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见了她指尖的黛笔,他扬起个讥诮的笑容“太子妃夜深无事,对镜梳妆?”

萧徽喘息急促,平静了片刻后干干道:“臣妾从小听说杨妃夜妆的逸闻,心向往之已久,今夜心痒便东施效颦一次,让殿下见笑了。”

“哦?”李缨平平的声调中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牢牢圈着人他颇有深意地看向铜镜,“即是效仿杨妃夜妆的美闻,为何太子妃见了我惊慌失措一脸心虚呢。”

啪的一声高高爆起一粒烛花,铜镜浮着柔和的光,尚未擦去的缨字清晰呈现在二人眼下。寝殿静得唯有交融的呼吸声,李缨缓缓松开她:“太子妃写的是本宫的名字?”

萧徽踯躅了下,瓮声瓮气地嗯了声,又听他问道:“那旁边出去的是何字?”

千般说辞万般借口纷纷闪过,她尴尬别过去脸,细声道:“越人歌。”

李缨沉静若定,舒展袖摆泰然在榻沿落座,疏冷道:“越女误国,致吴王弃江山万里,太子妃贤良淑德还会熟读此曲?”

“…”定是在韦后那受了教训才特意来用原话揶揄她,萧徽见他未发现其他字迹暗松了口气,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利,端坐于妆台前逐一卸下钗环,“臣妾以为殿下今夜不来了。”

“此处是你我寝殿,我为何不来。”李缨冷淡道。

萧徽回眸,神情忐忑:“我以为,殿下还在生我的气。”

李缨平静地注视着她一眼,兀自径合衣躺下,双手叠于腹上,良久拍拍身侧:“太子妃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萧徽乖乖走过去站于榻边,李缨稍稍睁开眼,令道:“躺下。”

她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地磨磨蹭蹭侧躺在他身侧,丝丝清寒从沾着露水的绯红罩衣上传来,他好似一人在茫茫夜色里走了许久才走到她面前。萧徽别有用心地悄悄嗅了嗅,没有预想中的酒气与香粉味。她并不介意李缨纳选侧妃,但如果那个人选是韦庭芳的孙女就另当别论了,她在东宫尚未站稳脚跟,李缨又对她芥蒂颇深,再来一个劲敌俨然是雪上加霜。

“你在想什么?”李缨闭目道,“不要否认,敷衍亦无用。”

萧徽抿着的唇角忍住翘起:“我在想殿下将臣妾安置在东都是否别有他意?”

良久,他道:“太子妃在试探我?”

她咻地噤声,嗫喏着:“臣妾不敢。”

李缨终于睁开双目,侧过去的视线无声逡巡在那张面庞上,五官无一不精细,处处透着少女的清新妩媚。他恍了恍神,皱眉伸出手指摁下她活泛的眼睛:“深宫之中要想生存下去,头一件须谨记的便是收起好奇之心。”

萧徽本还想问他是不是来与她道歉的,但听他话中有话于是沉默下来。

出其不意,李缨道:“两年为期,太子妃若有长进,本宫亲自将你接回长安。”

“殿下当真吗?”她轻声问。

“当真。”

两年之期,萧徽仰着头坐在竹帘下瞭望着蟹壳青色的高空,几只从远方度完寒冬归来的鸿雁拉成一条长线,不慌不忙地飞向故地。李缨离开东都已有半月,时日不算长萧徽起先还热情高涨地日日去往书信,后来见他委实没有与她郎情妾意的念头便无趣地将日日变成了隔日,再从隔日变成了两三日。那方没绣完的帕子在那晚“交心”之后就消失不见了,索性她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念头,干脆利落地将之抛诸脑后。

李缨信守诺言,走后不出三日上皇身边的女官慕容登门造访,不无恭谦道:“上皇有旨,命我送殿下入太学就学。鉴于殿下身份特殊,对外仍是以萧家娘子相称,殿下可有小字?”

