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踢得地方刁钻,李缨嘶得暗暗吸了口凉气,居高临下地看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萧徽狠狠瞪他,他反是笑了起来,薄唇一张一合:“泼妇。”

她嫌恶地别开脸,不去看那张得意脸庞:“身为太子,仗势欺人。”

“无妨,我只欺负太子妃一人。”他顺理成章地将话题暂时转移开。

他的厚颜快要气得她笑了起来,火烧火燎的脑子镇静了许多,开始有所后怕。不管不顾地从李缨那讨个明白,万一真就暴露了自己身份,以李缨对永清的憎恨,不啻于再一场灭顶之灾。既然已经给了台阶,没有不下的道理,她气咻咻地甩开他的手,这次费了点力气成功了。本想抹着眼泪控诉他的□□与多疑,但今日□□太多她精疲力尽无心再与之周旋,冷冷看了他一眼,萧徽没精打采地往观中默默走去。

李缨唇线压得紧绷,都是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保护自己,一直负于背后的手掌攥成青筋毕露的拳。狠狠一甩袖,包裹精致的礼盒在半空划出陡峭的弧线,扔出去的刹那他终究没狠下心来。

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戍卫森严的行宫竟容人恍如无人之地的来去自如,没有内应全然不可能,重重捻着指间金绳:“修十。”

近卫无声无息地出现:“殿下。”

封山锁宫是最好的办法,但皇帝病重他身为太子如此动作必然会有逼宫之嫌,权衡过后李缨道:“遣四队人马立即下山,锁住各路要道,旦有举止异样人等尤其是外邦异乡者…”从方才见到失魂落魄的她时他就已起杀心,静默了片刻,“先不必打草惊蛇留意他们去向,如若遇见那夜焉然城中人,但杀不误。”

那人是谁他心中已大致有了猜想,毕竟能使她失态至此的人世间为数不多,如果时光能倒流那日他不顾一切必将其斩于剑下,以免后患无穷。当时的错漏已在今日产生了后果,修十领命而去后他一人在老松下伫立许久,视线在掌中凝固半晌缓缓移向宫观内。

萧徽消失的功夫里,小小院落里已是人仰马翻,走失太子妃是何等大的罪过,近身侍婢无论高低谁都死罪难逃。好在进香随侍的人不多便于掌控,主事的金尚宫勉力镇定摆手示意诸人先勿慌张,再令绿水等二人悄悄去观中搜寻,一刻后寻不到太子妃再向皇后请罪。

一刻不到,绿水她们还未归,萧徽却拖着悻悻然的步伐跨过门槛,煎熬徘徊的金尚宫乍一见她惊怔在那,还未反应过来人已气咻咻地奔过来扑进她怀里,哭着控诉:“嬷嬷,殿下欺我骂我!!”

金尚宫半晌找不回神来,下意识地抚着她背哄道:“殿下慢点说慢点说,您是说方才您与太子殿下在一处?”

萧徽不说,只是伏在她怀中抽抽搭搭地哭,金尚宫为难不已:“殿下是太子妃须顾忌身份,万不能在人面前如此嚎啕。”

她终究听进去了些许,焉着脑袋耸动着肩膀哽咽道:“那我回屋去哭…”

“…”太子妃稚气归稚气大多数时候还是识大体的,哭得这么凄楚可见是与太子吵得凶了,金尚宫头疼地与她拭泪,“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太子殿下此番不是没有同行吗?”

言未罢,“罪魁祸首”欣欣然地随行而来,见了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萧徽露了个不明所以的笑容,众人忙是行礼他摆摆手。萧徽和没看见他似的,默默抹了抹泪哼地一声扭头入了厢房里。

金尚宫蒙了一头冷汗,与她艰难圆和:“太子妃年轻任性,请殿下宽宥莫要与她计较。”

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本宫知道,她任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劳烦嬷嬷你时时哄劝。”

金尚宫连称不敢,萧徽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腮帮挂着泪冷冷一笑,人前人后两张脸真是小看这个太子侄儿了。

