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重活一世还变笨了不成,她忿忿地想着。

凉州千沙关外,正骑马勘察地形的某人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宝荣连忙奉上披风,李缨一眼将人讪讪刹了回去,他回首看了看遥不可及的东边,抿了抿嘴角继续打马向前。

第25章 【贰伍】

借着个风清露爽的好天气,萧徽卸红妆着袍襦,背着偌大的书袋煞有介事地混迹于泱泱学子中入了太学。有上皇与永清标榜在前,近年来两京内不乏士族女子踏出深闺于太学中虔心求学。女子求学的风气虽然未形成气候,但在太学中如萧徽这般随万绿丛中一点红已不罕见,顶多因为相貌太稚气引得来往儒生新鲜地回眸两眼。

萧徽身份究竟特殊,与众多师兄弟混迹一堂终是不妥,太学广厦三千独辟一处讲堂给她也是无足轻重之事。连着听了两天王氏二兄弟的《春秋》《笔经》,这二人的讲解与她从小在聂少傅那聆听得又有大不同,重温一遍熟读的课本倒也不觉得枯燥烦闷。

下了学萧徽抱着书本晃晃悠悠地往吴道玄的乌舍去,拖拉了数日终于得了那位先生回还的信儿,架子摆得倒挺大她砸咂舌边走便估算着凉州那边萧幽是否接到了她的信。出神间,有人拉着细嗓儿幽幽地唤她:“三娘~”

鬼叫似的吓了萧徽一跳,挑眼望去白玉华表后缩着鬼鬼祟祟的两人,其中一人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拉在旁:“放手!我都被你拖下水了,还不放手!”

萧徽忍俊不禁地迎了上去,暖暖叫了声“阿兄”,那头的萧辉立时嘚瑟上了朝她直招手:“来来来!这儿人少说话方便!”待她走近了啧啧称奇地将人好一通端详,“我怎么觉着你嫁人和没嫁人一般无二啊,矮矮个子细细肩,风一吹就倒似的。”

萧瀚思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动动你的白菜豆腐脑子,三娘才入宫几日又不是田埂上的春草见风长!”他掸掸扯皱的裹衣博带,皱眉看着萧辉低声问道,“大爷与大娘在幽州心急如焚,官家走去的消息他们不放心,向我们连发了好几封信问你好不好,奈何我与萧辉无品无衔入不得宫。上皇待你如何,二位圣人呢,太子他…”他隐忍地咽了咽怒气,“你且放心,大爷已经往长安去了,哪有将太子妃弃于东宫不顾的道理,也不怕被谏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萧辉迟钝地看着萧徽,起初同样是义愤填膺后来渐渐笼起愁云:“三娘你不要瞒我们,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你若想哭便哭好了,这儿只有我们兄妹不妨事的。”

萧徽浅浅笑着,心下既是动容又是酸楚,如果是从前萧徽在此刻的孤寂无助中得到兄长们的安慰一定痛哭出了声吧。她踮起脚伸手捏住萧辉的脸颊拉了拉:“兄长且宽心,我在宫中很好,无论上皇还是二圣待我同骨肉没有什么分别。至于太子…”她狡黠一笑,“不是太子将我留在东都,我又如何能与你们见面呢。”劝不动惨淡的萧辉,她无奈地朝着萧瀚思笑了笑,“我说得都是真话,太子他…怪瘆人的,离我远些也好。你今日回去立马写信给我父亲,请他老人家稍安勿躁,我与太子有两年之约,但两年如白云苍狗谁也料不到日后如何。”

萧瀚思像从未见过她似的看着她,良久道:“我知道了,大爷那边我会去信将你在东都的处境交代清楚。大爷还要我叮嘱你,你如今已是太子妃,我们不能时常碰面,尤其是在宫中即便在上皇面前也务必要时时谨慎。宫中最要人性命的不是一刀一枪,而是一字一言。”他顿了一顿,”当初三言堂中嘱咐你的事若有契合时机便可着手了。”

萧徽端着大袖微微一礼:“三娘谨遵父亲教诲。”

萧辉满头雾水地看看萧瀚思与她:“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语,我为何听不懂?”

