而立实难辨认样貌,他弯下腰来贴近了她似是想将她看清了些,呼吸声近于耳侧“除此之外呢?”

她被逼到角落里,抿紧唇角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之外!”

这句话似乎大大得罪了他,几乎是一霎时她感受到了来自男子冰凉冷漠的杀意。

“娘子?娘子!”金尚宫终于听见了响动寻来,“可是有事吩咐?”

“来人啊!”萧徽立时应声呼喝,却见眼前一花纱帘骤然大动,人影已然不见。等金尚宫赶来时仅见她一人怔怔坐于床上,被褥凌乱瓷枕还掀在一旁,她忙勾起两边帐帘,跪坐于榻边拿帕子给她拭汗:“娘子可是做了噩梦了?这雨天气闷,睡得这样久定是不服帖的。”

萧徽坐着发呆,半晌气败地点点头:“嗯,梦见我一人在宫里再也见不到阿耶阿娘了。”

她是太子妃,还是个注定了不受宠的妃子,决不能说出一个人出现在她寝帐内这种话授人以话柄。只是她心惊胆战地看着突然陌生起来的望月阁,当年由将作大匠亲自画好图纸交由她审验而后由她督造,因为此处四面环水她认为没有必要,故而建造之时没有留下任何暗道。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很显然是从她不知道的通道进入殿中,一想到住在这里不知多久她禁不住一阵阵后怕。

金尚宫以为她小小年纪离家千里太过思念父母所致,心疼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娘子啊,进宫的女子都是这般的,你要早日适应宫中的生活才是。日后太子、上皇和两位圣人才是你的亲人啊。”

萧徽伏靠她臂膀枕着她的肩悻悻道:“嬷嬷说得道理我都知晓,只是我仍然害怕…”

金尚宫忍俊不禁道:“娘子贵为东宫妃,有太子与两位陛下给您撑腰,有何可怕?”

正是有太子“撑腰”才可怕啊!她甚至开始怀疑,那男子是否为太子指派来玷污她的名声,好理所当然地退掉这门婚事。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她也敬他李缨是个人!不惜给自己戴上绿帽子来拒婚,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士了!

因受了惊吓与睡了许久,至夜里她都忐忑难安,本想干脆唤来守夜的绿水拿本书打发时间,一想到明日要去面见上皇最终按捺下来逼着自己入睡。睡前,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匕首恨恨想到,再若让她见到那人非得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成!

再若?她蓦然扑开被褥坐了起来,惊疑不定地回想在云城那夜出现在会馆中的男子。怪道她觉得那人声音耳熟,原来两人早已狭路相逢过!如此想来,那人从会馆便一路跟随她到了洛阳,更甚至还潜入宫中伺机欲行不轨。若说那时在云城相会是偶然,但这紫微宫可不是一方小小会馆,说是戍卫三千、密不透风皆不为过,而这人不仅轻而易举尾随她入宫还能无知无觉地偷渡到这四面环水的湖心岛,若说宫内无人接应简直是天方夜谭!

萧徽瞳眸亮得像要燃烧起来,恨得咬紧牙根,恰时绿水听到帐内响动轻声问道:“娘子可是要喝水?”

她木头一样杵了会,噗咚又直直躺回了床上,拉起被子遮住脸:“不用。”

这个千刀万剐的李缨,她气奈何当时睡得迷糊没能留下什么证据,这个哑巴亏也只能她暗自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第14章 【拾肆】

次日一早,常春携旨再度登上湖心岛,经通报后入了望月阁笑容可掬地给萧徽请安:“娘子气色上佳想是昨日睡得不错,”又将她周身装束略一打量,顿时笑容更浓,“娘子眼光甚好,上皇近些年就爱红裳绯衣,此番打扮定是很得她欢心。”

萧徽微笑不言,论对她母皇投其所好,天底下她称第二莫有人敢称第一。光凭幺女就能得宠?为免也太天真了些。

紫微宫依山而建,群峰环簇,上皇所居的常朝殿位于早朝的乾阳大殿后侧,两殿齐平,大有与之比肩的意思。雨后天未彻底放晴,旭日半隐半仙在云层中,稀薄的晨光浮动在淡淡的雾气中,殿檐相连,玉树玲珑,好似个人间仙境样的地方。