装痴卖傻后她重新心烦焦躁起来,李缨究竟知不知道她是永清,如果知道他莫不是疯了还要娶她。若是不知,今日他表现出来的种种委实蹊跷,话里话外像把她恨透了一样。

她烦恼地在榻上滚了半遭,翻过身去唬了一跳,怪叫起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观中客居的厢房简洁质朴,没有多余的摆饰唯有案上一顶福禄寿喜的八宝香鼎冉冉烧着古香,厚重熏实。李缨便负手立于这样的香气里,云雾缭绕和个画中演化来的仙人般,可他的表情实在与谪仙搭不上半点,不冷不热、似笑非笑,多看几眼怪瘆得慌:“哭得倒是像模像样。”

他的话也是不阴不阳,听得人着恼,萧徽趴伏在榻上动也没动:“我伤心难过连哭都不能了吗?”

“你伤心?”李缨没有坐下,而是朝着她走了一步,挑眉道,“你难过?”

她心里发虚,高低差异太大气势上已矮了一截,便慢腾腾地爬起,正襟危坐捂着胸口泫然欲泣:“殿下骂我、凶我,臣妾怎不难过欲绝。”

李缨不平不仄地哦了声,她听得狐疑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却见他歉然冲她笑了一笑:“今日是我失礼,我向太子妃赔罪。”

胜利降临得太突然,她懵在那就见他变戏法一样从广袖里去取出个四四方方的扁盒,红黑面料雕琢着精致的鸾鸟云纹。她迟疑着伸出手去,不想落了个空,她面微愠:“殿下是什么意思?作弄臣妾吗?”

她现下是只炸了毛的猫儿,摸一下都要挠人,难得见到她这一面李缨瞧着有趣不慌不忙道:“我的呢?”

第45章 【肆伍】

萧徽明知故问:“你的什么?”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寿礼。”

双手在背后一绞,她理直气壮:“没有!”

他仍是颇好脾气,仿佛面对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儿般:“没有就没有吧,以后补上就是。”不知道为何,他的以后总有种秋后算账的味道,萧徽拿眼乜他,他柔善地笑笑,将礼盒送到她面前。

须臾前两人还争锋相对,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眨眼间人就和软得不可思议,萧徽暗道八成背着她遣人去搜捕萧裕了。这点她倒不在意,萧裕极擅行军布阵,有本事入得行宫自然已安排好脱身之计。从某个方面说,萧裕与李缨是很相似的两人,都是起/点坎坷靠战功起势发家,虽然一个爽朗豁达一个少言寡语但实则皆是心细如发的笃稳之人。

如果永清没死与萧裕联手,李缨恐怕绝非他两对手。而现在她是萧徽,萧家的女儿李缨的太子妃,截然不同的身份所带来的立场亦是与过往迥异。与萧裕的久别重逢确实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可往深处细想,这么些年他人在何处又经历何事,今次出现在行宫之中仅仅是为了吊唁死去的她吗?

愈想愈是迷雾笼罩,以致最后沮丧地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天性凉薄,曾经倾心爱慕的男子死里逃生出现在她面前,她想得最多的反是怀疑他。

“你还要不要了?”

李缨一句话惊醒了她,该拿的乔也拿了,该使的性子也使了,按理说他是太子先行服软的应该是她。男人么,总是好面子一些,可能做了太久的永清,仍旧未能习惯依附旁人的角色,贝齿轻压着唇她蚊声道了句:“谢谢殿下。”

他气闷,故作大度并不轻松,尤其对方还心不在焉地与他做戏。

气氛真缓和下来反而徒生尴尬,她讪讪低下头打开盒子,流光溢彩从指缝里漏出:“呀!”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她满面遮不住的欢喜,拾起华丽的雉尾扇抬在额前观赏,欢喜地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喜欢羽扇的?”

她在试探,他只能装作不知,淡淡道:“女孩家喜欢的东西大抵差不多。”他欲盖弥彰地补充,“宝荣说的。”

嘁,她心里头轻蔑地嗤笑,送把扇子罢了还将由头推到个小黄门身上。不过扇子的做功是真精致,饶是半生养在珠宝□□里的她都禁不住赞叹,尤其是那一排纤密柔长的尾羽炫目得胜过宝石珠玉:“殿下费心了,这样纹路整齐色泽明丽的雉羽鲜少见到,骨径稠密坚硬能制成扇子的更是少之又少,瞧着像是西域那边的雉鸟所出。”

她倒是好眼力,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很,得到这样的回应已经算得上喜出望外了,李缨动动伤口未愈的手指问道:“太子妃今日还有何安排吗?”

