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地转过身来,暗自嘀咕,如果要我留下,刚刚请安之时为什么不发话,却偏偏等到这时才出声。联想他冰冷的语气,我有如老鼠被猫戏弄般的不安,忐忑地转过身来,缓步向站在玉阶之前的帝后行礼。皇后神态依旧端庄无比,可掩饰不了她眼神之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我忽然间很怕自己没有被他识破,却在皇后那里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

头上的翡翠珠子随着脚步一下一下地击打在发髻之上,厚厚的发髻感觉到了它的重量。为何平日里我没有发现,这只金钗竟如此的沉重?

寝室里师媛媛的抽泣声已经消失了,想是喝了太医给她准备的镇定药水,睡下了吧。栖霞殿依旧传来淡淡的药香。

我终于走到帝后面前,行礼,“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良久没有传来他叫起的声音,还是皇后道:“平身吧。”

即便站直了身子,我依旧惶恐于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种把握不定的感觉又来了,而这是我最恨的一种感觉。

皇后轻声道:“皇上,今儿天已夜了,有什么事,明儿早说吧。”

这种时候,她倒没再叫他表哥。

夏侯辰道:“皇后如累了,便先行一步吧。朕要叫宁昭华办些事…”

又要独自面对他?想起以往,我的肠子都不由得缩成了一团,却不敢有半句的反对,唯有垂了首,“皇上,若是能帮得上忙,臣妾万死不辞…”

夏侯辰一摆手,止住了我的表忠心,带头向师媛媛的寝宫走去。而皇后,只得在太监摆驾唱喏声中,渐行渐远。

他高高的个子如修竹一般在前头带着路,明黄色的衣袂飞扬,走过之处,宫人们皆垂头而不敢望。我紧张地思索,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还是仅仅在试探?

我从未来过师媛媛的内室,上次来补绣裙子上的鸟眼也不过在外室和偏殿而已。一进内室,便感觉一股暖气缓缓扑面而来,其中夹杂了益母草的药香,以及其他的香味,自是经过御医们反复求证过的有益于孕妇保胎的药物。

青帐低垂,室内有几名宫人静静站在旁随侍,见皇上进来,便跪下行礼,却不敢大声喧哗。一个有些头脸的大宫女走了过来,低声向皇上禀告:“皇上,娘娘刚睡着了。”

夏侯辰道:“你们都退下罢。”

那大宫女望了我一眼,才带了另外几名宫女离开。

人多的时候不察觉,如今人一退尽,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又来了。他站在青帐旁,望着青帐里面的人影,恍若痴了。我站在他的身后,无所适从,只怕稍不小心,便露出了些许慌乱。

我虽怎么也不相信宁惜文跟我说过的话,但一站在夏侯辰的身后,那种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便又来了。他虽背对着我,却仿佛后脑勺都长了眼睛一般。

我随眼一扫,我所求的那张紫檀躺椅静静地摆在一角。椅子只涂了生漆,露出原本紫檀的木色,在灯光下散发出暗暗的光,宽大的椅身上铺着锦绣的锦缎,腿部之处有镂空的花格,想必就是放置炭火之处吧。据闻这张椅子用了特殊的构造,只放置一点点炭火便会保持长时间不熄,即便熄了,椅腿里面的保暖设备也会保持镂空处的温暖。

这张躺椅如宫内许多东西一般,富丽堂皇得让人忍不住受到诱惑,只想据为己有。

“两天之前,贵妃和朕尚坐在那张椅子之上,加了益母草的暖气从躺椅下半部传上来,朕素不畏寒冷,却也感觉到坐在上面的温暖与惬意,也难怪贵妃有事无事喜欢坐在上面。”

他的声音混杂着室内的淡香进入我的耳内。室内虽暖如春日,我却感觉到了丝丝寒意。我勉强道:“臣妾就没有此等福气了。”

不用我述说,他自会遣人查得一清二楚。此张椅子,原本应由皇后赏赐给我的,他当然会怀疑。但以他的疑心,自是不愿意相信我敢在这张椅子上做手脚,因为以我的品性,如果我要做手脚,自然什么迹象都没有。

但我也知道,宫内人人皆知我原出于尚宫,宫内若发生什么事,特别是师媛媛若发生什么事,第一个查的,便是我。既如此,我何不露出些蛛丝马迹,让他们只以为我受人陷害,又或许有其他原因?