她沉吟了下,道:“盈缺。”

慕容稍是一怔:“殿下的字倒是意蕴非浅。”

“满则亏缺则盈,父辈望我时时自警”萧徽盈盈一笑,“如此便以萧盈缺之名报上名册吧。”

慕容颔首,又道:“太学中男子居多,顾及殿下安危上皇有令殿下仍是住于东宫中,但一月内只须去太学十五日,每日晨起暮归,于殿下来说可能辛苦了些。”

“在家塾中读书时日日须早起,”萧徽笑道,掖了掖臂上帔帛,“况且已有半月休假与寒窗学子比较已十分轻松了,听闻慕容姑姑过两日要去往长安了。”

这些日子萧徽风雨无阻天天去常朝殿给上皇请安,大半时候上皇多称病免去她的晨昏定省,她仍是每日虔心于殿门外纳福问候,一来二去倒是与慕容相熟了起来。有李缨的例子在前,萧徽已深刻领悟到从不同的身份与角度重新认识一个人,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至于慕容,迄今为止,真要说她对永清与现在自己的不同,那便是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距离与疏远。

慕容伴着她往虔化门走去:“劳殿下惦记,前些日子北方凌汛河水暴涨,长安又连下了几日的雨,永清公主陵宫所在山体受雨水侵蚀,砸碎了甬道。上皇为此辗转数夜,放心不下便派微臣去督查工部修葺的进展。”

第22章 【贰贰】

从别人口中说起自己的陵宫总有种难以言述的违和感,萧徽掖了掖斗篷挡住寒峭的风:“上皇当真非常疼爱永清姑姑啊。”

慕容见她眉间有愁色,敛去稍许笑意,禁不住向望月阁处投去一瞥随即收回,叹道:“上皇与殿下一样,从永清公主遇害那日起思念至今。永清公主是上皇最小的女儿,她的猝然离去给了上皇太大的打击。这可能也是太子殿下留您在这儿的缘故,您与太子是夫妻,同心同德。太子殿下襄理国政,在上皇跟前尽不到的孝心由您来代替,于您和他还有上皇都是两相得宜,您说呢?”

自个儿思念自个儿,这般说辞倒是新鲜,萧徽憨然一笑,不好意思地低头踢了踢鞋尖:“不瞒慕容姑姑,原先殿下让我留在东都,我既是莫名又是不高兴。今儿听你一席话茅塞顿开,”她摇摇头,很是怅然与惭愧,“到底还是我太年轻了,不懂太子的用心良苦。”

慕容笑了起来,点了梅花的妆既有女子的婉媚又透着淡淡英朗:“您尚是年轻又方嫁入宫中,能有此宽和豁达的心境已实属不易。”下马碑前一车一马等候已久,她道,“上皇听闻了您素日里的喜好为您择了丹青、书法与经史三位博学鸿儒。今日臣陪您先去与三位博士见上一面,他们三位皆是蜚声天下的大家,自会用心指点于您。”

丹青书法与经史,萧徽稍一转动思绪便能猜到是哪三位了。书法经史那两位必是同样出自太原王氏族中的王羡与王危,他两一个字圣一个书痴,在文人学子间颇为有名,虽涉业不同但常有人爱将这两兄弟比做一块分出个高下。王危此人于史书经传研究确然颇深,百家典籍无不信手拈来,每年保和殿上群儒雄辩他总能拔得头筹,然而于萧徽看来,王羡无论人品还是学识终究高王危一等。无他,王危其人心胸狭隘,但凡有人在他面前高看王羡两眼便遽然色变,提步便走。故而止步于书痴远不及圣人高度,当然,他那面宽体盘的相貌也是萧徽看不上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于教授丹青那位,萧徽摸摸鼻子就能猜到非吴道玄莫属。那是个十足的怪人,大业乃至四海无数人以千金之价求他笔墨,奈何鲜少有人得偿所愿,在门客对他的描述中,此人常年盘踞于庙宇宫观之内,从早到晚对着满壁神佛涂涂抹抹,一刻不歇。曾经的永清附庸风雅,遣人携重礼求他一副山水,结果那个幕僚不仅空手而归,还诚惶诚恐地传来吴道玄一句话:“不卖俗人。”

