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幽笑道:“你跟紧了我便没什么好怕的。”

女孩儿幽幽看了他一眼:“哥哥你家中是不是也有个妹妹?”

萧幽心思一动,含笑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女孩悄悄朝李缨努努嘴:“你待我可比那位哥哥和善多了,唉…”她老气横秋地叹气,“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我从小很少离他远去,此刻他应该很是着急。”

他两絮絮说着话,店中伙计已懒洋洋地向三人迎来,睡醒惺忪地招呼着李缨:“几位随意看看,但凡看得上的价钱好商量。”

巴掌大的铺子三人一站,转个身都嫌局促,仅有的前后两排木架上稀疏地摆放着二二三三、大小不一的木盒,同伙计灰扑扑的脸色一样暗淡无光。

李缨颇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用鄯善语道:“你的业话说得不错。”

伙计嘿地一声笑,挠挠脑勺竖了个大拇指:“公子的鄯善话也是地道!您大概初来鄢然不知道这城中百千户大多都会说上两句业话,毕竟这大业国力鼎,上自豪门贵胄下自平民百姓兜里都有二两银子,在这鬼城里头除了波斯人最多的就是业人了。”

李缨难得的好兴致,竟是与他寒暄起来:“听你口气,大业有不少达官贵人来往这鄢然城?”

“正是如此。”伙计眼力劲不差,一眼瞧出他气质卓然非寻常人,提起精神热络着问道,“公子想买什么,主人家出去倒货了您尽管问我即可。不瞒您说,咱家店子小但货却是好货,猫眼绿东海珠天山雪只要您开口保准奉到您眼前。”

萧幽嗬地一声笑:“口气倒是不小。”

伙计揩揩鼻子傲然道:“我们鄯善有句老话,鞋底厚腰板直,家底厚才夸得出海口。”

看来胡说海吹不管是在大业还是西域都是各国店肆伙计们通用的技能,女孩儿嘁了一声,萧幽笑了笑不辩真假。李缨提着雉鸟认真地沿着两排破烂木架走了一遍,抬眼问道:“有没有古镜?”

伙计一拍巴掌:“有啊!公子想要哪朝哪代何人所用之镜?是前朝寿阳公主的梅花镜,还是貂蝉的对月镜。容小人多嘴,公子是要赠与贤妻的吧?”

李缨默了一默,颇有兴味地问他:“你怎知我是赠与妻室?”

“嘿!我们西域这儿年轻人娶新妇都要在彩礼中置上一面铜镜以示圆满之意,大业的婚俗么我不懂,但这意喻大抵都是相同的。”伙计洋洋自得地自夸着,“小人别的长处是没有,这眼力儿是左右巷子公认的好。您这一看就是春风得意小登科,买宝镜自是赠美人了。”

李缨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眼力不错,口才也不差,我想买的是…”

他话到一半被人截断,狭小的铺子中不知何时站了一黑衣人,破碎的声调宛如生锈的断弦:“伙计,有鸿蒙三世镜吗?”

“呀!”女孩儿被他嘶哑的声音吓到,一回头乍然见到张瘦骨嶙峋骷髅般的面庞顿时尖叫一声躲在萧幽背后瑟瑟发抖。萧幽不动声色地横前一步,朗朗笑道:“舍妹年幼,请阁下莫要介怀。夜色濛濛,视物不易。阁下何不摘下面具,也免得旁人受惊。”

“生如恶鬼,若摘下面具怕惊吓到别人。”那人似是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面目比恶鬼未必柔和些许,及地的长袍提起一角迈过门槛,在萧幽面前站了一站,“劳烦请让让。”

萧幽从未听过如此刺耳粗糙的声音,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它的嘶哑与阴冷,他向后礼让一步却仍是保持着隔绝他与李缨之间的角度,只待稍有不测便拔剑迎敌。

那人在他面前顿了顿足,苍白的骷髅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咧开的嘴角像是挂着一抹似有还无的嘲笑,萧幽被他看得遍体发冷:“阁下看什么?”