萧徽兀自把玩着扇子不亦乐乎:“无事,就待母后摆驾回宫了。殿下等下,”

语出突然,李缨将开的口又缓缓合上,就见她磨磨蹭蹭地在长穗宫绦旁的紫荷囊里翻找了一会,抽出方皱巴巴的帕子来,腼腆道:“绣得不好,殿下不要嫌弃…”

小小一方长寿绣,说实话针法锁脚远不如宫中绣娘们的精细悦目,他拿着它略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没抱期望而当意外降临时反倒无从表达。萧徽睁着眼很久没等到他的反应,很不满道:“殿下不喜欢吗?”

从来没发现她如此会撒娇,单单一句娇嗔加上手中的绢帕足以令他所有的不快与阴郁烟消云散。他握起帕子坦然自若地收入袖中,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惊喜,微微颔首:“太子妃有心了。”

萧徽撇嘴,小声咕哝:“我花了很多功夫与精力的。”

明摆着说给他的,他有些为难好在有所准备,遂顺理成章地接下:“为感你心意,今日我带太子妃下骊山游玩如何?”

她瞳仁倏地放大,惊喜之下声音不再绷紧,软糯得要腻出糖来:“殿下当真吗?”她又是犹豫,唯唯诺诺,“这不太好吧,父皇尚在病中,待会回行宫母后若是发现不见了我…”

女人都擅长口是心非,明明满面快要掩不住的雀跃还在装模作样,她又爱耍心机这时候就等着他一句话,李缨如她所愿:“母后那我自会遣人通报周全,不会降罪于你。”

她立时欢欣地起身,殷切地仰视他:“殿下,那我们何时动身?”

横生出来的变故其实令他已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她见面的人尚在附近徘徊,任他也无法预料假使两人再一次碰面,她会不会头也不回地就随那人离开了。他承认自己卑劣,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将她收拢在身边。可他两现在是夫妻,要携手相伴一生的人,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蒙混过一辈子?况且她生就一颗剔透玲珑心,今日自己的失态恐怕已引起了她的怀疑。

不如放手一搏,他下定决心,浅浅笑意附于眼梢:“现在。”

三清观遥立骊山峰首,她脚力欠缺又不愿惊动众人,商议了半晌李缨挑选了条尚算平整的下山路径,行宫在南他们从山北而下。掐指算算,等到山脚差不多也快日暮时分。

这时候她不再惺惺作态,一个劲地催促着:“快些快些。”

换了常服的李缨显得很无奈,甚至不敢放开她的手怕摔了她:“大不了就在山下歇一夜。”

她哎呀了声,美目流波:“那可不行,我不比殿下不能在宫外随意安置的。”

“宫规背得倒是熟稔,”他不客气地揶揄,“那些教条应该也有教导太子妃不得与自己郎子斗气使□□。”

她装作没听见,过了会才哼着声气小声道:“宫规里才没有呢,”李缨冷眼,她笑笑,“独孤皇后的《女则》里兴许有吧。”

两人闲时拌嘴两句下山的路途倒也走得飞快,她的满含期待落于他眼底,一颗心浮上沉下不知是何滋味。这一趟大概是走错了,他对自己对她都错付了过分的信心,错便错吧,他眼中的笑容渐渐沉郁起来。逃,他是断不会地容她远走高飞的;有她在说不准会引那人按捺不住自投罗网,彻底了断那些前情旧故。

下了半山,李缨与她即换成了青牛车,这是近来长安时兴的出游方式,本朝弘扬道法,古有老君乘牛布经,长安城中的王孙们闲来无事纷纷效仿,遂引得他人争相追捧。牛车走得散漫,讲究个随性而兴,走走停停,山中奇景美色饱览无余。

萧徽攀附着窗弦,眸光追着林中翩跹的阳光与飞蝶:“殿下,山下有集市吗?”

