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这份面不改色将谎话说得比流水还顺畅的演技,她没有脑子那天下间就没有几个有脑子的了,他冷冷看她,抬手在光滑的额头重重崩了下:“太子妃确实没什么记性,连自己郎君的生辰都未放在心上。”

她气结,宫里宫外那般多人,叔侄姑胥能叫上名号的不下百余人她哪能一一记得过来。往年每当临近这些日子,公主府总执事李常青会适时提醒她,倘若不常走动的礼物也会一并相应备下遣个人送去。而李缨,虽说她记不大清究竟他是何年何月生,但年年都是由她按着他喜好精心挑选的物件,哪一件不是四海八方里的无价之宝。可气的是这小子次次给她摆谱,东西收下了翌日早朝见了别说个谢字,连个笑都讨不到!

冷冰冰的,和上辈子她欠了他似的!

萧徽气啊,更着恼的是一丝一毫都不能表现出来,委屈地小声为自己开脱:“我甫才入宫,与殿下见面屈指可数,记不住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以后相处久了自然会熟记于心。”他大度地摆手,“今次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张萱把了脉可说什么了?”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乖巧地如实道:“让殿下费神惦记了,张太医说烧已退便不碍事了,只不过日后得好生调养,免得再受寒。”

“再受寒会如何?”他忽然问。

她眨巴下眼,抿着嘴角:“说是可能会留下遗症,但郎中么总是喜欢危言耸听不可当真。”

李缨不言只冷冷乜她,萧徽声音越来越低,她索性彻底耍起赖来:“我就是不爱吃药嘛,又苦又涩。”她哀声连天,像受了莫大委屈:“殿下不知道,早前在幽州我大病一场吃了很多苦也被灌了许多药,如今闻到那味就作呕。”

她哭诉得像模像样,本来绷着脸的李缨居然禁不住笑了起来,她被笑得发呆,嘟起的腮被捏了捏:“我知道,但该吃的药还是得吃,大不了让尚宫们给你多备些甜食。”他语气很平淡,但挽在嘴角的笑容却分外真实而有温度,“只要不出格,太子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如星如石的瞳孔里映着她陌生又熟悉的脸孔,萧徽莫名忐忑起来。这句话听入耳中如此别有深意,仅仅是一句玩笑,还是说他知道了什么。她勉强镇定下来,从一开始李缨便怀疑她的动机与目的,这一次应该也只是同样的提醒与警告而已。

吸吸鼻翼,她点头轻轻嗯了声。他五味陈杂,只要她安分守己地坐在太子妃的位子上,许多事他都可以选择包容与宽宏。萧家的女儿也好,上皇的侄孙也罢,只要她不主动涉入,他足以为她遮去东宫外的是非风雨。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在东都慢慢生活成长,而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徐徐绽放。

肩侧悄悄依偎上个暖烘烘的脑袋,小心翼翼不敢靠得太近,他的身体不出意外地僵了僵,并不太适应这种亲昵。而她显然也是,俄而见他没有推开的意思方低声喏喏:“没记住殿下生辰是臣妾失职,若是殿下允许在回东都前容臣妾陪殿下一同过生辰好吗?”

她问得殷殷切切,即便不去看也能想象到此刻的神情,他一眼看穿却无法揭穿,大约真是魔障了吧,从主动求亲的那日起。李缨心里一声苦笑,每次面对她总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深深无力,他拿捏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唯独不知将她该往何处安放。

“你的生辰与我是同一日,四月二十六,”李缨颇为兴味地笑了笑,“我很期待那一日太子妃会送出件什么样的寿礼。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男人!

