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不喜谈不上,只是山林幽深又是夜里看上去…”她看看金尚宫声音放得很轻,吞吞吐吐,“有些令人害怕。”

很多时候他分辨不了她的害怕是真是假就同她的言笑一般,此刻她眉宇间神情像是真的,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天子镇守,太子妃无须畏惧。”他想了想泰然自若道,“你若真是惊惧,夜里我陪你便是。”

他的诚意表现得可真足,不惜屈尊纡贵地将戏演成全套,萧徽揉揉鼻尖,嘟哝道,“那就不用了,我有尚宫嬷嬷陪,还有绿水和惊岚。”与他同床一夜已是煎熬,再多上几日萧徽担心自己半夜忍不住爬起来掐死他,让他彻底闭上那张日日挤兑自己的嘴。

李缨轻轻哼笑了声,没有计较她话语里的避之不及:“父皇安置在冷香殿中,母后应当陪侍在侧。待会你我上山后先行向他两位请安,余后再做安顿。”

萧徽乖顺地应下一个“好”,李缨敲敲她的额头以示表扬。上山路上她匪夷所思地回想着他这个举动,据她所知李缨在大婚前没有宠妾也没有子女,那他这如此得心应手的动作是从何学来的。

冷香殿位于山腰环抱的凹陷处,外接飞瀑,内含湾流小潭。水中的睡莲含苞未放,一叶接着一叶,连成一潭幽幽碧色。殿中人早已得知太子夫妇的到来,内侍唱和声才起,皇后身边的女史已迎出,与二人纳福后道:“两位殿下来得将好,陛下刚服下药尚未安寝,正与娘娘等候您们。”

女史未携笑容,李缨与萧徽对视一眼,看来皇帝病得不轻。两人容色肃穆随女史往里而去。殿中各个角落的伽罗兽顶里升着冉冉青烟,然而始终难掩苦涩厚重的药味,壁上燃烧着高高低低的莲灯,揉在纱帷里染出一片氤氲雾色。

韦皇后正端着小盏伺候皇帝漱口,见他们来也未放下只是向行礼的李缨与萧徽二人轻轻颔首示意,撑在榻上的皇帝吐出一口水,掖了掖嘴角虚弱道:“太子与太子妃来了啊。”

皇后将器具搁置一边轻轻拍着背扶着皇帝躺下:“陛下少言,太医说了您喉关受损尽量少言少语。”

皇帝咧了咧发白的嘴唇笑了笑:“朕是见了儿子与儿媳高兴。”

皇后禁不住抿起笑:“这也是,臣妾也很欢喜。好了,”她和哄孩子一样,“陛下闭目养养神,明日待精神好些再让太子与太子妃与您请安。”

劝说皇帝睡下后,韦后一言不发朝着他二人招招手带到偏殿中,甫一入殿她即疲倦地在宝座上坐下,揉着额角:“你们来得倒是比我想得快,”她温和地看向萧徽,“太子妃路上想必奔波得很辛苦吧。”

萧徽连忙俯首拜了拜:“此乃儿臣应尽之孝道,不敢言劳。”

皇后捶了捶腿,摆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太子也是…”她肃穆着容色道,“你们父皇此番突发恶疾,宫中太医们会诊多日也未诊出结果,我听闻陇西李氏本家中养了个名医已派人前去请他过来。但是皇帝病重百官群龙无首,多出两日恐生动荡,我已与陛下商量过了,太子此次回来便担任监国一职。”

第35章 【叁伍】

太子监国!萧徽狠狠吃了一惊,大业开国百年不是没有储君监国的前例,但仅有的两次无一不是皇帝性命垂危不久便龙御归天。监国意义非同小可,方才寝殿里短暂一瞥,萧徽暗忖皇帝应不至于到了灯枯油净的地步。曲江亭遇难前她常翻阅太医院诊历,皇帝的身体虽非健硕但也仅止于偶尔风寒低热而已,短短时间内病入膏肓着实令人心惊。

她想到的,李缨自然于顷刻间捕捉到背后深意,不假思索辞让道:“父皇春秋正盛,不过偶染絮病而已。监国一职事关朝纲稳固社稷安宁,儿臣资历尚且不足以承之,请父皇收回成命。”