他稍是沉吟,后道:“此处是皇家林苑,普通百姓轻易不得靠近。”

她颇是失望:“那我们去逛什么呀?”她撩撩珠帘,“附近似乎也没有什么园林。”

“长安的私家园林不如洛阳林立,”他闲漫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膝头,“听闻洛阳光是裴度名下的集贤里就占地十七亩,居三分,水五分,竹九分。太子妃在洛阳亦有段时日了,可听闻过此人?”

裴度是永清府上有名的幕僚之一,萧徽暗忖他此时提起此人的用意,慢慢摇头道:“我在洛阳不在太学就是在宫中,太学中的三位博士都是不闻窗外事的贤者,鲜少与我提起学问以外的人与事。”

李缨似乎并不在意她回答如何,同看向窗外春景:“此处虽然不比城中东西二市热闹,但风景独到,更有一处两京之内皆是绝无仅有的妙处。”

萧徽心跳漏了一拍,直觉他所言不妙,便听他淡声道:“永清公主的芙蓉苑,太子妃从未去过吧。”

“…”这人真是极爱出其不意地放一冷箭,她无处躲闪只能直愣愣地被一语刺中,还要捧着脸装傻,“永清姑姑的?”

他看了她一眼,束起的袖兜交叉拢在胸前:“对了,你也叫她姑姑。她薨逝前常去往幽州,你应见过她。”

何止是见过,她木然地看着渐行熟悉的牌坊山道跃入眼帘,点头道:“永清姑姑来幽州多为避暑,独居一处,仅有数面之缘。”

似是难得找到两人共通的话题,他颇为好奇地追问道:“既是见过,她与你可亲否,和蔼否?”

萧徽面无表情,温吞道:“永清姑姑在世时应该与殿下您日日相见吧,殿下理应比我更了解她。”

他一笑,薄唇扬起,一字一句极慢道:“她于我从来甚是严苛,吝于言笑,故而我分外好奇在其他晚辈面前她是何种姿态。是否还是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那晚辈两字被他念得刻骨无比,她一窒,差点没将手中羽扇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砸去,她明明是个优雅从容、宽和待人的公主好吗!怎么在他口中,好似个冷酷无情的恶婆娘!

第46章 【肆陆】

萧徽空有一腹怨念,扇柄快要揪断在手心里,偏生半分表露不得,暗吸一口气温柔地微笑:“殿下玩笑话,臣妾虽然鲜少与外界接触但偶尔从街头巷尾听到关于永清姑姑的传闻。不论男女不无敬仰她贤德兼备、仁爱百姓,是众皇孙子弟里难得一见的公允人。”她越夸越顺口,俨然要把曾经的自己夸上天去了,“而从臣妾有幸拜见过她那几次来看,姑姑委实善解人意、平易近人。”

她飘飘然地摇了摇手中羽扇:“古人有言爱之深、责之切,永清姑姑对您严厉想来也是盼着您早成麒麟之才,成为宽厚仁德之君吧。”

“…”李缨沉默,嘴角生硬地翘了翘,萧徽以扇掩口,双眸悬于扇上无辜地眨眨,“臣妾说错了吗?”

即便是错,要让她承认,不用想定是比登天还难,他一言不发地幽幽盯着她,盯得她快挂不住笑时方平静地垂下眼睑,伤口斜穿的掌心轻轻摩挲膝头:“

太子妃自然没错,要说错可能也是错在我天生不讨她喜欢吧。”

这话说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丁半点的内疚悄悄涌上萧徽心头,要说李缨吧于永清个人来说谈不上喜与不喜,大多时候是和其他皇子皇孙一般地看待。后来他人大了心也大了,渐渐在朝堂上和她开始争锋相对,那时候也顶多偶尔会冒出“有点麻烦”的想法。

李缨形容黯然,她不禁反省自己对他是否太有失偏颇,毕竟他从小在房陵吃了不少苦,回到长安后在他面前无人敢有半点微词,而背地里萧徽不止一次听到对于他这太子乃至皇帝的质疑与轻言蔑语。韦皇后一门心思搁在皇帝身上,自然对这个儿子疏于关照。仔细想想,难怪养成了今时今日这种乖僻性情,当真也怨不得他。

自从重生后萧徽发觉自己可能受本尊的影响愈发心软起来,譬如现在再看向李缨时情不自禁地带上了怜爱之情。李缨被她异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忍着竖起的战栗:“你这般看我作甚?”