萧徽游魂般在露台来回走动,两人一天生日为何独独要她送礼?!今非昔比,她已不再是坐拥千户百亩的永清公主,同内廷的娘子们一样领着每月那一点可怜的薪俸。她深深察觉到自己的失策,既已嫁给李缨,那么就是东宫的主母,她竟连东宫最起码的内务都未执掌在手。日后等鄯善公主嫁入东宫,以公主之尊位分必定不低,万一再是个倾城绝色的美人得了李缨的宠,她一个“政敌”之后该如何立足。

没有足够的权势在手,没有衿贵的身份依靠,即便是东宫妃也会沦落到伶仃地步。萧徽不住地走了约一刻,发热的神经终于被凉风吹得冷静下来,她出声唤道:“准备笔墨,”停顿须臾,她改口道,“还是针线吧。”

再精心的掩饰,笔迹始终容易暴露出蛛丝马迹。做公主时她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穿过的针引过的线屈指可数,料想再精明锐利的眼力也挑不出差错。

萧徽精打细算,李缨的寿辰是个合适的契机,真被扔在东都两年等她姗姗回去长安,恐怕鄯善公主的孩儿都能唤她娘了。留在长安是第一步,逐步接触与掌握东宫全局才是重中之重。

陇西请来的神医不负虚名,入宫数日今上缠绵多日的病情竟是渐有起色,愁云笼罩多日的行宫自然拨开云雾见青天。既然皇帝龙体好转,太子监国一事自然暂行搁浅,忙着穿针走线的萧徽且宽松了少许心思。

近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总令她生出种莫名不安,西域通商受阻、鄯善联姻、太子监国,这一切看上去毫无联系,但实则都与一人有关,那就是李缨。今日不同往昔,若为永清时她巴不得李缨命途多舛、多灾多难。现在虽然她不愿承认,但两人前路系于一处,她脚跟未稳当然不希望李缨的太子之位有所差池。

皇帝渐复康健,韦皇后自然欣喜万分,源源不断的封赏赐予那位神医自不必细说,一日晌午传了懿旨,宫中命妇次日齐往骊山中的三清观为今上进香祈福。道是懿旨,于常年不得出宫的娘子们实为恩泽。

消息传来时萧徽手中飞舞的针线顿了顿:“三清观?”

金尚宫喜盈盈道:“殿下可能不知,那处道场乃国师入司天监前的清修之地,是处百年宫观,香火灵验非常。”她遗憾不已,“国师自入司天监后就未再归来,此番也不得见他老人家的道骨仙风。”

“哦…”萧徽心不在焉地戳着针,忽然哎呀一声叫,金尚宫顿时失色,“殿下可是又伤了手指?!”

她赧颜地藏起手,不在意地推脱:“无妨,仅是个针眼而已。”

金尚宫嗔责:“您是金尊玉贵之体,容不得分毫闪失。”

“哪来那么娇贵,”萧徽摁住冒出的血珠,颓丧地叹了口气,“我常自负聪明,寻常技艺只要用心难不住自己。可是这女红…”她苦恼不已地看着洒了斑驳血渍的绣纹,“我当真是个傻子吧,是吧嬷嬷。”

金尚宫忍俊不禁,小心地拾起她的指头,撇去血痂沾了一点白药抹上:“这女红是个功夫活,光用心是不足够的,得费时间去练。短短时间内殿下能有此成果已属不易,太子殿下知道您一片用心自然会颇受撼动。今日不早了,明日清晨殿下还要陪伴娘娘去宫观上香,还是尽早安歇吧。”

萧徽悻悻搁下针线,金尚宫服侍她歇下后由绿水在外殿上夜,帐外绿水朝她福福身子却踟蹰未离去,萧徽看了一眼阁门,压低声音:“可是族中有信传来?”

绿水无声上前,矮身榻边于怀中取出支细长木簪,双手呈于萧徽:“殿下,是大公子给您的。”

萧徽接过木簪,抚过油亮光滑的簪身,指尖触到一处时蓦地停住,沿着边缘转了一圈稍一用力,咯吱一声,一截洁白绢头显现在她眼帘之中。

第42章 【肆贰】

幅面有限,萧幽所书尽可能得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将李缨在西域时所遇之事一一道尽。与萧徽所料不差,诸国通商突起波澜果真是鄯善先起变故,而区区一个鄯善绝无那么大的胆识。萧幽信中提到了突厥人,倘若真是北方等国卷入其中,鄯善种种异行便有因可寻。

国与国之间,连纵捭阖乃常事。他们窥测到了大业这任帝王的和善与仁慈,就如同狼群嗅见了血腥,阴谋与风波随之平地而起。萧徽料想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视线凝聚在绢面上的太子二字。重生后换个角度看,李缨在太子之位上的表现足以说是可圈可点,卓越的治军之方,过人的洞察眼力,麾下幕僚各有所长可见识人善任之才。

皇帝不足为惧,然而大业的江山社稷早晚要交到太子手中,故而与萧幽揣测得一般无二,即将迎风而起的狂澜必是冲李缨而来。

绿水等候良久未见萧徽有所动作:“殿下?可有回信传于大公子?”