言罢深深一拜,萧徽唯唯诺诺地看着随他也往下伏礼:“儿臣不通政务,但太子所言甚是,父皇乃真龙得天庇佑,不多日即可龙体复健。”

“太子倔强也罢,你这孩子…”韦皇后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也知道太子妃唯他是从,揉着膝盖沉吟后无奈道,“太子说得也有道理,既然执意不受我再与你父皇商议商议,但你也莫要太固执,一切以我大业江山百姓为重。”

李缨绷紧下颚,许久后沉声道:“儿臣明白。”

他未全然不可通融皇后很是欣喜,满面的愁容舒缓许多,转头与萧徽浅笑道:“古人云刚柔并济方为王者之道,你二人相处时日不多但太子能有此变化太子妃是功不可没。”

萧徽惶惶然然,既羞且怯地看了眼太子,触及他凉凉眼风霎时收回抿唇小声道:“儿臣不敢当。”

皇后与他们略道了道家常话,急着回去陪皇帝便将他们遣了下去,还不忘叮嘱李缨:“太子妃第一次来骊宫,太子多陪她走走。”皇帝病了百官的心思无疑会聚集到太子身上,身为储君还是早日有子嗣方能使人安心。

“太子果然不愿监国是吗?”病中的皇帝睡得不踏实,皇后一来便睁了眼听她细细叙述后叹气道,“这孩子从小少言寡语但朕知道他心善仁孝。”

皇后叹了口气:“是啊,太子说得也有道理,”她捋了捋皇帝鬓角上的冷汗,柔声道,“陛下莫要想太多,您啊会早日好起来的。我看太子夫妇二人比大婚时缓和上许多,要是能早日得个好信,也算是给陛下您冲冲喜。”

皇帝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朕看你啊,是想抱孙子了吧。”他闭上眼气虚而慢,“太子妃太小,不要操之过急。”

皇后笑了起来:“是,是臣妾心急了。”她趴伏在他身侧,握着皇帝瘦如柴骨的手,“要说早也不早,臣妾当年嫁给陛下诞下太子也仅有十五岁。你我夫妻劳累半生,现在富贵已极臣妾只盼望着与陛下含饴弄孙过一过寻常人家的好日子。”

“是啊,这么些年辛苦你了。”皇帝缓慢地握住她的手指,“幸而朕遇到了你。”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枕在皇帝身边:“陛下睡吧,臣妾陪着您。”

冷香殿外流水迢迢,山林里浮起虚妄的岚气,绕在殿宇宫阁间,李缨步下丹陛:“今日已晚,林多鹰狼出行为免不便,太子妃若想游览明日本宫陪你如何?”

萧徽的思绪仍停留在韦后的话上,乍然听到李缨的话愣了下后软声道:“父皇抱恙想必留给殿下许多朝政要事,臣妾万不敢耽误殿下。明日若得空我让尚宫们陪臣妾随意走走便是。”

李缨似乎压根就没想过要陪她走山访水,不冷不热地赞了一句:“太子妃不愧名门之秀,果真通情达理。”

她心中冷冷一笑,你现下想必急着和自己的幕僚去讨论这从天而降的监国之“祸”,哪有心思来游山玩水。一句托辞,我遂了你心意,彼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她贤良淑德地搭手福了福身:“那臣妾先行告退了,殿下跋涉数日今日早些休息,切莫为陛下病情忧心太过。”

李缨颔首:“明日晚膳我同太子妃一起用,”深深看她一眼,淡淡道,“怪谈多不可信,太子妃别为偶遇什么莫须有的精魅乱走误了明日之约。”

他气定神闲地转身而去,萧徽喉咙里和堵了块石头一样没被噎死,满腹怨气地瞪了他一眼背影。一个胡说八道的梗,在他那总过不去了是吧!斤斤计较的男人!

“听闻太子与太子妃一同来了骊宫,看来两位殿下间芥蒂已消,真是可喜可贺。”

高挑的宫灯光线朦胧,水洗过的青穹上一轮孤月半出云间,左侧拱门下立了个窈窕纤瘦的身影。萧徽未见其人,光凭声音已听出她的来历,朝前走了两步佯作细看一番方一笑,梨涡憨和:“原来是慕容姑姑,”她咦了声,“姑姑不是去永清殿下的陵宫了吗?”