夏侯辰步向那张躺椅,缓缓地坐下,把脚放在躺椅的脚踏之上,微眯了眼,“过了一天一夜,这椅子还有微微的温度呢,当真神奇。”

我脸上露出些微的妒意,“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只有贵妃娘娘同皇后才能享用。”

夏侯辰的声音略有些疲惫,“朕知道你一向有风湿的毛病,早向皇后求过这张椅子…”

我刚想跪地口称不敢,他却倏地一下站起身来,逼向了我,“你难道不能让让?她怀着朕的子嗣,你就不能让让?”

我感觉冷汗布满了背脊,心里却松了一口气。他果然只是试探。他雷霆震怒,有谁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露一点儿慌色?我调整了一个既惧怕又委屈的表情,睁大双眼眨都不眨地望着他,“皇上,您说什么?您在怀疑臣妾?您怀疑臣妾什么?怀疑臣妾毒害皇上的子嗣,皇上何不下旨诛了臣妾的九族?反正臣妾的九族已然七零八落了!”

我的嗓门之中带了颤音,眼中有泪,说到后面,哽咽几不能出声。我想起家破之日,庄园被官兵包围,仆妇们惊慌奔走,父亲把我们聚在一处,脸色如纸般苍白,只道:“各自逃命吧!”

他带着一众心腹从前门迎接下旨捉拿的官兵,而大娘和娘亲则带着我们在几名忠仆的保护之下,从侧门而逃。那样的情景我已有多年未曾想起,今儿为了逼出几滴眼泪,却又回想起来。娘亲说过:“妹妹,别哭啊,哭了会叫人厌烦的…”可她却不知道,哭有时候也是有利的利器。

夏侯辰闭着眼斜靠在椅子之上,在我的哽咽声中,轻声道:“朕不想看你那张脸,因为你那张脸总能迷惑朕。可到现在,朕却连声音都不敢听你的了。朕不知道你说的,表现出来的,何为真,何为假。但是,你别忘了,宫里头你只呆了十来年,而朕的一生,都在宫里头呆着…”

听到这里,我屏住了呼吸,只任眼泪横流,泪眼蒙眬之处,只见他微闭着双眼坐在躺椅之上,表情冷淡而漠然。我忽然明白,不论我怎么表演,他只当我是一名出色的戏子,他已全然不相信我!我在心里冷笑,这又如何?我何尝奢求过他的信任?即便他已不信任我,也找不出丝毫的证据能证明我与师媛媛这件事有关。

内心虽这么想,我却不敢露出些微的不妥,只微微地抽泣,声音中夹杂了些许的颓然。相信如果不是他,任何人都察觉不到我内心在想什么!

我心灰意冷地道:“臣妾既如此的让皇上心烦,不如臣妾就此告辞,免得皇上见着碍眼。”

我从不敢在他面前如此使着性儿说话,但今天的情形,如踩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我唯有使尽所有手段,连如此赌气的话都出了口。

他恶狠狠地望了我一眼,我却毫不退让地望了过去。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明白,他想做一个明君,所以,即便太后三番五次作难,他也不滥开杀戒,只运用帝王之术把一场大祸消于无形。朝堂上传来的种种消息,也表明他在竭力做好一个明君,所以,我在赌,赌他不会在毫无事实根据的情况之下便开杀戒。

他却忽然间笑了,走近了我,轻声道:“宁雨柔,你在试探朕的耐心。你以为朕对你无可奈何?你不想见到朕?好,今晚朕便宿在兰若轩,我们之间的游戏,已经好久没有玩了,是吗?”