道旁的冬青延展出了新枝,翠绿的叶片轻轻拂过萧徽的肩头,留下两滴露水。她仰头看看两侧的白墙斗拱,视线凝结在高处的某一点。那一处高台之上依稀立着一道袍袖翩然的身影,她望去的那一刻,他也似乎低头在看她。只不过离得太远,辨不清他五官。

可是光是一眼看到那人穿着的道氅,她就已猜出了他的身份,大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玉清子。萧徽八岁入道,住于宫观之内,宫观的主人就是玉清子。说来好笑,虽然她自幼寄居宫观但与此人打过的交道却是寥寥可数。在她的记忆中,玉清子要么是闭关要么是炼制丹药,除却祭天之类的重要典仪轻易不会露面。

与之对视了片刻,她即收回了视线,交叠在腹部的双手轻轻捏了捏。大业的朝局复杂得超乎常人想象,世家、布衣、术士甚至…面首都掺和在一起,互为抵角又互为助力,明面上你争我夺暗地里血雨腥风,真是妙不可言。

天街杳杳,萧徽走得不急不慢,这条路她走了许多年走过无数次,这一次的心境却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她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现在她则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嫁到这里。要说一点惶然都没有那是假的,她一步步拾着台阶而上,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朱红的高槛跳进了她眼帘。

走在前头的常春忽然哎呦了声,纳闷道:“太子殿下都到了?这样早。”

萧徽心头和眉头同时一跳,她掖着手立在殿前,心里头嘀咕,黄鼠狼登门没安好心,怕是摆了道修罗场等着自己。

女官慕容很快领着宫娥从殿中迎来,见了萧徽与昨日常春一般见她先是稍稍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三娘子到得巧,太子殿下亦是刚来,上皇□□着你呢。”

常春与她引荐道:“这是上皇跟前的得力人慕容姑姑,以后殿下若有事吩咐也可找她,保准比找老奴好用。”

萧徽朝着慕容微微颔首示意,以一己之力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个女人她从未认为会是个简单角色。与她这个女儿相比,慕容陪伴她母皇时间要长久得多。

常朝殿内燃着厚重的龙涎香,因着才入春气候尚寒,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毡毯,穿着罗袜踩上去如同踩着云朵般绵软舒适。两旁的帷幔一层合着一层,将殿宇裹得暖和而昏暗,深处有一宝座。萧徽不敢直视,低垂的视线里仅能窥见一角明黄身影,苍老而和蔼的声音响起在前头:“一路劳累,昨日可睡好了?”

萧徽立即跪倒,郑重其事向前行了拜礼:“萧氏三女,萧徽拜见上皇,上皇千秋万寿,如海如山。”

上皇含笑着命人搀扶起她来:“听声音就知道是个柔顺乖巧的孩子了,这是太子,你两此前应是未曾见过的。”

萧徽仍旧是恭顺地垂着头,朝之行礼:“殿下。”要说人到晚年大约心肠确实会变得柔软,她暗自叹息,她杀伐果决的母皇现在也变得和普通老人家一般爱与子孙做媒凑鸳鸯。

地板上铺了毛毡,看不见李缨的倒影,萧徽突然想到她好久未见过这位侄儿了。即便是在死前,她似乎都没有好好地看过他几眼,竟是连他的样貌都记得不大清了。印象深刻的便是瘦得惊人,应在房陵吃了许多苦,刚回来时哪里像个王孙公子,和爬出地狱的饿殍骷髅似的骇人。

想想她脊梁骨上冒了层白毛汗,而太子受了她的立马半天没有回声,上皇淡淡道:“太子。”

“嗯。”嗓音没有任何温度,却直白地表现出主人的孤高与傲慢,仿佛受了她这一礼是多么大的恩赐一般。

萧家的女儿相貌从来不差,只是这三娘子美得不胜纤弱,唯独通身间从容不迫的气质与她的姑母肖似。这点很好,上皇在宫中见了许多强势凌厉的女子,大概是强极必辱,以至于永清早早得逝去…