慕容身着圆领长衫,发束纱帽俨然一副男官打扮,从阴影中走出:“陵宫与骊山不远,得知陛下龙体抱恙,下官奉上皇之命特意前来代上皇以慰之。殿下的寝宫在上元阁,下官冒昧与殿下引个路?”

萧徽并未推就,谢道:“那就有劳姑姑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慕容显然是有意候她在此,萧徽走了两步侧首笑道:“天将晚,姑姑可进了晚食?如不介意,陪我一同晚膳可好?”

慕容欠身谢恩:“殿下厚爱,臣不敢不从。”

与聪明人说话总是很轻松,同样,也很危险。

上元阁位于明圣行宫的东南角,依傍数亩花田美树,千芳百蕊尚是含苞待放,入眼处林荫葱茏,郁郁成云。萧徽临台观望,清风徐来顿时神清气爽,与金尚宫道来:“嬷嬷~你在露台摆上酒桌,我与慕容姑姑今晚便在此用膳吧。”

金尚宫犹豫,劝道:“山中寒凉,殿□□弱到时候招了风寒,岂不遭罪?”

“哎呀~”她傍着尚宫的臂膀摇晃,“我哪有那么娇弱,嬷嬷去吧去吧。”

慕容见她撒娇笑了起来,与金尚宫道:“小坐一会无妨,殿下难得来行宫你尽管布置去,大不了笼个火龛来。”

金尚宫无法,行了一礼后躬身退去。不多时携着宫人们布置好酒菜果点,萧徽怡然坐下,与绿水道:“你们也劳苦奔波一日,此处不用你们伺候,自行去寻吃食吧。”

宫人们走后,慕容牵袖与萧徽斟酒,酒入盏中却未立即递与她而是捏了根玉针沿盏口撇了一圈,见无异色方给萧徽,她面色如常道:“此乃药玉所制,可验百余种毒物。殿下不必惊慌,宫中与沙场并无二般,取人性命的手段也更阴毒难防,凡事小心为上。”

萧徽小心地持着酒盏,轻声道:“多谢姑姑教诲。”

慕容不在意地笑了笑:“殿下身边都是值得信任之人,金尚宫更是心细如发之人,我此举是小题大做,仅不过想告诉殿下您你初来宫闱,但你的敌人却已潜伏已久。”

碧色的液体晃了一晃,萧徽双颊发白,颤声问:“姑姑说得是谁?”

慕容却是摇头:“不知道,不清楚,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可能会是。”她与自己斟了一盏酒,饮了一口,“方才提起太子待殿下您亲和许多,恕臣僭越,可是与殿下间发生了什么?”

若说此前是客套与示好,现在可能就是逐步往她真正的来意上而去,萧徽不慌不忙,捧着酒盏浅浅呷了一口不好意思道:“若有什么倒也没有,姑姑知道大婚后太子殿下即被遣往安西。”她偏着头想了想,疑惑道,“说来殿下此番回来确实和蔼许多,我也不太清楚其中缘由。”

慕容一丝惊奇也未有,她微微一笑:“殿下可知朝权之中最重要的是何物?”

“何物?”萧徽茫然。

“制衡。”慕容言简意赅,见她仍是不解,轻声解释道,“永清公主薨逝,意味着太子最重要的对手消失了,此事对太子来说是百利,但有一弊。永清殿下仙游,原本几方世家相对均衡的局面被打破。一方陷落,一方定会逐日而升。太子便是那轮红日,而依傍他的,臣不说殿下想必心中很清楚吧。”

萧徽咬紧唇,试着问道:“你是说皇后娘娘的娘家吗?”

这话说出来是大不敬的,即便萧徽是太子妃可能都会被治罪,但慕容分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将盏中酒饮尽又斟一盏,几分怅然:“太子殿下此刻想必也很苦恼吧,殿下您要多劝解扶助他才是。”

萧徽升起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做永清时便隐隐约约有所浮现,当慕容今日与她提起李缨时再次清晰了起来。慕容是上皇的人,可为何对李缨似乎格外不同?

