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因父亲获罪而连坐,可到底曾是官宦人家出身,才能入宫为婢。而她,却是有人用了银钱从烟花之地买了回来,为的只是让她媚上惑主。只不过她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与她一同买回来的那几位,有获得了机会的,却因事败,悄无声息地被人处置了。她是唯一的落网之鱼。

听了这话,她浑身发抖,如风中落叶,喃喃答道:“奴婢一向安守本分!”

我听了,只微微一笑,道:“我喜欢你安守本分。”

孔文珍踩着夜里青草上新凝的薄露出了兰若轩,素洁走了过来,“娘娘,要不要为您准备汤浴?”

原本等着看好戏的素环,见新任尚宫大人无声无息地回了尚宫局,倒有些老实,默等着我的命令。

我意兴阑珊,“今儿个也累了,随便洗把脸就睡了吧。你们两个也不用随身侍奉了。”

兰若轩久未让人打理,草丛内蚊蚋滋生,整晚的虫鸣让我夜不能寐,只静躺着,听着虫鸣一声接一声地传了过来。

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凉飕飕的,青花帐帘揭开一只角,那冷风就从帐角钻了进来,直吹在我的脸上,让我更感凉意。

我虽被封为选侍,却知道皇帝永远都不会召见我。从十几岁开始,我就在为尚宫之位而努力,直至达到了那个高度,却不小心一手毁了它。既成了皇帝的女人,我一生再无可能重获这个位子。一想至此,我便觉心灰意冷。难道说,我尽力避免的,终还是会落在我的头上?

我的一生,就在兰若轩度过?

风吹起窗棂咔咔直响。宫内的窗子都用冰绡纱封住,不比民间用纸,不透一丝风。这些窗子,用的还是今年我亲自挑选的杭州冰绡,而如今,尚宫局的一切,离我那么遥远。

玉容寂寞泪阑干

夜深人静,我睡不着觉,耳力却更好,听见有太监的声音从前院传了进来。正思量是什么事,却听素环在门外喜道:“娘娘,娘娘,皇上传您侍寝。”

我惊出一身冷汗。他怎会如此?怎能如此?我盘算了很多种情况,却独独算漏了这种。我已成了皇上的女人,他自是有资格如此。

一想到要和其他妃嫔一样与他肌肤相亲,我便忍不住浑身发抖。其他阴谋诡计,我全无惧怕,但唯有这样,让我感到了害怕。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让我全家流离失所的人。但此刻,我脸上还是浮上了略带害羞神色的微笑,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我的欣喜。

“娘娘,起了,皇上还等着呢!”窗外公公的声音平板,隐带着一丝不耐烦。我记得这人,他是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康大为。我何其有幸,让他亲自来接我?

素环早没有先前的怠慢与冷漠,喜滋滋地进了屋,一迭声地道:“娘娘,还好尚宫局新送了常服过来,要不然娘娘都不知穿什么去见皇上了。”又一迭声地吩咐素洁,“快去给娘娘打盆热水来,侍候娘娘梳洗。”

我只希望这梳洗的时间越长越好,让我能想出计策,对付了眼前这一关,哪想到素环虽然对我颇有怨言,可一见有出头之日,却手脚伶俐,极快地帮我盘了头发,插上双飞燕金钗,加上康公公在门外隔段时间就催一次,让她们更是加快了速度。

我迷迷糊糊地被两人推出了房门,又迷迷糊糊地坐上了春轿,这才醒悟过来,我要到那人的身边去了吗?

他要怎么对付我?

