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缨斟酌着自己的话,应是没有不妥之处的,毕竟太子妃比后宫娘子们自有许多,省亲尚在法礼中,他是她的郎君陪着一同也是应该。至于接湘夫人他们入宫,更是便宜之事。他想起太医的话,滞郁凝结,无论她千回百转的心思里包藏了多少不为他知的盘算,但有一样应该是真实的…

她很孤独吧,孤注一掷地嫁入宫中,所有的依仗都是她自己,一步步走来。

萧徽挂着泪摇摇头:“不了,既然嫁给殿下,还是少与母族联系为好。”

在她心中他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他说:“无妨,人伦常情而已,只要不在礼法之外母后会允许的。”他顿了顿,不太自然道,“至于我,我是你的郎君陪着一同也是应该。”

这句话说出时他有点心慌,像铸造已久的坚硬城墙突然被自己决了个小小的口,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他深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萧徽没有反应,那种心慌转成了种莫名情绪,一丝懊悔一丝烦躁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突然,肩膀一沉,压下个沉甸甸的脑袋,没有回应的那人紧紧挨着他,含糊不清地哀鸣:“我真的,熬不住了。要睡,要睡…”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刹,所有情绪放空,他知道,这一仗是他败了,一败涂地。

第38章 【叁捌】

萧徽困到恍惚,却仍然保留最后一份意识。她是张坚韧的弓,撑到极致仍逼着自己留有余地。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天外,究竟是谁杀了自己又究竟是谁让自己活过来了。这两个不解之谜纠缠到现在,毫无疑问韦后和她的儿子是最大的怀疑对象,可越接近李缨她越是困惑。无论是太子还是侄儿,哪一种身份都与她想象中得大相径庭。

他寡言冷漠,而此时却悉心体贴;他喜怒无常,但至今未曾真切地伤害过她。

太子李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她突然觉得此前对他所设想的种种谋算与套路太肤浅敷衍。美人计,他不像吃这一套的人。若是适用,之前巧设手段想安□□他东宫的那些绝色伶人就不会无功而返。萧徽失落地烦躁着,她推倒过不少政敌,但在情感上对付一个男人的经验实在乏善可陈。萧徽此人于李缨的价值,除了背后的萧氏便是她本人。相貌么自不必说,至于才华,想想李缨与永清间水火不容之势,她郁卒地想他应该不会喜欢强势能干的女子。

总之,一筹莫展,想得她头痛。

额头罩上阴影,两根手指轻轻推碾开她叠起的眉心。抚平,又皱起,他耐着性子地按摩她揪起的川字,兀自低语:“在东宫里养尊处优地做着太子妃,哪里来的滞郁之气?”

所以说男人就是幼稚,她怅然不已地伤感,他哪里懂她如履薄冰、悬丝走线的心情。再者了,做他的太子妃过得很好吗,能与她曾经食封千户,私宅百亩的雍华奢贵相比吗?她以公主之身嫁与他人,驸马满门不无服帖恭敬;而如今嫁入他李氏简直是天壤之别,与他斗智斗勇也罢,还得顺从服侍帝后二人。

她愈想愈忿忿,两撇柳叶眉拧成个八字,李缨不由直接按住她眉心自言自语道:“睡着也不踏实,果然是个折腾的命。”

他一个毛头小子竟敢说她折腾!晕乎着的萧徽勃然大怒,强睁起眼来想与他辩驳她现在明明是个乖巧可人、懂事听话的太子妃。勉强挑起沉甸甸的眼睑霎时却愣住,李缨离她很近,温热的呼吸拂入她的眼眸鼻尖…

李缨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在此刻霍然睁开大大的眼睛,抿起的一点笑来不及淡去。突然猝不及防的,唇角覆上一点温热,小小摩挲了下后又于电光火石间撤下。巨大的惊愕将他定在那,静止的和副画一样,罪魁祸首却毫无自觉地舔舔唇惋惜叹道:“原来殿下是不抹口脂的…一点儿都不甜。”

这是什么逻辑,他前所未有,男人为何要抹口脂?简直荒唐到可笑,可他哪里还能笑出来,僵硬的手指甚至连动一下都困难不已,唇角残留的一点香甜漏进了心里,比腌渍的蜜饯还腻歪。

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萧徽其实内心也慌乱一片,大约是病晕了脑子不大清晰,前思后想下深刻反省了下自己的美人计委实太失败,失败在于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他是个谨慎的猎手,韬光养晦斗了多年都未曾给她抓到过把柄,一点血本没下想来是套不得李缨这匹沉得住气的独狼。萧徽的心噗咚噗咚跳个厉害,万幸高烧烧得脸颊通红遮住了她青涩不老道的反应。

“太子妃!”李缨的声音竟是异样的平静,她全身骨头抖了一抖,脸埋在他肩上不敢抬头,“我、我烧晕了脑袋,方才做什么不算数的!”

