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至今仍未弄明白,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想想他的别样嗜好,我不由得又暗自发愁,手脚便慢了起来。素洁却不理其他,快手快脚地帮我换好了衣衫。

我慢吞吞地踱了出去,却见外面的地砖早已打扫干净,夏侯辰在紫檀织锦宝座上歪坐着,倒没有见到康大为搬了那张春凳过来。我心中略一松,便又上前行了礼。我一向懂得察言观色,别人微皱一下眉头,扯一下嘴角,我便知他们所求,自会按情说话,我唯一不能把握的便是夏侯辰,我一直不明白,他在我这里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行过礼之后,我却不知该如何取悦于他了。如果有宁惜文在,她必定笑语如珠,诸多的俏皮话儿连绵不绝,偶尔也会逗得夏侯辰哈哈大笑,让我感觉原来让他笑并非不容易。如果遇上的是皇后,我也可以闲话家常,说得她笑口常开,但对着他,我却感觉说一句让他开心的话都如此的难。

“还不过来坐下。”

听到他不耐烦的话,我才迟疑着往他身边走,却发现康大为站在他身后,并没有搬个凳子的打算。我忙叫了一声:“素洁…”

素洁便急急地准备去搬凳子,却听康大为咳了一声。这小蹄子这时候倒迟疑了,站在那里学康大为。

我为难地左右望望,却见他不经意般地拍了拍宝椅上空余的地方。我心道,难道要我坐在那里?像师媛媛和他同挤在紫檀躺椅上一样?

这张宝椅同是紫檀制成,表面镶云纹织锦,椅身却窄小无比,比不得那张紫檀躺椅,两个人挤进去,非肉挤着肉不可。虽说有衣服遮挡,却让我感觉比平日里他对我的折磨更可怕。

可怕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把握不住他的想法。他折磨我,因为宫内没有其他人让他能玩这个游戏,我对他的价值便是如此。因而虽然痛苦,我却只能忍受。但现在,他在想什么,我却不能把握。在宫里头,唯一让我害怕的,是把握不住别人的想法,这样让我有一种空落落吊在半空中的感觉。

我暗自咬了咬牙,只好慢吞吞地移过去,挨了半边屁股坐在那张紫檀宝椅之上。康大为早识趣儿地招呼着素洁走了。

“坐过来一点儿,空地儿还多着呢!”他不耐烦地道。

听了他的吩咐,我唯有把半边屁股又挨过去一小块儿。为了不挨着他,我尽量缩着身子。良久也没听见他不耐烦的语气,我心中奇怪,便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望了过去,却吓了一跳。只见他手托腮倚靠在宝椅靠手之上,斜着半边身子,眼角含了笑意,静静地望着我。那一瞬间的笑意让整间屋子仿佛百花盛开,可一碰到我的视线,眼神却陡地转阴,就像变脸的戏子一下子由白脸曹操变成了黑脸包公,让我无所适从,更加捉摸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他也许知道了我才是谋杀师媛媛腹中之子的元凶,可他却没有确实的证据。而我怀疑他推波助澜,却同样没有确实的证据。在这件事情上,我与他当真称得上棋逢对手。据常理来推,我这样一个人知道他太多的事情,依他的性格必会暗起杀心,可他却一直没有杀意。难道他留着我,只为了那点儿乐趣?

一想及此,我的身子便僵硬起来,屁股渐渐往外移,如果不是有扶手拦着,想必早就跌落地上了。

他淡淡地道:“朕是老虎吗?让你这么怕?”

我只得道:“臣妾并非害怕皇上,臣妾只是对皇上敬畏太过…”

“那就坐过来一点儿!”

我只得又把身子挨了过去,对着他的那半边身子变得非常的敏感,感觉堪堪挨到了他的衣服边缘,忙又不动声色地往回缩。如果是以往,他对着我的时候,手早往衣服里钻了,可这一次没有,反让我愈发惊疑不定,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前几日你不是说院子里的蝶蕊开了,怎么朕一路行来,只感觉秋风寂寂?”