永清当即愕然,那幕僚也是个惜才之人,生怕她雷霆震怒之下命人砍了吴道玄,忙与他开脱:“殿下息怒,古往今来但凡笔墨书画有大成者皆各有性情,那吴道玄醉心画道完全不通人情,您无须与他计较哇。”

她兴致阑珊道:“罢了。”计较什么啊,她本来求画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讨她母皇欢心,既是求不来她自能寻到其他寿礼,再者吴道玄与那神棍玉清子关系匪浅。怪人与怪人之间,大概总是惺惺惜吧,她悻悻地想。

未曾想到,他竟然会屈尊收她为徒教授画工,萧徽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他吴道玄到底是个俗世中人,推脱不去上皇御令。

萧徽梳理着关于那三人的记忆,在绿水的扶持下上了马车,俯身就入时她忽然瞥见常朝殿的方向遥遥走来一行人,为首者素衣白袍飘然若仙,她道:“那是?”

慕容看去,淡淡笑了笑:“殿下初来不识此人,他乃司天监监察,玉清子。”唇角闪过一抹复杂笑意,“臣斗胆提醒殿下,远离此人。”

“为何?”萧徽好奇地又看了愈行愈近的白衣人一眼。

“搬神弄鬼,蛊惑人心,非君子之道。”慕容点到即止,“殿下请上车吧,时辰不早了。”

慕容骑马在侧,萧徽独坐于白玉香车中,风灯伴着哒哒马蹄声时而敲打在黑檀车壁上叮当作响,一声细微而清脆的撞玲声隔帘传来,萧徽侧耳聆听,过了片刻又一声铃声飘来,因拉出了距离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

应是玉清子领着道童从旁走过了,她默默猜到。对玉清子若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他应该算是她前后两辈子见过无法揣摩的人了,年轻而又神秘,更深得她母皇罕见的信任与宠爱。起初她以为他同张氏兄弟一般凭借出尘的谪仙风貌博得母皇欢心,毕竟能靠脸吃饭也是种本事是不。

直到某一日,她为自己的轻薄认知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代价。她迅速地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从脑海中第一百二十次抹去,眼下她最好奇的是慕容对玉清子的态度。同样是宠臣,车外那位长袖善舞的女官竟是公然对她这个远谈不上交心的太子妃表示对玉清子的厌恶。

是对她的一再试探,还是对玉清子得宠的嫉恨?

似乎两者都有一定可能,但以慕容的处世为人又似乎都不太可能。

慕容,玉清子。两个一样不好对付的角色啊,她无声地叹下一口气。

西立国子监,东有太学。

东都太学乃文皇帝辟百亩良苑,立孔孟老子三尊,建广厦楼阁为士族子弟提供读书修习之地。与国子监一般,太学设祭酒掌事,余下各科各有掌印主事。本来无论太学或是国子监皆仅录选男子,而自上皇主政后少数官宦贵胄家的娘子亦可就读其中。

萧徽入学时各处讲堂已是书声琅琅一片,清风徐来扫折万千紫竹,竹声飒飒绵延成海将千声百语尽数淹没。她立于文皇御笔钦赐的坊门下,濯濯清气迎面拂来,灵台豁然开朗,慕容见她止住只当心怯,劝抚道:“娘子莫怕,几位博士都是好相与之人,若您真是怯生日后得空还可去找两位公子开解心怀。”

她愣愣,又惊又喜:“两位兄长也在此处就读?”