他倒吸一口冷气,被她偷袭也罢,得逞后竟还翻脸不认账,他克制着忿忿冷冷道:“我在太子妃眼中很好欺负是吗?”

萧徽傻了眼,这种事得意的不该是他们男人吗,怎么反倒她成了个负心薄幸人!她晕乎乎的,声音也软得和搅起的糖水一样甜腻粘牙:“明明是殿下总欺负我!把臣妾丢在东都不管不问,回来还吓唬臣妾!”

她的指责一点力度都没有,反倒像与情人间的撒娇使性,简直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才这么一点大,十五岁不到的年纪再大点风华绽开,他头痛地想到时候不知要如何应付才好。

“太子妃将来要做国母,举止应端稳大方才是。”他勉力笃定地训斥她。

她不服:“这儿只有我与殿下,在外人面前我是很端稳,很大方的。”

他冷眼看她:“巧舌如簧,太子妃这是不发烧了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立时凄凄惨惨戚戚地抽泣:“我发烧殿下还训我…”

破罐子破摔地与他胡搅蛮缠时金尚宫端药而来,在外时她一直忐忑担心两位殿下的相处,毕竟太子不是个会照顾人的,而太子妃平时虽然慧黠伶俐,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有的时候也会和其他姑娘一般爱娇耍性,万一…

“殿下醒了吗?该用药了。”她在帘外恭候,太子妃的抽噎声隐隐传来,顿觉不妙,迟疑着问,“殿下?”

太子的声音在帘后模糊而低沉,断断续续地充满了无奈:“莫哭了…好,你可怜…我可恨…”

须臾,李缨淡淡唤道:“进来。”

金尚宫适才谨慎地低头端着漆盘而入,太子衣冠齐整地坐于榻边,容色微有尴尬,点点床柜:“将药留下便退下吧。”

萧徽枕着手仍是唇白颊红的病态模样,朝外侧卧着声气弱弱的:“嬷嬷别走,我怕苦…”

“刚才还说不怕苦,现在就怕了?”李缨的语气隐含不悦。

金尚宫忙背着冷汗欠身道:“微臣备下了蜜果点心,待会殿下服药后嚼上一颗便能解苦了。”不等萧徽挽留,得了李缨首肯后忙不迭地便行礼退出帐帷后。

“嬷嬷竟也不仗义了。”萧徽和个弃儿样悲叹。

李缨五味成杂,他是洪水猛兽?与他在一处是会剥了她的皮还是生吞入腹,看在她病得昏头涨脑下懒得与之计较,面色不豫地端来药搅了搅,手指贴着瓷边试了试温度:“不烫,喝吧。”

搁平时萧徽是愈挫愈勇,可这时候精神太不济,方才潦草的一吻已是追悔莫及,为免自己做出更诡异出格的事来她果断而英勇地夺过李缨手中的碗,豪气万丈地一饮而下。滚热的药汁从喉咙滑入胃部,稍稍驱散了满身寒气,她卷着被褥重新躺倒睡意缱绻:“药也喝了,臣妾委实困乏便先睡了。”

被晾在一旁的李缨沉默了片刻,将碗置于柜台上,萧徽聆听着他的动静,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外侧一沉。她心里一紧张,可发现李缨并未靠近过来,过了会她踯躅了下揉着眼回过头去,将被子抻开一角:“殿下?”

仰面枕在双手的他看了一眼,又淡淡转过头去,支手压实了那方被角:“我不冷,太子妃睡吧。”

真是个怪人,她嘀咕着索性不再管他,忽而又听他唤了声:“太子妃。”

愣愣地抬头,嘴里蓦地被塞进个东西,鼓鼓得撑起半边腮,她惊呆了地看他,却发现他嗤笑了声便阖目睡去。

“…”她恨恨嚼了两下蜜饯,卷起被子盖住了头,这小子大概是大业有史以来最莫名其妙的太子了!