皇上的华清宫位于整个后宫的中心,为二进院落。正门南向,名华清门。前院正殿即华清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檐脊安放走兽五个。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为槛窗,冰裂纹、步步锦门窗。室内原为彻上明造,后加天花顶棚,方砖墁地。后院正殿五间,两侧有耳房。东西有配殿各三间,均为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院内西南角有井亭一座。

我几乎能背出华清宫的构造图,只因为华清宫所有的窗棂所换的窗纱全是由我亲手督造。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被抬入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在我的心底,还认为尚宫局便是我终老的地方,也是我的最终牢笼。

在外间又被四名宫女全身梳洗了一遍,刚刚穿戴整齐的珠钗佩环一一除下,连衣服都另外准备了。我任由她们给我穿上了承恩纱,那轻薄透明的轻纱上绣有粉红色的桃花,刚好盖住三点部位,行走之间隐隐约约,却更添无尽的美态与诱惑。

这三朵桃花的设计,本就是司制房呈上来让我首肯的,当时我还赞过李司制心思巧妙,技艺超凡。

司制房的一般宫女每逢制这东西的时候,总是特别沉默,个个脸红过耳。而每一年,无数新妃嫔入宫,总需要司制房花无数的人力与物力去制造这东西。

却想不到,我有一天会亲身穿上自己监督制作,甚至亲手画图制出来的东西。

太监送我到外间,便悄无声息地退下,独留下我和这重重叠叠的帷纱。我一层一层地揭开帷纱走了进去,到了最后一重,听到翻书的声音,却有些迟疑,不知道这帷帐后面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既来了,还不进来。”帷纱后面的声音略有些疲惫,带着些慵懒,让我想起了自己被招来这里的目的,不由脸色微红。

我揭开帷纱走了进去,不敢望他,只垂头行礼,听见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起罢”,方敢平身。

然后我才霍地发现,原来他并不是坐在四平八稳的书桌后面,而是坐在一条长凳上面,中衣斜敞,绮带飘垂,漆黑的长发落在铺着锦缎的长凳之上,俊朗的面容上眼神晦暗未明。

我略扫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只把头垂了下来,却足以看清楚了他坐着的那条长凳。我既是尚宫,自然对宫中各种摆设了如指掌,对于不应该存在于宫中的摆设也一清二楚。这条长凳,刚好一人身长大小,无扶无边,用椿木打造,比一般的长凳多了两条腿,唤作春凳。不过它却不是因为用椿木打造才被称为春凳的,而是民间用于夫妻之途的。宫中自然不会有这种粗鄙的东西,司设房也从未制过这样东西。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过来坐下!”

我感觉他的语气和手势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但我视而不见,依旧保持笑容向他行了一礼。我既是罪人,不论他给我什么样的惩罚都要甘之如饴。他对我不好,这才是理所当然,如果他对我好了,我反而要反复猜测他到底会用其他什么手段。

既然他想把我当成普通贱妇般侮辱,那么我便要称了他的心。我甚至想到,当真开始了,我的表情应该怎么样,应该略带惊恐、不安、害怕,让他得到心理上的满足,那么,我才能在这宫里面活下去。

我咬了咬牙,慢慢地挨了过去,却被他一手拉下,跌进他的怀里。春凳上虽铺了锦缎,却依然坚硬无比。他在我耳边吐气,“你既出身于尚宫局,自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民间的夫妻以此为床,到了晚上,把这东西搬了出去,无论是桂花树下也好,池塘边也好,都可以随心所欲。”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应该是惊慌的——未经人事的人第一次却被人毫不痛惜地如此对待,的确是应该惊慌的。我暗暗咬了下嘴唇,感觉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手指轻巧地解开了胸前的布扣,在我身上揉捏挤压,毫不怜悯,让我痛呼出声。这个时候,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装出痛的表情,还是真的害怕起来。我不敢望他,只感觉那双手在我身上周围点火,浑身像起了火苗,却又是那样的疼痛。我缩起了身子,想躲避他的进攻。

他低低地笑了,手却依旧未停,道:“宁选侍,怎么办呢?如果你不受恩宠,你在宫里头活不过半个月。”

他一语道破我的处境。为了当上尚宫,我得罪了太多的人。在朝廷,我无外家保护,如果没有皇上的恩宠,那些人会立刻下手。而因为被他充为妃嫔,又让太后对我恨之入骨。太后宫内羽翼已除,但宫外势力仍然蠢蠢欲动。

他原就知道,在太后宫里我求速死,只不过在做戏。他早已认定,我害怕死。我脸上却既羞且怒,“皇上,你想要我的命,便拿了去吧!”