女人的心肠一旦柔软下来就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萧徽倾过身合拢起他的手轻轻握住:“殿下莫要自怨自艾,臣妾也说了永清姑姑对殿下用心良苦,想来并不是厌恶殿下。”

她怜悯地看他,觉得他也不是无药可救,再调/教调/教起码会成为个合格的太子。

李缨一窒,有的时候她聪明得过人,有的时候却又迟钝得可怕,包裹他手的手掌娇小柔软,应是还没长开手背肉肉的陷着五个圆圆的涡,和记忆中那支丹蔻艳美的青葱玉手迥然不同。他按捺着不安分的心悸,扣入她的五指里牢牢锁住,希冀地看向她:“太子妃说得可是真的?”

她尚沉浸在昙花一现的慈悲情怀里,无意识地果断颔首:“当然!”

浅淡的笑容涟漪般蓦然漾开在李缨黑如曜石的瞳眸里的,如夜间星火虽然微弱却是动人,看得萧徽怔忪,终于迟迟反应过来:“殿下问的是我说得哪一件事…”

他笑笑,意味深长:“责之切,爱之深。”

寻常一句话,颠倒了次序在他嘴中感觉就不对味了,萧徽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得讷讷道:“是这么个道理…”

牛车绕山走了半圈,视野里豁然飞出一道一丈见宽的瀑流,以万顷雷霆之势撞上参差青崖,腾起阵阵云烟水雾。崖上山水汇成溪河蜿蜒而下,流入一片葳蕤成荫的紫竹林间。

午后晴空中移来大片阴云,将日光遮蔽得半明半暗,给竹林深处的深庭广苑笼上几分神秘之姿。李缨下车后未走远,立于原地自发地向后伸出双手:“来。”

萧徽仍是耿耿于怀他那句“爱之深”,忸怩了下看看自己的及胸襦裙无奈地挽起一片裙角搭着他的手跃了下去。下去的时候可能恍了下神,被记邪风打歪了脚踝,尖叫到一半人已摔了下去。

幸得李缨反应及时,横出左臂拘住了她的腰,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裙摆飘飘摇摇地晃在半空里,她和只脱水的鱼一样挂在他臂弯上吓得脸煞白,李缨自己也不好受,发际渗出冷汗,忍着不适将她扶好:“无事吧。”

她惊魂未定,压着胸口半天才憋出话来:“不妨事的,”当着宝荣他们的面,她赧颜道,“殿下别怪罪我大惊小怪,我从小就有这毛病,生怕踩空…”

说到一半她觉着不妥遂转向李缨,咦了声:“殿下怎么了?”

李缨匀匀吐出口气,舒缓了神色看她一眼,淡淡道:“受力太重,一时没缓过来而已。”

“…”她恼得发燥,挣开他的手忿忿往前几步陡然清醒过来默默站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侧过身,“劳烦殿下引路。”

李缨悠悠道:“我看太子妃的架势,还以为你不来自熟呢。”

萧徽有苦说不出,今儿自己被一波又一波的意外给颠簸傻了,差点将自己当成永清重返故地。他目光锐利也不知看出什么端倪来,糯米银牙咬着唇角她讪讪道:“殿下难道不知,姑娘家最忌讳旁人念叨自己的体量身长吗!”