“我看你,颇为眼熟。”黑衣人抬起手来扶了扶面具,女孩咝地抽了口冷气,搭在面具旁的五指亦如白骨嶙峋,交错叠加的伤痕深浅不一,“你是业人吧。”

萧幽仍是浅笑,余光时时留意着他掩于长袖下的那只手:“我与阁下却是不曾眼熟,大概是陌路相逢擦肩而过吧。”

“差不多吧。”那人不再与他搭话,一步一蹒跚地向前,“鸿蒙三世镜有吗?”

伙计残留的睡意彻底被他惊醒,可能在这鬼城里见惯了形形□□的怪人,揉揉眼睛后他笑得勉强:“这,有是有…”

“事有先后,正是不巧,”李缨从暗处走出,貂领薄裘贵气浑然,始终不变的冷冽语气,“阁下晚来一步。”

颅骨上黑洞洞的眼睛缓缓转了过来,那人哂笑了一声,皲裂的指甲在柜板上划过,呲呲作响:“你们业人是否都擅长信口雌黄,我来店时你分明还未开口。多说无益,”一直垂于袍下的手缓缓提起,他的动作十分僵硬,甚至隐约间能听见骨骼摩擦声,“这儿的规矩是用金子说话,伙计你看够吗?”

沉沉一声响,灿灿金光霎时照亮小小天地,堆砌成小山状的金块间滚落着数粒指腹大小的明珠。饶是见多识广的伙计也吸了口冷气,搓搓掌心灰泥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粒明珠对着蜡烛仔细看了看:“实实在在的东海里的深水蚌珠,老爷您好大的手笔啊!可是…”

伙计将珍珠一分不差地放回原位,为难道:“这位公子确实是先来的,我们东家做生意讲究先来后到,您出再多的钱…”

“一袋子金子和你的命,够不够?”

伙计脸上的笑容蓦地凝滞:“这位爷,没你这个理,鬼市有鬼市的规矩。”

“我知道你们城主在东三头西三头设了百名刀斧手,可刀斧手再快,”黑衣人冷冷一笑,环视了一圈屋中人,“快不过你们丢命的速度吧,交出三世镜,我便当你方才的话没有说过。”

说话间店外赫然多出近十名蒙面罩袍的大汉,搭于腰间的右手隐约可见一撇凌厉弧度。

李缨顶剑出鞘,他冷然道:“阁下既是求宝而来当有求宝的诚意,强卖强卖与明抢有何区别,或者说,”他瞥一眼门外人,“阁下本就是绿林豪匪?”

“哦?”黑衣人饶有兴趣地看他,“你这业人,眼光倒是不错。”

弹指间咻的一声轻响,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微芒从他袖间迸出,以惊雷破空之势刺向李缨喉间。

“吓!”萧徽于噩梦中惊醒,她惊魂未定地伏在湿濡的枕面上,发丝黏腻在汗津津的脖子上难受地她翻了个身。

烛火轻举,守夜的金尚宫隔着帐问:“殿下醒了?”

“嗯…”萧徽解了解衣襟,仰面喘了会气,有气无力地将手搭在额前挡住光,“无事,我做了个噩梦。”

金尚宫撩开帐帘,拾着帕子替她拭去细汗:“宫里老人说做了噩梦是要说出来的,散了晦气才好继续睡。殿下不妨与臣说说?”

萧徽闭着眼,梦里的金戈铁马与漫天血色排山倒海而来:“我梦见了…”她忽然清醒了过来,缓缓改口道,“我梦见了太子殿下,也不知道他在西域可还好。”

第29章 【贰玖】

因有防备在先,萧幽快如闪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挡住李缨面门。叮,一枚金针落地,他满是汗的掌心尚未放松,眼角余光骇然瞥见又一抹微光以极尽刁钻的角度直刺过来,而他再想挡下已是为时已晚…

方才分寸未动的李缨突然活了过来,两步一错,闪身木架之后。入木三分一声钝响,李缨毫不犹豫反手拍起一个木盒疾飞向迎面而来的数枚细针,雨点般的扎入声络绎不绝响起。木盒速度分毫未见,钉着密密麻麻的银芒扑向黑衣人。

“嗨呀呀,这是在做什么?”店外有人诧异地询问,一支巴掌长的白羽小箭同时击落木盒,“小店小本经营,可经不得您几尊大佛斗法啊。”

呆若木鸡的伙计回魂附体般眼睛一亮,哎哟地拍了下大腿:“老板!东家!您可回来了!!”