萧瀚思执着卷起的书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不懂就对了,三娘还有课在身,别耽搁她了。”

萧辉一把夺去他书卷:“今日你们要与我说个明白,大爷究竟要三娘做什么!有没有危险!”

“好啦兄长!”萧徽轻拍了拍他后背,将话题岔开,“过不久即是三年一次的科举,你们二位一个文试一个武试还不去好好复习。我呢,你们也知道吴道玄那位先生的脾气,确实耽搁不得。就此别过,我有半月可出宫,若真有事总有办法见面。”

她执意打马虎眼,萧辉气急败坏却又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眼睁睁看着她晃晃荡荡的身影逐渐为葳蕤竹叶覆盖。他呆呆地怔愣了片刻,吐出字来:“三娘和以前不一样了。”

萧瀚思面色古怪:“确实不太一样了…刚刚她说话的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像个截然不同的人一般,”他头皮有点发憷,与萧辉对视一眼,吞吐道,“你有没有觉得像上皇?”

“…”萧辉狐疑地反问道,“你见过上皇吗?”

萧瀚思老神在在地将手插于袖摆:“当年上皇来萧家省亲时我有幸目睹过天颜。”

萧辉嘁了声,煞是不屑地反问:“那时候你几岁,还记得住上皇言辞神态?”

萧瀚思挂不住脸,犹是不解地喃喃自语:“若非上皇,能是谁呢?”

被萧瀚思他们耽搁了一会,萧徽气喘吁吁赶到乌舍时案台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她心虚地朝着檐内探探头,清风过堂,白帷悠荡,竟是空无一人,连那日的白衣小童都不曾见到。

莫不是因她迟到气走了吧,她嘀咕着放下书袋坐于岸后,视线凝结在案头一碟金桔糖上,她咦了声看看左右没人,拈起一粒对着天光转动了一圈,喉咙动动又重新放回碟中。

“没有毒。”

凭空冒出的声音吓得她猛打了个战栗,雪沙般柔软轻飘的帐帷撩过光滑鉴人的地板,白色的罗袜踏着无声的步伐从她眼睑下闪过,眨眼隐没在了青色的道袍下,随之而来的是缕奇特的香火味,浓郁又缥缈,与来者一般。

萧徽的眼中掠过讶然,纷杂的念头呼啸而来,搅合得天翻地覆后又呼啸而去,她疑惑地看着对坐之人:“您是吴先生吗?”

青年男子似是很讶异她会有此一问,琥珀般的棕褐眼瞳里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和多余的情感:“不是,敦煌有处壁画他魂牵梦萦已久,不日前得到切实位置,此时正在去往的路上。”

他比她想象中的话要多,国师在许多人眼中都是遥立云端、俯瞰众生的存在,初见他是在很久以前,但交谈过的话萧徽认真地数了数,大概还没超过她的十指,她小心地以余光窥探他:“那您是?”

察觉到她观察的视线,男子研墨的手一顿:“玉清子。”

“哦…”她拖着软软的尾音,慢慢思忖着他突然出现的用意,仅仅是替好友授课,还是别有用心。她死得迷迷糊糊,活得也莫名其妙,事有反常必为妖,她这种应该就是世人所称的妖孽。妖孽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降妖伏魔的天师,譬如玉清子此等“高人”。

“玉先生…”她恭恭敬敬地正式拜了一拜。

“玉清子。”他淡淡重复。

“…”萧徽有些头痛,舌尖艰涩地翻出三字,“玉清子。”

他嗯了一声,飘逸的袖沿拂过案台,墨已磨好,正襟危坐在上方:“你想学什么?”

上方投来的目光静如止水,她扑闪了两下凤翎似的睫毛,抿起嘴角:“先生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玉清子静静坐了片刻,象牙白的手指提起笔,羊毫擦过纸张发出细沙声响。

俄而,他置笔,萧徽闻声抬眼,哑然一霎,轻快活泼地问道:“先生画的是只孔雀?”

