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徽迟疑道:“双亲与兄长姊妹皆唤我三娘,殿下若愿意也可如此唤我。”

李缨看了她一眼,萧徽无辜地眨了下眼,他漠然道:“宫中死得最多的便是自作聪明之人。”

萧徽喏喏称是:“萧徽不敢了。”

一前一后,两人彼此再无交谈,李缨看上去仅是信步闲庭随性而至,每走约数十步便在某地停留片刻。这里一草一木一灯一瓦萧徽都是烂熟于心,有些花木还是她亲手植下。大约人无完人,她种植的本领着实不高,十棵树能活一棵便是上天开眼。随着李缨于岛上转悠了半天,她惊奇地发现她离开时差不多一命呜呼的忍冬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不仅熬过了寒冬更是势头喜人。

“你喜欢花?”李缨清淡着嗓音问道。

萧徽抚摸着结出骨朵的枝条,缓缓放开:“尚可。”

其实她对花树并无特殊爱好,若说喜欢也是因为她的母皇所好,母女二人闲谈提起也好能答上话来。人人都说她永清仗着二圣宠爱活得恣意嚣张,殊不知为了这份宠爱她煞费了多少苦心。父皇爱山水书法,她便自幼随着书圣草圣日夜苦练;母皇喜茶道园艺,她便驱车登门向茶圣求教取艺,又寻来各品牡丹精心养育。

李缨话并不多,问完此句后又是漫长的沉默,萧徽数着时辰走得脚酸腿软忍无可忍开口,可怜兮兮道:“殿下…司衣已等候已久了。”

他沉默,看了下日头:“走吧。”

又是走吧走吧!萧徽看他是没打算立即走人,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踏入望月阁。

阁中金尚宫等已早得了消息,领着众人齐刷刷地向二人跪拜行礼:“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太子妃殿下。”那阵仗好似她已是嫁做他妇,成了这大业未来的女主人。

李缨淡漠道:“退下吧。”

众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应了个喏,退出主殿外时金尚宫还细心地阖上了排门。

许是回到自己地盘,底气足了许多,萧徽镇定自若地立在殿中,看着李缨巡视般地从画筒走到琴架,止步于秋泓剑前。并拢的五指轻轻滑过剑身,停于剑柄处。秋泓剑为精铁淬成,看似薄如裁纸实则分量不轻,没有修习过武艺的萧徽手无缚鸡之力,莫说舞剑光是抬起它就要费好一番力气。而于李缨这并非是个难题,不费吹灰之力地他便单手提起了细剑,食指一顶,剑身出鞘,弹起清越的撞击声。

“你看。”

萧徽尚未知晓要看何物,璀璨流光已破风刺来,直取她咽喉。那一剑快得惊人,便是曾经的她都无把握能全身避开。下颚处贴着刺骨清寒,剑尖微微挑起她的脸,对上那双寒星似的眼眸:“你不害怕?”

她默然许久,吐了个颤巍巍的字:“怕。”她真是怕极了,不是怕李缨会杀她,而是他的喜怒无常与阴晴不定,谁人相信大业的太子竟是个疯子!

剑尖未从萧徽颚下移开,反倒闭紧了半寸,他无情无绪地看着她,似审视又似单纯地对视。许久,剑光一抖,长剑已然入鞘,他淡淡道:“太子妃是本宫正妻,自是不应畏惧本宫的。”

她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双手,手心已被她勒破却不觉得痛,就在刚刚那一刹她宛如回到了上一世濒死前的情景。她是真的怕了,没有人不畏惧死亡,更没有人愿意重复死时的惨痛。她惨白着脸看向李缨,蠕动着嘴唇:“殿下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

一出口就是哽咽地哭腔,李缨怔愣了一下,他将剑架回原位:“你的胆子为免太小了些,我是你的夫君难不成还会当真伤害你…”

他一回头愕然在原地,萧徽闪动了下眼睑,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而下,直直坠落到纯色的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她无声地哭泣,止不住的眼泪连成珠串将上辈子的委屈和这一时的惊恐尽情地泼洒而下,哭得畅快淋漓。