抱头躲在萧幽身后的女孩一哆嗦,小心翼翼看了看剑拔弩张的双方,见无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外挪起步子,蹑手蹑脚走了没两步,脖子后蓦地一紧,她如丧考批地哀嚎了声,扭动着身子:“放开我!放开我!坏哥哥!”

“嘿哟,看看这是谁呀!”来人啧啧称奇地提着小女孩,旁若无人地挤进窄小的铺子里阴阳怪气地叫着,“这不是我们的小婆罗娜吗?见到哥哥不该高兴吗?”

挣扎无果婆罗娜垂头丧气地踢了踢鞋子:“我不跑就是了,你快放下我!”

“好的!”金发青年干脆利落地将人搁在了地上,可手中却仍紧紧地握着她的后领,一本严肃地瞪了她一眼:“别想耍花招,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信誉了。”

婆罗娜圆溜溜转腾的眼珠子一滞,彻底地明白过来逃跑无门,撇撇嘴安静地待在青年掌心。料理了不懂事的妹妹,青年摘下风帽皱着剑眉看看摔裂的木盒又看看一地的银针,他弯腰小心地捡起一根:“嗬!还浸了毒,看这色泽像孔雀胆。孔雀胆一抄百金,至多十根针的用量,可真豪气啊。”

枯骨森森的面庞转向他:“你就是此间的东家?”

“是呀。”青年咧嘴一笑,笑容比他的金发还灿烂,分别指了指,“这是我伙计,这是我妹妹,多谢您出手有度放过了他两。”

“谢什么谢。”婆罗娜低声嘀咕,“明明是他先动手的。”

“不懂事。”青年轻轻在她头上拍了拍,“要知道人家方才大可将你们杀得一个不剩,再将哥哥这间小铺子席卷而空。”

“在贵店动手是在下失礼了,但是我求宝心切,”骷髅面微微拱手算是道了个歉,“鸿蒙三世镜我势在必得,请东家通融。”

青年叹了口气:“你势在必得,”又看向李缨与萧幽,“你们也是势在必得,可镜子只有一面,不如我剖成两半分别卖给你们好了啦!”他一锤定音,得意道,“反正一镜两分也能如常使用。”

始终沉默的李缨轻轻笑了笑:“我看甚好。”

黑衣人冷冷道:“看来东家是没有出售的打算了。”

齐刷刷一排刀光,刺得人心底冰冷,青年面窒,挂起抹勉强笑容:“这不太好吧…”

“何人在此闹事!”千钧一发之际,巷口传来暴喝声,整齐厚重的脚步声穿透间间舍壁震得梁椽沙尘纷纷落下,约有百来人模样。那人用鄯善语呼喝完后又换了波斯与业语重新说了一遍,“城中严禁械斗!”

“哼!看来今日这笔买卖是做不成了。”黑衣人不怒反笑,“无妨,跑得过和尚跑不了庙!”最后一句话时那张阴森诡异的骷髅面似是朝着李缨他们微微转了转,“来日方长,改日再会。”

青年连忙朝着他弯弯腰:“您慢走,慢走!小本买卖和气生财,他日您来我一定给您谁都没有的便宜价。”

那群人的行踪敏捷到不可思议,眨眼间城卫赶来时已不见他们踪影,青年笑呵呵地抓了一把金米粒塞到为首人手中,“莫拿辛苦了,两句口角小事小事而已!”

打发走了城卫,青年面色沉重地回过头来,阴沉沉地看了眼盯着脚尖的小姑娘,指尖抵着她脑门,清脆的鄯善语流水一样泻出,噼里啪啦听上去就是一顿好骂。萧幽常年在都护府,对各国语言皆是通领些许,听他骂得小姑娘头越来越低,忍不住插嘴道:“小孩子贪玩走丢是常有的事,您是兄长理当宽容以教化为主。”

青年气不过,顷刻间换了业语迭声问道:“你有妹妹吗?能理解丢失妹妹的心情吗?我…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儿,若是被贱/卖到什么破落户中为媳为奴,父母双亲该多么痛心疾首啊!!”