显然这个表情愉悦了他,他动作更快,身上的薄纱刺啦一声被撕为两半,我被他粗鲁地放在春凳之上,坚硬的春凳硌得我背部的骨头生痛。我徒劳地想撑起身来,却感觉手上一紧,双手被他用两半薄纱分别捆在了春凳的凳脚上。双手反转,手腕以及肩关节之处隐隐作痛。我又听见了薄纱撕裂的声音,我知道,我已是全身赤祼。

刺眼的烛光从青玉云纹灯上洒下了来,我只感觉一片灯影,侧过头去,却见墙边有一面极大的镜子,把我的狼狈全映了出来。长窄的春凳上面,雪白的肌肤,披散的长发,苍白的脸,还有缚住双手的凳角的薄纱。我仿佛一条任人宰割的鱼,被去了鱼鳞、鱼皮,露出里面惨白的肌肤。

这个时候,我不必装也知道我的脸布满了委屈害怕。我不知道这种表情是不是刺激到了他,他哼了一声。

瞬间,激痛忽地从下直渗到全身,我痛得几乎以为命不久矣,不由自主地挣扎,直至双手握住了春凳一角。我不再望向镜子,把那触目的狼狈抛在脑后,心想,我一定要忍下去,他需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只要我能在宫里活下去。娘亲说过,死很容易,最难的,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地活着。

他是皇上,他宠幸我,是他的恩泽,有多少女人渴望这一点呢。虽这么想着,却一点儿也减轻不了他加诸我身上的痛楚。

我只有想,这是他对我的折磨。我原应该想得到才对。我犯下那么大的错,他怎么会不处罚我?如果这就是他对我的处罚,那便是我应得的,我还应该感谢他,只因这处罚太轻了。

虽然痛得几欲昏了过去,从心底,我却偷偷笑了。

难道不是吗?这处罚也太轻了。

不知道他折腾了多久,我只感觉时间过得漫长无比。他终于离了我的身子,却依然让我赤身*地躺在春凳之上,双手依旧被缚着。凉风穿过重重的纱帷抚着我的皮肤,良久,我才缩了缩僵直的双脚,挣扎着想解开缚在长凳上的轻纱。

幸而那薄纱经过我的挣扎,已然松脱。我从春凳上坐起身来,望见自己满身的狼狈,大腿之上有血迹蜿蜒而下,胸口有青紫的手印。

我缓缓地坐了起来,却找不到一件可以穿的衣服掩饰我的狼狈。就算这一切不是我所求,我也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绝不能传了出去——如传了出去,我的日子会更加难过。只要他不说,旁人只以为我是他册封的选侍,册封当天就被宠幸了。这会给人一种印象:也许,她能从太后一党中全身而退,反被封于选侍,是因为皇上对她真的有…

天威难测,能测的,只是一些表象。或许我能利用这些表面现象,苟延残喘?

可我依然不知道以后路在何方,何时何日才能出宫与娘亲见面。

肩关节因被反扭而隐隐作痛,我扯了春凳上铺的锦缎盖在身上。往镜子里看去,可见到映出的人双目隐有泪水,肩头红肿,脖子上亦有数不清的红印。根据我以往伺候那些嫔妃的经验,第二天早上,这些红印皆会变得青肿,几日都不会消除。

有太监在外面低声道:“娘娘,天儿不早了,可叫人进行梳洗?”