李缨从未见过如此能哭的姑娘家,眼见着萧徽慢慢蹲在地上抱着膝默默流泪,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仅仅十三岁,半大不小的孩子,从小被家中人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从未经历过外界的风雨。

她是永清的侄女,却与那个自傲自满的公主截然不同。

第15章 【拾伍】

他对阵过杀人如麻的敌将,也面临过凶恶残暴的猛兽,却鲜少孤身面对一个姑娘家的泪水。她哭得他头痛,不知从何说起:“别哭了。”半天酝酿出冷冰冰的一句,她根本不理他!小小地缩成一团,早前工整的妆面哭得稀里哗啦一团糟。

萧徽本意只想示弱卖个惨在李缨跟前讨几分同情,哪想越哭越是满腔酸楚,自己可真是惨啊~太太平平小半辈子,一时疏忽葬送了荣华富贵不说还沦落到须得看李缨这小儿脸色过活。太惨了,一想以后的日子她哭得愈发悲痛欲绝,不能自已。

一双手蓦地将她提起,晕头转向着她人被搁在了贵妃榻上,猞猁毯子一软,李缨在她旁边坐下,递了方帕子过来淡淡道:“太子妃仅次于皇后,一言一行皆是天下女子楷模。”他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你的宫嬷嬷应教过,寻常时不得流泪。”

萧徽低头抽噎,既未应他的话也未接那方帕子。李缨沉默,两人并肩坐着,一高一矮,咫尺的距离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哭是一件费力气的体力活,萧徽哭得乏了寻思着差不多也该停风收雨了,忽而下颚被轻轻掂起,柔软的棉麻在她的脸颊上一下下擦拭,李缨的目光为浓密的睫毛遮住,看不清是何神色,她嘶了声:“疼。”

下一瞬他迅速地松开手,扔烫手山芋似的将帕子扔到她怀中:“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萧徽看着手里的白帕,委屈地小声道:“我还未及笄呢。”

李缨站了片刻,坐回原位:“太子妃年纪轻轻千里远嫁确实可怜。”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可怜的意思,萧徽敏锐地感觉到此刻的他变了,他扶着膝盖,是军中养成的笔挺坐姿,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太子妃来时家中可有教诲?”

萧徽一脸茫然,捏着帕子过了会轻声道:“父亲曾在三敬堂中与我道要敬天敬地敬君,母亲则叮嘱要与孝顺二位圣人和…”

“和什么?”他转过脸来似是很认真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萧徽睁着黑亮的眼睛,无比真挚地看着他:“与夫君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他看着满面稚气的少女语塞,原先备好的满腹审度与问稿竟是无从问起。他的眼神越过她落在殿内无声奢华的呈设上,不禁想起它曾经的主人,流有萧氏血脉的女子都有一副妩媚倾城的面容,但令人胆寒的不是美色惑人,而是这张美人皮下精于算计的心肠。

李缨闭了闭眼,将那张已经黯淡逝去的容貌从脑海中驱逐而出,可一睁开眼萧徽姣好的面容清晰地映入视线中,他终于过来今早上皇那句话中的用意,他永清姑姑果真是给他挑了一个很好的太子妃!

他牵起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泰山丈母教导有方,太子妃聪慧应是有所感悟,既是如此本宫便也不再多言,只有几句话说与太子妃。”他顿了顿,敛去笑容,乌黑的眼瞳里浮动着薄薄的寒意,“太子妃嫁与本宫便是本宫的妻子、李氏的儿媳,娘家再尊贵于你也是臣子之列,这一点本宫希望太子妃时刻铭记在心;还有,大婚在即二位圣人已在来洛阳的路上,那二位皆是仁厚心慈太子妃不必担忧难以相处,只是皇后娘娘出身五姓韦氏素来着重礼仪规范,今日这般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不要再出现了。”

萧徽被他说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怯怯地道了个好,看他停顿许久犹犹豫豫问道:“还有么…”

这胆子是真的小,李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奈地暗叹一声,缓和了语气顿了顿后道:“此外上皇今日的教诲太子妃也要记住,宫中不比你萧家内宅,太子妃首先要学会的便是坚韧,坚而有力,韧而不折。懂么?”

