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人人都和放了风的鸟儿一样,金尚宫看着她们闹腾得有些过了板正着脸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也都是读过几本书的,在殿下面前胡诌些奇言怪谈成何体统!”

吓到惊岚的目的已达成,绿水哼着个小调儿与萧徽笑道:“嬷嬷说得是,奴婢说得都不能当真,当玩笑听听就罢了,殿下可莫要害怕。”

萧徽微微笑了笑。

伴着雨声用了晚膳,天色暗如浓墨横斜,时辰尚早就已和入夜一般。黄门们将灯挑起,裹了油纸的灯笼在风声雨声里东摇西晃扯出一片惨淡的光,惊岚对着黑魆魆的廊院吸了吸凉气赶紧将窗门一一合上,搓着手穿过纱橱来到内里:“这个点儿睡得太早,殿下是看书还是做女红打发打发时间?”

“我看什么都别做最好,”绿水斟了碗牛乳,“会馆的烛灯不够亮、烟气又大,怪熏眼的,我们陪殿下说说话好了。”

惊岚白了她一眼,悻悻拾了个凳子绕起线团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嬷嬷说了少在殿下跟前胡言乱语。”绿水一个劲地笑,笑得她心慌慌,便与靠在床沿乖乖喝牛乳的萧徽道,“殿下你说,这世上真有鬼神吗?”

萧徽喝完牛乳接过巾栉一抹嘴,含含糊糊道:“应该有吧。”

惊岚刹那毛骨悚然,檐下灯笼撞得咚隆作响,风声刮过瓦砾凄厉得和鬼叫一样,她悄悄朝着萧徽挪了挪凳子:“殿下是见过吗?”

萧徽抿着嘴角冲她一笑:“差不多吧。”

她那一笑眉眼氤氲在烛火里有种古怪诡魅的动人,细细的糯米银牙泛着冷光。惊岚一口气提到嗓眼,绿水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惨白着脸怪叫了声满含哭腔道:“殿下你们怎么能合起伙来骗人呢!奴婢差点就当真了!”

她哽咽得委屈,萧徽一见人要哭了连忙安慰道:“都闻精怪惑人,大多生得国色天香,这雨夜里要真是有个妖娆妩媚的男妖精穿墙而入倒也算是桩香艳奇遇呀。”

惊岚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看着她又看看外间小声道:“殿下您这话可千万别被嬷嬷听见,您已经是嫁了人是太子妃了,”她嗫喏着,“不仅不能想别的男人,男妖精也不能奢想。”

“噔”极轻的响声,屋内立时安静了下来,许久绿水勉强挤出个笑容:“大概又是黄皮子跑过去了吧,好了好了,别在说有的没的了。殿下上次不是说要绣个荷包吗,奴婢挑了几股子线您瞧瞧可合意?”

惊岚兀自嘀咕着:“都说黄皮子是最容易成精的,惑起人来五迷三道的。”

三个姑娘凑在一头嘀嘀咕咕好一会,绿水看了眼时计:“殿下该睡了,明日还要赶路呢,今儿我替殿下守夜好了。”

萧徽看了眼巴巴的惊岚:“你要是害怕就去和金嬷嬷一起睡吧。”

惊岚苦兮兮地左右为难一番,道:“嬷嬷,也挺让人害怕的。”

萧徽叹气道:“罢了不为难你了,你们两一同去外间歇下,这会馆里外都有禁军,要是有事我也自会喊你们。”

惊岚千恩万谢地和绿水一并去了,萧徽躺在床上听着淅沥的雨声突然想起在去往洛阳途中歇在云城的那个夜晚。无论房间布局还是会馆格局都与云城的大不一样,可她莫名觉得十分相似。她有点儿心慌,不是怕妖物神怪,而是害怕那两次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那个怪人。到现在她都没发现他的身份,就和绿水口中的精怪一样,好似能穿墙入室,化烟乘雾而去。