蒙头睡了大半夜,发了一身汗后醒来后身体骤然轻松了不少,潺潺清泉声与满山鸟叫参差相和,萧徽唇间溢出惬意的叹息声,慵懒地翻过身来准备再赖会。

“待会母后要来,太子妃还不起?”

晴天一道霹雳,她震得魂魄飞荡,须臾神归本体才记起此处是上元阁而非洛阳东宫,昨夜她病了一场闹了一场李缨也歇在了这儿。抵了抵太阳穴,她迟钝着撑起上身,乌墨染成的长发撒在苍白的脸颊旁,羸弱得楚楚动人:“昨夜还惊动了母后吗?”

李缨已自行穿戴得差不多了,与昨日郑重的冠服不同今日他穿得闲逸而简单,眉眼处的锋锐也削薄了不少,长指挑开黏在她眼梢的发丝,他稍稍弯着腰与她道:“惊起一阁人还连夜传唤太医,母后如何能不知晓?”

她抓着被角,低低道:“父皇仍在病中我还要她分心,是我失德…”攮攮尚未通畅的鼻子,她默默从榻上爬起,“若来得及请殿下派人停母后停步,我去与她请安。”

即便吃了药才退病的身子哪能好得那么快,李缨见她摇摇晃晃脸色仍是萎靡,沉吟后道:“罢了,你确然身子不济,勉强起来去了也是让母后心疼,你且躺好她过来瞧瞧也就走了。”

他好心体谅,萧徽却并不领情仍旧起身唤绿水她们进来伺候穿戴,她双唇浮白眼眸却是固执而坚定:“父皇病重殿下正处于大业上下瞩目中,臣妾不能因己身之故使殿下落百官口实,使言官有谏可上。”

第39章 【叁玖】

她清醒的时候与昨夜判若两人,李缨眯眼看她,见执意如此便不再多劝,淡声道:“太子妃孝心可嘉。”

萧徽心底腹诽,撑起身子骨为他的太子名声扮演一个通情达理的太子妃,他反倒阴阳怪气地挂下脸来。

真是不知好歹!

李缨消息传得及时,韦皇后尚未摆驾上元阁,见他两人一前一后而来不禁埋怨起李缨:“你这孩子说你聪明却恁的不通情理世故!”她转头看向萧徽,眼中满是怜惜,“昨儿见了还好好的一个人儿今天就憔悴成了这样?!”

来前萧徽特意抹上胭脂遮去病色,李缨还因此讥诮地哼笑一声嘲弄她的粉饰太平。她施施然地并不生气还有点儿同情他,男人粗犷,不懂花钿水粉对女人来说是比刀棍枪戟更趁手的兵器。远山黛、寿阳钿,杏子香粉石榴脂,它们是最好的迷障,藏住绣眉锦口下的软弱与心计。

尽管萧徽用心妆点了自己,但高烧一夜难掩消瘦之态,皇后忍不住连连叹息:“我瞧着开年来内廷里就不太平,一个两个接连着病倒,我看改日该去请司天监来宫里撒豆除晦,免得什么冲撞了贵人们。”

萧徽安之若素地笑了笑,心里头不屑,韦皇后话中的针对性太明显了。宫中新丧除了她永清还能有谁,莫非韦后知晓她是含冤而死才心虚不安,想请玉清子那神棍除去她作祟的“怨魂”。

“神鬼之说太玄虚,母后当不得真。”李缨风平浪静地将话题岔开,“儿臣已召太医为太子妃诊治过,身无大碍,请母后放心。”

韦皇后拧眉悠悠一笑:“有没有大碍太子妃未开口,太子倒是知道了?”

李缨一噎,皇后道:“你们小夫妻间的事我本不该多嘴,但太子妃是个软性子,太子可莫要因此便欺负她。”看着他们,她想起自己与皇帝这么多年风雨相伴,不禁感慨地揉着膝头,“夫妻相处贵在互相忍让,有张有驰,但张弛有度。再热的人心被伤久了都会冷,太子当惜福。”

萧徽听在耳中,这番话看似调和她与李缨,内里隐约指向皇帝与慕容之间的事。说曹操,曹操就到,女史俯就在外通报:“娘娘,慕容大人领陇西来的先生到了。

皇后笑容不改,甚至洋溢出些许喜悦,连忙起身:“速速有请!”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与他二人道,“可算是来了,听闻那位先生医术驰名四海之内不亚于宫内御医,你们父皇的病总算有个盼头了!”