玉清子注视着她的反应,轻轻摇头:“妆台尘暗青鸾掩,宫树月明黄鸟啼。”

萧徽垂下眼眸,心上翻起惊涛骇浪,玉清子知道她的身份确实令她震惊不已,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世上真要有一人知道她的底细,非他莫属了。但她的秘密太过骇人视听,轻易托出着实草率,她轻声道:“若是如诗中所言,先生应画面铜镜而非鸾鸟。”

“镜中鸾,水中月,孰真孰假又有谁知。”玉清子逸然端坐,徐徐平缓的声音如落入箜篌弦中的珠玉,震出清灵余韵,“殿下说是吗?”

那一声殿下震得她神思动荡,对面的人双眸清明如雪全无半点瑕疵,对视良久她曼然掖了掖衣袖,款款从容地笑了起来:“都闻青鸾传佳信,看来古人所言不假。国师是从何知晓的?”

第26章 【贰陆】

永清的美是雍容华美,妩媚的眉眼下暗藏着凌厉的强势,萧徽则是截然相反的一个人,生得柔弱笑起来羞怯地露出一点糯米白牙,让人只觉可爱与怜惜,例如现在的她。即便话语里隐含风雷之势,但在旁人的角度看来仍是一个乖巧守礼的好学生。

玉清子没有看她,他的眼神停留在案上的青鸾上:“殿下命数未绝,劫后重生乃是必然。虽然您换了身躯,但神魂依旧,有心人自能认出。”

“国师是说自己是有心人吗?”萧徽轻言软语,玉清子刚拧蹙起银钩眉,她又嗳了声道,“是我冒犯了,国师乃天人自不会留心我等凡夫俗子,不是国师必有他人,烦请国师如实相告倾力相救于我的是何人,也好让我诚心拜谢他。”

玉清子不言不语,沉默得令萧徽心急不耐,她问道:“可是上皇?”父皇已经驾崩了,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除了她的母亲,她猜不到天底下还有谁会去挽留她的性命。

他终于开了尊口:“殿下不要随意猜测了,我并非挽救殿下性命之人,其中内情仅是一知半解。”

萧徽紧紧盯着那张平静入定的脸庞,不放过一丝神情变化,然而结果却是失望至极。玉清子太淡定了,没有起伏的眼神寻觅不出闪躲的痕迹,真相即在眼前却被此人牢牢捂在怀中,简直可恶至极!没有温度地看了他一眼,她默不作声地抱起书袋起身离去,玉清子在后道:“等等。”

她脚步顿了一顿,头也未回:“国师无可奉告,我与你便无话可说。”

“殿下不必恼怒冲动,既然我来面见殿下必是有话告知你。”玉清子眉目清朗,语态平静,“殿下能重返人世实属不幸之幸,何必追根究底,庸人自扰。”

清爽的凉风从竹林深处吹来,抚去萧徽眉间烦躁,发热的脑袋冷静下去不少,她亦觉得自己太过冲了一些,抱着书袋吹了会风又重新坐了回去:“是我失礼,请国师不要介怀。”她抬了抬右臂示意,“国师称有话要与我道来,请讲。”

应是不常与人打交道,玉清子默然坐了许久才缓缓启口:“我有一事想问殿下,殿下返生后可有何打算?”

他问得直白毫无婉转之地,萧徽笑笑:“我是有打算但未必要告诉你和你身后之人,”玉清子果真皱起眉来,她堵着的心里舒坦了些,才又道,“但我的命都是他/她所救,告知也无妨。我虽修了多年的道,到底没修出一副菩萨心肠,素来锱铢必较得很。”

她的意思已然很明确,谁赐了她那千刀万剐必是要找出那人分毫不差地原样奉还,可能还看心情补上两刀泄恨。

玉清子未叹息也未有异色,垂眸思索了片刻后道:“我能帮你。”

他语出太突然,萧徽翻转着心思:“理由?”

玉清子缓缓起身绕室走了半圈,面朝西方:“五年前殿下随上皇视察安西都护府,曾在敦煌附近救了一个女孩儿,殿下可还记得?”