无声地走到墙下,萧徽双手摊开贴在墙面上,从上到下仔细地摸索了一遍,没有机关。又轻轻地敲了敲,耳根合在墙上并无异响,她放下心来朝后退了两步,目光被左侧的画像吸引。那是副王母宴仙图,落款是吴道玄,但一看墨色用笔便知是个临摹之作,否则也不会出现在一方小小会馆中。萧徽将那群仙一一打量过,目光定格在王母身边执灯的仙娥身上。她知道,那个仙娥是专为王母送信的玄鸟所化,又有一说她是只青鸾鸟。萧徽之所以看她,是因为觉得那仙娥五官神态被描绘得焕然神发,用笔远比此图重中之重的西王母要用心许多,使人生出一种主次颠倒的违和感。

她踮起脚尖揭开画卷一角,顿了顿后猛然一挥,扬起的长卷后是空白坚硬的墙壁,她霍然松下一口气。大约多少受了些绿水的影响,一个人待着时难免敏感多疑。萧徽重新躺回了榻上,笼上床柜的灯,想了想又将那柄缠金匕首揣在怀中。冰冷的温度贴着她的心脏,好似无声的安慰,这才安然睡去。

又是半夜,萧徽猛地睁开眼,第一反应按向怀中,匕首仍在,她悄然舒了口气。如瀑如注的雨水不知何时停止了,窗纸泛着微微银光,像是月破云开洒下朗朗清辉。草丛里有啾啾虫鸣,一声高亢过一声,衬得夜静人稀。

她嗅见一抹浓郁的水香味,潮湿冷冽,乘着钻入的凉风盘桓萦绕在半撩的帐中。床柜上的灯奄奄一息地跳跃了两下,最终湮灭于一袅冉冉升起的白烟,视线变得模糊而费力。她伸出右手想摸来火薪将灯重新点起,突然心跳蓦地停滞不动了,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两尺开外,一滴两滴,源源不断的水滴从他的发尖指尖落下,在地上摊成一片深色的水迹。

鬼,还是水鬼!她惊骇至极地看着平地冒出来的鬼影,不假思索地拔出匕首:“你是谁!”

她听见自己怒喝出声,虚张声势地中气十足。

水鬼朝前走了一步,拖拉起一步深深的脚印:“我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诡谲,掺着深深的寒意,“你不是期盼有个与你香艳夜遇的人吗?我就是。”

谁要和个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夜遇!萧徽脑中嗡得一声响,见他步步逼近,匕首直刺而去:“走开!”

鬼影如烟散去,萧徽发出声长而轻的噫叹,从惊悚的噩梦中醒来。矮柜上灯火如初,烧得不疾不徐,笼着暖而轻的光。挪开压在胸前的手,她抹了抹额头,刚才梦中竟是急出一身冷汗,抹到一半她的手僵住了。

寝里的菱窗不知何时霍然洞开,熟悉的水香味幽幽脉脉地浮来,檐下的烛火虚虚实实。她踟蹰了好久,见并没有什么异状发生慢慢从榻上滑了下来。快至窗前时她忽觉不妥,若是有人此刻埋伏于窗下,她去便会是临喉一刀…

面朝着黑洞洞的窗口她慢慢地往后退去,退了几步软薄的鞋底传来黏稠的湿意,冷意沿着脊背攀爬而起。她想走,手腕却被猛地攥住!张嘴呼喊的同时,一个还蜿蜒滑落水滴的手掌一丝缝隙都不留地捂住了她的嘴。

“害怕了?”背后那“人”的身量非常挺拔,几乎高出了她整整一个头,下颚重重地压在她发顶使她动弹不得,口吻轻佻而冷漠,“如此胆小还敢夜遇?”

第32章 【叁贰】

奋力挣扎的萧徽安静了下来,她眨眨眼动动嘴唇发出声支吾:“殿下?”