萧徽缓缓点燃了绢面,扔于榻下看着火光瞬间卷起又覆灭,思定道:“行宫之中各路耳目众多,近日不要与那边联络了。”她看了一眼绿水,“金尚宫的底细可探清了?”

绿水矮于榻下语速轻而快:“据奴婢所查,金尚宫虽是从皇后宫中调派去东宫,但多年前她刚入宫时曾在瀚文殿中任职。”

萧徽转瞬明白:“原来如此。”

瀚文殿是明宫中藏书纳典之处,上皇喜书,为妃嫔时常流连此处博览群书采百家之长。金尚宫因此而结识上皇,那就可以解释得通她对萧徽的诸多照拂不似假意周旋。

她掩口挡下呵欠,倦意浓浓地枕手睡下:“即便是上皇的人,你们也莫掉以轻心,人心善变多多留意。”

“喏。”

三清观原在行宫之外,先帝在位时常在此处休养小住,宫中女眷出行苛刻,遂下旨将道场圈到行宫之内供内廷的娘子们进香清修。道家讲究感应天人合一,三清观修建在骊山左侧遥遥子虚峰上。

春水初生,春林正茂的节气,一场雨露浇灌,山中蒿草蹭蹭长了有人头高,摇摇曳曳晃成一片汪洋的海。前一日,宫中内司遣人清理了沿途倾斜倒插的草丛灌木,留下一条天梯似的杳杳山路。因是皇家禁地,山路两旁没有设下遮天蔽日的路障,银甲红衣的禁军五步一人,十步一列地严防可能发生的意外。

皇后的凤翎华盖慢腾腾地沿梯攀爬,萧徽绣以蟠龙的轿辇紧随其后,再后就是各位娘子的小轿。没有其他上香祈福的信众,凸显山中格外清静,悠悠盘过三道山关,皇后下了凤辇,与诸人道是为表虔心当步行而上。

她一开金口,其他娘子哪敢不从,萧徽款款近前轻声细语:“儿臣侍奉母后。”

韦皇后笑了起来,由着她搀扶着臂膀:“我早前唤了太子一同来,想让观主看看你们何时能给我与陛下添个龙孙。哪想那孩子竟说什么‘女儿家的事不便掺和’就给我回拒,当真气人!”

萧徽羞红了脸,禁不住腹诽,韦后嘴上挤兑李缨却是暗示她早点诞下皇孙。这可有点意思了,李氏一脉虽然子息单薄但不说皇帝且说李缨,二十未满,他日后宫少不得如花美眷盈盈一室,此时不建功立业急着生孩子做什么。

婆媳两人絮絮说着话,三清观即在眼前。皇家兴建修缮的观宇自是气势雄伟,光是山门便依山拔起巍巍三座,四隅八角按八卦阵势建有攒尖亭,以八十一盈碑廊环绕相连。

皇族中信道者多信佛者少,萧徽随着韦皇后依次跨过三道山门,每一道山门中皆设有一尊道家神像。这与其他道场没什么两样,三清黄帝无不俱全,韦皇后率领众娘子一一拈香拜过。

萧徽从小修行,然即便历经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奇异之事于神佛之类仍是半信半疑,冉冉清香里她无声祝祷。但愿有朝一日她能拨云见日、水落石出,还自己与萧徽一个清白公道。

观主是一年有四十的中年道士,玉清子入朝后他便接手了此处,萧徽与他有过两次照面,与天人般的玉清子相比此人倒接应地气,通晓世故些。宫里出来的娘子们身娇肉贵走了些山路大多已累得脚软,他引众人大致绕着碑廊浏览一番便让道童引众人往膳房而去。