慕容笑道:“正是如此。”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萧徽并未因独处宫中而寂寥落寞,但能见到熟悉的面孔还是能得到少许的安慰,至少与外界总算有了联系的渠道。

慕容见她面露惊喜会心一笑,道:“此刻两位公子正在书舍中听讲,殿下还是先去拜见座师,叙旧来日方长。”

萧徽温从地点头:“姑姑说得极是,理当如此。”

不巧的是,她们来时王羡正于淡墨堂中指点学生笔法,王危倒是一派和煦地等候在斋厅之中,与慕容互相行礼后看向萧徽,腆着大肚笑容可亲:“萧家女郎,名门之后自是风范不俗。你其上有几位师姐师兄,若有不懂或难处请教他们便是。”

萧徽温温敦敦地揖了一揖:“喏。”

“是个乖巧孩子。”王危满意地点头,与慕容道,“劳慕容大人回禀上皇,某自会好生提点娘子。”

慕容颇为恭敬地回礼道:“先生言重,上皇有言先生您只管将娘子当普通学生教导,不作二般。”一席话令王危笑容更甚直道自然自然,她顿了顿又道,“来时不巧,羡先生正在授课,今日仓促怕等不及他了。请先生转告一声,来日娘子再与他敬茶拜师。”

王危哼了一声:“此人目中无人惯了,到如今竟是半点礼数不通!”于萧徽前他勉强压下怒色,愠然道“也罢,今日你先随慕容大人拜见其他先生,这一盏敬师茶改日再上不迟。”

出了博闻斋,萧徽回首看了看那立于门前目送她们的王危,慕容见状问道:“娘子认为这位先生如何?”

萧徽想了想,憨然说:“危先生,挺有趣的。”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什么长进,真是挺有意思的…

慕容噗嗤笑出了声:“臣倒以为这位先生是个性情中人,娘子这边走。”

喜怒形于色之人自是好打交道之人,帷帽的垂纱随着萧徽轻慢的步伐轻晃,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隐匿在林叶深处,隐约可见一角墨黑屋瓦浮于翠色间。

慕容远远看了一眼,哎呀了一声,道了个不好,面带苦笑地与萧徽道:“今日是真不巧,怕是教习娘子丹青的博士也不在学舍。”

与对王羡言辞中隐隐不满不同,慕容更多是满满的无奈,想是吴道玄的臭脾气已是众所周知,任是她也莫可奈何。

徐步走近,乌舍之下果然门扉紧闭,参差不齐的栅栏外却是立了一个垂髫孩童,白衣白裤,额心一点吉祥痣鲜红可爱,他毕恭毕敬地朝着她们鞠了个躬,双手呈上厚厚的一封信笺:“我家先生与好友出游故而闭门谢客,听闻娘子前来特书信一封命我转交娘子,请娘子明日再来。”

第23章 【贰叁】

千沙关外万里黄沙如海,西北天山上皑皑雪顶与当空烈阳交相辉映,干燥的风卷蛇行过沙棘矮丘,一尾金额阔目的蜥蜴从不知名动物的骸骨里钻出,张望两下又嗖地消失在了漠漠尘沙里。

“殿下晚来一步,前两日千沙关百年难遇地降了一场雪,黄沙白雪堪称奇景。”朗朗晴空下两个年轻人立于高耸的城墙上,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奇长,说话的人年岁略长,高额细目,鼻梁微微勾下,“不过殿下也来不早就是了。”虽然样貌并不卓然出众,但他一笑起来总让人有种奇异的亲和感,大抵那个家族中的人有种轻易让人放下戒心愿意亲近的天赋。

否则,当年那位公主殿下也不会拥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拥趸,李缨双手撑于城墙上不由想起紫微宫中那张无辜纯善的面庞,忽而笑了一笑。

萧幽温文尔雅:“臣可是有所失言?”

“不,本宫只是想起了太子妃而已。”李缨眺望远方,好似想透过万里黄沙背后看向那一座座格局各异的城楼,“本宫若未记错,你与太子妃是同胞兄妹吧。”

说起已经出嫁的妹妹,萧幽神情柔和许多:“如殿下所说,三娘乃我胞妹。说来惭愧,唯一的妹妹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未能出分毫力,容臣斗胆问一句,三娘可安好?”

新婚伊始便被郎君弃置东都怎么也谈不上一个好字,怕是已经成了大业各州各城街头巷尾的笑闻。李缨转眸过来看着萧幽,深邃瞳孔里沉淀着审视的通明:“本宫认为就目前而言太子妃处境适宜,副都护认为呢?”