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李缨颇为扫兴地放开她:“太子妃比我想象得聪慧。”

他*的一身毫无缝隙地贴在背后,此时一离开冷风和湿意陡然蹿过萧徽全身,她恨不得一口咬掉那只胆大妄为堵住自己嘴巴的手。羞恼地看了他一眼,她忍气吞声地问:“殿下怎么突然出现了,险些将臣妾吓死了。”

何止是吓死,方才那一瞬她脑中一片空白,荒唐地真以为自己要被拖进水潭里当个不明不白的替死鬼。

李缨听得出来她忍得很辛苦,水汪汪的两只眼眸里暗含着敢怒不言的怨怼,他挑起一边眉笑了笑,也不顾及一身湿衣径自往榻边坐下:“夜半赶路方至会馆,听闻太子妃恰巧也在此下榻特意前来看看你。”他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将她一通打量,点评道,“胖了点。”

她快要被这个稀奇古怪的小子给气晕了过去!神出鬼没也罢,一来便说她胖!不知道女人不论老少高矮都最忌讳一个胖字吗!忿忿地剜他一眼,见他即将落座连忙大惊失色赶过去一把抱住他胳膊:“殿下莫坐!”

李缨幽幽地瞅她,她嗫嚅着不撒手:“弄湿了褥子待会不好睡。”

“我不介意。”李缨面无表情。

萧徽怔了怔,无措地抱着他胳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是什么意思,这是她的床他介不介意算什么,脑袋嗡的一声响,她脱口而出道:“我介意。”

李缨的视线霎时降下了温度,冷厉地将她盯着,这个时候比的是耐心与胆气,萧徽自持哪一样都不输给他,可是…

“太子妃。”李缨言简意赅。

萧徽讪讪地将手滑下,鼻音囊囊的:“臣妾不介意…”

才还气拔山河地眈眈瞪着他,现在耷拉下去的小模样别提有多委屈了,变起脸比外头的天气还迅速敏捷。即将松开的手被用力地摁下,萧徽不解,李缨的声音冷冷清清:“太子妃不让我落座,又不与我更衣吗?”

“…”他有时候深不可测,有时候又像一个孩子。萧徽估算过两方行程,按理应该是她早一步抵达骊宫,而李缨从安西出发怎么也绕路不到全州来。除非他是故意的,难道他特意绕了一个圈就是为了半夜爬她的窗户吓唬她?萧徽不信,可睡了半夜懵头懵脑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默默看看周匝。女儿家的寝房里哪来男子的衣裳,他那一身湿得尽透,心里将他鞭笞了千万遍默默替他褪下外赏后她矮了矮身:“殿下稍等,容臣妾让她们去寻两件合衬袍服,请殿下先行将就。”

难缠苛刻的太子在此刻又变得宽宥大度起来,抬手淡然道:“太子妃随意。”

随意就别穿!萧徽恶毒地编排了他一通,金尚宫的话不期然响在耳边,轻重利弊风驰电掣地滚过心尖,李缨却不容她踯躅:“取两件袍裳太子妃还要左右衡量吗?”

萧徽无奈地一叹,拾起灯盏,嫣然一笑:“殿下等我。”她步履轻盈,同青莲沾水,一点一跳,水红纱裙涟漪似的滑过若隐若现的雪白脚踝。

李缨看了一眼,随即平平挪开了视线。

惊岚与绿水见到萧幽持灯来时大惊失色,惊岚慌忙地拿着巾栉替她擦去肘间发间的水珠:“殿下是出去了吗?怎生落得和水里走出来似的。”

萧徽无精打采地任她打理,扭头与绿水吩咐:“寻几件崭新的绵绸袍子来,”她比划了一下大致样式,“约莫这般身量,挑些蜀缎贡料的。”

绿水看她的手势,迟疑问道:“殿下,您这是要找的男子衣裳?”

惊岚错愕地停下手,半晌结巴道:“殿下,您莫不是真遇上了什么狐精鼠怪吧?”