我道:“叫人送两套衣服进来吧,皇上劲儿太大…”

“奴才明白…”

我知道,他在帘后所听到的一切皆会传到某些有心人的耳里,而没有人会知道,在遭受这一切之后,我的声音还会带了些微的娇慵与喜悦,还会略带炫耀地让人送两套衣服进来。没人会怀疑我的受宠。

只要皇上不提,我依旧是一位间或受宠的妃子。

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被我拿住了把柄的人不至于产生杀心,比如说孔尚宫。

自来到皇宫,我不知受了多少苦,这一点儿苦难不倒我。我穿上衣服,仔细地拉平了被撕成两半的薄纱披风,让它一点儿都看不出曾经被用作绳子,然后随意地将它丢在了地上,又故意露出脖子上的红印,这才缓缓地走了出去。室内自然是一地旖旎。

康大为见我出来,这才探头朝里望了一下,吩咐宫人,“进去打扫干净了。”

我依旧坐着春轿回到了兰若轩。

不理素环的殷勤侍候,回到房间,便躺下了。

金缕绣罗襦

第二天,自然有尚宫局的人送来沐恩妃子应该得到的东西。这一次孔文珍不敢有半点儿闪失,自然没有少了一点儿东西,也没有以次充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之间,已过了两个月。自那一次之后,夏侯辰便再也没有宣我侍寝。我暗自庆幸,凭这一次受宠,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不必担心生命危险地在宫内过三四个月,至于这段时间一过,我想,我总会找到办法的。

素环虽与我不是一条心,却从宫内各个角落给我打听了不少消息。皇上新近大婚,娶的是当朝一品大将军时文龙的女儿时凤芹。我终于明白太后为什么失败了。上官一族原本在朝廷上强过时家很多,但时家却是牢牢地把住了军权,让上官一族也无可奈何。原本时家是中立派,既不帮太子,也不帮二皇子,现在看来,这种格局终于被夏侯辰打破。他以皇后之位为引,取得了时家的帮助,所以上官太后只得退居幕后。

我不怨自己没有看清楚时势,只怨自己运气不好。可我始终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放过我?我的利用价值到底是什么?

据说太后身边的宫女大半不知所终,而领头的内监公公和徐夫人已被杖毙,骨灰撒在枯井里。上官太后已被无形软禁,每日只在宫内吃斋念佛。

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放过我必有他的原因:或是我的家人还有利用价值,又或是我还有利用价值。

只要我找出自己的价值,那么,或许顺应了他,就能摆脱这困局。从一开始,我参与太后的行动,就不单是为了给家人报仇——成王败寇,这是必然规律,父亲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二皇子,就选择了自己的死亡——而是我明白,如果太子登上了帝位,如查知我是宁家之后,尚宫之位将再没有我的份。我辛苦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让这个位子再一次落空?

那个时候,上官一家在朝中如日中天,无人可挡。我以为,这是一个稳赢的局面,却没有想到,稳赢变成了输得一败涂地。

在我眼内略有些瘦弱的太子,却有如此的谋略与胆识,就像我不敢相信,他在那方面居然那么勇猛。

一想起那晚,我的心就缩成了一团。我知道,宫内女人众多,一晚的承恩换来的只是短暂的安定,而这个期限,不过几个月而已。

几个月一过,那些被我拿住把柄的人,便会蠢蠢欲动。

宫内死一两个不受宠的妃子,是家常便饭,但如果受宠,便要承受皇帝严加追查的风险。

这种风险,是他们要避免的。

接下来,是帝后大婚。时凤芹居六宫之首,据传她聪明和善,学识冠绝六宫,无人能出其右,与新帝琴瑟相和,相敬如宾。新婚燕尔,新帝竟有大半个月宿在了皇后宫中。

宫内其他人有没有怨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送日常用品的尚宫局宫女说,尚宫局为赶制皇后娘娘的凤钗都忙不过来了;又或是,为赶制皇后娘娘的摆设把别的房的人都调了过去。

尚宫局的宫女或多或少地会透露一点儿当前的情况给我,想来孔尚宫虽然坐上了尚宫这个位置,但也心惊胆战,为了示好,便叫宫女们透露些许消息给我。

素环原本是有二心的,见了这般情形,便死心塌地起来,认为我有朝一日终会飞上枝头。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皆不过是镜花水月。