萧幽尴尬了下:“我虽有一小妹,但她胆小怕事从未离家出走过…”

“…”青年沉默了下,重重哼了一声。

李缨若无其事地将剑收回,他可清楚地记得就在大婚前两月萧家的那位幺妹胆大妄为到夜半离家奔逃。

“不论如何,您二位救了舍妹,”青年灌下一囊冷水,怒气平息了许多,暖融融地笑了起来,“我们鄯善人从小便被教导知恩图报,”他捡起摔出道道裂痕的破旧木匣,“这个便送与你们二位了。”

“这…”萧幽连忙婉拒,“举手之劳,言谢太过客气了。”他看向李缨,“我家公子有意寻购贵店一面宝镜,您若能割爱便是再好不过了。”

青年笑得眉眼上扬,意味深长道:“你为何不打开看看再说呢?”他歪着头,白闪闪的虎牙若隐若现,“你们业人女子倒很聪明,男子嘛…”他咋舌直摇头。

送客后青年看着满地狼藉乏力地叹息一声,手搭着额头有气无力地往后堂走去,顺手拖走了往门外不住张望的婆罗娜:“达达将地扫干净,小心别踩着针,另外今天我们提早关门,庙小容不下大佛,再两妖魔鬼怪我这铺子就要榻啦。”

“摩诃尼!”婆罗娜大声呼喊,“放开我!”

青年一驻足,褐色的瞳孔泛着温柔而微凉的光泽:“婆罗娜,不要再逃了。你已经见过你未来夫婿了,怎么,不喜欢吗?”

“不喜欢。”婆罗娜干巴巴道。

摩诃尼轻柔地叹息,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要逃了,你若真不愿意远嫁大业,我会与父亲替你说情的。”

当夜,李缨与萧幽两匹快马悄然无声地从鄢然城中踩着无声软沙往安西方向赶去。月似冷霜,照在漠漠白沙上如千里冰封,白天炙热的阳光化成悬浮于夜色里的寒烟,马蹄飞踏而过,踩碎的夜雾眨眼又合拢在他们周围。远观近景,皆是缥缈茫茫,奔驰十里后萧幽暂行勒住马蹄拿出罗盘看了眼方向,指了指东南:“殿下,往那再行八十里即是我国境内了。”他目光突然一尖,凝聚在遥远的某处沙丘,“那是…”

“萧卿也发现了?”李缨夹了夹马肚,绕前走了两圈,“从我们出鄢然城起他们就一路跟随在附近。”

幽蓝的光火跳跃在虚弥的雾气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极像徘徊在沙漠深处迷失的亡灵们。垂涎着生人的血肉,可又因为某个原因忌惮着不敢上前,至于是何原因萧幽心里清楚,正是暗中护卫的太子亲兵。李缨手下的这支军队他早有耳闻,驻守厌高关的萧云不止一次提起过,它是上皇鲜少给予李缨的赏赐之一,即将分崩离析的残兵弱将在他手上短短数年已成为不逊于当初萧裕统领的地字一号营的劲旅。能征善战,尤其是骑兵,动如风守如山,与突厥交手过的几次胜多输少。

萧云的口气是羡慕而又隐隐不屑的,可能在每一个萧家子弟心中,萧裕才是百战不殆的战神,即便战死也是屹立不倒的丰碑。

“他们尚在观望不敢上前,”李缨注视着前方,回首道,“但此处是他们的地盘,孰知地形若交锋难说胜败,走吧。”

两人复快马加鞭而行,萧幽再三回首,问道:“是店中那行人吗?”

李缨点头:“十之有七。”马蹄声一浪快过一浪,“萧卿你对那兄妹二人有何看法?”

萧幽等了等,未等到他下言才回道:“不是凡人。”

“如何不凡?”