萧徽横了她一眼,唉声叹气地扫扫袖上水渍:“狐媚没有,倒是来了个比狐狸精更难缠的对手。”

将自己收掇得清爽,萧徽捧着衣裳入了里间,李缨见她独自一人前来眉心稍是舒展,他站在那即便一身狼狈却难掩清霜雪华的傲然风骨:“太子妃终于来了。”

盏茶的功夫,那口气像是他等了千年百年一样久远,萧徽愣了愣,想起自己的“邀宠”大业并未在此间细节上与他计较,温温道:“臣妾伺候殿下更衣吧。”

李缨默然等她前来,为了配合她甚至还体贴地张开了双臂,万幸雨水仅湿了他外中两层衣裳,仅存的中单尚算干燥整洁不至于令萧徽太过尴尬。低眉顺眼地替他宽了衣裳,披上单衣后她却开始犯难。

伺候别人于萧徽来说显然是门从未接触过也绝不擅长的学问,男子的衣式大多简便利落,可总有左右对称的讲究更何况他是太子,腰带与衣结有专门的束法与讲究。她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蠢钝,呆呆对着李缨敞开的胸怀,嫣红一点点从耳根处爬起。

李缨等得不耐烦了,低头想说两句却见着她面红耳赤的脸,她绞着双手无辜地咬着唇,巴巴地看他:“殿下…恕臣妾愚笨,臣妾不会。”

他头一次见到一个人将不会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脸红得透彻话语里却察觉不到一丝愧色。李缨五味成杂,索性将挂落的袍裳随意一掩,疲倦地往床榻靠去嘲弄地笑笑:“是我忘了,太子妃从小娇惯,这些琐事不会也在情理之中。”

眼睁睁看着他霸占了自己的香床软榻,萧徽一个不字都无法说出口,暗自惊叹着他的厚颜无耻,她无可奈何地冲他笑了笑,默默地去将被他推开的桐木窗拉下掩实。不用胡思乱想了,最可恨的悍匪已公然登堂入室,外边那些守军连同会馆馆主想必早得了他大驾光临的消息,串通一气蒙骗她,可怜她像个傻子一样…她的手突然顿住了,耳边惊雷一样回放过李缨方才的话,所谓的“香艳夜遇”分明是她和绿水她们的玩笑话,他是如何知晓的。

墙后那两声怪响顺理成章地也重回她脑中,萧徽惊疑不定地揣摩片刻,陡然旋过身去。

已闭目养神的李缨听见一串鼓点似的脚步声怒气冲冲而来,睁开眼便对上气得喘息的萧徽,她愤然地指责道:“殿下怎么能窃听我们闺房中话呢!”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做出偷听墙角的下流事,大业国运不济摊上这么一位不拘一格的太子爷,萧徽绝望地想这是要亡国的节奏啊!

反应得挺快,李缨漠然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眼:“对不住。”

“…”突如其来的道歉萧徽感受不到丝毫诚意,愤怒短暂地冲晕了头脑,稍稍冷静下来后她勉力思量,他毕竟生长于艰难困苦中没有一般皇室子弟的矜持约束可以理解,但她既是他的姑母,哪怕现在他她的太子妃都用规劝的情义,总不能看着他越走越偏,使大业百年基业葬送在他手中。深深吸了口气,她挽袖挨着榻边坐下:“殿下,臣妾不敢指责您。您是一国储君,胸怀黎民苍生,言行举止皆关乎我大业江山基业。臣妾却让些荒唐可笑的谈论辱没了您的清听,臣妾只觉得很惭愧。”

李缨丝毫没有领悟到萧徽话中“你是太子不该做出此等猥琐低劣的举动”的深意,反而拍拍榻沿:“太子妃有次觉悟最好,夜已过半我很疲惫,可以睡了吗?”

萧徽闪避许久的话题终于被提起,从一开始她就本能地抵触与李缨近距离的接触,当“敌人”比想象中的更棘手,保持距离是最安全的手段。可是她是太子妃不是永清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她很早就明白。她以壮士扼腕的决心逼迫自己,静默地将两边玉钩放下,拖曳起委顿在一旁床被盖到李缨身上,他睁开墨黑的眼眸,一点烛光闪烁在最深处,她局促道:“春夜微凉,还是要盖着的,殿下莫要受凉。”

他看着她,和不认识她一般,缓缓抬手拂过铺于她一肩的青丝长发,落于她耳垂旁:“怎么了?”