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粗茶淡饭倒也不觉难以入口,更何况在道观中待了数年的萧徽,金尚宫反倒频频蹙眉:“殿下才病愈,爬了山又吃得这样素淡晚间回去得补上一补元气才是。”

萧徽安慰她:“偶尔一顿而已不碍事的,病中吃药本来就该吃得寡淡些免得冲撞了药性。”

金尚宫想起:“药微臣给带了,煎了半熟回头微臣给熬上,殿下午休起来就能喝了。”

打发了午膳,皇后先行离席往厢房休憩,她一走娘子自是像飞出牢笼的雀儿般三两结伴或闲游或投壶布下棋。萧徽虚虚客套了会后自是起身而去,皇后与她各有一单独的小小院落,金尚宫送她安置下后再三叮嘱了一番方回往膳房。

萧徽换了双轻便的丝履,忽见门外方才指引的小小道童仍未离去,怯生生地看着她,她微笑着招招手:“你过来。”

道童蹒跚迈过门槛,朝着萧徽一揖,萧徽笑了起来从桌上抓起一把:“吃糖吗?”

道童垂涎三尺地看了眼她掌心里,吞咽了下口水摇摇头,反倒看看左右,伸手在衣襟里抓啊抓的抓出一个小小的纸卷迅速地塞到萧徽手心里,蹬腿就跑。她尚在吃惊,绿水整理着行囊留意到这边动静,往外张望了一眼嘀咕道:“听观里师傅说有个哑巴童子,八成就是这孩子了。耳聋口哑的人大多古里古怪的,殿下少接触为好。”

萧徽不动声色地将纸卷纳入掌心,等绿水提壶取热水时方挑开一角。纸条上仅有寥寥三字:庭后松。

她心头一跳,庭后松这个地名只有她才知道,多年前来行宫避暑在山中闲逛偶遇急雨,还有一人。雨势汹涌他两同时被淋得狼狈无比,抱头鼠窜下躲于三清观后一颗百年老松下,那人利索地抖去衣上水珠,与她笑道:“山前雨…”

话未完,她脱口而出接道:“庭后松。”

言罢他一怔,两人相视一笑。

她本以为传信人是玉清子,可见了这三字却踯躅起来,心中各种声音在她耳边喧嚣震天。有人知道这个永清才知道的地名,是否就意味着他/她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个念头迅速地膨胀占据了她所有的想法,萧徽倏尔站起身来,无论此人究竟是谁,她都要去一探虚实。

萧徽对三清观的熟悉不亚于明圣行宫,宫观中游览的娘子不少禁军大多分布在外围,整个宫观以四象八卦六十四位为阵型,虚实相衔,譬如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窥见廊内人的身影,萧徽借此游鱼一般从众人视线中滑出。

过了西角亭,推开松木门,天地霍然开朗,万顷峰峦千层苍翠尽收眼底。涛涛松声绵密地迎面铺来,蓬松的树冠延成云顶,将阳光在地面排成丝丝缕缕的线络,一如旧时模样。

无以复加的伤感宛如潮汐汹涌侵入,大概是近乡情怯吧,她静静地立在那一步也未迈出。四周空无一人,站了片刻也未见到约见她之人的踪影,伤感逐渐褪去她开始警醒地打量四周,内心有些懊悔,头脑发热独身来此实在有失谨慎。万一这是一个圈套,人已入瓮对方想置她于死地易如反掌。

她正犹豫着慢慢退后时树影微晃,蓦然响起道嘶哑呼唤:“三娘。”

那声音破碎得和砂纸磨过琉璃般,刺耳得令人毛骨悚然,她几乎条件反射地猛退一步:“谁!”

紧跟着她留意到对方的称呼,三娘…

一道浓墨似的人影缓缓从树后阴影脱出,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萧徽左边的胸口仿佛要被猛烈地撞开一般!

“三娘,你这孩子还是那么痴傻好骗。”

他站定在她十步外,纵然骇然的面具挡住了面容,宽松的袍服遮住了身形,可他一开口萧徽的天与地齐齐崩塌,日月无光。指甲勒在掌心里,湿漉漉的应该出了血,可她分毫不觉得痛。她只有震惊,无法形容的震惊与悲恸,直到他伸出手轻轻在她脑门崩了一下:“真是个傻姑娘。”

她和脱线木偶一样怔怔站在那,问:“你的手?”