五年前…即是天庆十五年,而她刚好十五岁,萧徽追忆过往,没记错的话那一年她是去过西北,至于救了一个女孩儿…她的印象却不清晰了,那时候的她初次接触西域,满心里都是对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女和迥异的风土人情的好奇,眼前来去的人基本上都已淡忘。

“殿下不记得很正常,毕竟那于殿下来说仅是举手之劳而已,”玉清子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耐心与她描述道,“那女孩儿当时大约仅有七八岁,母亲是鄯善国人,故而她的肤色五官与我业人颇为迥异。”

萧徽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张雪白细幼的面庞来,新月似的双眼,微卷的长发编着彩珠结成数条发辫,她道:“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落难在牙贩手中我见她形容尚小糟蹋了为免可惜就用十个金珠换了回来。”

“之后呢?”玉清子问。

萧徽看着他,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到底泄露了一丝焦虑,她捉着袖子在手指上打转,一圈又一圈,慢慢问道:“国师如此看重那个女孩儿,容我冒犯地猜测下,那女孩儿是国师流落在外的掌上明珠吗?”

玉清子终于容色稍变:“殿下慎言!”修行之人最紧要的便是自身德行,他开始体会到有人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与她打交道,你须十分小心,即便你存是

十分心思,她也一定会留有十二分算计等着你。”于他而言,无疑是难上加难,他心里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必用话激我,那少女乃我故交后代,家中遇难方才辗转在外。有幸蒙殿下施以援手,是以我应当替她谢殿下才是。”

他说着真就深深朝着萧徽一拜到底,行的是隆重的正礼,萧徽坐于案前不动不移地受完了他此礼:“国师的意思我已明白,是想从我这打探到那少女行踪,收到身边好生教养,这回我猜得没错吧。”

玉清子点头:“她祖上与我乃患难之交,家中亲人应该尽数罹难,我理当如此。”

萧徽心里头纳罕,这玉清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五年前也就十几岁,比那女童也不过大上几岁而已,竟和人祖上有过交情?她暗自惊悚,这个老妖怪究竟活了多少年了。

权衡利弊过后她道:“国师是重情重义人,我没有道理不帮你。但是当时我买下那女童后便将她送到鄯善国一户富人家,那富人家长子与我是好友自会善于她。如今过了多年,她已出落成人,西域那边婚配远早于我大业,说不定此时已许配了人家。”她抬眼望向玉清子,“我已如实相告,国师还愿意寻她行踪吗?”

玉清子沉默,道:“如是嫁人安稳度日自是最好,但我想亲眼看看才得心安,”他眸光清冽而坚定,“殿下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是不懂萧徽斡旋于人际间的世故人情,却生就一双最净透清晰的眼睛,一眼看穿了她暗藏话中的试探,萧徽没有任何赧颜窘迫,她微微一笑:“有国师相助,以后行事便是事倍功倍了。”

玉清子是上皇的宠臣,即便是永清时他的一句话也比她这个女儿要有分量的多。在萧徽看来,这是她做女儿的失败,也是她母亲做皇帝的失败。无论如何,有个能谈论过往的人总是不赖的。秘密这种东西,憋在心里憋久了就会生根腐烂,她十分害怕有一天会彻底地忘记曾经的自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萧徽”。

这无疑是可怕,又可悲的。

“国师要我帮你寻人,我也有一人想请国师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小国寡民,总是难逃衰败吞并的结局。”

半月湖外不远处,滚滚黑烟伴随着弥散于风中的哭泣与惨叫声直冲云霄,惊醒了卷翅安睡的雉鸟,长长的翎羽摇曳四晃,未发现风险后向下蹦跶了两下,藏在灌木间继续打盹。从上到下一番举动它丝毫未发现树木站立的两人,一人说完那句话后气氛陷入了沉默中。

肆虐的杀伐与马蹄声逐渐飘远,黑烟仍旧往高空逐升,愈飘愈淡,灰色的纸灰乘着气流飘飘摇摇地落向半月湖,刚落至半空一支手轻敏地截住一角,戴着苍青石戒的食指轻轻一捻,指尖残留一点金色:“月氏国人?”