可能是受了夜色的蛊惑,李缨的声音不复从前的冷淡疏离,像融于暖阳中的冰雪,一点微凉又有一点柔和。

贴在耳垂的手指并不如长安城中王孙公子们的光滑细腻,粗糙且坚硬,他的举动很莫名萧徽茫然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摸了摸耳垂:“哦,这儿呀,”她软软一笑,“早前摘了坠子时用力了点,扯肿了,现在不疼了。”

孰料李缨一点都未在意她疼痛与否:“太子妃乃命妇典范行事当稳重优雅,过于毛躁便是贻笑大方。”

三两句好言好语说不上就开始给她摆脸子,萧徽僵了僵脸,低头笼上灯时不服气地蚊声嘀咕:“我会做太子妃的,不用人教。”

李缨淡淡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来。”

第33章 【叁叁】

他的冷言冷语萧徽领略的次数多了,抵抗力自然也强了起来,掩了个浓浓的呵欠,决定不与他再继续做口舌之争:“殿下睡吧,臣妾不打扰您呢。”李缨牢牢占据着大半床榻,小小的为难下后她自觉地挨着榻脚往里挪去。

可想,挪了没几寸她委顿住了泛起愁来,平日看不出来,一躺下一个二十不到的青年怎生得这般高!偷偷窥探了一下李缨,人已经阖上眼了她砸了砸嘴认命地拱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越过那双长腿,即将攀爬过去时有什么勾住了她裙角。水红纱襦,牵牵连连,她一个不慎没稳住身形栽了个两眼发黑,磕到枕边的额头痛得和烧起来似的。她惯来会忍,捂着额一声也未吭,蓦地回首看去却发现李缨仍是纹丝未动地安睡在那。

演得倒挺逼真,萧徽暗嗤,他日若做不了太子倒是可以考虑去台上做个戏子。裹了裹沙裙,她撇了下嘴小心地缩进被中一角,刹那苏合与冷水交融的香气盈面而来。她动了动鼻尖,这是两种很迥异的味道,一者缠绵一者冷冽,融合一体后却并让人厌恶,反倒有种霜后花开的奇异相和感。香气一浪接着一浪袭来,萧徽眼帘愈来愈沉重,最终缓缓放松手指陷入梦境中。

将睡未睡时她朦胧地感觉有人高高地俯瞰着她,奇怪的是那目光分明很遥远,人离得又似很近。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想挥手打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眼,可无力的手腕被轻松地擒住:“躲得可真远啊,差点就放过你了。”

她挣扎着醒来,可那奇异的香气徘徊笼罩于她头顶,沉沉地压着她的意识与身体。大约是中计了,还是不入流的*记,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对毫无警觉的自己很唾弃。

“你想…杀了我吗?”她听见自己努力发出的“质问”,可惜太轻了,如同梦呓般的呢喃。

那人低低嘲笑了声,声音忽远忽近,轻轻捏着她的手腕同把玩着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样:“杀了你?想得天真”陡然那声音近了,宛如贴在耳侧般令她心惊肉跳,“不折磨一生为免太便宜了你。”

萧徽感觉自己做一个极为可怖的噩梦,梦里有个面目漆黑身材颀长的夜叉凶恶狰狞地捉着她手腕喋喋怪笑:“我乃业火地狱夜叉王,因仰慕小娘子你天香国色,专程从地狱里攀爬上来只未与你共结良缘。”

她心慌欲绝,表面仍十分镇定:“放肆!我乃天子之女!得真龙庇佑你快速速离去,尔等凶神恶煞也敢觊觎于我!”

“哼!”夜叉王冷冷一笑,单手将她擒住拖入怀中,“你前世欺男霸女作恶多端,屡次欺压大业太子,你可知你那太子侄儿才是真龙命格!本王不妨告诉你,你是注定要被押下十八层地狱!”狰狞的黑面贴近了过来竟是要狠狠吻向花容失色的她,“不如乖乖从了我,与我做一对恶鬼夫妻,生上十个八个鬼娃娃!哈哈哈哈。”

“救命!”萧徽尖叫着双手猛地向前一推,山一般沉重的胸口终于得到了解脱,可却惊醒了身边侧卧的人,“三娘?”