他笑笑,没有与她争辩,自然而然地上前牵起她的手:“你是第一次来,这苑中奇景无数,我自当与你好生说解才是。”

芙蓉苑乃萧徽一手所建,要说熟悉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清楚。她很不平又很伤感,明明是她的良苑佳墅,看李缨这架势想是她一死就沦落进了他的口袋。行军打仗出身的人,尤其还是男子,大多没什么美感,她精心布置成蓬莱仙洲的客斋还有培植栽种的瑶花异草不知被他糟蹋成了怎样的惨景。

做公主是件很无趣的事,尤其逐渐长大接触政事后无人再放纵她的娇蛮任性与一点儿情趣爱好,在附庸她的幕僚与臣子眼中她是威严肃穆的主君,在黎民百姓眼中她是高贵雍雅的公主,在皇帝眼中她则是必须依仗又要忌惮的权臣。从前朝行走到内廷,面对千人她有千面,时间久了也会感到疲倦与孤独。

于是她开始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宅院,与孩童拼凑的七巧木一样,她给自己在骊山挑了处远离喧嚣的僻静之地,跟着那时候还没病逝的将作大匠学着花了很久的图纸,规划好了喜欢的格局挑了良辰吉日就动土了。权势的好处在那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不须亲力亲为,每每她忙得打颠后歇下来去看看,逐渐兴起的林苑与上次相比又变了个样。

她很欢喜,开始往里面填充自己从四海内搜集的心头好,与坐拥一殿辉煌的韦皇后不同,她自认是很有格调的公主,苑中每一处不求奢华但求清雅别致。唯一的败笔大概就是这个名字——芙蓉苑,即便是她母皇钦赐的牌匾,永清私下里仍然不止一次扶额叹气它十足像个章台勾栏的俗名。

萧徽唏嘘不已地从牌楼下走过,李缨注意到她神情,嘴角微扯却不点破,抬臂与她一一指点:“芙蓉苑大体划为四处,对应四海之象。东傍湖光山色,西依沙海漠地,北砌寒石雪松,南有丘壑梯立。但要说最玄妙之地,非蓬莱瀛洲莫属。”

此处是她的私人别苑,鲜少邀请外人入苑游览,她死后也不过短短数月光景,中途又是大婚又被遣到西域,他哪里来的时间摸排得这么熟稔。萧徽止不住心痛地腹诽,口不经心地夸道:“永清姑姑真是眼光独到,构思精巧。”

“巧妙?”他斜觑她,神色深奥,“我看是她懒才是,东西南北毫无新意,可见几乎没费什么心思。再者,”他微微一笑,“这座林苑是永清名下不假,但你怎么知道是她所建?”

她气得五脏沸腾,他个混头小子懂个屁!那时候戴王才回长安,上皇旧疾复发,朝中暗潮汹涌诸多李氏子弟蠢蠢欲动窥探明宫中那把至高无双的宝座。宫廷里的斗争像来疾如风快如雨,可能闭眼睁眼就已改天换日。那段时日,她整夜整夜不敢安寝,生怕一日醒来接到某个皇亲逼宫成功又或者是有望成为储君的戴王满门被灭的噩耗。

后来她索性从公主府搬回内廷,坐镇宫中,不仅要布防禁军侍奉上皇,还要安抚内廷先皇留下的娘子们。那时候萧裕已经不在了,她失去了最可靠的依仗与最后的慰藉,她时常立于玄武门上沉沉地望着千栋万户的长安城,干涸的心底甚至隐隐盼望着来一场兵戈相交的洗礼,最好洗去她所剩的那一点软弱与彷徨。

那时芙蓉苑才初初建起,她哪有时间与闲情捯饬这些,退一万步说寓意四方很落俗套吗?她蹙眉不服:“我觉得与大业四海来朝的盛世之景很是合衬啊,永清姑姑修道,这苑中布局亦恰和道法中四象轮回之理。”

李缨只是一笑,笑得她莫名火大:“我说得很有道理呀!”

他嗯嗯地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她不依不饶:“你在敷衍我!”

一抹天光穿破混沌的云层落在她姣好的容颜上,雪花肌理吹弹可破,眉目清新而可爱。这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李缨轻轻一勾唇角:“我与女子接触不多不太懂与你们的相处之道,但曾听近侍们说过若是与女子争吵起来,不论她说什么我只管应好便是。”

两人身后的宝荣倏地打了个颤,将头深深埋低。

虽然不知是不是随意编排出来的理由,但听上去倒是有几分道理,萧徽思忖片刻,神情变得严肃:“我非胡搅蛮缠之人,只是从入苑内短短几步内所见景观已可感受到主人倾于其中的心力。永清也好旁人也罢,人心可贵,每一份心血可辜负不可诋毁。”

第47章 【肆柒】

一旦沉淀下情绪,她的神情冷静得令人心惊,他不语眸中墨色阴晦,萧徽没有发觉淡淡问道:“殿下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记忆里屹立凤台上华服高髻的女子淡然瞥来:“太子难道认为我言之有误吗?”