“你别怕,近前些来坐下,与我好好看看。”上皇的声音中透着欢喜,对她这个太子妃显然十分满意。

萧徽糯糯应了个是,莲步上前向二人又行一礼后方落座,稍稍抬起脸来婉然笑道:“来时父亲托三娘代族中上下向上皇您问好,他日双亲再亲自来向您请安。”

却见上皇看到她时眼眸中极快而分明地闪过一丝愕然,萧徽一怔,上皇凝视着她的面容半晌笑了一笑,纵然鬓色花白依然可寻得一丝当年艳光:“太子,你永清姑姑可是煞费苦心为你挑了这一位太子妃啊。”

这一句极是意味深长,萧徽茫然地看向太子,两人的视线恰好撞于一处。没有波澜,没有惊艳,没有喜恶,就似寻常地看见一个陌生人般,毫无意外。她却是稍感意外,当年从房陵出来瘦如骸骨的孩子长得这样高了…不仅身如傲然松柏,英挺的长眉下一双眼眸似浓墨点过,幽黑的深邃中又裹着一点极深的寒芒,实际上他的面容比声音温和上许多,甚至在看向她时隐约带了一丝浅笑。

那是笑容吧,她不太确定,更不能确定那丝笑意里是否还含着讥诮。

对上皇李缨还是十分恭谦的:“您说得极是,永清姑姑的心意孙儿深感为怀,这位…表妹确为倾城之貌,便是长安五姓门中千坊之内也未能寻到如此美色。”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明知她未去长安而被送往洛阳受辱,还挑着字眼羞辱她,萧徽心里头将李缨这个小儿刺得千疮百孔,她羞然:“殿下谬赞,世间女子万千三娘不过其一而已。”她话锋忽地一转,“真若如此说,殿下贵为太子,幸而三娘只是倾城而非倾国貌了。”

换做从别人口里说出这句话一定会被人讥笑不知天高地厚,然而萧徽神情单纯语气稚嫩,令人真要发难反倒会显得计较。李缨一下下按着食指上的断戒,悠悠道:“太子妃是说有意祸国只是苦于无祸国之色?”

萧徽讶然看他,心念交错一瞬她惶然垂下头,弱声道:“三娘并无此意…”

“好了太子,你不能看你未来的太子妃善性便咄咄逼人欺负她。”上皇倚着宝座与她解围,慕容在旁替她轻轻敲打着肩臂,说了两句她便似已困乏起来,眼眸半闭半睁,“你们阿奶我年事已高了,小辈的事不愿也不适宜去插手,但身为长辈还是期盼着儿孙和睦顺遂。你们即将成婚,日后当是要相敬如宾,太子妃执掌东宫将来执掌后宫须气度豁达,驭下亦要有方;而太子即便忙于政务也要善待妻室,毕竟太子妃是你的脸面也是大业的脸面。”

不轻不重,给两人都是一番点拨。一面似是教导萧徽应宽宏大度,实则让她勿要太过柔软,使人欺压到头上;而太子呢,就差耳提面令于他勿要冷落萧徽了。曾执掌江山的上皇能为这对小儿女下这番心思,也是用心良苦。

李缨一哂,两人余光不约而同飘到对方那又霎时收回,齐身道:“儿孙谨记上皇教诲。”

“我乏了,你们下去吧。”上皇歪靠在宝座上,梦呓似的道,“慕容,去将国师给朕请过来。”

“喏。”

出了常朝殿,萧徽默默随于李缨之后心思徘徊在上皇初见她的那刹眼光,是妆容出了差错还是她话中有哪里不对,不过一句客套的问候罢了。寻思间走在前方的男子突然驻足,她一时未查险些懵头懵脑地撞了上去。

“你盯着我做什么?”

萧徽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小声说:“那殿下看着我做什么?”这人脑袋后还长了双眼睛不成,背对着也知道她在看他?