第36章 【叁陆】

慕容是前朝慕氏宗府的后代,搁在本朝以慕氏的权望封个县主不在话下,可惜三代荣华湮灭于一场浩浩荡荡的文字狱中。她是个遗孤,被上皇捡到因为怜悯养在身边,最终成了不可或缺得力心腹。在所有人包括永清的认知里,慕容是上皇死心塌地的拥趸,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她都经手过。若干年前翰林郎易氏被流匪满门屠尽,百年老宅付之一炬,长安城中人人唏嘘不已。知真相者寥寥,永清便是其一,那夜她冷眼目睹慕容的曼妙身姿闪现于火光之中,手中长剑淅沥沥地滴落着犹温的鲜血…

她是个没有感情的女人,虽说在宫闱之内谈感情太奢侈,可慕容确实就是那么一个以上皇唯命是从的人。所以萧徽很惊讶她竟然会关心李缨,是上皇的意思,还是她本人?如是后者,萧徽揣袖独对幽寂的千树万花,一个女人对男人抱有善意,缘由不难猜想。她无意识地折下一截已谢的梅枝,轻轻敲打在掌心,皇帝眼看凶多吉少,慕容动了这心思也在情理中,依傍着上皇不动声色地攀附下一任帝王,真是好算计。

“慕容大人今日与殿下说了什么?”金尚宫拎着件提花青兰斗篷与她披上,“殿下对着天坐了这么久,也不怕着凉。”

萧徽将斗篷拉紧了些,仍是盘腿坐着傻傻笑了起来:“喝两盏有些上头,我坐着散散酒气而已,嬷嬷不要担心。”

金尚宫欲言又止,看上下左右无人,挨近了些与萧徽道:“慕容是个厉害角色,微臣斗胆妄言,殿下单纯绝非她的对手。这样的人,能远离便远离吧,若她对殿下说了什么听过就罢,切莫入了心里徒生烦恼。”

萧徽托腮趴在汉白玉栏上看着月行云移,喃喃道:“她是上皇的身边人,总不会害了我吧。”

“人心各异,”金尚宫见她犹有疑虑,叹息一声,与她耳语道,“慕容此番出现在明圣行宫中并非仅代上皇探视陛下,宫里早有传言此前陛下多次暗中召见这位大人,依臣拙见,等陛下痊愈后怕是不久宫中又要添一位新娘子了。”

一道落雷炸得萧徽惊怔不语,所有的猜测须臾间灰飞烟灭,慕容的心思竟非是李缨而动在了皇帝身上?!不,也不对,也可能是她见皇帝病重而改投太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慕容与皇帝有来往,十之八/九是来自上皇的授意。她的那位母皇,即便栖身在幽深的紫微宫中仍未放弃对江山的控制与把握,只不过由明至暗。

她枕着自己的双臂,青丝垂落在鼓起的粉腮上:“那皇后娘娘不是很可怜吗?”

“嫁入帝王家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况且陛下也并非娘娘一位皇后,即便与皇后情深似海也少不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金尚宫撼了撼她的肩,“所以微臣才劝您多亲近太子,再多妃嫔您都是正宫日后得了麟儿就是锦上添花,天底下没有比您更圆满的女人了。”

她才十三岁,在她们口中已经是能生儿育女的女人了。萧徽觉着好笑,做永清时她十三岁在做什么呢,驾着骆驼见识沙漠的绿洲,又或是骑着马疾奔在塞外的草原。在没见到萧裕前她不知儿女情长为何物,等初初尝到其中青涩的滋味,那段朦胧的感情也随着他的战死无疾而终。

想到萧裕她的心情无端低落了下来,悻悻地在金尚宫扶持下爬立起来:“嬷嬷我困了,想睡了。”

“床榻已经给殿下收拾好了,”金尚宫拢拢她的肩,宽慰她道,“殿下也别因此而丧气,即便有其他娘子陛下待皇后多年如一,是历代帝王中罕见的痴情人,已是难得。太子是陛下的嫡子,子继父性,不会慢待于您。”

萧徽哪里想到李缨,嘴上敷衍:“陛下与娘娘情投意合,可太子他根本不喜欢我…”

若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别说不喜,恐怕拔出剑再将她千刀万剐一遍的心都有了。萧徽想了想不寒而栗,连忙将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重生以来这般久她自认将萧徽扮演得□□无缝,连最易露出马脚的字迹在她一连数夜的临摹下也是分毫不差。别说从没见过面的李缨,就连亲生父母萧时弼与湘夫人都没发现一丝差池。