萧徽与李缨应了个是。入殿的慕容依旧是男官打扮,英姿洒脱,依次向宫里的三位贵人各行一礼,在朝向萧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顿了顿。萧徽微笑着稍稍颔首示意,李缨将她的神情纳于眼底,饮了一口清茶。

慕容向上拱手道:“禀娘娘,此位便是圣手梅贤术梅老先生。”

她身后老者须发皆白,年事颇高却精神矍铄,见了皇后与太子他们亦未惊慌失措,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皇后忙下了宝座:“先生大才本宫敬闻已久,今次便要有劳先生了。”寒暄中她不忘回首与李缨二人道,“你们的孝心我替你们父皇收下了,太子要务在身便与太子妃先行退下吧。等陛下有了起色,你们再来请安不迟。”

泱泱一殿人,李缨他们留下确实没有什么用处,观望片刻萧徽便也随李缨退出冷香殿。山中风和日暖,鸟语如浪涌动在林荫树影里,李缨拾步走出段距离,回首看向慢吞吞的萧徽皱起眉来,半晌道:“过来。”

萧徽沉浸于慕容方才那意味深长的一笑中,乍然听到他呼唤不明所以过去,蓦地手一紧,霎时被强制性地一路扯着向前。他步履不紧不慢,可苦了莲步婀娜的她,几乎是提裙小跑跟在后面,襦裙两侧的禁步撞出一浪浪清脆玉音。好在沿路没什么宫人,她跟得气喘吁吁,忍无可忍甩手央求道:“殿下,你扯疼我了!”

没防备李缨突然又停下,她堪堪刹住步子,一抬头便见着李缨审视而来的冷峻目光,他道:“你与慕容见过面?”

她愣了愣,没有否认:“昨夜遇见殿下前慕容大人来上元阁与我一道用了晚膳。”她不解地问道,“臣妾在东都便与慕容大人相识,未觉此举有不妥之处。”

宫中的一举一动她从没想过会瞒着李缨,这点耳目爪牙都没有真是枉费他的太子头衔,可是直觉李缨的发难并仅仅是因为她和即将成为他另外一个庶母的女人吃了顿饭而已。他察觉到了什么,萧徽骇然猜想,难道这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父妻子继在李氏皇族中不是头一件,李氏祖上有鲜卑人的血统,鲜卑习俗中一直有转房婚的传统。直到大业立国后几任皇帝受孔孟之道熏染才逐渐废弃这项有违人伦的恶俗,可万一李缨做了皇帝,天下唯他独尊真欲一意孤行纳慕容为妃有谁能阻止?

她越想越是心惊,甚至开始怀疑慕容接近皇帝究竟是不是上皇的意思,还是说来自眼前这位不可貌相的太子指使。

李缨仍是箍着她纤细的手腕:“你与她交好我知道,但…”阳光从苍苍林海里跳跃到他肩上却未能驱散他面上寒霜,他沉寂了片刻,似是运筹措辞,半晌道,“在这宫里,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交好可以,交心不能。”

她下意识反问:“那殿下呢,也是不可信任之人吗?”

对于萧徽,他的警告可以说十分有价值,而对于永清却是毫无意义。不轻信不天真,是她出生后就学会的生存法则,即便是她的母皇她都不敢轻谈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宫里的每个人都有几重身份,就像李缨先是太子才是她的夫君,而慕容就更复杂了。她是上皇的人,可马上要成为皇帝的妃子,还可能和李缨有染,至于她本人究竟意欲何为目下萧徽完全看不出。李缨阻止她接近慕容,是为了保护她还是怕她发觉什么。

萧徽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许多,李缨没有立即回答她,她笑着看向他:“殿下无法回答臣妾,因为殿下也并不信任臣妾。”她轻轻摇头,向后退了一步,“臣妾知道自己的身份很特殊,殿下怀疑是应该的,但臣妾既嫁与殿下就想着与殿下永结百年之好,绝无伤害殿下之心。”