萧幽轻轻皱起眉,随即缓缓展平:“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三娘既嫁与殿下自然但凭殿下吩咐。只是,”他退了一步朝着李缨深深合袖一拜,“太子妃自幼在双亲捧持中长大难免不通世故,或有骄纵失礼处还请殿下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宽恕则个。”

“萧卿言重了,”李缨虚虚将他一扶,“太子妃是本宫妻室,本宫自会善待有加。况且,萧卿你未免看轻了你的妹妹。”言辞一转,他的目光重回到远处绵绵沙壤,“陛下遣本宫前来与西域三十六国商榷通商之事,可是方才听你口气中尚有犹豫,可是此事出了什么变故?”

“殿下慧眼如炬,”萧幽笑容苦涩,看向遥立西北的天山,“殿下想必已知,西域以天山为界,分东西两方。天山东者诸国因地理临近,素来与我大业亲和,至于西远之地靠近波斯来往便少上许多,这也情理之中。故而此番通商,主要还是与天山以东的鄯善、龟兹、婼羌、西夜等十国协通。本来在殿下来前臣已先发与朝中使臣一一走访了这些国家探实口风,只等殿下来正式与之会晤。孰料我安插在其中一国的线人探到消息,那国国主突生悔意更连带其他小国望风使舵,恐怕殿下此行要多生事端。”

“那一国可是鄯善?”李缨容颜冷漠。

萧幽吃惊地看向李缨,点头道:“是,西域虽称三十六国,但那是自文皇帝时传下来的说法,如今历经数十年吞并和合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寥寥几国,鄯善便是其中大国之一。”

李缨目似寒潭:“副都护可是还有话未说尽?”

萧幽鼻梁绷得笔直,沉默须臾后道:“臣请殿下恕罪,臣未言尽的便是鄯善毁约的缘故。一是有人曾见到一行突厥人暗中进入鄯善王宫,鄯善王因此才动摇想法,但此说法只是道听途说未能落实,臣才未禀告殿下;还有一缘故…”他面色为难,低声道,“鄯善国王曾替他的王长子向上皇求娶永清公主,上皇当时既未应允也未断然回绝,总之留了一丝余地。也因这丝余地,鄯善国是西域诸国间最为亲近臣服我大业,可不想…”

他未说下去,事实已是难堪地摆在了所有人眼前。上皇退政,永清薨逝,曾经的锲约与牵连轰然崩塌。在突厥人的见缝插针下,鄯善国陡生异心,突厥在北,鄯善在西,若是两者联手于大业无疑是一个悍然强敌。李缨霎时间一一理清了其中利害关联,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被西域人奉为神祗之地的天上,冷冷一笑:“一个公主而已,没有了永清还有别的公主,若真如此影响两国邦交,此国必不将长久,想那鄯善国君不至于如此愚不可及。”

萧幽一怔,顿生满面愧色:“是臣愚钝。”

“副都护为此用心颇深不必言愧,万事如何且待本宫与诸国国君会晤后再做后算,”李缨言罢拂袖而去。

萧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旋梯之下,他慢慢踱步到墙沿,幽州寄来的信虽已焚毁在炭火里,但纸上字字历历在目。失去了永清公主的萧家风雨飘摇,不仅要攀牢上皇这株参天大树,更想暗中搭上太子的船舷。面对喜怒无常的太子,东宫中的三娘处境要更为艰难吧。

“殿下,东都信又至。”宝荣双手呈上杏色鱼笺。

立于地图前的李缨一言不发,宝荣暗叹一声照例将鱼信搁置案头,无声地呵腰退去门外侍立。从紫微宫中寄来的信虽然间隔逐渐拖长但却从未停歇过,但到了太子这儿无一不是石沉大海,下落不必言明可想而知。宝荣双手揣在袖中,盯着庭间无精打采的几株海棠花,再艳美的花朵得不到关照早晚都会无声无息地衰败而死吧。太子不是怜香惜玉之人,真是可怜了那位小小年纪的太子妃…