终于,皇后宴请,我这个低等的选侍也收到了请帖。尚宫局的人这次很会做人,派人送来了五色云霞的凤头履、紫碧纱纹双裙以及琥珀钗,让我不至于太过寒酸。

多年以来在宫中生活,我学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就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也要把一切吞到肚子里,相信过一段时间,终会好的。这些成为我在宫中活下去的力量。

所以,我穿戴好了紫碧纱纹双裙,着上五色云霞的凤头履,让素环与素洁给我梳了一个涵烟髻,贴上银色水纹的花钿。镜中的人素雅而清淡,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全然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宫中不比其他的地方,这里没有同情与怜悯,像我处于这样的境地,稍露一些弱势,便会有人上门来找麻烦,所以,不论心里怎么苦,我都得装出春风得意的样子。

派出的轿子来到了兰若轩,我没有选单纯而忠心的素洁同行,而是选了伶俐而圆滑的素环。在这时,忠心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用,我所需要的,只不过是能帮到我的人。素环不是很忠心那又怎么样?或许她明白了我的处境便会择良木而栖,但她的圆滑与机灵比素洁不知强了多少倍。现在,我能用的,就是这样的人。人之于我来说,只不过分为两种——有利用价值的和没有利用价值的。

素环喜出望外,素洁则黯然神伤。

在父亲被处斩之时,我们全家一起逃走,在客栈里,大娘带着她的女儿还有宁家的财产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房子外面包围的全是官兵。那时候我就明白,人可以出卖一切,包括自己的亲人。

是大娘派人告密,让我和娘亲当了替死鬼。

我后悔的,只不过是人家比我们先了一步。

记得被捉的当晚,娘亲不停地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她是我的亲姐姐啊。

大娘和娘亲同嫁了一个丈夫,当年留下一个娥皇女英的佳话,却不知,娥皇与女英为争丈夫的宠爱,那佳话早已腐朽生锈,更何况后来还有数不清的小妾入门?

那时候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什么事都要先人一步,包括背叛。

舆轿在红墙之中缓缓而行。皇后的昭纯宫紧挨着皇上的华清宫,两宫外表相似,只不过昭纯宫比华清宫矮了几十公分,以示以皇上为尊。来到昭纯宫外,我下得轿来,看见已有几乘轿子停在了昭纯宫外,从服制上看,全是比我略高一级的低级妃嫔。那些高阶的妃嫔自然没这么早到的。新帝才即位不久,所选妃嫔并不算多,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位,出身也不高,最高的不过是正五品守备师翰光的女儿师媛媛,其他的几位,家族出身皆在六品以下。

所以,师媛媛被封为昭仪,算是比较高阶的妃位了。

听说师媛媛容颜艳丽,体形妖娆,昭纯宫前的几位看上去都不像,她应该是还没来。我想了一想,不由得微微笑了,把爱恨表现得这么明显的人,宫中倒不多见。

早有妃嫔过来微微地颔首打招呼,表现得与我既不热络,又不冷淡。我想,这才适合于我的身份。我的故事,想必宫内人人都知道的吧?

我们一路进了昭纯宫,宫里面还有三两个妃嫔比我们早到,早已和端坐在主位的皇后谈得和谐热闹。我不由吃了一惊,往主座上望了过去,只见那位穿着金绣鸾凤绛红色朝服的女子朝我们微微点头而笑。她竟然来得如此早,表现得如此亲和。

早有识趣的妃嫔伏低了身子口中告罪,我便也跟着伏了下去,却听她微笑道:“各位妹妹不必多礼,原是我想早些见众位妹妹,来得早一些的。”

这番话说出来,让人如坐春风,再加上她亲切和煦的笑脸,马上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到此时,众妃嫔皆已到席,只除了一位,师媛媛。

有人心照不宣地望了望那空着的椅子,窃窃私语了起来。有妃嫔出头道:“皇后娘娘,这师昭仪只不过一个五品昭仪,才入宫没多久,就连皇后宴席都敢迟到,当真没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正说着,就听见殿外有人宣道:“皇上驾到,师昭仪娘娘驾到。”

我把身子往里缩了一缩,心想:这下可好,两个人一起来的。我今儿个出来,没吃东西,趁机赶紧塞了块点心入嘴,免得等一下烽烟火起,烧了起来,连块点心都捞不着!