李缨猛地收紧掌心,萧徽吃痛不由叫了声疼,他从梦魇般的回忆里幡然惊醒,汗津津的掌心下意识地松开。她和受惊的鹿一样迅速地跳离他数步,酝酿出的少许温馨眨眼灰飞烟灭。她狐疑又后怕,一字一句地回想了遍自己的话,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方才他明明阴冷得慑人,不过总算没有像大婚前夕在望月阁中迸发出的浓浓杀气。

他是个怪人,连阅人无数的萧徽也不能尽数猜出他反复多变的心思,她一直示弱便是想等到他放松戒备时能窥测到其中一角。眼下看,成效大约是有点的,她忐忐忑忑地揣测,其实李缨应该不讨厌萧徽这个人吧…甚至,虽然不想承认但女人的直觉一般都挺准确,还有点喜欢她?

她不敢过多涉及这个想法,不仅有种背德忘伦的丧心病狂,更生怕“自作多情”,若是被他发现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弄到她直接悬梁抹脖子。

李缨揉了揉额看向警惕观望着的少女,两人视线交织的刹那他就尴尬地移开了,低声道歉:“对不住。”

太子的孤傲满朝文武人尽皆知,萧徽心里那个荒谬的念头又向上爬升一步,她握着手腕半晌犹犹豫豫地伸出:“你瞧,弄疼我了。”

纤纤皓腕上清晰地映着鲜红指印,可见他用力之重,她脆弱得如沉香台上的薄瓷,稍一使力就会粉身碎骨。他握也不是,晾着也不是,最终别开脸覆掌上去轻轻地揉了揉,力道轻得和呵气一样,边揉边苍白得为自己辩解:“我常年习武练功,对手都是兵卒伴读故而不知轻重。”

萧徽偏着头看他,忽然就嫣然笑了起来,低头轻声嗔怪:“我是殿下的妻子,不是军中的将士。”

他又无端紧张起来,妻子,对他来说是个多么温柔又遥远的词,光从她嘴中说出就足以令他撼动。事态朝着预料中最糟糕的方向滑去,美人骨温柔乡大抵是每个英雄都难逃的关卡,即便他清楚而肯定地知道她口中的半句话都信不得。

无力地深深叹了口气,他冷冷地睇她一眼,一字一慢道:“我口拙,太子妃不要欺负我。”

“…”她惊奇地看向他,不明白这个口拙是从何得来,他大概是她见过天底下演技最精湛的人了。所谓的欺负更是无中生有,现在的宫廷里还有比她更谨小慎微,艰难求存的人吗?

她很难缠再将这个话题就进行下去只会使自己更加被动,李缨及时地指向林苑深处的东方:“方才与太子妃说过,这苑中设计最精巧的非蓬莱瀛洲莫属。今夜,我们就在那过夜。”

刚想嘲笑他转移话题的本事委实生硬,随即萧徽就被过夜那两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惊恐地怔立在那。他两大婚也有数月了,新婚伊始李缨就被遣往西域,她还偷着乐了许久。即便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觉悟,但是一想到成就的那人是李缨,她就浑身和浸在冰水里一样寒毛耸立。

蓬莱瀛洲是萧徽最为钟爱之地,骊山之所以被选作行宫所在,是因有一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便是有三处活的汤泉眼,两处位于行宫之中,而另一处便是位于永清芙蓉苑中的蓬莱岛上。

说岛其实有些夸张,不过是她仿效神话传说在汪暖泉上架起的楼阁,常年水烟萦绕宛如仙台宝境才取瀛洲之名。她钟爱此地并非因为它风韵独特,仅仅是

因喜爱在寒冬中的汤泉里泡上一泡,通体舒畅快活得和神仙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