过了片刻,瘦长的手指捡起了鱼形信,李缨盯着右下角小小的一朵桃花,鬼使神差地置于鼻下嗅了嗅,果然是不出意料的桃花香。他轻轻一哂,被丢到太学中最难伺候的三位博士手下竟还有心思鼓弄这些,除了执着过人到底还是对他存了一些鬼祟的心思。

不得不承认她鬼祟的心思倒也精巧,每一封信上必定在不起眼出绘上两笔时节的花草,同时熏上相应的香气。日复一日,信笺上的丹青愈来愈精致,好似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逐渐进步的画工。李缨反复地看了看鱼形信,薄薄一笺,受了再三的打击话也变得少了些。依旧是走到矮柜左下的抽屉,他将弯下腰来却又顿住,他重新审视着它,抽出裁刀挑开了火漆…

宁祥殿内,金尚宫替萧徽换下外衫:“殿下今日去太学可是顺利?三位先生好相处吗?”

更换了衣裙,萧徽斜倚在榻上抱着软靠休息摇摇头道:“只见了王危一位博士,其他两位都有事在身。不过无妨,跟着学些字画史记难为不到哪里去。”她眼巴巴地看着金尚宫,“只是一早上没吃喝,嬷嬷我饿了…”

金尚宫笑着直摇头:“殿下在东宫中如此也罢了,若出了东宫…”

“知道知道我知道的,”萧徽拖着她的手撒娇,“我想吃甘露羹和七返糕再加一碗五色馄钝最好不过了。”

端着漆盘进来的惊岚直咂舌:“殿下进这么多一会还用午膳吗?”

“就当是午膳用了呗。”萧徽反手将软枕往脖子后一塞,眸光轻斜落在漆盘中,愣了愣,“这是什么?”

惊岚眉开眼笑,故意往身后藏了藏,神秘道:“殿下猜猜是什么?”

殿下年轻偶尔无状罢了,宫婢也不懂规矩就是她们尚宫的失职了,金尚宫刚皱起眉来,萧徽懒懒地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凉州来的信吧。”

惊岚咦了声:“殿下如何知晓的?那殿下可知是谁来得信?”

萧徽笑了起来,唇红齿白,嘴角噙着小小的得意:“看你那样子就知定不是大兄所书,算日子殿下差不多到了凉州有数日了吧。”

惊岚惊奇地将信递上,依偎在榻前替她松腿:“殿下真是聪慧,一猜即中。”她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皇天不负有心人,殿下一番苦心总算得到回应了。嬷嬷,您说是吗?”

金尚宫也是叹息劝慰道:“微臣说过太子殿下绝非无情之人,两小夫妻未曾谋面初见冷淡也在情理中。”她劝着笑了起来,看了看四周,“这宁祥殿啊怕是住不久了。”

萧徽执信掩唇而笑:“承嬷嬷吉言了,”转头催促惊岚,“都说要饿了,还不去弄些吃食来。”

“她哪里知道做什么七返糕,微臣去吧,你留下侍奉殿下。”金尚宫起身而去。

惊岚跽坐在垫上见晃动的珠帘逐渐停下,悄声道:“娘子打发走金嬷嬷可是有话嘱咐奴婢?”

萧徽悠悠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阿娘与绿水与你交代过,我们是我们,金尚宫是金尚宫,即便是上皇的人都莫要交心。”她漫不经心地将信拆开,“莫要轻易给人捉了短处。”

第24章 【贰肆】

李缨居然有心给她回信,萧徽将信将疑地拆开中规中矩的素笺,遒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工工整整一页字迹,竟非想象中的惜字如金萧徽着实大感意外。更令她吃惊的是信中内容,一条一条几近严苛般地将其这几日里来所行所饮所食一一列举,最后落笔四字:礼尚往来。