萧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

她的眸子十分清澈,明净得宛如池中春月,泛着柔软暖和的光泽,男人们大抵都拒绝不了这样的目光,盈盈一笑间就化开了心底的冰雪。李缨注视了她须臾便挪开了视线,起身道:“本宫与太仆寺卿约了去马场,便不留下用午膳了,太子妃自便即是。”

萧徽随他而起,好奇问道:“殿下好马吗?”

李缨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她讪讪道:“我即是要嫁入殿下,多了解殿下总是好的。”

“不必了。”李缨淡漠,出望月阁时他忽而回首,顿了片刻缓缓道,“萧徽萧徽地叫着绕口,以后我便与他们一般叫你三娘吧。”

萧徽愣了一愣,笑着露出细细的银牙:“好的呀,殿下!”

好什么好!午膳后,萧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抓着一个美人靠郁卒地得捶了好久,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再三羞辱她也罢,今儿竟然还摆起夫主的架子训斥她!她前后活了二十载,何曾如此低声下气地被人一条接着一条教训!

金尚宫送茶点进来时被她凌乱的模样唬了一跳,赶紧放下漆盘将她拉扯正形状:“我的好娘子!你怎滚成这样!这若是叫人瞧见传入上皇耳中,可是要吃罚的!”

萧徽披散着头发恹恹地趴枕上:“嬷嬷,我觉得殿下不是很喜欢我,”她眼巴巴地看过去,“是不是因为我是萧家的女儿,我听说…”她声音轻如薄烟,“殿下和永清姑姑不太和睦。”

金尚宫替她理好滚了一身的长发,叹气道:“永清公主已是故人,身前事身后了,太子殿下是储君自有储君的气度,怎会因此牵连到娘子身上。”摸摸她光洁的额头,“太子殿下只是秉性孤僻不爱与人交际而已,他与别的王孙不同,是吃过苦的人,这样的人心地比寻常人坚硬可也比寻常人更知冷暖。娘子敬慕殿下,朝夕相处下殿下早晚会识得娘子一片热忱的。”

果然还是曾经自己对李缨了解太肤浅,听金尚宫所言李缨应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萧徽默默思量,从今日的试探看他对她防备甚深。有一点他说得不假,她嫁了他,日后如何打算暂且不提,她若想在这大业宫中立足他确实是她的重要依仗之一。躺着想了一会,她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嬷嬷,给我准备笔墨。”

“娘子是要练字?”

“不,写信。”

东都的太仆寺与长安不同,独自坐落在西北城郭处,衙署外有一阔近百亩马场,四面以大幕为幄。时值初春,马草尚未成形,细细密密地发了一层青茬,踩过去尚是坚硬粗糙。

不远处一骑白影快如闪电地驰骋着,从已微微汗湿的鬓角来看已跑了不短的时间。马是良骏,高额狭腰宽臀,疾驰这般久通身无汗,仍是蹄落有声。终于那人速度渐缓,驭马得得地沿着边缘回到起点处。

太仆寺卿李重已等候多时了,见他尽兴而归笑着迎上去:“殿下感觉如何?”

李缨纵身跃下,拍了拍壮实的马身,毫不犹豫地夸道:“好马。”

李重略有得色道:“此马是臣等引进了西域高凉国神骏,总共十匹,公母各半。我等精心挑选了种马相配,只待成功产下马驹驯养。”

李缨略有诧异:“为何要配/种?”

李重摇头道:“臣等知道纯血宝马自是上品,但这等神骏本身繁衍困难,外加西域与我大业水土迥异,生下幼驹多半夭折。即便繁衍成功,以这样的速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征入军内。”

李缨闻言颔首:“李卿所言即是,当今我大业虽国富力强但虎狼环饲,文宗帝打下的江山基业已被他们垂涎已久。”他眺望着广袤的草场,眉宇紧蹙,“马无好马,将无良将,当真堪忧。”

李重默然,而后道:“殿下深思远虑是我大业之福,”他感慨道,“说起良将,当年萧裕萧将军若非战死,今日我大业周边局势或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李缨神情微妙地变了变,而后道:“萧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员大将,但我看萧家几个后辈亦是出众,不逊色于他。”

李重笑了笑,看向他:“听殿下口气,看来对太子妃殿下很满意啊。”

李缨冷道:“何以见得。”

李重神秘一笑,见他神情不愈便再未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殿下大婚可准备妥当了?”