“鄢然城中有刀斧手不假,但能轻而易举地使唤动的人却是鲜少,毕竟黑市中私斗动武是常事,而且,”他顿了一顿,回想那对兄妹的样貌,“鄯善人与周边国家常有通婚,纯色的金发很少见。臣有个胆大的猜测…”

“说。”

“臣怀疑,那对兄妹是鄯善王室中人,今日种种怕是有意而为之。”萧幽仔细一思索又觉不对,“我们此行十分隐秘,除非行踪泄密,想要制造偶遇的可能性很低。青年要真是鄯善王族,今日举动大有向殿下示好之意,那鄯善又为何要阻挠与我大业通商呢?恕臣愚钝,尚未想个明白。”

李缨挑眼回望了下即星行即远的鄢然城,淡淡道:“鄯善现有两位王子,此二子同年同月同日降生,连时辰都相差不离。长子乃宠妃所生,次子才是王后所出。”

萧幽恍然顿悟:“殿下是说鄯善王庭里现有分庭抗礼两派势力,这两派于我国一亲一疏。”他喃喃道,“不知今日是哪位王子。”

通宵赶路,天明时分李缨与萧幽安然抵达安西府域内,徘徊窥探他们的势力始终没有进一步有所动作,在他们靠近大业边境时便如朝露般散去了悟痕迹。一夜未眠两人皆有倦色,准备在此休憩半日再回都护府,不想李缨刚跨进会馆宝荣碎步奔来:“殿下!长安急件,陛下病重!”

第30章 【叁拾】

通商事宜仍陷于僵局之中,西域诸国交错复杂的布局李缨仅解开一角尚未窥见其中真要,皇帝却在此刻病倒,不得不说病得着实不巧。

又或者说,病得过于巧合了。

李缨简单栉沐一番后清醒许多,执着薄如飘絮却自如千金的明黄卷信踱了两个来回,言简意赅地下令道:“准备快马,半个时辰后启程回长安。”脚尖磨着地面半转一圈,他忽而问道,“东都那边可得了消息?”

萧幽眼皮一跳,瞬间意识到李缨问的可能是萧徽,如果圣人病重萧徽身为儿媳自当与太子一同前去侍疾在侧。虽然身为臣子不该有这种大不敬的想法,但他仍在心中重重一击掌,这是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萧徽能否杀出东都困局便在此一举。

宝荣叉手朝着李缨一躬:“陛下是三日前于骊山行宫中龙体欠安,以官驿的速度太子妃殿下应比您提前一日就接到了懿旨。”

“懿旨?”李缨眼眸里倏地结起冰水。

“是,”宝荣惶恐地将腰下得更低,“皇后娘娘亲自下召令太子妃殿下去往骊山侍疾,现下殿下她应该已经从东都起驾往骊山而去了。”

韦皇后的旨意使之意外的不仅是李缨,还有萧幽,先前的激动霎时间转变为深深的担忧。

安西都护府远离长安再下令阻隔已为时已晚,李缨捻着断戒阴晴不定地徘徊数步:“传令,所有人马待备即刻启行。”

如此匆促?!宝荣不敢多言,答了个“喏”后呵腰匆匆却行出门。门扉半掩,萧幽稍是踯躅,谏言道:“安西虽是我大业境内但难防有沙匪潜入境内,殿下回京还是应以万全准备为好。”韦皇后已经难以对付,但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是萧徽的婆母,明面上的功夫总少不到哪里去,然而再多一个太子,以萧徽那点不入眼的道行无疑是雪上加霜。

“萧卿是在担心自己的妹妹吧?”李缨面无表情语出惊人。

萧幽背后一凉,只觉满腹心思在此人面前无所遁形,他捏了一把冷汗定定神道:“殿下慧眼,舍妹孤身去往长安臣确实挂心。”

“你何止是担心她路上安全,更担心她离开东都没有上皇庇佑在长安孤立无援吧,”李缨的话字字像针,而又针针见血,“真要仔细说来,太子妃确然十分可怜。小小年纪离开双亲嫁入深宫,如笼中金雀此生再无出笼之日,”他观察萧幽的神色一字一句慢慢道来,“太子妃曾经在家中多受宠爱娇惯,现在在东宫中便有多难熬吧。”