讲这话的时候,他嘴角微微歪着,整张面孔忽然间邪魅无比。那种从心底升出来的胆寒便又占据了我的心。我想,我的表情终表达了我的真实心情,因为,他愉悦地笑了,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看看,这才是你真实的表情,不是吗?”

我哆嗦着道:“皇上,如果皇上要彻查这件事,臣妾将竭尽所能帮助皇上,臣妾…”

他愈加笑出了声,“宁昭仪,这件事谁是谁非,朕心里一清二楚。你始终没弄明白一件事:朕一出生,就生于这里,长于这里,难道你认为朕这二十多年,全都是白活了?”

我心中一寒,那股害怕的情绪却渐渐熄灭,心中升起另一股胆寒:难道他一早就知道皇后会和我联手?而他却袖手旁观,还是从中推波助澜?

难道他也不想这个孩儿出生于世上?还是他连自己的孩儿都拿来利用?

我一早明白,孩子如果出生于皇家,却来得不合时宜之时,那么,这孩儿命运便如浮萍,并不是简单地生了出来便会活命的。

我轻声地道:“皇上,天气虽寒冷,可臣妾院子里的兰花却奇怪,向来畏寒的蝶蕊居然乍开了花骨朵儿。世人道,反季节开花,是为不祥。皇上以为,臣妾是铲了这株出身高贵至极的蝶蕊呢?还是任由它在寒风中开出花朵儿,而后却被风雪摧残?”

我看见他一怔,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却偏了头,望向窗外。暗夜之中,正有一株青竹婆娑摇摆。我明白他已知道我心中所疑。我们俩就像棋术高明的棋手,你来我往,互相将军,而棋盘上舍弃的,便是那不懂得时宜的废子。

室内依旧暖暖的,背脊上的汗湿了又干,终让我感觉到了室内的暖意。我明白,我知道得越多,他作为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越随时会致我于死地。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将他一军之后,心中却油然生起喜悦,就仿如明知烛光灼热,飞蛾却扑之不断,除却身份,我终和他是棋逢对手。

“皇上,天色已晚了,师贵妃病体未愈,终需要皇上陪伴身边的,臣妾就不打扰皇上休息了,臣妾告辞。”

我向他行礼,这一次没等他道“平身”,便自顾自地起了身,向门边走了去。刚要转过屏风,却听他在身后道:“你那院子里奇事颇多,蝶蕊既长了出来,便不准铲了,朕要移驾过去看看…”

我呼吸一滞,却听他道:“今日朕却实不得闲,就近两三日之内吧!”

我缓缓地走过雕花屏风,直到他看不见了,才暗自咬牙。他这是在变相地折磨我,让我这两三日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枕,时时刻刻地等候提防。他说得对,他呆在宫里头的日子始终比我长,深知他人的心理,斩头的那一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煎熬。

我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

走到门外,冷风一吹,刚刚那场争斗的兴奋刚熄,我的心却从未有过地惴惴不安起来。他既要对这件事有个交代,便要寻出一个替死鬼,而我,却是最好的人选之一,再加上我刚知道了他的隐秘,他难道不想除去我这个知情人?

如今,我只有死死拉住皇后,让她脱不了身,希望夏侯辰看在皇后的面子之上,对我网开一面。

与这件事一比,倒冲淡了我心底对夏侯辰要来兰若轩的恐惧,只仔细回想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可有留下任何把柄没有。

素洁见我回来,早备下了暖炉热水,去除我身上的寒气,道:“娘娘风湿昨儿个才大好,可不能再犯了。娘娘出去之时,怕身上的药膏味道冲撞了贵妃娘娘,洗尽了药膏才过去的。奴婢又向御医讨了药膏回来,娘娘快点儿贴上了。”