“净说傻话,”金尚宫拍了拍她的背,“太子殿下若不喜欢你,为何偏要绕那么远的路来接你一同来骊山。有的时候看人不要光凭眼睛要用心,太子对你如何你能骗你自己,骗不了心底那杆秤。是冷是热,是亲是远,都是有分量的。”

萧徽愣了愣,金尚宫说得很认真,如是萧徽本人大约是终有一日能感化李缨,或者感化她自己踏实地做一名合格的太子妃。

可她是永清,萧徽睁着大大的眼睛侧躺在榻上,泠泠水声激越而空荡地回想在山林里,一重绕过一重,冲得她辗转难眠。数着更漏声到了半夜,实在睡不着的她翻然起身,绿水熟睡的呼吸声轻轻起伏,她悄然穿上丝履,提起风灯,踩着无声的步伐绕过榻间。往年盛夏总来明圣行宫避暑,对此处地形的熟悉她若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上元阁离当年她下榻的鸾翔台不远,她离世后周围的戍卫都少了许多。

轻而易举地绕过列队的禁军,萧徽踮着脚尖轻巧地穿梭在林荫与亭台里,月影辉辉她着了魔一样乐此不疲地周旋在一条又一条密道里,很有少年时躲避教养嬷嬷和少傅们的快乐。

沿着栈道往里走,那儿是处鲜为人知的山坳,一泓清泉和一株枇杷树。枇杷是她亲手种下的,枇杷不是名种,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发现砍了去。她如一抹幽魂,穿着宽松飘荡的长衣提着摇摇晃晃的一盏灯火游走在寂寂的夜色中。

突然她驻足了,不愿再前行,山坳里有许多回忆。既然她已经是萧徽,何必去打扰存放在那里属于永清的记忆。她黯然地看着投映在地上的影子,最终摇摇头决然地转身,刹那间她的瞳孔霍然放大,仓促着回头。

枝叶斜交的冠盖下立着个白惨惨的影子,手压着一枝茂密的叶丛遮住大半的面容,可那身形落于萧徽眼中却是分外熟悉!她微微张着口,足下如同死死盯在了地上难以向前一步,对视了半晌她哑着声音道:“是你吗?”

那人良久地无声,她滚动了一下喉咙,一咬牙逼着自己朝前一步步走去,声音越来越凌厉:“你究竟是谁,装神弄鬼!再不出声我便喊禁军来了!”

静立的身影突然就动了,不是迎向她而是飞速地后退,快得不可思议。萧徽脑中嗡然一响,未做犹豫一手提着风灯一手粗暴地攥起裙角拔足追去。她的心跳随着脚步不断地加快,几乎是她震耳欲聋,一个名字升起又她立马否认,反复地来回,以致于浑浑噩噩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她快,那“人”更快,没有习武根底的身体完全追不上他的步伐,眼睁睁地看着身影没入山坳中,她想也没想踩着细流中的鹅卵石涉水入内。不想走得太急,足上丝履又沾不得水,啪嗒,风灯随着重重落入水中的她摔个粉碎,所有光辉湮灭在黑夜之中。

兵荒马乱间那“人”见她摔倒吃了一惊,踯躅一下旋身似是想搀扶起她,可刚迈出一步萧徽还来不及瞧清“它”的面容,视线倏然一花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子妃夜半不在寝阁里安睡,神游到此处作何?”

萧徽伸出的手呆呆僵直在半空,她艰难地抬头,出了半会功夫的神才弱弱地叫了声:“殿下…”

李缨长身玉立于树下,冷眼瞧着大半个身子浸泡在冷水中的她,并不上前扶持她:“看来本宫的话太子妃一个字也没听入耳中,深更半夜游走在行宫中不怕被禁军当成刺客就地斩杀吗?”

溪流冰冷,流过她的肌肤,萧徽瑟缩了一下,想爬起身奈何脚踝一拧,吃痛地重新摔了回去:“殿下…”这次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臣妾睡不着,想随意走走才误入此地…殿下~臣妾知错了。”

认错的速度快,犯错的速度更快,李缨没有指望她会痛定思过,冰冷地看了她一眼,靴底径直踩入水中走来。

萧徽心里头直叹时运不济被他抓了个正着,见他走来手刚抬起却是落空,腰间一紧人已蓦地凌空而起,晕头晕脑间冷冷的水香溢满鼻息。他抱人的姿势不很熟练,晃晃悠悠吓得她一手抓紧了他的衣襟,李缨动动脖子,低头似笑非笑:“太子妃就是如此恩将仇报,想勒死你的郎君吗?”