萧幽血液冰冷,李缨如此直白地将事实摊开在他面前意味着接下的话更加耸人听闻与令他为难,可是他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是从臣子还是萧徽兄长的身份出发,他生涩地笑了笑,依旧保持儒雅温和:“殿下所言即是,但既已入宫自是不比在闺阁中的闲散自在,这点想必她已有觉悟。如殿下所言,臣为兄长总是盼望妹妹能如意安宁。”

李缨淡淡一笑,笑中意味如何萧幽分辨不清:“太子妃若不如意天下还有如意人吗?”

萧幽苦笑,萧徽在宫中顺坦与否很大程度上是看这位太子爷的心情,朝着李缨一拜:“舍妹年轻不懂事,日后还是要盼殿下多教诲扶助。”

“那就要萧卿及萧氏的诚意了。”李缨安然自若道。

惊蛰后雨水从稀疏变得茂密起来,离开紫微宫那日起就没有见过一个响晴天,比不得来时的悠闲惬意,奔赴长安的路途如湍流急涌,马匹车辆踩着滚滚春雷与飞溅的泥水疾驰而去。

萧徽在车中被晃得东倒西歪,书上的字晃成重叠的影,索性一卷丢到一旁,整个人焉了的花儿一样伏在坐榻上。一道光闪过,照得格窗惨白,雨水炸成一个个圈噼啪作响。这让她想起太学乌舍檐下铜鼎力升起的烟气,一圈圈,袅袅得和美人腰一样还转妖娆,这就免不得联想到烟雾后的人。

玉清子答应替她找的人至今没有消息。想想也是,一个不是闭关就是炼药的道士,她甚至怀疑,除了司天监和紫微宫他连东都的路都不认识几条,让他去找人可真是为难了他。其实萧徽本身自己并未抱有多大希望,那日曲江亭遇难分明是一场谋划周密的刺杀,对方选择了不留余地就没有不斩草除根的道理。公主府里的幕僚们许多出身望族应该安然无虞,但她贴身伺候的人实在不敢想象他们的下场。

李常青死前的脸再一次浮现于眼前,他让她走,可她又能走到哪里去,终究还是回到了这座宫廷。

“殿下,殿下?”车辕狠狠一抵,萧徽险些滑了下来她撑起身,“何事?”

金尚宫的声音被雨声模糊得遥远零碎:“雨下得不小,路上泥泞难走,天色又阴迷,今日怕是要歇在前方全州城了。”

“好事多磨,坏事也多磨。”萧徽嘀嘀咕咕,金尚宫听得不分明又问了句“殿下?”

萧徽叹了口气,捡起书来:“便如此安排下去吧。”

事出突然,萧徽一行走得匆忙铺盖之类的俱未置办上,虽然会馆的掌吏得了消息备好了上房和软被,但金尚宫甫一进门仍是止不住叹息,指点着绿水与惊岚她们:“雨水足,霉气重,将门窗一并全都各开半扇通风散气。”走到床边捻捻褥子,又是叹了口气,“崭新的褥子闻着连太阳都没见过,这种地儿再换也换不出更好的了,微臣用几个鎏金铜球熏上一熏幸能好些。”

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令萧徽好笑,强忍着笑她捧着手炉坐在杌凳上温温软软道:“嬷嬷,出门在外不必太过讲究,何况只是小住一晚。”她看看还未至傍晚就已快埋没了天光的天穹,“快到长安了吧?”