这是假话他清楚地知道,在她眼中他和皇后,和慕容,和宫里每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是一座坚固的堡垒,有着坚不可摧的城墙与同样坚硬的心。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沮丧,甚至有种将所有和盘托出的冲动。他生生忍住了,冲动的后果对此刻的她是毫无意义乃至危险的,漠然地看着眼前才十三岁的少女,指尖缓缓松开那片乳脂般细腻的肌肤:“太子妃诚心相待,我自不会辜负你。这座宫里你可怀疑每一个人,但谨记我始终是你唯一可信之人。”

他字字斩钉截铁,她为他郑重的语气所感染情不自禁地点头:“臣妾知道了。”

“以后,你我间不必尊称。”

这是李缨离去前留下的话,萧徽呆呆地站在那,阳光斑驳地铺在她身上,和李缨话语一样将她灼烧出小小的焦虑。他什么意思,不必尊称,是要她直接唤他的名字吗?李缨,多奇怪啊,从前世到今生她都是唤他太子,有的时候看着那张故作老成的脸心生不爽会故意唤他侄儿。每次一声侄儿后,他的脸不出意外地黑下三丈,有趣极了。

她怅然地踢了踢鞋尖,随手折下一朵初初绽放的骨朵,在手中旋了一圈臭美地在髻发上比划了下,有生之年不能再看见李缨那张臭脸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遗憾。

不过他警告的话是对的,慕容是不值得信任的人,上皇给了这个女人太大的权力导致她想要的越来越多。曾经她尚有余力钳制她,而如今慕容无多顾忌怕是早晚要酿出祸事来。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多虑,毕竟有韦皇后在那,不妨先坐山观虎斗再图后效。

“殿下近来是否与太子妃走动过密?”清元殿中,一圆襟褐袍老者手持言本立于李缨案前,他容貌垂老双眸却是精光隐现,“殿下蓄力多年,是李氏复兴的所有希望,切不可在此时为萧氏女所惑,耽于女色,止步不前!”

他追随李缨多年,若换殿中他人断不敢当着太子的面口出此言,正是因此即便李缨面生寒意他仍是疾呼:“殿下三思!今上是仁君而非明君,心慈手软是大忌!萧氏一门对殿下示好不过是因永清公主薨逝而求自保的缓兵之计,殿下可亲近而绝不可轻信,若稍有异心,”他果决而坚定道,“请殿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第40章 【肆拾】

一殿寒霜,左融竭尽恳切的劝谏并未改变李缨分毫,他不为所动地端坐案后:“永清薨逝对萧氏在朝中势力虽有折损,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抬起沉沉双眸,从诸臣面上扫过,目风所及处无人不一一低下头去不敢对视,“你们以为萧氏仅靠的是一个永清,又或者是一个上皇?”

众人屏气噤声,盘踞幽州的百年大族早在大业朝中扎下千丝万缕的脉络,谁都不敢拍着胸脯铿锵有力地保证与之绝无一丝半星的干系。斩草除根,听上去气势果决,一方大族的彻底殒灭给朝堂乃至整个大业的影响全然不可估量。

左融岂不知这个道理,他揣着明白撞糊涂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向李缨上谏无非是害怕萧氏中再出一个上皇、永清那样的女人,蛊惑君王、颠覆李业。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有人却赶在他前截住了话:“殿下,西域有消息传来,鄯善国王欲拟国书呈于今上。”

立于右前的青年公子二十上下,平眉悬鼻,双手捧持一封牒书。他名为修芹,与满堂华客的永清不同,李缨麾下幕僚多是布衣出身。大业五姓当道,其他门户出身的子弟难有出头之日,李缨慧眼识珠提拔他们,这些人自是死心塌地追随在后。

李缨淡声道:“说。”

修芹迟疑,仍是上前一步并未展开牒书而是朗声道:“鄯善王族有意与殿下您结秦晋之好,。”

殿中顿生窃窃私语,左融凝眉顷刻随即喜形于色拊掌道:“此乃喜事啊殿下!李缨主理的通商之事正停滞不前,如是迎娶鄯善公主僵局便可迎刃而解!”