萧幽诧异地看了看李缨,虽然不解他是从何得知遇难者是从月氏而来,但依然尽责地与他道:“月氏虽然在天山另一端,但是素来仰慕我大业人文风情,年年遣使者携玉石金器贡奉我国。这一队人未向都护府递牒叩关,想来应该是普通的商队,”他声音干涩,“不幸途中遇到了马匪。”

对他们的来历李缨不置可否,他聆听着风声里尚未彻底远离的蹄踏声:“此地常有匪徒出没?”

萧幽察觉他声寒意冷,忙道:“禀殿下,沙匪之患扰乱周边诸国已久,各国也年年派兵围剿,我大业也曾出过兵力参与其中。但那群人常年游荡在沙漠深处,居无定所,对地形极为熟悉。几番围剿,虽然折损了对方羽翼但未能彻底清缴他们的势力,漏网之鱼逃脱后越发张狂肆意,报复手段也极尽残忍,剥皮充草尚是好的,更有当着受难者家属的面分尸烹食。有的国家因此生畏退缩,为免其报复便以金银打发了事。”

李缨冷冷一哼:“人性如此,不足为奇。”

“是啊,只是苦了散落在外的平民百姓。”萧幽深深叹息,随即蹙眉道,“但此处是龟兹境内,龟兹国力不俗那群悍匪向来敬而远之,今次怎会出现在这里抢掠?”

李缨戴上帷帽,墨色纱帘遮去他冷峻的眉眼:“去看看即知。”

第27章 【贰柒】

零星火光跳跃在焦黑的残布碎屑里,倒地的尸体大多为男子,萧幽扫视一圈约莫六七人,有老有少,看上去应该是户走商人家。他持剑警惕地走在李缨前方,商队的货物已经被马匪劫掠一空,带不走的都被付诸一炬,基本上找不到残留的线索。

李缨沿着沙土上凌乱的马蹄印慢慢走着,没走出两丈远所有痕迹荡然无存,他弯下腰抚过平整的黄沙,拈起一片枯黄的树叶:“用树枝扫平蹄印,他们是有备而来。”

地上老叟蜷缩着身体,睁大的两眼灰沉沉地看着上空,似乎不明白从何处降下这无妄之灾,无助伸出的手被火烧得焦黑,萧幽将他眼睛合上,语声含恨:“这些沙匪多年在西域里横刀劫掠,与各*队均有交手,训练有素组织有度,已不是一般的绿林强盗,说是一支小型的军队都不为过。”

李缨挑眉:“既是军队,那就有军师了。”树叶碾碎在他指尖,“普通走商人家所携带的货物无多贵重,他们如此大张旗鼓而来有种刻意的夸张。而且你方才说他们对龟兹向来敬而远之?”

“是。据线人探测的情报,”萧幽干脆地点头,“马匪原来的首领叫做呼赤,母亲是龟兹人。因而在他那时定下铁规,不动龟兹。虽然后来他死在剿杀中,但这规矩一直延续了下来至今未变。”

“至今未变而今变了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新的匪首不遵旧例,还有一种,”李缨薄唇轻抿,幽黑瞳眸泛过一缕光华,“劫掠这支商队的人另有他人。出来!”

他突然一声厉喝,萧幽霎时提起长剑护于他身前,滚滚风沙声中时而响起焦木的爆裂声,空气里静得能听见鼓噪在耳边的心跳声,以及…一道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发现声音的刹那萧幽一脚踩在两尺外倒地的棕马头上,长剑直指下方沙坑:“谁!”

躲于下方的人可能没有料到这么快就暴露了自己,慌得使劲往坑里缩,李缨冷眼旁观:“现在出来我们还可饶你一命,否则。”

他话未说尽意思已十分明显,萧幽却是犹豫,就现场来看躲藏的人十有*是这队商户中的幸存者,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对陌生人心生恐惧也在情理之后在哪个。他放缓语气,尽量显得亲切而温和:“你出来,我们不是马匪。”

李缨嘴角闪过丝讥诮,似对他的妇人之仁煞是不以为然。

静默不动许久,对方经历过一番挣扎终于下定决心,颤巍巍道:“你们帮帮我。”声音沙哑且稚嫩,听上去像个孩子但难以分辨男女。萧幽踯躅一下,犹豫地用剑将马头拨弄到一方留出个不大不小的洞口。

一双细小的双手先行伸出扒在洞口两旁,接着一个脑袋顺溜地伸出来,萧幽看清了她的个头随即弯下腰来托住她的胳膊向外一拉。流纱瀑布一样滑下,那人灰头土脸地被他提了出来,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胡乱抹了抹灰耗子一样脏兮兮的脸,她畏惧又好奇地看着那两人,咽咽口水:“你们是业人?”