我在心里微叹,做好一切防范措施又怎样,他既认定了是我,便是我了。

我初为选侍之时,师媛媛以一条百鸟裙尽得夏侯辰的青睐,虽有皇后使人暗中阻拦,却也夺尽风头,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皇后与师媛媛的冲突,终将愈演愈烈。我为绣那件百鸟裙,居于师媛媛的偏殿,与她的内室一墙之隔,闻到她屋内传来淡淡的仙茅味道。这是一种有微毒的催情药物,经燃烧之后,却变为无毒,反而能使人愉悦。这种药物,并不是宫内禁用的,但是,这种仙茅却是许多种药物的药引,能增强其他药物的药性。

作为在宫内生活多年的老人,我自然知道要把握一切机会。她与皇后的矛盾,便是我的机会。于是我叫孔文珍时不时送给师媛媛一些司设房新出的家私。这些家私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家私配件连接的木榫是由略软的黑胡桃木制成,而这种软木最能吸收空气中的香味,比如有些寺庙,常年熏香,摆香的案台便吸收了檀香的味道,经年而不去,这种软木,便是如此。师媛媛虽然不是每次等候皇上时,都熏这种香味,可司设房不断送去的新家具却渐渐取代了她房里原来的旧家具,每一件家具木榫中的黑胡桃木吸了一点仙茅,味道便不易散尽,哪怕时间过了三两个月,她身怀有孕,已不再熏此香料。

可这却已经足够了。

仙茅只不过是一个药引而已。

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争不抢?以师媛媛的脾气,在她受皇恩的当晚,却被我截了和,她心中怎么会不怨恨?怎么会不注意我的动向?我在皇后那里讨要东西,而恰巧月容华到访,以她的禀性,既然惶惶然要寻求靠山了,怎么会不巴巴地把这条信息带至师媛媛那里?

其实,在绣百鸟裙的那一晚,我急急地跟上皇上的脚步,偶一回头,望清楚了她缓缓关上房门那一瞬间的表情,我已然明白,我得保护自己。

所以,我叫孔文珍不断地送了这种款式新颖的家具过去。如果她不动我,这家具自然对她无害,但如果一旦情势所迫,这些家具便会助我一臂之力。

我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为求生存,便把所有对我有害的地方全都计算清楚,查漏补缺。因为我知道,在宫里头,的确是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像我这样的人,在宫里头实在太容易没了一条命,所以,我唯有抢先动手。

她没有向我动手,可这一早埋下的陷阱,却成了我向皇后表忠心的筹码。这怨不得我,既然我与皇后已搭上同一条船,我便要保住这条船不沉。

紫檀躺椅颜色华丽润艳,但这件躺椅上贡之时,并不是如此颜色,只是原木的色彩,质朴而暗淡。皇室的东西,自然得华贵堂皇,衬得上屋内所有的摆设才是,司设房便请高超的漆匠在椅子上髹涂生漆、垫光漆和面漆。由于我向皇后讨得了这张椅子,孔文珍也知道这张椅子将来要送往我这里,所以,来向我讨些意见,便不足出奇了,因而我向她略提了些建议,在漆内加上了一些使颜色更为鲜亮的银珠,致使紫檀躺椅表面如蒙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再用石黄等在椅身之上描绘出吉祥的图案,而暖气护腿之处,原来的原木之上已够光滑的了,我却让孔文珍要求工匠再打磨一遍。我知道宫内的器具是用什么来打磨的,烧好的榉木炭条和沾了油的毛发。为了让椅子打磨得更亮,我建议在打磨的油里加了西域野生的一种菜籽,这些东西掺在一起一点儿毒性都没有,而且新制好的椅子在通风的房子里放上一个星期左右,也一点害处都没有。

但是可惜,只因这张椅子是我要的,师媛媛便会来争来抢,所以,急急地搬了回栖霞阁。说实在的,这张椅子即便没有通风,对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害处,只可惜,她是一名孕妇。