她一僵,讪讪松开手,不服气地嘀咕:“我再经不得摔了。”

不顾一身湿冷救了她还嫌弃上了,果然是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李缨一扯嘴角:“以后多抱几次就熟练了,太子妃就无此忧心了。”

第37章 【叁柒】

劳他抱上一次都是一脸欠了天大人情的模样,萧徽哪想着还有下一次。山中泉水寒得刺骨,夜风将薄薄长衣吹得贴服在身上,冻得她簌簌发抖。李缨察觉到她越缩越小,喊了一声:“太子妃?”

萧徽苦巴巴地抬头看他,吸吸鼻子:“冷…”

“活该。”李缨勾起嘴角冷笑。

她震惊极了,正常的男人此刻不应该正是怜香惜玉时,大好的机会只要温言软语地安慰上几句哪一个姑娘不会感激涕零,从此服服帖帖再无二话。她恼羞成怒地将头埋入双臂,心里手持九环金背大砍刀将他杀了个千万遍。

李缨步程不慢,未有多时上元阁即在眼前,萧徽冷得已有些迟钝,等被他毫无顾忌地径自抱入阁中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气息软滞地唤了声:“殿下,我自己…”

一句话未完连着重重打了好几个喷嚏,太子驾临阁中霎时惊亮了一行灯,金尚宫匆匆忙忙地赶出来见了狼狈不堪的萧徽吓得脸色煞白,疾声命人去收拾干净衣裳与热水来:“殿下这是怎么了?不是好好地歇在后阁里吗!”

半夜神游在外这种事委实有碍太子妃的身份,若是穿到皇后那儿少不得要受训。她支支吾吾,不曾想李缨此刻竟是出来与她解围:“本宫邀太子妃夜□□宫,是我疏于照应连累太子妃落水。”

萧徽又是捂住口鼻啊切一声,金尚宫愁着脸道了声不好:“再三提防着别受寒,这回怕是躲不掉了。”

李缨瞧着怀中恹恹窝着的人,粉润的唇冷得发白,双颊却是奇异的绯红,她有气无力地嚷了声:“嬷嬷,我难受。”

金尚宫瞧着心疼,赶紧避开让太子将人抱进去,尚要吩咐宫人时李缨已率先开口:“太医院副院判张萱眼下随驾行宫,去请他过来。”

“喏。”金尚宫马上着人去办,热水已经端来,她上前两步,“殿下稍作回避,容微臣与太子妃整饬一番。”

李缨淡淡看她一眼,金尚宫心一惊忙俯首下去:“微臣失言,请殿下治罪。”这两人是正头夫妻,哪有回避的道理,只怪自己一时糊涂差点犯下口实大错。

“好生照应。”李缨未有多言,撩起帷帘趋步避于帐外,然而他未走远,镌绣章纹的太子冠服在交错的灯火中欲隐欲现。

金尚宫与绿水她们合力替萧徽换下湿尽的行头,再以热水仔细擦了她的手脚,绿水贴了贴她的额轻叫了声:“这么热!”看了眼帘外驻守的颀长身影,金尚宫叹了口气拧了块洁净布巾敷在萧徽额头问道:“殿下怕吃药吗?”

萧徽烧得晕晕乎乎,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怕…但是苦。”

一团孩子气,金尚宫怜惜揉了揉她冰冷的手:“良药苦口,等会微臣备了蜜饯,喝下药吃一口就不苦了。”

轻声安慰时张萱已匆匆地随黄门来了,得见李缨在场微是一惊,俯身行了个礼,李缨略抬抬手:“去看看太子妃。”

“喏。”

太医来了众人安下心来不少,张萱是国手区区一场风寒诊脉断病不过片刻即起身与李缨禀告:“回殿下,太子妃乃是落水受寒所致。高热来势汹汹是因为太子妃岁数尚小此前应该还受过伤寒以致底子单薄,”他略一停顿,仍是如实道,“加上心思郁结,滞郁之气游走肺腑间徘徊不去,才使得病相凶险。不是大碍,吃了两剂方子调理数日就应无虞。”