她攥着薄薄的雪花笺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什么表情似乎都无法表达她此刻的内心,哭笑不得,还是悚然吃惊?她为难地抱着笺纸仰面躺在榻上发呆,李缨此去安西都护府是代表天子与西域三十六国协议开关商贸,而她的大兄萧幽名义上是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实则正职在马匪之乱中殉职已久,升任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对于西域,整个大业朝内大概没有比在那驻扎了八年的萧幽更熟悉了解的。李缨不会没来由地对她示好,萧徽若有所思,看来他在通商一事上遇到了麻烦,至于是何麻烦萧徽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某国临时起意反水。大业国力正是如日当空之时,若今上不突发奇想做个昏君可以料见不出几年必是盛世之朝。但欣欣向荣的局面下隐患重重,譬如西域譬如突厥靺鞨。前者因小国林立其心不一,尚好掌控;而后两者,对大业的觊觎之心自文帝起从未断绝过。

时间变迁,北方的蛮族们也逐渐学会中原人的合纵连横之术。但他们从来看不起中原人更看不起西域人,觉得他们是鼠首两端的墙头草,对此萧徽甚是不以为然。大国盘踞一方,周边小国如不附庸难有求生之道。此次如真有北方势力牵连其中与某国勾结,那幕后很可能有个能谋会算的高手。

惊岚见其神色逐渐收起笑意,不觉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萧徽折好纸张置入袖中,优雅坐起:“去准备纸张笔墨。”

“娘子是要给太子殿下回信吗?”惊岚原以为太子在信中对她言辞苛刻,但见她未有沮丧之情遂放下心来嘟囔道,“奴婢险些被您吓到了呢,殿下仍是用桃花笺吗?”

萧徽沉浸于思绪之中,随意摆摆手:“写与大兄素笺便好。”她略顿一顿,终究是打消了给李缨写信的念头。在男女之情上她虽涉足未深,但看遍周围公主世家娘子们与情郎面首间的恩爱纠缠,琢磨着大约是和用兵差不多的。既有来有往,又要欲拒还迎诱敌深入。兜头热乎过后冷上了一冷,常人大抵都会不适应的。

她十分满意自己的决策,谁说她在感情上纸上谈兵经验不足,她分明揣摩得很有深度嘛。

给萧幽的信同样要极尽谨慎地斟酌用词,现在的她仅仅是一个新嫁他人的妹妹,在深宫中为自己的夫主忧心焦虑,盼望远在他乡的兄长能尽心为其分忧解难。萧幽是她上辈子一手调遣到安西都护府的,那时萧时弼还为此与她有过少许怨言,大好的青年才俊却发配边疆在外人看来太不通人情了一些。她如实与萧时弼道来,安西都护府的都护是个鲁莽武将,早晚会生出祸事,萧幽去看似外放远离中央其实离补选正职只有一步之遥。安西是与西域诸国接洽的重要关口,掌握它等同掌握整个西域,这么重要的一步棋永清自然不会拱手让人。

萧幽了解到她的用意,在西域历练多年硕果颇丰,对永清她自然是忠心不渝。可是对李缨就另当别论了,萧家现在是有拉拢李缨的意思,但凡事皆有后步,说到底还在观望之中,萧徽十分肯定萧幽他一定会话道一半事留一手。要不要卖李缨这个人情,她左右权衡了半天,从私情上来说娘家既然想搭上这条船没有切实行动表现诚意,李缨那只小狐狸崽子是肯定不上套的;从大局来说,她执笔叹气,前有突厥后有靺鞨,还有东夷虎视眈眈,大业经不起西域的动乱。

萧幽是个一点即透的人,此刻定是也在徘徊犹豫中,只不过缺一个推他一把的人。这个人由已经是太子妃的她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将信附加急交由惊岚递送出去后绿水端来清水,萧徽将笔晾好在水中摆弄了两下手,擦净后又抹了层香脂,舔舔唇角哀怨道:“嬷嬷怎么还准备好吃食,我真是饿了。”

绿水笑着打趣她:“难得见殿下喊声饿真是不容易,以往啊殿下总沉迷在那些悬疑怪志里头,吃的用的都从不上心。夫人还常叹着您不像个寻常女儿家,”她挤挤眼,“担心您择不到好郎君呢。”