“有何准备。”李缨不以为然。

“我说殿下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李重看着一路跑来的小吏止住了话,待他气喘吁吁奔来皱眉问道,“何事如此紧急?”

小吏向着他二人行了礼,而后转向李缨从怀中取出一封杏色花笺裁成的信函:“殿下,宫中有急件呈于您。”

信笺非一般公文所用的模样,精心裁成鱼形,再看到的那一霎李缨才舒缓的眉头又叠了起来,李重笑得更微妙了:“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此乃家信,殿下快看吧。”

第16章 【拾陆】

染成杏色的薛笺,比绢纸轻薄,又厚重过熟宣,李缨拆出一角,神采飞扬的小楷跃然而出。纸上字迹寥寥,李缨一目扫去尽收眼底,一丝错愕转瞬即逝。避嫌远立的李重等了不过须臾,便听见李缨道:“再去看看其他宝驹。”

李重忙趋步跟上,那鱼信一看即是出自女儿家之手又来自宫中,执笔人不言而喻。凡人皆有好奇之心,太子一早受上皇所召与太子妃会面在皇城中已不是个秘密。既才见面又为何写信?李重多少有些好奇。

然阅信后的李缨面色如常寻不出端倪,指间已无信笺踪迹,看来已落了个化为齑粉的凄惨下场。李重暗叹,永清公主的死对大业两都各方局势产生了极深的撼动。因着她亲信三千,扎根于朝中的势力深厚,那种撼动至今未能完全显现出它翻天覆地的力量。随着那位萧家太子妃的到来,所有酝酿在汹涌暗流下的冲突逐步走上明面与激化。

生不逢时的太子妃,李重惋惜地想到。

那日起,来自望月阁的书信踏着开朝的太平鼓声准点送入东宫之中,日复一日如水落江河、石沉大海,依旧未掀起一丝涟漪。飞鸿传书不断,大婚事宜有条不紊地同时进行着,二月初六帝后驾临东都万象山。

一帝一后甫一入宫,未顾及奔波劳累而做停留直往常朝殿拜谒而去。太子大婚乃举国庆事,多少冲散了宫中徘徊数月的黯然阴云,连着上皇痛失爱女的伤痛似乎也因此淡去了许多,素不受待见的韦皇后竟也得了她两分笑意:“皇后可见过太子妃了?”

韦皇后端然笔直地跪坐一旁与之奉茶,谦卑地欠一欠身温声道:“回母后的话,妾身方至紫微宫,尚未来得及去见太子妃。但此前见过太子妃的画像,委实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

垂帷外的皇帝与之相和,夸赞道:“萧氏名门,育出的女儿自是德才兼备。”

上皇斜倚在榻上搘额养神,闻此言欣然笑了起来:“永清的眼光不错,给太子挑了个恭和娴美的佳妇。我已天年不愈,只盼儿孙美满,若能再抱一抱重孙儿那便是再无所求了。”

韦皇后将砂壶放下,轻重得当地捏着她的腿:“上皇仙鹤延年,两个孩子一般年纪自是情趣相投、琴瑟调和,说不准年底啊就有好信了。”

这句话说到了上皇心坎中,眼角细纹轻轻迭起,心悦意得地笑了起来:“若如皇后所说再好不过了。好了,你去瞧瞧太子妃吧,那孩子孤零零一人在这宫中你为婆母大婚前总要叮嘱抚慰几句。”她慢慢拾起韦皇后沏好的茶在指尖摩挲,却未置于唇间,“皇帝留下,我们母子多日未见,有些体己话要说。”

韦皇后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伏地拜了一拜,呵腰膝行退出帷帐。账外,帝后两人对视一眼,皇帝微微摇首示意无妨,韦皇后压了压唇角无奈而去。

常朝殿的门轰然阖上,微尘在斜行而下的道道光线中肆意起舞,藻井下浪潮似的回旋着合门的声响,一浪低过一浪,泯灭于迫人的寂静里。皇帝绷紧着身躯端坐在宝方格上,许多年了,当他独自面对这位“母亲”时总是不能如一位君王般泰然处之。

即便他登基为帝,坐上大业最高的宝座,可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并不是这个江山这个天下的主人。他竭力想说服相信自己已经与他的父皇一般,成为了大业的帝王,可是夜夜噩梦中他仍是一遍遍地重复被流放前他所遭受的鞭刑,一道接着一道,当着他父皇的面当着整个明宫数千张面孔,彻底击碎了他身为皇子的尊严与骄傲。

“知情不报,理当处死!”