金尚宫坐于榻边将萧徽的手掖入被内拭拭眼角:“这么点大的人哪来那么多惆怅心思。”

她受过伤寒李缨是知道的,不满大婚夜半逃家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夜未死已是奇迹,落在病根不足为奇。

说到底,还是活该。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送走太医绿水她们自行去煎药,金尚宫瞧瞧浑浑噩噩的太子妃又瞧瞧太子,拘谨地垂首道:“夜已深殿下是回寝宫安歇还是…”

李缨凝眉瞧了一眼榻上脆弱得一折即碎的萧徽,淡声道:“今夜即在上元阁安置吧。“

太子妃这趟苦总算没白吃,太子懂得心疼人是个好兆头,金尚宫欣慰地想若是能借此再拉近两位殿下的关系便是再好不过了,她自发地却行退下,将寝阁留给他二人。

这一病病在萧徽计划外,纸作一样的身子泡一泡水风一吹就倒了!烧起得很快,正是病头上,不用装已是一副极惨情形。四肢又酸又软,胸膛里熊熊烧着一把火,吐出的气都是灼热的。这不算太糟,最糟的是李缨那小子用心险恶地留了下来。平时已难对付,何况此时的她。

萧徽竭尽全力地凝聚思绪想劝说他回自己的寝殿,可一张嘴嗓子痛得和盐腌过似的,才打起的一点精神霎时散得一干二净。她恨不争气的自己,更讨厌出现得不是时候的李缨,不仅撞见了丢脸的自己更惊走了她追的人!

如不是没有力气,她真想懊丧地就地打个滚,滚是没滚成倒是惊动了李缨,他煞是自来熟地在榻边坐下,按住她才探出的手重新塞回被中蹙眉道:“病着了还不安分。”

萧徽烧得飘忽,竟是没有犟嘴反驳他,鼻息咻咻地嗯了声,过了会沙着嗓子道:“渴…”

李缨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她究竟是清醒还是装病,默了默后欣然斟了一杯热茶吹了吹才送到她唇边:“能有力气坐起来吗?”

她哼哼唧唧不说话,假惺惺地挣扎着要起,肩被人轻轻按住,一个软靠塞在她颈后:“别动。”

糊涂是肯定糊涂的,但糊涂之外萧徽仍不忘着给李缨拿乔,既然留下来动趁人之危的念头,她也不能让他太舒坦。

李缨抱人的本事不行,伺候她喝水却是体贴娴熟,抿了大半杯水后她摇摇头:“谢谢殿下。”烧哑了的嗓子没有平时的细雨轻风,但格外的脆弱使人心疼。

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她歪在榻头眼皮一沉一沉觉着困了,李缨同她说了两遭话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会脸颊被人轻轻拍了拍:“三娘醒醒。”

他很少叫她三娘,那是亲人之间的称呼,听起来总是有点别扭,她勉强挑开眼睛:“我好困,想睡…”

无精打采的神情不似作假,李缨沉默,隔了会道:“一会还要服药,这会睡了待会再起就要难受了。”

萧徽想想好似是这么个理,她向来信奉先苦后甜,与其待会还要再遭一遍罪索性强打起精神干熬着。可熬着熬着眼皮就不受控制,李缨似乎很担心她就此睡过去,略一思索坐在了她身侧:“三娘离家有段时日了思念双亲吗?”

她呼吸粗重,一下一下和只受伤小兽一样,迟钝地想了想后:“有点。”

“有点是多少?”他声音里含了笑。

她觉着他的烦:“多与少又没有意义了,”萧徽凄凉无比,“我又不能回家了,永远不能回了。”

她不能真正回家了,即便重新身处皇宫之中可她再也不是业宫里的公主,她的亲人不再是亲人,曾经的亲信与好友成了不复相识的陌路人。没有可以倾诉与相信的对象,她的前路杳杳而渺茫…

一个人在病中时总是脆弱,她的不安与彷徨是真实的,李缨从来不善于安慰一个人,尤其是这个人现在是自己的妻子。留下来本是想探一探她今夜追逐那人的身份,可到头来面对小声啜泣的她,他同样无措甚至微微紧张。良久的沉默相对,他道:“从此后业宫是你的家,我…还有父皇与母后也是你的亲人。如果你真得思念泰山二老,等父皇病愈我便请人将他们接过来,或者再等一段时间我陪你回家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