那是截伤痕累累的手指,皮肉枯萎地贴在指节上,和白骨没有多大的区别。他浑不在意,说句陈年旧伤而已,视线越过她的肩,哑声道:“有人找来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萧徽没有去想会在此刻找来的是何人,她被冲击得浑浑噩噩,怆痛后数不清的疑问逐渐填满了心房,怔怔地任着他牵起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后松。

第43章 【肆叁】

他的步伐急而不乱,牵着她踏过荒草碎石,走过古道方亭,他的背影逆着光淡化了轮廓,萧徽恍似又看到了曾经与她夜灯高台同看长安万家灯火的少年郎。他说要为大业筑起攻不可破的城墙,万千百姓不会再受战乱之苦。他的承诺中从没有她的名字,直到最后那场塞北之征的前一夜他与她道别,迟迟说了句“墙中有你”。

各自背负的身份注定他两不是盲目感性的人,那时的她按捺着窃喜,骄矜地立于丹陛之上:“北征在即将军以军务为重,不可分心其他。”

那时候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坚毅的面庞上罕见地流露出了彷徨,他想说对她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道:“永清,我走了。”

一走,回来的便是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萧徽的视线模糊在了厚厚的水汽里,突如其来的重逢没有令她欣喜欲狂,唯有阴差阳错的痛惜。他感受到了掌心里手指的微微颤抖,脚下顿了一顿,仍是不停向前。

绕过崎岖怪石,确定无人跟来后,他驻足于一处隐蔽的山窝里:“此地离三清观不远,待会你也容易回去。”一句话说得缓慢磕绊,每发出一个字对他来说都如受刑般煎熬,他似已习以为常,回过头去看见泪眼朦胧的她时却是一愣,僵硬死板的面容努力柔和下来:“三娘,你不要怕,我…”他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面具后的自己,手搭在下颚许久却始终没有掀开,“我是你小叔,三娘。”

她衔泪相望,许久哆嗦着发白的嘴唇迟疑地问道:“小叔?”

“你这孩子仍是那么胆小,”他沉沉地叹息,“你从小怕生怕人,每每被人欺负总会躲到我那哭上半天,你还记得吗?”他笑声沙哑,“每次都是小叔将哭睡着的你抱回房中。你一直念叨,”他的声音忽然抖索,断断续续道,“你最喜欢永清姑姑,想成为她那样的女子。”

最后一个字破了音,他抵住嘴止不住地咳嗽,弓起的腰如蜷缩的虾仿若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她险些要落下泪来,她的小将军,为她筑起城墙的将军仍然鲜活地立在她面前,可是与他相识的永清却已彻底地死去…

纵使相逢应不识,这大抵就是世间最深刻的无可奈何,萧徽极力扼着喉咙,喊了声:“小叔。”

他望着她,面具下的目光平静而和煦,和任何一个看着晚辈的叔伯般:“小叔走了三年,三娘也长大嫁人了。”

她哽咽,他轻轻抚摩着她的鬓发:“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但你身边眼线密布,逗留在外的时间有限,不便多说。小叔此番仅是来凭吊故人,与你相见…”他顿了顿,“实乃意外。”

意外?萧徽倏然清醒稍许,萧裕话里的意思是他原本并未料到会遇见她?那约见她的人是谁,混乱的思维努力找回平衡,知道庭后松的仅有她和萧裕,还有谁会给她传那样的信?她欲想欲是骇然,莫非暗中还有个她所未知的第三者洞悉她的一切吗?!

萧裕不知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历翻天覆地的颠簸,双手压在她单薄的双肩上:“三娘,其他小叔不必多问,只想问你一句,你嫁给太子是自愿的吗?”