有人疾呼着她的名字,她惨白着脸双目无神地茫然看去,眼角慢慢凝出泪光猛地扎入他怀中,紧紧抓着他衣襟簌簌发抖。

李缨愕然地看着怀中哭得伤心不能自已的萧徽,许是未完全清醒也或许是太过讶然竟一时没有动作,任小兔子一样的她黏在身上:“你…”是的,软软的,小小的一团,和草场里蹿过的兔子一样。呆呆地啃着草,可一旦当人举起箭时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机敏地快过任何一只猎犬。

她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噎,他扶了扶额清醒了些,试着与她道:“别哭了,有什么与我说。”

她无声地摇摇头,反倒往他怀里又拱了拱,李缨微微头痛,更是心慌意乱。他所接触的女子不多,至多便是上下姊妹们,皇室的公主自幼便有教习嬷嬷约束一言一行,完全如她一样奔放地扑入男人怀中。也不对,他难堪地发现怀中的人并非旁人而是他的妻子,哪怕还尚未及笄…

“你若再不起来,待会可莫要悔恨。”他木着声音道。

怀中的人滞了滞,尚未有所反应,绿水她们已闻声而来:“殿下,殿下?方才可是殿下呼唤,是不是又发了噩梦?”

“你时常睡得不好吗?”李缨低头迟疑着问。

萧徽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呜咽了声,他:“…”

“殿下…吓!!”绿水一眼过去看见帐帷中相拥的两人顿时面无人色,再一眼看清怀拥萧徽的男子噗咚一声便跪在地上瑟缩道,“奴、奴婢万死,不知太子殿下驾临。奴…”她惊惶地说不出话,昨夜只当是太子妃与她二人玩笑而已,未曾想到太子竟突兀出现在此。

“退下吧。”李缨将帷帐掩起,烟云似的薄纱遮住了暧昧光景,冷声吩咐道,“去准备膳食与盥洗来。”

“喏!”绿水躬身却步而出,不忘将门严严实实地合上,外间的惊岚诧异问道,“你怎么这就出来了,脸色还这样差,殿下责骂你了吗?”

绿水抽出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水,心有余悸地坐下匀了一会方喃喃道:“可是差点将我的气都吓断了。”

“我如何教你们的,即便是在宫外也要时时警醒自己的言行,”金尚宫领着人将膳盒送到,面色不善道,“宫里人最忌讳将生死挂在嘴边,今日是我听到他日给其他尚宫甚至是娘子听见,轻则训斥重则笞刑。”

绿水见她如见救星连忙起身迎了过去,脸和黄连一样苦:“嬷嬷先别急着怪罪我,我实在是受了惊。”回头看了眼门扉紧合的寝间与她附耳道,“太子殿下正在娘子房中。”

金尚宫似没听清般地直直看着她,绿水重重地点头:“小人不敢与您玩笑,太子殿下确实在。”

“怎么会呢?”金尚宫莫名看着桐木门,旋即抬手将其他人打发了出去,又将她两人往外招了招。人招出去反倒没什么话说,她掖袖思量了半晌渐渐面露喜色,叹了口轻气:“这两孩子,真是…”

绿水与惊岚面面相觑,金尚宫犹豫下悄声问道:“你方才进去时太子…与太子妃殿下相处如何?”

绿水怔了怔,究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谈及此事多少尴尬羞涩:“太子…与太子妃同塌而眠。”

惊岚呵地一声,金尚宫嗔了她一眼,双掌轻轻一拍欣喜地感慨道:“可总算是成了,我早便过了年轻轻的夫妻两哪来山高海深的仇怨。太子妃已经嫁入东宫就是天家的人了,太子一时想不通,你看早晚还是想通的。上皇若是知道,定是倍感欣慰。”她心情极好地走动两步,看着怔愣的姐妹两人笑了起来,“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两位殿下准备洗漱之物。太子殿下可不是娘子那般随和好说话,丝毫差池都经不得。”

两人喏喏应下退去,并肩走着时惊岚用手肘捅了捅绿水,于袖中悄悄指了指寝间的窗格:“殿下真与娘子在一起了?”