那日上皇森冷的话语同这关门巨响般不断回放在他耳畔,放于膝上的双拳不由握紧,上皇不悦的询问声清晰地将他从记忆中唤回:“皇帝在想什么?”

他从恍惚里惊醒,忙道:“母后恕罪,儿臣方才琢磨太子的婚事,想着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太子婚事自有礼部与太常两司谋划,再不济还有我这个老朽盯着,”上皇口吻严厉,“皇帝为一国之君何须为此类琐事烦心?”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皇帝焉焉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置一词。

上皇面上笼罩着层薄薄的寒霜,叱骂道:“人人都说你无论秉性容貌皆肖似你父皇高宗,然而父皇尚有勇气披甲上阵,挥剑杀敌!而看看你!韦后一句,你可敢言个不字!”

皇帝心里苦笑,皇后贤惠事事以他为先,从未忤逆过他,两人患难多年从未有过口角之争。

上皇怒其不争未再搭理他,殿宇空得慑人。地方一旦空旷起来便显得寒凉,纵然常朝殿内铺设了地龙与毛毡,皇帝跪坐在那始终感到一股冷意如跗骨之蛆黏于周身,帷幕轻动,一帘藕色划开阴影,在他眼睑下鬼魅般闪过。

他惊一惊,再抬头时身着宫装的女子怡然端着盏热气袅袅的紫砂,稍稍弯下腰来双手递与他:“陛下,陛下赏赐与您暖身驱寒。”

紫砂盏中浮动着清透碧色,一目到底,没又办法杂质。茶是万里之外南诏特贡的细茶,高山之巅遗世独立的一株茶种,由一名十三四的南诏少女以樱唇采摘,一片片轻轻衔下,故此茶名为衔春。

皇帝只闻其名,却从未见其貌,而今见之竟是冷汗淋漓,霎时汗湿了里衣,双手抖得近乎痉挛。

“陛下。”慕容柔声催促。

皇帝闭上眼,狠狠一咬牙夺过紫砂盏一饮而尽,胸腔剧烈地起伏,喘息声宛如濒死的野兽般粗重绝望,左手紧紧揪着衣襟突然后悔方才未能与皇后多说上一句…

苦熬漫长时间,慕容婉然笑道:“陛下上皇已经安歇去了,您快起吧。”

猛地一抽搐,皇帝茫茫然睁开眼,昏暗的大殿里层层帷帐无风垂立,正对着他的宝座安静地半隐在虚弥的微光里。他骤然瘫坐了下来,虚汗一层接着一层恍若从无底的深渊里挣扎逃生了出来。

“陛下…”

他抬头,女官不苟言笑的眼眸里此刻含着怜悯与温情,她向了他伸出手,皎皎皓腕,不盈一握:“您受苦了。”

八尺宽的沉香木架立于妆台之后,横杆上晾着一匹垂及地面的青色鸾纹钿钗礼衣,司衣领着一众女史围着礼仪进行最后的查看与修整。惊岚端来茶点布与案几上,韦皇后回头看看礼衣笑与萧徽道:“这礼衣是本宫着办的,大婚一生一次,本该与你商议才是,可是那幽州深居东北,婚期定得又急促,便没征得你意见。你瞧着可还喜欢?”

萧徽谦然道:“娘娘亲自督造自是万中无一之物,”双眸轻弯,一泓春水,“三娘喜欢。”

“你这孩子,明日便是我李家媳妇儿,还一口一个娘娘可不生分。”皇后起初第一眼看到萧徽亦是出神,但相谈几句愈发觉得她温柔恭顺,着实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与太子一般叫我母后便是了。”

这一日,萧徽尚未入宫起就不断给自己做心理铺垫,直到此时此刻她仍不住心头抽搐了一下,看着自己曾经的嫂子张口娇怯地唤了声“母后”。韦皇后欢喜不已地携起她的手,连声应着好好好,她仔细端详着她,欲语还休终是摇摇头笑叹:“好模样好出身又是好性情,怪道上皇如此钟爱,有此太子妃是太子的福分。听尚宫们说,你与太子见过了?”