倘若他人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面前的人是未死的萧裕,是她曾经已经拟好奏折请求上皇赐婚的人…

抵在舌尖的话难以说出,就是这短短的沉默令萧裕微微点头,苦笑道:“我萧家的女儿,怎么会甘愿俯首在他们李氏之下。”

他话中的一丝恨意被萧徽察觉到,如果不是太熟悉谁会相信眼前的人是大业欺敌万里、威慑四方的云麾将军。他所经历的苦难萧徽难以想象,对于他这样一身傲骨的人来说,苟且偷生就是生不如死。

“小叔叔,他们都说你死了,”她颤声道,“你既然活了,为何不回家去。”

他沉默不语,一张面具笼罩住了所有的表情与神态,可掩不住话里的冷漠与嘲讽:“我不能回去。”他握紧宛如枯骨的五指,“世人都知萧裕已死,不如让他体面地彻底死去。”

在幽州待嫁的时日里,以萧徽的了解,萧家人确实同其他人一样认为萧裕已死。能逼得他隐姓埋名至今,定是有萧徽不能想象的苦衷,而以萧裕当时的身份这个苦衷很大可能来自朝中甚至是宫里…

她强行逼着自己止住再往下想去,现在的她情绪仍未平复,所有的想法都是冲动而没有根据的。她仍然方才一样,保持着萧徽所有的凄楚与颤栗,央求他:“小叔叔,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你不能一个人在外漂泊,阿耶他们都很想念你。你回去吧,不论发生什么至少上皇会还给你个公道。”

他不加掩饰地哂笑,摇头叹道:“你还是太单纯,三娘,小叔不能久留只有几句话交代你。”他捂嘴咳嗽两声,嗓音零零碎碎,“在宫里你只能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你的夫君。”

她猛然一凛:“太子?他…”

“你以为你永清姑姑是为何突然薨逝,”他话中恨意毕现,“而我又为何沦落至此?你被精心呵护着长大,无法想象为了那把龙椅人心究竟会有多险恶与歹毒。侄甥、丈夫、兄长,皆可一夕间对你兵刃相向。你要记住,你流着萧家的血脉,命中注定你的枕边人不是你的良人,而随时会成为取你手足亲人甚至是你性命的仇人。”

她退后一步,颓然抵着石壁喃喃:“小叔是说,太子害死了永清姑姑,还有你…”

他不置可否,高空中响起尖锐的啼叫,意识到找来的人即在不远处,他往外退去,话语也仓促起来:“此乃皇宫禁苑以我身份若被发现会很麻烦,今日暂且相别,”他搭手按了按她的肩,“诸多事宜眼下不便细说,我会再找机会与你见面。保护好自己,三娘。今日…”

“你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说的。”她振振袖重新端起太子妃的架势来,脸孔尤有泪痕勉强挤出微笑,“小叔你快走吧。”

他怔了一怔,低声道:“你真得,与永清很像。”

萧徽情不由衷地笑了起来,心下只余无从诉说的凄凉,目送着萧裕幽魅般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苍翠中。山风浩然,涤荡起林海叶浪,她独立坳口,片刻从取出绢帕仔细地擦去眼角泪痕,对着掌镜拨弄齐整发髻,顺一顺衣襟她依旧是端庄文雅的东宫妃。

无论来者是谁,不识山路闲逛至此这样的理由大半还是能让人信服的,她自觉没有欠妥之处这才婷婷地转过壁角,迎向骤急的脚步声。看清来人时她却愕然呆在那:“殿下??!”

本来推脱了此行的李缨赫然出现在她眼前,他身着朝服似才会见完百官匆匆赶来,与朗朗晴空对比鲜明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寒声唤道:“太子妃。”

不妙,萧徽立时感到他满身不悦,嗫嚅道:“殿下怎么会在这,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前半句应该我问太子妃才是,”眯起眼来将她打量一通后他反倒收敛了怒势,笑得不愠不火,“观外荒郊野岭,太子妃怎生一人在此,连个陪侍都无若有个万一不是叫本宫心痛吗?”

说辞是早打好草稿的,可李缨哪是那么好糊弄的角色,眼下他分明话中有话,怀疑上了她,她迅速地筹谋起来,绝不能自乱阵脚便仍按照方才的盘算道:“我在观中闲得发慌,娘子们走动得热闹我又睡不着,就一人出来走走。”她拖长了音,只当没看见他眼角讥诮,“我又未走远,周围四处都是禁军哪来的危险。”

“哦,是吗?”今日这一关李缨显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了,绕过她向着前方山路走了两步,靴尖摩挲着石阶上深浅不一的青苔,“我看太子妃方才不是一人在此吧。”

她眸光流转,瞥过去,腼腆一笑:“不是一人难道还有他人不成?殿下见着的不就是我一人吗?”