李缨转过身来,这几年来他着实拔高了不少,原先的永清与俱是男子的百官同处一朝从为有过矮人一头的局促感。说到底那时她手握的资本雄厚,高贵的出身与立足的高点给予了她足够的自信与骄傲。而现在她不再是这里的主人而是一个外来者,萧徽面对着已然超过自己许多的李缨竟是生生被他压得矮了三分。

他识破了她那点的心慌,又是逼近了一步,阴影当头笼罩在了小小的人儿上方。乌黑的发顶有两个小小的旋,大业有一说法女子头生两旋旺夫兴府,然而那副身子骨娇小得可以说是脆弱,他伸出掌去虚虚拢在那单薄肩头皱起了眉,这哪里像宫廷里那些妖俏丰润的女子,分明还是个孩子。

萧徽被他盯得发憷,屏气凝神地看着他平摊的手掌悬在她肩上,莫不是恼羞成怒一掌要劈晕了她。她小心提防着眼神游移到他食指上的赤金戒,戒身斑驳,首尾相衔处霍然断开,一道深入骨肉的伤口斜穿而下。她暗自一惊,这伤痕若再深上几寸便会彻底劈开手掌,可见下刀人是奔着要他性命而去的。他李缨贵为太子,怎会落下如此伤口?

陷入深思的她没有发觉那只手掌慢慢向上移动,在她一折即断的颈后逗留了片刻,而后萧徽脑袋一沉,有什么重重压在了她的头顶,不屑的一声哼笑:“真矮。”

“…”萧徽一窒,不假思索地反抗着挣开他,涨红了脸道,“请殿下慎重!”

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她远远地站看,双颊鼓起尤是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句:“我才十三岁呢。”

十三岁是她想提醒李缨的,二月初八即在眼前,长安也好洛阳也罢,大婚已是木已成舟之事。大业国内一般等女儿及笄才行嫁娶之事,但皇族里外,皇室的儿女富贵已极却又往往短命。想她八岁便有吐蕃求亲,十二三岁下降和亲的公主数不胜数。可对方是李缨,虽说不太现实,但她是半点不愿与他发生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洞房花烛夜,是萧徽走向太子妃之位的头一道门槛,想想就很头痛。

“十三岁…”李缨很快就将手从她头顶挪开,负于身后望着紫薇宫周围浩渺群山,千湖百泊如星如珠点缀其中,日光冲破云层粼粼洒下美不胜收,“十三岁本宫已经上阵杀敌了。”

言下之意是说她十三岁还一事无成十分不长进吗?萧徽气得牙痒,奈何这具身子实在不争气,找不出个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总不至于指着他鼻尖怒斥他:“本宫十三岁之时已经与户部尚书谈笑风生,协领鸿鹄寺接待万国使臣了!”

她不能说,说了下一瞬就会被这位太子爷冠以妖邪之名,要么再经历一次千刀万剐要么被玉清子丢入炼丹炉中烧个骨灰无存。

真惨,她凄怆又心塞,郁郁寡欢地看了他一眼,不愿多说一句话来让他找到话头更为得意。

李缨察觉到她的沉默却并不愿放过她:“太子妃今日有何打算?”

萧徽只想快点将这烦人孩子打发走,一板一眼地如实已告:“来时尚宫交代回去要修习婚仪,司衣尚宫要来取尺寸修改礼衣。”大婚在即,做新娘的往往要比迎娶那方忙碌上许多,何况是国婚一举一动都涉及到皇家脸面,千万不得有失。其实萧徽已将典仪步骤背得滚瓜烂熟,连金尚宫都惊讶地捧赞她是命中注定要做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对此她能如何,她只能报以无奈苦笑。

李缨道:“走吧。”

“去哪?”萧徽发怔。

“望月阁。”李缨留下三字,自行而去。

如果说比洞房花烛夜还要糟糕的,或许就是她的敌人变得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深不可测了。

舟船上两道身影一头一尾相距数尺,回来得突然栈道上未有宫娥相迎,李缨先行下船,侧身瞥向裙裳厚重的萧徽,微微抬起袖来,她稍稍向后避开一些:“萧徽不敢僭越。”说着提起裙摆小心而轻盈地步下船头。

李缨微微撇了撇嘴角,未露出不悦之色,沿着石子道径自徐步往岛上而去。萧徽看他闲情逸步方向并非望月阁,腹诽数句默默跟随上去。

“你与家中人都是自称姓名的吗?”李缨冷不丁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