“母后谬赞,三娘惶恐。”萧徽羞然,垂眸抿唇道,“太子殿下虽少言但对三娘照拂周全,很是关切。”

皇后轻轻唉了一声:“我的孩儿我最是清楚,你不必与他美言。太子少时坎坷,生就一副孤僻冷清的心肠,当初是我谏言陛下让太子去前线磨炼,没成想回来后更是少言寡语,连我这个为娘亲的偶尔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忧愁而希冀看向萧徽,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多陪伴开导太子,人心非铁总有回春时。我在此便是要多谢你。”

“母后倒叫我惶恐了,”萧徽采着一口糯米似香软的嗓音,“三娘既为太子妃,陪伴夫君解其烦忧乃是本分。”

她话道一半,突然明间外内侍扬声通传:“太子到。”

第17章 【拾柒】

一众人等俱是一愣,韦皇后错愕万分,与同样讶异的萧徽对视一眼道:“太子怎生现在到了!快,速速将他拦下!”

不用他言,明间外尚宫已惶恐地跪挡在李缨脚下:“微臣斗胆请殿下止步,这新婚前夜殿下是是万万不可见娘子的啊!”

皇后深知自己儿子的秉性,隔着十六开碧海清波屏风皱起眉来:“太子不应为大婚做准备,来此所为何事?”

碧纱外一袭玄色身影孤身长立,朝着里厢稍稍做了个揖:“儿臣得知母后驾临东都,特意前来与母后请安。母后与父皇自长安来舟车劳顿,可还安好。”

韦皇后绷紧的容色缓和些许,仍不免责备道:“太子的孝心本宫收受了,但于婚前贸然闯入望月阁惊扰太子妃还是不成体统。去吧,有什么等到明日你们二人好生说说。”

女史纷纷忍俊不禁地窃笑了起来,外间的身影稍显得局促,默然驻足了会道:“是儿臣唐突,儿臣即刻便去。”他顿了顿,“太子妃年轻,还望母后多加教导,明日大婚莫要出了差错。”

留下的这一句话不似对韦皇后所道,更像是对萧徽所说。真是个不解情趣的男人,萧徽悄悄地嗤之以鼻,她还以为他被自己的一腔热忱所打动,来安慰婚前焦虑的自己,哪想是专门跑来叮嘱她明日别在大婚上给他丢脸。

“这孩子如何说话的,”韦皇后怔了一怔,宽慰萧徽道,“他一贯如此不通人情,你千万莫放在心上。他既然择立你为太子妃,自然是中意于你。我看你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然而”她轻巧地话一转,“这夫妻相处便如冷热之道,一方强硬一方自得势弱,你说可是呢?”

她笑望向萧徽,萧徽不避不让轻轻答了个是,细声细气道:“太子顺应孝道,心系二位圣人,正是人情通达,三娘怎可为此不悦呢母后且放心,”她微微笑了起来,“太子乃大业储君,手掌万民,三娘为太子妃自当协理东宫,鼎力襄助郎君他无后顾之忧。”

“真是难为你小小年纪了。”韦皇后欣慰地笑了起来,“太子妃贤德,是他的福分。”

萧徽赧然地低头一笑。

考虑到她明日辛劳不多久留皇后便体贴地离去,霎时间偌大的望月阁内清净了下来,萧徽慵懒地依着妆台把玩着红玉玛瑙梳,疑惑道:“嬷嬷,自我入紫微宫面见上皇那日起就心存疑惑,上皇与母后她们见了我神色颇异,你说是我多生错觉,还是哪里出了差错?”