而且,她的屋子里的家具吸收了仙茅之毒。

就算如此,如果她不日日点燃护腿之处的火炉,也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只可惜,为了向皇后示威,向我示威,她夜夜点燃了檀香躺椅下的火炉,仙茅与银珠、石黄以及西域的菜籽相混,被火炉熏暖,通过空气吸入腹内,便有了烈性,一种使有孕之人胎不能保的烈性,就如麝香。

宫内人谈起前朝妃嫔之间的计算,说起谋害他人的子嗣,每每提及麝香,说这种东西或掺到胭脂里,或掺到香包里,便能不知不觉地使人堕胎,我总是在心内冷笑。如此显眼的东西,有谁不小心翼翼地提防?别说害人了,只怕未害之前,便露出了马脚。

宫内的人,个个家世显赫,哪一家不识得这东西?所以,用这种东西的人,便是最蠢愚的。

而那几日,我因风湿痛得彻夜难眠,想必有人将兰若轩的情景告知了她吧。她岂不是愈加得意,越发要皇上晚晚地陪着她,叫人把她栖霞殿的种种情形透露出来。所以,那几日我不用叫人外出打探,自有人把栖霞殿的一切传到我的耳里,让我堵心堵肺。

皇上既在那里,紫檀躺椅自然得晚晚都烧着了。那样的烈性药物一两个时辰并无害处,可紫檀躺椅的特别之处,却是可让暖意整天不灭,再加上宫人时常添加炭火,自是将那几样东西烤了又烤,越来越烈,吸入体内,终成了祸害。

师媛媛的结局,并不是我给她的,是她自己求来的。她有很多次机会保住腹中的孩子:如果她不与我争与我抢,如果她不晚晚要求皇上陪着她,又或如果,我绣百鸟图的那一晚,她不用如此憎恨的目光望着我,即便透过重重的夜幕,也让我望得清她的眼神,那么,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她飞得太高,太过得意忘形,在宫里头,这何尝不是一处死穴?

她出身世家,身居高位,原本不应该如此憎恨我这个低位的妃嫔,只可惜,她一旦钟情于夏侯辰,便入了魔障,再也回不了头。

在宫里头,如想害人,在我来说,其实容易过在民间,只略略一推,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实行。

我仔细回想一切细节,终认为这一次的事件毫无破绽,了无痕迹,夏侯辰的怀疑不过子虚乌有。何况我认定,夏侯辰自己何尝不是做了一次推手。他事先既已察觉,那几日依旧任由师媛媛扮娇耍痴,不做阻拦。这个人的心思,越来越让我猜不明白。

一想起夏侯辰,我便不由自主地忧虑起他要来兰若轩的事来。他果然惯会折磨人,在他的面前,如同戏子面对千万观众,必须演得更好,更加毫无破绽。他一次次地撕破我的脸皮,却让我更起了好胜之心。我对镜揣摩,只望再不会被他揭穿真面。

近两日内,我没有听到内侍监传来要我侍寝的消息,心思却不得一日放松。

这两日宫内风起云涌,我不会这么不识相地走去皇后那里,皇后自也小心翼翼并不使人往来通传消息,可消息还是从四面八方向我传了过来。据闻月容华已被人捉拿,她送给师媛媛的猴头菇中有微微的毒性,能使人绝育;据说这猴头菇并不是天然野生生长,却是她家养的;猴头菇原本生长于栎树等腐朽的树干之上,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可她家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使猴头菇能成批地在腐木上生长;据闻查出来的结果,她家用的腐木之中,以红花汁浇灌,因而便生了毒性…

素洁一听到这消息,便急急地想把那包月容华送来的猴头菇丢弃了。我听了这个消息,却笑道:“哪里能吃得死人,我倒要试试,叫司膳局今晚炖了送来。”

素洁焦急地劝说:“娘娘,那怎么行?如果你的身子吃坏了,以后可没有…”

我一笑,打断她的话,“宫内的传闻哪能偏听偏信,不用多虑!”