李缨冷色愈厉,修芹眼见不对忙轻咳一声打断左融,道:“殿下,依微臣所见,鄯善此举颇为蹊跷。”

“继续说。”

修芹垂眸思量,而后道:“鄯善与我大业交好不假,但王族极重血统纯正,多是嫁娶本国贵族。况且,”他停顿了片刻,“四海皆知,殿下才大婚迎娶太子妃不久,突然在这时机提出联姻,不难不让人猜想背后用心。”

左融未开口,然他身后人持异议:“鄯善小国仰慕我大业与殿下风华,嫁来公主巩固两国邦交,这有何用心可谈?”

修芹无奈:“陛下春秋正盛,若真是联姻也理当送公主入内廷,为何独独点名要嫁与殿下?”

那人语塞,李缨静静地听罢他们争执,道:“国书尚未至,联姻一事没有实据不要再提。”他将面前奏折翻起,近来皇帝病重朝中政事一股脑全堆在他的案头,少不得费上几个通宵,“如无要事便退下吧,修芹留下。”

左融仍有话想说,但看李缨漠然神色喉头动动唉地一声与众人退下,修芹独立于案下,李缨批阅奏折问道:“左融今日所说你有何看法?”

修芹字斟句酌:“左大人言辞虽过激,但是为殿下忧心所致,请殿下宽宥。至于太子妃…”他微微一笑,“太子妃是殿下枕边人,如何处置殿下心如明镜。”

“你是个聪明人,”李缨淡淡夸赞一句,“我从西域归来发现鄯善、龟兹一带有突厥、室韦人的行踪。”

修芹微惊,一想即通:“殿下的意思是鄯善突然嫁出公主有可能是受他们撺掇?”他紧紧抓起眉心,“以微臣拙见,恐怕此番是冲殿下而来,来者不善。容臣斗胆问一句,倘若陛下同意联姻,这鄯善公主殿下是娶还是不娶?”

李缨不语,修芹已知答案,暗自叹息萧家女子大概是上天降下对李氏的克星。之所以不像左融尖锐的抵触,修芹自有考量,他沉吟后道:“与鄯善联姻意义非同寻常,微臣请殿下三思而行。”太子一脉经营至今,眼看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若为推拒一个异国公主惹得龙颜大怒实为不智之举。

他所想的,李缨心知肚明,只字不再提此事:“室韦、突厥与我国僵持已久,近日连番异动恐是暗藏祸心。潜伏北方的探子已有数月杳无音信,明日你与詹石启程去往幽云一探虚实,”有条不紊地部署完毕,他顿了顿,“本宫听闻你祖上曾任宫中司珍,本宫,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修芹惊异地微微抬额,不明白李缨为何突然提起此话来。

“殿下鲜少向我提起永清姑姑。”萧徽捞起一握黄米,慢慢搓揉在掌心里,“三司悬案已久迄今未有结论,更莫说我这边也是毫无头绪。”

绿水与她呈上另一盒谷粮,低声道:“大人并未催促娘子您,仅是传话提醒娘子您把握时机,不久后鄯善国可能会与我大业联姻,对象十之八/九是太子,到时候鄯善公主嫁入东宫,人多眼杂娘子您行事更为不宜。”

“竟有此事?”萧徽略吃一惊,韦皇后还没动静鄯善倒是先不安分起来,她喃喃道,“从前没觉得他是个香饽饽,现在不过…”接下来的话不好说出口,现在永清她死了,皇储不再成为悬念使得周边各国蠢蠢欲动。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联姻者是最想不到的鄯善。鄯善王族里出了大变故吗,还是说有人在幕后兴风作浪。

此事非同小可,不论是从她自身利益还是大业朝内目前局势,再搅入一个鄯善只会令风雨更为晦暗。李缨从西域归来仓促,未提起通商一事,看来还是得找机会套一套他的话才行。金尚宫的声音响在阁外,她将黄米撒下问道:“东都司天监可有来信?”