“全州之后过了靖关就是长安城了,”金尚宫忙个不停,“陛下与皇后娘娘安置在骊山,殿下您直接去骊山行宫即可,明日入夜前差不多能赶到。”她手下停了停,与萧徽慎重道来,“骊宫虽是行宫但有二位圣人在与皇城并无二般,再者还有其他娘娘侍奉在内。殿下须记得自己乃东宫妃,与内廷那些娘子们大不一样,无须奉承也无须多有来往。”

“嬷嬷你可放心吧,”绿水笑吟吟地捧燃着香的铜球,掀了褥子放进去,“娘子她您现在还不了解吗?能小心就不大意,能少事就不多事,连出宫去太学读个书都中规中矩不像别人家娘子还想着头次来东都看看神都风光。”

金尚宫嗔责地摆了她一眼,转而欣慰道:“绿水的话直白了点但娘子性情确实也安静谨慎,上苍保佑陛下龙体无恙而殿下呢…”她饱含深意地看向萧徽,“太子殿下应该也接了消息往长安赶,这次可是您的大好机会呀。”

萧徽心不在焉地看着檐下一串落雨:“嗳?什么机会?”

这个殿下聪明的时候一点就通,唯独在男女上迟钝得很,看样子不像装傻大抵是吃了年纪小的亏。金尚宫常常不自觉地替她为难,现在东宫只有她一个正妃,将来会有良娣充媛等等,更甚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子是肯定会登基继承大宝之位人,以后还会有别国公主来联姻。后宫三千佳丽,没有君王的宠爱光凭一个正宫的名号是远远不够立足的。

可是,她的年纪确实也小了些,金尚宫没有儿女但是手中也带大过公主皇子,看萧徽就和看他们一样,和养女儿的心情差不多。这么小的年纪要懂事要听话要世故要圆滑更甚至要和自己的夫婿邀宠讨巧,真是太为难她了,可有些话她不得不说,为她也为自己:“太子殿下虽然将您安顿在东都,但此次皇后娘娘召您回来等于是置空了太子殿下那道令。您要把握好机会与太子好好相处,小别胜新婚,何况你您与太子正是新婚时,这也是皇后娘娘的用心良苦啊。”

萧徽听得一愣一愣,听到后面猛然醒悟过来她的意思霎时红了脸,金尚宫的想法有时候可真是天马行空!担心她真被冷落在东都两年,就要她借此机会落实了和李缨的夫妻之实。想到最后那四个字,萧徽的脸几乎要烧着了,简直可怕!

她哀怨地伏在桌上,将脸埋住:“嬷嬷,其他的我听你的,但这…”她说都说不下去,吞吐了半天悲鸣一声,“我做不到,我、我实在害怕…太子殿下。”

金尚宫还未有反应,左墙壁噔的声响,如同器物反倒一般。萧徽倏地竖起耳朵,狐疑地看向那个角落:“隔壁屋子有人住?”

第31章 【叁壹】

会馆乃官驿,非寻常人等不得入内,以萧徽的身份更是人未至场已清。雨水滔滔而先,不显嘈杂反倒静得使人心惊,萧徽疑神疑鬼地看着再无动静的墙壁,金尚宫遂点了绿水道:“你去差个黄门将两旁探查清楚,省得惊扰了殿下。”

绿水依言起身,不久折返归来:“殿下安心吧,左右皆是置空已久的屋子,会馆馆主说大概是梁上走过的耗子或黄皮子,已经命人清理去了。”

“噫…”惊岚抖了抖袖子,晚来雨势渐大她将窗扉一一拉上挡住漏进来的水渍,“到底是偏乡野里的,偌大个的官馆里竟然还有那些个腌臜东西,怪渗人的。”

“更渗人的还有哩,”绿水见她害怕故意将话说得玄虚,恰好馆内送了饭菜来她前去张罗,一边布筷一边绘声绘色又神秘兮兮道,“没入宫前我听阿娘说过故事,久无人住的地方啊就容易生精怪。你看着全州,与京畿隔了一道靖关受不到天子之气的威震,这会馆常年也没几个人来往,久而久之啊”她朝着惊岚挤眉弄眼,“说不准啊就住了几个你看不见的东西。”

高空划过道冷冷的电光,照得屋内一片惨白,惊岚吓得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作死啊!快入夜说这些神神道道的!”她往萧徽那直躲,哀求道,“殿下快让人撕了她的嘴吧,平时那么老成的一个人出了宫就把不住嘴。我胆儿小,晚上要吓得睡不着的。”

绿水得意道:“既然你睡不着,今晚儿就由你守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