萧徽撇一撇嘴:“可见阿娘眼光不行,我如今不仅嫁了还嫁与了东宫,”她颇是自得地翘起软纱罩头鞋晃了一晃,“天下间除了陛下还有比太子更尊贵的郎君了吗?”她从一开始就立于一个得天独地的起点上,从这一点来说,勉强也能安慰自己。

两人说笑间金尚宫肃容掀帘而入:“殿下,上皇命人请殿下过去一同进膳。”

通往常朝殿的那条路萧徽走了不下百遍,今日去时却发现常春引导的方向与之截然方向,稍加目测去往的应是华容阁。上皇信道,晚年将国政逐步交还李氏后便虔心在东都静养修行,玉清子也因此愈发得到她的信赖与依仗,华容阁正是她清修之地。

兴许是墙头桃枝打出粉嫩的骨朵,在萧徽记忆里总是烟熏缭绕的华容阁今日颇为沾染上几分俗世生气,上皇一身道袍盘坐于蒲团上,威严慑人的棱角在没有冠服的加持下软化了许多,远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妇人般,与萧徽说出的话也称得上随和近人:“匆匆赶来的吧,不必多礼且坐下吧。”

萧徽谢了恩,矜持地在食案对侧坐下安静地等上皇发话。同以前一般,每次见她的母亲她都有种奇怪的紧张感,大抵还是摆脱不了永清时候的心情。上皇生就一双尤为锋利的双眼,无论朝中百官还是内廷的妃嫔在她目光之下皆是无所遁形一般。永清曾效仿过她的那种目光,但始终画虎不成反类犬,同萧徽一样她天生一双秋泓春水的含情目,水光粼粼,叫人心疼心喜而非畏惧。

她心灰意冷,如真是勾魂夺魄的媚眼也罢了,偏生活了这么多年全然没勾到过几朵桃花,即便有那也是冲她手中权柄和公主府里金山银海去的。有的时候她觉得她的母皇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可她受到的宠爱又从未减少过半分,这大概便是她害怕的地方了。前世的她是个相当自负的人,像她这种人最害怕的就是无法掌握的不确定。

“今日听闻你去太学了,可还习惯,若是感觉不便不去也可,将博士们请到宫中来授课便是了。”上皇半阖着眼眸,病了多日的脸颊瘦得凹陷进去,愈发显得眼廓深邃。

萧徽忙道:“太学离皇城并不远,无须劳动先生们辛苦来往。自古求学之道,只有学生登门苦求先生授业解惑,哪有先生屈就学生而来,若是为我一人兴师动众便是孙儿的罪过了。”

“你实在懂事,”上皇微微颔首,眼角笑起细细的纹路,“这些日子我常在闭关未能多见你,”眼睑挑起端详了她一番,“看太子妃气色尚佳,心境应是不错,这很好。这紫微宫规格布置逊色于长安明宫,但有一点胜过它百倍,人少慎言。但即便如此,难免有不入耳的闲言碎语,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

萧徽微微笑起:“孙儿只当如风过耳,未曾听见便是。”

“正是如此。”上皇嘴角含笑,“太子妃同皇后一样,看似风光却是吃力不讨好,将来你也是要做皇后的先行明白这个道理最好。你的夫主与别家郎君不一样,你不仅是他的妻室,更是他的支柱。这话听起来或许可笑,男人看起来坚不可摧其实内心深处总保留着孩子一样的脆弱与依赖。”

察觉到上皇投来的目光,萧徽贴在膝头的掌心蓦地一紧,她不解地对上上皇的视线,上皇执起一盏粗茶淡淡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多揣摩揣摩太子的心思,学会如何与他相处。”

萧徽脸微微一红,什么如何相处,就差直白地手把手教她御夫之道。她也觉得自己明明很聪明,可是到头来不明不白地暴毙身亡,直到现在还未确定幕后黑手是谁。更甚至连那个曾几何时拽着自己袖子怯生生喊姑姑的毛头小子心思她都如隔雾观花,云里来雾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