“我有十个胆子去骗金嬷嬷吗?”绿水白了她一眼,她没有金尚宫的惊喜唯有浅浅担忧,“你说太子殿下走时还将我们娘子冷落在东都,怎么突然就…”她话未说完双颊飞红,“真是吓人又羞人!”

惊岚不以为然地看她:“我们娘子正值芳华豆蔻的年纪,上皇身边的慕容姑姑不说了么,便是两京之内都鲜有能及她风貌的娘子,太子殿下动心不足为奇吧。两个主子和睦相处是好事也是我们的福气,有什么羞人的,我看你啊是想嫁人了吧。”

“尽胡说。”绿水狠狠瞪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要真是如此,对娘子和主家是最好不过的了。”

金尚宫领着两人捧水持巾地在外等了未多久便传来萧徽的传唤声,进去时萧徽正服侍着李缨穿戴,她个子娇小光是伺候他将襕衫穿上就得吃力地踮着脚尖。李缨看她一本正经地前后忙活了半天也未忙活个所以然来,抽抽嘴角隔开她的手:“不劳太子妃了。”言罢自行利落地扣腰带衣结。

萧徽掩着手讪讪站在一旁,不甘道:“殿下不要嫌弃我,日后多与您穿戴几次就熟稔了。”

“不敢不敢。”李缨似笑非笑,“我怕吓着太子妃。”

萧徽面上泪痕犹是依稀,听到他此言禁不住嗔怪地看他一眼,辩驳道:“那修罗生得穷凶极恶还拖着我的手不放,我当时真得很怕…”

李缨脸色的笑意倏地冷淡许多,阴阳怪气地看她一眼径自步向前去,用水泼面:“太子妃与其费神纠缠于梦中,不如想想今日入骊宫之行。”

第34章 【叁肆】

不提骊山倒好,一提骊山萧徽满腹怨气,本来她尚有一夜时间可以好好谋划面见帝后此行。千般算计也未算到这厮猝不及防出现在她面前,心惊胆战折腾了大半宿除了一夜好眠什么也没捞着,她心里直叹糊涂糊涂,绾发时透过镜子与李缨声气细细地问:“殿下是担心臣妾才特意来全州的吗?”

她是软刀子,不为一刀见血只为轻言曼语里磨去敌刃的锋芒。旁人听不出她的门道,金尚宫恍若未闻地替她继续梳妆,心中却是憋不住发笑,太子妃看来是将她的话听入了耳中。

候着她一同用膳的李缨顿了顿翻阅书稿的手,嘴角微微扬起,笑容里透着玄妙:“若非时刻惦记太子妃,本宫为何要风尘仆仆从千里之外绕道寻来。”

“…”萧徽笑起的腮帮僵了僵,胳膊上起了一层战栗,她强忍着寒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软软叫了声:“殿下…”

金尚宫适时搁下梳子退下,萧徽尚在嘀咕这小子犯了什么病,身后人已换成了李缨。他似乎很喜欢欣赏她对镜梳妆的姿态,微微弯下腰虚虚实实地将她笼在怀中:“太子妃生得很是娇美可人。”

他突如其来的暧昧令萧徽陡生了警惕,她握着沾口脂的簪头,距离很近只要她速度够快,这根金簪足以刺破他的喉咙。这个念头一瞬间从她脑中闪过,她的眼睛随即被遮住:“刚刚太子妃在想什么,为何露出那样的眼神?”

她心一惊,未料到他会敏感至此,沉默片刻后道:“臣妾在想太子是不是不讨厌臣妾了?”

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她耐心地等候着,毕竟上辈子都没有付诸实施,这辈子此时更不会轻举妄动。她图谋的是长久,而不是为了报仇玉石俱焚的痛快。

“太子妃为何有这种想法?”黑暗中他低低地笑着,笑得她毛骨悚然,他慢条斯理地一字字道,“我仰慕太子妃多时,怎会讨厌你呢?”