日已西斜,初升的半月洒下银色的辉芒,与东边的落日交相辉映,行成日月同空的奇景。李缨颀秀的身影立于不远处,若有所思的目光沿着马蹄消失的方向逡巡而去,对他二人这边的对话极是漠然。萧幽见状,只得点头,反问那少女:“你是哪国人,”他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冰冷的尸身,“他们是你何人?”

被救之人的相貌更似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十岁出头的模样,发色浅淡眼深鼻挺。随着萧幽的目光她看过去立马吓得面无人色,捂住了眼睛,声音都在发抖:“我、我不认识他们,我与哥哥在龟兹走失,路上偶遇他们便求着他们带我去鄯善。结果路上遇到了马匪…”

她惊恐又难过地看了一眼死去的商人:“我是好人,他们也是好人,你不要杀我也不要卖了我,我哥哥很有钱会给你们很多金子。”

大概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女孩儿本来不利索的业话说起来颠三倒四,萧幽见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温声安慰她道:“你不要怕,我们与他们一样是普通的商人而已。”

“带她走,索性我们本就要去鄯善。”李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也未看那女童,径自路过他们往来时的半月湖方向原路返回。萧幽为难地看了一眼女童:“能走吗?”

女童坐在地上歇了一会,无精打采地缓缓爬起来:“嗯…”

离开前萧幽拾起个未烧尽的火把,就着残骸上的余火将商人们的尸体一一点燃,浓黑的烟雾随着风斜斜升起,如同升腾的魂魄般:“我记得龟兹这里的人死后都是火葬是吗?”

女孩儿沉默地点头,小手悄悄地拽着萧幽的衣角,他当做没有看见:“走吧。”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李缨的步伐而去,他们到时李缨面色淡淡等候已久,白衣王侯通身清寒,萧幽当他心生不悦忙请罪:“令公子久等了。”

李缨面无表情地扫去他们一眼,女孩儿本能地察觉到两人差别,畏惧地向萧幽身后缩了缩,低下去的眼神不经意划过:“咦?”

萧幽不由一愣,视线不由飘向李缨身后。

李缨静立不语,抿紧唇线喝令:“走。”

他泰然自若地转过身去,萧幽顿时愕然,矜持清贵的太子殿下手中提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雉鸟,轻柔的尾羽于月色下划过璀璨惊艳的光辉。愣神间他恍惚响起,方才这半月湖边的灌木上似是睡了一只雉鸟…

女孩睁着大眼睛惊叹道:“好漂亮的鸟啊!哥哥捉它是要做扇子送给喜欢的姑娘吗?”

李缨脚步一顿,提着雉鸟的手指动了动,仍是默然而去。

从半月湖至鄯善不过数十里,月升启程未到中天,他三人即抵达鄯善边城鄢然郡。鄢然又名“鬼城”,何为鬼城,日出而息日落而做。鄢然城是西域各国内最大的鬼市,里面汇聚了来自波斯、大业甚至更远方国度的奇珍异宝,这也是萧幽选择由此地入鄯善的缘故,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灵通也容易掩盖身份。

与普通灯火如昼的夜市不同,鄢然城内灯火寂寂,各巷各街仅在入口处留了一盏莹莹小灯。萧幽低声一一与李缨解释:“公子请看,各色灯笼代表不同的贩卖之物,绿色的是珠宝,黑色是药材,黄色是金饰银器,而红色…”

鲜红欲滴的红色灯笼悬在他们前方,不同于其他深巷的安静诡秘,灯笼后的长巷内人声鼎沸甚至隐隐夹着锣鼓声,萧幽以马鞭遥遥一指:“此处正是各国牙贩贩卖奴仆的地方。”

女孩闻声不由一抖,小脸煞白:“你,你们说不会卖了我的。”