与她散发的金尚宫手下一停,良久后长长一声叹息:“娘子在闺中大约未曾见过那位殿下几面,娘子的面容其实与公主颇有几分相像的。这也不足为奇,毕竟娘子与她是姑侄,血脉相连啊。”

萧徽怔了一怔,随手取来桌上铜镜,晕开的光线里映出尚显稚气的五官。十三岁的女孩子还没张开,骨架子略显单薄,怎么看都与曾经簇拥于华服盛妆里的自己大不相同。想想也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时候的永清在锦绣荣华里浸染了太久,大约骨子里都已经透着一股权势的病臭味。她看了那张面容太久,久到再见萧徽这张尚未沾染世俗的纯然脸孔时竟没有察觉出多少异样。

怪不得上皇与韦后会是那种神色,她盯着镜子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刚进来的绿水与惊岚一脸莫名,绿水问道:“娘子找着什么乐子了?”

金尚宫只字不提方才所言,与萧徽认真道:“臣方才所言娘子听过就罢了,娘子是上皇侄孙,说到底是与上皇相似,这也是上皇疼惜娘子的缘故之一。”

“我明白。”萧徽乖巧地捧起花茶喝了两口,如果说曾经永清的那张脸多么招人忌恨,那么故人再见到相似的面容时就会有多么地害怕。

一夜恍惚着一闭眼便过去了,天未亮萧徽被惊岚与绿水连拖带拉地从绣榻上拽起,将人摁入香汤中惊岚念念叨叨:“昨夜说得好好的,让娘子早点歇息,今日怎还睁不开眼来。”

萧徽苦闷,想了一夜心事如何能合眼,再者这大婚于她毕竟前生后世都是头一遭,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沐浴后便是盘弄妆面,这是项极为繁琐的过程,萧徽一见那一尺高的义髻与一排宝相花插梳、卷草银钗和双凤步摇顿时骤然变色,喃喃道:“撑不住啊这是。”

金尚宫将头油抹上,用梳柄假意敲了敲她的手背以作警示:“今日是娘子一生之喜万万要谨言慎行。”

萧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般靠在凭几上由她们打点,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那边情形如何?”

绿水笑道:“听嬷嬷们说殿下要于清晨亲自猎上一只鸿雁,于迎亲时送来,此刻怕早已起了快一个时辰了哩。”

听到李缨比她还惨,萧徽多少得到些安慰,她幽幽叹了口气,从幽州萧宅带来的两个婢女情不自禁地看了对方一眼,趁着金尚宫去箱中选取手环时绿水俯身与她耳语道:“娘子可还是对此桩婚事有心结?夫人来时托奴婢在今日此时与娘子道,娘子虽是萧家人但今后也是太子妃,太子是娘子的夫主与依靠,昔日种种如过眼云烟,娘子当务之急务必保全自身为上。”

昔日种种过如云烟?萧徽暗中惊讶,是指她永清的死还是萧徽本身尚内情她尤未可知?不论哪种,都令她本已沉重的心情雪上加霜。理智上,萧家审时度势借着萧徽与太子修好是明智之举,然而这对已经死去的永清而言无疑等同于一种背叛。又或者萧徽这孩子不愿嫁给太子是别有隐情,她禁不住想到,莫不是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故而才对这次的联姻不惜以死抗争。

这绝对不能让李缨及韦皇后知道,给他们发难的机会,萧徽迅速盘算着,可所有设想到了今夜的洞房时便轰然崩塌成了尘埃。洞房花烛,临到此时她才发觉再无当初决定入宫时的轻描淡写,这是一道躲不过去的槛。即便自己已经明铺暗设给李缨做了许多铺垫,但是一想到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觉得他不是一个会因为这具身体只有十三岁就不会下手的菩萨心肠。

有种不如再死一遍的绝望感,只不过这次是她自己将自己推入了坑中。

“娘子怎么发了这么多汗,”金尚宫一回头惊讶不已,“快快擦净了,要不然才上的初妆又要重来一遍!”她忍不住笑着替萧徽擦拭额角,“娘子是太紧张了吧。微臣也曾送嫁过几位出降的公主,有年长如长泰公主的,也有如娘子一般年轻的安乐公主,不论年长年幼女人到了这一天大抵是免不得紧张万分。娘子定要放轻松,否则只会越怕越乱,一乱就要出岔子。”她想了想,“你就当是从这个宫走到另外一个宫阁,只不过这路上有点长人有点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