无凭无据,光几个不成型的脚印就想让她俯首认罪为免想得太简单了。她一口咬定只有她一人,他还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他笑了起来,不似方才平淡无味,但更令人感到危险,走到萧徽面前,指腹温柔撇过她眼梢反复流连:“太子妃哭过吗?”

她一惊,未料他如此心细如发,点点头道:“哭过。”

她的坦率令他一愣,俯下贴就的面容更近,语气亲昵:“为何?”

萧徽怅然,声音哽咽:“我想念阿耶和阿娘了。”

她的执迷不悟令他分外恼火,憋着的那一口气势不可挡地冲向天顶,轻柔抚摸的手掌慢慢下滑,强硬地抬起她的脸,逼着她对视:“太子妃是铁了心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吗?”

第44章 【肆肆】

他来得突然,发难得更是毫无征兆,萧徽被迫与那双湛湛精光的双眸对视。那双眼睛如刀似刃,尖锐地妄图刺入她心瓣里挑出最隐晦的秘密与真相。他想寻找什么,还是已经知道什么?萧裕的死而复生使她心神不宁,李缨无疑是个强悍的对手,稍有疏忽即会被捉到蛛丝马迹从此万劫不复。

李缨意识到她已经开始乱了阵脚,这是万中无一的好机会,只要趁胜追击便可一举击溃她的防线…决不能心慈手软,这个女人不是内廷里弱柳扶风的娘子们,一旦留给她喘息的余地即会迅速将自己武装完毕,反戈一击。

但他终究是掉以轻心了,一刹的犹豫萧徽已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伸出双手猛地推开了他。她没有说话,一双眼睛亮如清晨林间的幼鹿,清澈里透着惊疑:“你…”

心慌意乱下她竟难以抉择是否该问出口,传信给她的人已经确定不是萧裕,而李缨却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庭后松下,反应激烈得简直莫名其妙。她不得不多想,不得不作出大胆的假设,李缨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萧徽,而是永清…

垂手

可是,她的心乱成一团麻,找不到根也找不到尾。如果一切设想都是真的,那在他眼里她岂不是一个彻头彻尾被当猴耍的傻子!!无以复加的屈辱与愤怒燃烧着萧徽所剩不多的理智,她恨得快要把李缨盯出个洞来,咬着的牙根都在哆嗦:“你知道我是谁?”

她的果敢与孤勇出乎了李缨的意料,这句话问出口等于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情势在顷刻间反倒向了萧徽,她一无所有故而无所畏惧,他却迟疑了退缩了因为一旦开口现在的局面便会彻底分崩离析,滑向一个难以预料的结局。

李缨强撑着镇定,面上一如既往的嘲弄:“太子妃是傻了,还是以为本宫瞎了,连自己枕边人都认不出了吗?”

萧徽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一句枕边人完完全全点燃了她的怒火:“太子说得不错,你我是夫妻,那自当坦诚相告。请太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究竟因何动怒?若说怀疑,那又究竟是怀疑我与何人见面?”

她一口一个你我,一口一个太子,盛气凌人之态如斯熟悉又如斯令他痛恨!他同样怒不可遏,濒临爆发的怒火在看见那张稚嫩出奇的面庞时戛然而止,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囫囵打了个转又落回腹中。

风从林海间轻疾地卷来,横扫过云层般的松冠,霎时落下飒飒针雨。不相上下的对峙率性由李缨破了冰,冷冷地看了一眼落得满头满脑松针的她,生硬地朝前迈了一步。

几乎同时,萧徽警惕地向后一退。

她避之不及的模样着实令他恼火,霍然一步上前,不顾她的奋起反抗将人拧到身前,执袖粗鲁地扫过她全身,讥诮道:“太子妃不仅不要里子,连面子都不想要了吗?”

两人气力悬殊太大,萧徽那丁点的挣扎被李缨轻而易举地化去,她气极了,红着眼在他小腿狠狠踢了一脚:“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