绿水回了个尚无,萧徽叹了口气,玉清子其人神忽缥缈,但愿行事不要不着边际才是。

她两窃窃私语方毕,金尚宫应着脚步声撩帘入内瞧着五色谷物问道:“殿下可将这些都认全了?陛下疾患缠身,此番芒种娘娘有意遣您代她告拜后土,天下百姓都看在眼中,殿下可万万不得出错。”

萧徽撇撇嘴,嘟囔道:“我又不是个傻子,连五谷都辨认不得!芒种尚早,再是繁复能有大婚典仪让人晕头转向吗。”

金尚宫仅是这么一说,太子妃爱娇归爱娇但却慧黠过人,宫中的礼仪规制一点即通,好似天生的宫中人,处处不使人操心。她笑着命人收起谷梁:“殿下知道就好,”看看她面色,问道,“今日可好些了,昨夜您将微臣吓得不轻,太子有令待会张太医还要来请脉看诊,免得留下后症来。”

“张太医?”萧徽反问,“张萱?”

金尚宫扶她靠与引枕:“殿下知道他?也难怪,张太医是个奇才,可惜是妇医圣手否则此次陛下病重若能立下奇功,不要多久便能升任院判了。”

她才说完,宫人通传太医到了,金尚宫忙将人迎进,萧徽怏怏倚着胡榻伸出手腕:“昨夜有劳太医您了。”

张萱道了个职责所在便专心把脉,片刻后道:“殿下热度已退应是无大恙了,只是短时间内连病两场亏损了底气,今日起要好生调养才是,切勿再受寒气。”

金尚宫倒是比萧徽还紧张,跟着问了许多注意事宜,无非是不得贪凉嗜凉注意保暖之类。在宫中就有这点好,齐聚了天下最稀罕珍贵的药材与滋补养品,金尚宫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调养萧徽的身子,张萱那厢却道不必:“太子妃年纪尚轻,循序渐进地温补已足够,进补过头反倒有弊无利。”

说着挥笔写下养生的药方与食方,金尚宫拾起琢磨着马上便去张罗了,张萱收拾药匣正要告退,萧徽慢条斯理坐起身来轻声问:“张太医面熟,敢问与惠州张明熙张大人可有亲缘?”

张萱身子微滞:“殿下眼利,微臣与他乃族内兄弟,他父亲是我堂叔伯。”

“怪不得,我幼年时曾在族中与张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今日见太医您顿觉亲切。”她语气轻快而活泼,想了想咦了声,“我一表兄名为张懿,唤那位张大人伯伯,按理他也应喊你一声伯父才是。”

张萱惶急,跪地道不敢,萧徽连忙虚虚托他一把:“您快请起,两句玩笑话而已。若令你忙慌便是的不是,你我勉强还算一门远亲,以后还要多仰仗您呢。”

“殿下厚爱,微臣惶恐。此乃微臣本分,殿下若有吩咐随时传臣来即是。”

萧徽慢慢笑了起来:“那好。”

张萱走后,惊岚端着水果进来:“太医如何说,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一场风寒罢了,倒是兴师动众地惊动了阖宫上下。”劳心了一上午,萧徽倦怠地歪在榻上一壁吃着惊岚送在嘴边的果肉,一壁算了算日子,问道,“太子殿下生辰快到了吧?”

惊岚吐了吐舌头:“这个奴婢可就不知了,您得问金嬷嬷才是。”

“除了金吾卫里的年轻郎子你还知道什么呀,我看改日早早将你打发嫁出去得了,”萧徽拖长了音,“去将嬷嬷请…”

“太子妃若想知道,为何不亲自问我呢?”

第41章 【肆壹】

他人来了,一声通报也没有,吓得惊岚一哆嗦险些撒了一地果子,萧徽怔怔见李缨闲情逸态地在她身侧坐下,斗宽的袖摆云一样拂过她的脸:“张萱来瞧过了?”

惊岚识趣地退避下去,萧徽翘着双脚晃了晃,眼光一荡一荡地飘在他侧颜上。

“为什么偷看我?”他放出一记冷箭。

她一惊,掩耳盗铃地拉起袖子蒙住脸,细声嘟囔:“我哪有。”

他淡淡一声哼,看了一眼充作鸵鸟避事的萧徽,咳了声道:“劳烦太子妃且松松手。”

她睁着湿濡的大眼睛眨了眨,突然意识到自己攥在手心的是谁衣裳后登时窘迫得不行,扔烫手山芋一样地丢开它。她嫌弃得太明显,李缨眼神霎时尖锐了起来,她瑟缩下又怯怯地勾住一角腼腆道:“殿下不要怪罪我,我不得慌,一慌就容易不经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