夏侯辰一番作为,已让我看得清楚,除非皇后有孕,他是绝不会让其他的妃嫔先生出子嗣来的,何不让我早做安排,以免日后多受一遍苦?没有人保护自己,唯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猴头菇如果以此法生产出来,相信已然危害不大,最多起一个避孕的效果,而且有时间限定,绝不可能使师媛媛流产。月容华只不过做了我与皇后的替死鬼而已。

夏侯辰要给师家一个交代,想必这就是他的交代。与新兴名门师家相比,月容华这个小小七品县令的女儿的确可以牺牲。

夜晚时分,孔文珍披了夜色来找我,言语隐晦地问起椅子的事。我在腹中微微冷笑,如果我布的局能让你看得明白,那么我这个尚宫便算白做了,面上却一片淡然假装听不懂她的话。她唯有悻悻而去,脸上却是放下心思的表情。

我明白,若我被人查出什么,那孔文珍也脱不了身,扯泥连着根,带出一大片,她自然得来探听实情。她的感觉,就如皇后一样,为保自己,只得保我,我相信也有内侍监向尚宫局探查,但应该怎么回答,她会想得很清楚明白。

在成功之前,我便想好所有退路,封死所有让我深陷泥潭的可能,怎么会像月容华,这么容易被人查出把柄?

娥眉欲蹙又温存

从夏侯辰说了两三日后来兰若轩的话之后,越临近第三日,我便越是心慌,实在不知该怎么渡过这难关,便想起宁惜文来宫里头的那一次,他也来了兰若轩,还好被师媛媛一打岔,便把这一页给揭了过去。我甚至想,其实师媛媛虽对我颇多怨恨,但也不是全无用处的。

宁惜文不属宫内之人,不能在宫内久留,我便叫人置办了一间大屋,从宫里派了人去照顾她。她早已出了宫,临走之时,她反复劝诫,要我尽力争取与皇上关系缓和。可事情既发展成如此模样,叫我如何和他缓和?

过了第三日,也没传来皇上留了我的绿头牌的消息,我便松了一口气,想必夏侯辰也不过随口说说。师媛媛的事既已有了个交代,他日理万机,妃嫔众多,想必不会留意我了吧。

正巧素洁提了司膳房炖好的猴头菇过来,闻着紫色瓦煲里传出来的香味,我忍不住食指大动,便叫素洁盛了给我。

素洁用长木勺把汤舀了出来,担心地道:“娘娘,司膳房闻知炖的是这东西,反复交代要吃少一点儿,以免出了什么事,牵扯上他们。娘娘,依奴婢看,还是…”

我止住了她的话,望着碗里金黄色的汤液,道:“以本妃在尚宫局多年的经验,又以银针试过,怎么会有毒?”

说完抿了一小口入嘴,只感觉那清甜的味道从舌尖慢慢地渗了过来,不由得拿起那汤碗一饮而尽。想再添之时,素洁迟疑地不肯把汤勺递给我。我不耐烦起来,便道:“你惯听宫中传言,便分不清青红皂白了么?”

正在这时,有人接口道:“你也会分青红皂白?”

我一闻此声,血液陡往上涌,汤勺一下子跌到碗内,溅起滚烫的汤汁,有几滴溅在我的手背之上,我也不觉。回头望去,只见夏侯辰正站在房门口,他身边跟着的是康大为,而从两人缝隙里望过去,跪着的正是守在门前望风的宫女初雪。她偷偷抬起头来,撞上我的目光,怕得在地上直发抖,想必是被夏侯辰止住向我通风报信吧。我心中暗暗后悔,怎么不多派两人守在门外。

我一边仔细回想,刚刚只不过饮汤,并未说错什么话犯了他的忌讳,一边站起身来向他行礼。

他道:“朕还未走近屋子,就闻见屋子里香气扑鼻,你这是在饮什么汤呢?”