萧幽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我们是做玉石生意,我们公子初次到此好奇去看看而已,不必惊慌。”

她将信将疑地看他们,紧紧地揪着他衣角,含糊不清地咕哝:“哥哥说了,中原人都狡猾的很,话不能全听。”

明目张胆的怀疑萧幽听在耳中不觉气恼,只是深深叹息。童言无忌却正是许多西域小国对大业的态度与认知,之所以通商至今未能顺利达成,其中便是有许多西域人认为大业人太过斤斤计较且常留有后手。

李缨提着雉鸟,目光在红绿之间游移片刻后择定向左侧珠宝巷中而去,萧幽心中疑惑疾步跟上去,低声道:“公子此处牛鬼蛇神混迹一堂不宜久留。”

“萧卿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李缨依旧向前薄唇微动,仅有他二人能听见的话语飘入萧幽耳中,他稍作斟酌以同样声量回道:“此女虽然年幼但出现时机在臣看来太过巧合,怕是来历不明。殿下未下指令,臣便打算先将她带入鄯善再观其变。”

即便这个女孩是马匪或者他人放出的诱饵,但有暗卫随行,都护府府兵则已部署鄢然周围,萧幽倒是不担心一个女孩儿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手不测。若真有万一,也能反擒她做人质。

“萧卿还是太心慈了些。”李缨淡淡一笑,“倒是与太子妃有几分相像,果真是同胞兄妹。”

与萧徽?萧幽笑着摇头道:“殿下高看我了,三娘她从小胆小性善。她曾经养过一只兔子,精心照料了大半年孰料有一日她从私塾发现兔子被族中一子弟给偷去烤了吃。她当时气得要死,可是…”

李缨被勾起了兴趣:“可是如何?”

“可是她既没向双亲告状,也未去找那孩子理论,而是一人抱着兔子骨头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默默在树下挖了个坑埋了。”谈及妹妹的往事萧幽禁不住笑着叹气,“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任何受了委屈都是自己憋着默默消化。”

他说这些话无非是希望李缨能善待萧徽,既然人已经嫁给了眼前的太子爷,不论萧氏与李氏间有多少难以填埋的沟壑,作为一个兄长萧幽总是希望萧徽在东宫中安宁地生活着。

李缨神情清淡地听他说完,半晌他提着雉鸟笑一笑到:“我倒是认为萧卿你低估了自己的妹妹呢。”

第28章 【贰捌】

玉石巷细长幽深,来往走动的人不少但都大多以薄纱覆面形色匆匆地窜入各个逼仄的铺面中。

李缨一家家漫无目的般地走着,偶尔驻足片刻复又向前,极有耐心地反复挑选着。终于,他在一户门楣低矮、木槛破落前站定了脚步。丝丝缕缕的烛光从门板间的缝隙里渗出,暗淡的光线不黄不绿,有里向外弥散着森森鬼气。

这种地方简直是鬼城中的鬼店,萧幽有心相劝但一看李缨神色便知劝也无用。太子心思深沉,至都护府数日来萧幽始终未能准确地摸清他的意图。若说疏离,不仅对他这个萧家人,李缨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冷淡而矜持的距离;若说亲和,相处几日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冷酷而不近人情。他为通商事宜而来,在得知事情有变时并未动怒也未立即召见几国使臣发难,而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上整日,出来时便是一身常服道是要往周边几国观摩人物风情。

道听途说不如亲眼所见,观摩风情人物不过是一探几国虚实的借口罢了。李缨贵为太子自有东宫亲兵随扈萧幽本不必随行在侧,可巧的是前一日他接到洛阳紫微宫中的加急信,书信的主人正是刚嫁入东宫的妹妹萧徽。看罢信萧幽叹气,当年树下啼哭伤怀的女孩儿究竟是长大了。

无论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还是不负妹妹的嘱托,萧幽明知相劝无用仍是多嘴一句:“人多眼杂,请公子速速行事。”

李缨还是淡淡的,颔首以示明白他的用心,迈过垮了一半的门槛低头入了店铺。

“这儿可真是吓人。”被萧幽牵进去的女孩儿煞是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是被拖进了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