宣和帝夏侯辰在头里走了进来,师昭仪紧紧地挨着他,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一进门,夏侯辰便坐在了皇后的身边,而师媛媛自然得坐在下首位的,可她却依在皇上的身边,附耳在皇上耳边讲了几句才下来。众人皆不知道她是何意。

我在心底冷笑,师媛媛用这么笨拙的方法争宠,愚蠢成这样,倒也少见。

因我坐得离帝后座位最远,倒不怕他们会注意到我。现在,我在思考一个问题:皇后值不值得我投靠?她真能影响宣和帝的决定?她与他琴瑟和鸣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我深知在这宫中,最紧要的,就是找一个靠山。既然尚宫局已经不是我的靠山了,那么,就得另找。

一切只为了求生存而已。

师媛媛是新近风头最健的嫔妃,在所有妃嫔皆到齐的情况下,她又怎么可能不借机大出风头呢。酒过三巡,师媛媛便出了列,给皇上皇后行了礼,道:“皇上,臣妾新近学了一舞,今儿个大家高兴,不如就表演给皇上看看?”

众妃嫔都说了一声好。我正对付嘴里的糕点,就没参与进去。只听皇后道:“师妹妹的舞,肯定是极好的。既然众妹妹们都说好,你就换上舞衣,为皇上助个兴吧!”

师媛媛正要退下,却听皇后仿若无意般说道:“据闻这舞衣是师昭仪特地在尚制房赶制的呢,也不知效果怎么样?”

马上就有月容华跟着凑趣儿,“皇后娘娘,我们这里不是有一位前任尚宫吗?她说的话肯定有权威性,等一下让她看看不就得了。”

场内所有的目光全转向了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连夏侯辰的视线都转了过来,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冷如闪电。

我低下头,把嘴里糕点咽了下去,低声答道:“臣妾虽然以前是尚宫,但凡是技艺,一日不练就会退步千里,再加上尚宫局出的东西花样繁多数不胜数,臣妾有些时候没见过了,到时候出了丑,说错了,可就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皇后微微一笑,尚未答话,师媛媛便道:“宁选侍到底是做过尚宫的,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多年的技艺说生疏就生疏,未做事先留退路,到底是宫里的老人。”

她那句“老人”让席上妃嫔不少掩嘴而笑。

我站起身,向着皇上皇后方向行了一礼,默不做声地坐下。众妃嫔的声音忽地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猜出了我的意思:既然我是宫里的老人,那皇上岂不更老?

场内鸦雀无声。师媛媛也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手足无措地呆站在那里,直到皇后出声,“师昭仪,还不快下去换衣?”

师昭仪这才下去了。

皇后真是好手段。她不用动手,自然有下面的妃子动手。这场宴席,想必是她向众人发出的一个信号,也是一项测试,看看谁会倒向她那一边,谁会真正地愿意帮她。

就像我的尚宫就职宴席,虽然没有这么排场,仅是几位司设司制聚聚,但酒过三巡之后,各人神态便瞧得一清二楚。

只是月容华为什么把火引向我这里?她是故意还是无心,倒真值得商榷。

乐声之中,师媛媛步出纱帷。她梳了一个灵蛇髻,两缕微卷的发丝从鬓边垂了下来,身上穿着尚宫局为她而制的粉红色六破百鸟裙,慢束罗裙半露胸,颈间戴了浑圆的夜明珠项链,想来价值不菲。

我虽然做尚宫没多久,但在尚宫局多年,一看她这身装束,就感觉她穿得太过露骨了。这种打扮,用来让皇上独自一人欣赏还差不多,在家宴上穿了出来,只会刺得人眼生生的疼。

我不动声色地望向皇后,果见她原本无时无刻都露着笑意的脸,如今一丝笑意也没有。

锦衣欲夺满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