我暗暗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既无怒也无喜,一派的冷漠淡然,倒是我惯常见到的面孔,便恢复了几分信心,回道:“天气日渐寒冷,臣妾便叫人炖了一碗肉汤过来,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材料,只不过平常的菇类而已。”

我说得含糊其辞,只望他不深究。他刚刚才定下月容华的罪名,我便在屋子里炖煮了月容华送的猴头菇来吃,瞧在他的眼里,只怕不妙。

他这时倒少了些冷漠淡然的表情,变得兴趣盎然起来,“哦,闻着这香味倒是挺好的,给朕也装上一碗。”

素洁便从餐具柜子里拿了一双碗筷出来,给他装上了汤,送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接过了,望了一眼素洁,忽问道:“你来回答朕,这煲的到底是什么汤?”

素洁被他的眼阴阴一瞪,竟吓得跪在了地上,伏首道:“皇上,娘娘自己也饮了,这汤没有毒性的。”

我暗自腹中痛骂,心想自己身边的奴才怎么没一个有出息的,忙笑道:“皇上若不喜欢,便别饮了吧。”

夏侯辰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康大为早呵斥上了,“皇上叫你回答,你便回答,至于娘娘怎么样,是她的事!”

素洁便伏在地上磕头不止,吞吐了半天才道:“这汤是用竹丝鸡、大枣、枸杞子、猴头菇等炖煮而成。”

夏侯辰把汤碗递给康大为,慢吞吞地道:“这最后一样猴头菇,莫非是月容华送给你家娘娘的?”

素洁悄悄地抬头望了我一眼,才吞吞吐吐地道:“启禀皇上,是的。”

一番查问,我知道再掩饰已无用处,便笑道:“皇上明鉴,臣妾不比得师贵妃,并未有身孕,想来这猴头菇对臣妾没什么害处。这东西得之不易,臣妾风湿未好,正好可以活血,才叫人炖了的…”

我垂着头把一番话说完,未见他的回应,便抬眼向他望去,却见他阴阴地望着我,忽地一挥手,把案台上的瓦煲打落地上,正摔在我的脚前。瓦煲粉碎,飞溅起来的汤水热气腾腾,有些便透过裙裾溅在了我的小腿之上,疼得很。我后退几步,抬眼望他,却见他的双眼阴鸷无比,仿佛把房间里的黑暗吸进了眼内。

我一惊,顾不得热汤湿地,腿一软,便跪了下来,伏首道:“皇上,臣妾并不是有意和您反着来,在您公布了月容华的罪名之后还拿她送给臣妾的东西来用,臣妾…”

我无法继续下去,与人强辩脱罪,一向是我的强项,可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间发这么大的火。既不明白原因,我又从何辩解起?

就算这猴头菇有什么特效,那也是未经证实的事,况且即便有特效,不也正是他所求的吗?我只不过惜身而已,难道这也错了?

在夏侯辰雷霆震怒之下,没有人胆敢出言。地上的汤汁蜿蜒流过,早漫过了我的膝盖。我感觉自膝盖以下逐渐湿冷了起来。想来近几个月过惯了富贵生活,一点儿不舒服的感觉便受不住了。

康大为却不知何故上来扶着我道:“地板上凉,娘娘一向有腿疾,可别冻坏了才好。”

说着便要扶我起来。我哪里敢起,却敌不过他的力气,被他一把提了起来。奇的是,雷霆大怒的夏侯辰却没理这个茬儿,没说一句“不准起”之类的话。我忐忑不安地站着,裙子湿了一大块,寒风一吹,冷彻骨髓。

康大为便道:“娘娘,您先换身衣服吧。”

我哪里敢提这个要求,垂首向夏侯辰道:“臣妾不敢。”

却听夏侯辰冷冷地道:“朕不想看你这副仪容不整的样子,还不给朕换了这身衣服。”

我这才提了裙子,回内室换装,心中暗自奇怪,怎么他还在外面站着?一般按以往经验,这时夏侯辰心情变得非常不好,发过怒之后便会掉头而去,而且此后十天半个月之内,如在别处见了我,也仿佛透明的,今儿个他倒还要在此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