她恍悟他是多少看穿了她献媚的伎俩,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流有李氏血脉的子孙大抵是没那么好对付的,譬如曾经的她譬如现在的李缨。她的心跳声有点响,莫名鼓噪在她耳边,回应她的是身后人沉稳有力的呼吸声。她眨动了一下眼睛,轻声道:“那臣妾很高兴。”

这句是真心话,识穿了她仍然愿意配合她演戏说明寄给萧幽的那封信究竟起到了作用。虽然不明白李缨态度转变为何如此之大,但应该是与安西发生的一些事情有关。李缨去往安西都护府是为与西域三十六国的通商之计,但去过安西不下数次的萧徽很清楚,关外的局势绝非长安中央所知的那么明朗清晰。三十六国各有鬼胎,即便是与大业交好的鄯善月氏其本国内部也是意见不一。人心叵测,何况一国之心,北方突厥等国蠢蠢欲动多年,一旦大业的这任帝王不够强势随时都会趁虚而入。

萧徽其实很不屑,皇帝病了便病了,他李缨是太子又非太医,何须将他在这个关头从西域召回。

漆黑的眼前忽然放出一片光亮,她仍旧闭着眼以免不适,李缨微微低下头看她,瓷铸的肌肤泛着鲜活的光泽,两扇羽睫长而微卷,尚未点上口脂的双唇稍稍嘟起像撒娇又像是某种邀约。一张纯真而又妩媚的面庞,他鬼使神差地将刚离开的手掌又重新覆上,轻轻摩挲,掌下的人几乎立时颤了颤。他经不住蹙起眉,她仍是怕他…不,是厌恶他,他蓦地收紧手掌,冷声道:“太子妃与萧氏的心意本宫已收到,投桃报李的道理本宫还是懂的。只要太子妃没有存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既是本宫的妃子,日后也会是未来的国母与储君的母后。”

没有预兆的开诚布公,萧徽对着镜子发呆,从她了解到的萧家对于李缨尚处于一种试探的阶段,可李缨却在此时给予了她一个相当郑重的承诺。不论真假至少表明了他是有意拉拢萧氏的。她很惊奇,却转瞬领悟到李缨这个太子恐怕坐得并不如他意,否则怎会接纳上皇及永清背后的萧家。

“太子妃听懂了吗?”

她呆呆地点点头,低声道:“臣妾晓得了。”

她的态度令李缨并不十分满意,神情淡淡,萧徽心里嘁了声他还想怎样,莫不是要她感恩戴德抓着他的衣袖痛哭流涕:“谢谢殿下不计前仇旧怨,许我萧氏前途无量。”

一场你取我求的买卖罢了,她只不过是萧氏放在他手心里的质子,连交易的筹码都算不上。

明圣行宫与紫微宫一般依山而起,中原西北中难得的山秀水润之地,瀑流穿梭过悬空般的亭台楼阁间,白浪飞花穿林打叶,徒生种空山寂寂的旷寥幽美。

萧徽他们抵达骊山脚下时,山中宫殿将将点起灯来,三宫四殿里的灯火同星光一般升起,点缀在幽静深邃的轩台上,时而两声森森的猿啼鸟鸣,如同世外仙乡般。

李缨先行下了车骑,转身将胳膊递与萧徽,她踯躅了下小心地扶住他的胳膊,拎着罗裙从脚凳上走下,仰头看去。李缨没有挪开她的手,任她牢牢抓着见她神色有异:“太子妃应是第一次来明圣宫吧?”

萧徽将宽大的披帛往肩上拢了拢,将神情收掩于浓紫的暮色里:“回殿下的话,臣妾确实第一次来。这明圣宫,没有臣妾想象中宫阁的金碧辉煌。”

“此处乃文祖依古法所建,原身是处百年宫观,故而比其他行宫古朴庄穆,”介绍时他留意着她的神情,“太子妃不喜欢此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