这原不过是我为了脱身,随口编出来的,我忙侧了身想伏地行礼告罪,他却一手抓住了我,道:“欺君之罪你每日便要犯上三两件,多这么一件也不怕多。”

我一惊,回首望着他,“皇上,我没有…”

他的表情并没有不悦之色,虽左手拉着我的右手,身子却没挨过来,依旧斜斜地躺在宝椅之上,眼神略有些慵懒。他原是一个极漂亮的男子,只可惜我从来不敢正眼看他,如今离得近了,连他长长的眼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一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幽幽地泛着光,*而冷峻。

我忙垂了头,只敢望宝椅上的云纹织锦,另一只手拢在衣袖里,无意识地在上面划着。

他松了我的手。我不敢表现太过,慢吞吞地收回了手,重又拢在衣袖里。

“有多长时间没去看太后了?”他淡淡地问。

他不提起,我倒是很长时间没再想起那个人。那个被我背叛告密的人,也曾提拔过我,若不是她的赏识,我无法登上尚宫之位。可事情过去了几个月,我却连噩梦都没有做过,更别提想起她了。看来,我的确是一个生性凉薄的人。

“太后恐怕不太待见臣妾,所以臣妾…”

“那是自然。依她的性格,被一个奴婢背叛,如见了你只怕她饶不了你。可朕却奇怪,你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一点儿愧疚的感觉都没有吗?”

我淡淡地道:“皇上,臣妾只不过在求生而已。臣妾为她做的一切,早就抵过了她给我的。”

“所以,你最后的一击,只不过拿回点儿利息,是吗?”

我垂头不语。

夏侯辰叹了一口气,“宁雨柔,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无法回答他。我感觉自己并不坏,所有这些手段,都只为求生存而已。在宫内人人如此,我便不能免俗。只不过我比她们聪明,所以,我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紧张地分析着他的话,只感觉今日自他进门之后,所讲之话,所行之事,皆出有因。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我知道往日他来我这里,就为了那种乐趣,可今日他却全无那种打算,到底为了什么?

“皇上,臣妾只不过是您身边的女人。”我低声答着。今日他表情和悦,我胆子不由大了几分,从眼角斜睨他的神色,却见他勾了嘴角,似乎在笑。

“可你却从不想当朕的女人,是吗?”

从夏侯辰的语气中我听不出喜怒,但我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回答稍有不慎,便会触了他的逆鳞。我斟酌着道:“皇上身边的人太多,臣妾实怕争不过她们,所以臣妾…”

他哈哈一笑,“你这叫争不过她们?在你的心底,用不着朕这个皇帝,你在后宫也能如鱼得水,是不是?”

我后背又有冷汗隐隐冒出。他说出了我心底最隐秘的想法。的确,我对着他的时候,因为无法把握而害怕,因此我不想接近他,只想依附皇后这棵大树。我认为,在后宫之中,有时连他都无法顾及,所以皇后这棵树比他坚实多了。

“臣妾不敢,臣妾什么时候都是以皇上为先。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又怎么会…”

宝椅窄小,我一惊之下,虽未落地,却习惯性地想伏地向他请罪,一下子前身便向他倾近,面颊忽地靠近了他的,几可看得见他脸上的绒毛。感自己此举大失仪态,我忙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捞过,整个身子撞在他身上,如撞上包了绒布的铁板。头顶感觉到他呼吸间的热气,我浑身不由得发起烧来。我从来没和他如此亲昵地坐在一起过。他来我这里,总是直接入巷,虽叫我苦不堪言,但还能明白他所思所想,可今儿个,我却丝毫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在我头顶轻叹,“你以太后之事为筹码,取得了皇后的信任,重新成为后宫一人之下的红人,成为皇后的心腹。但你要知道,你所求的,所要的,若朕给你,你才能拿得;若朕不给你,纵使你依靠皇后,也无济于事。”

温暖的怀抱,可听到的却是最冷酷无情的话语,我终于明白他今天来的目的:他认为我的手伸得太长。在师媛媛这件事上,我始终去除不了他的疑心,所以,他才向我发出了警告。天下始终是皇上的天下,这个天下,也包括后宫!

我忙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他抱得紧紧的,我唯有道:“皇上,无论什么时候臣妾都是把皇上排在第一位的。”

“明知你说的是假话,朕也只能听着。不过朕有办法治你,宁雨柔,如果皇后不再是你的依靠,你也许会把朕放在眼里吧?”

冷汗从背脊流下,虽穿着厚厚的冬衣,我依旧感觉寒意彻骨。我终于明白他今天来的目的了,他要破坏我好不容易与皇后建立起来的信任,让我在后宫中再一次孤立无援。果然,这种方法比他前几次对我的折磨更让我恐慌。折磨尚有一个尽头一个时限,忍一忍便过去了,身上的青肿如擦了药,几天也会褪尽,可这种惩罚,却会让我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

我焦急地道:“皇上,您怎么惩罚我都行,但皇后是一个好人,您不能伤了她的心。”

他揽得我更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在我耳边低低地笑,“宁雨柔,朕可掐住了你的软肋?”

我浑身冰冷,连他抱起了我向内室走去都毫无所觉。直至青帐放下,我身上的衣衫被除尽,我被一团温暖包围,才醒悟过来。这一次,他没有撕裂我的衣服,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缚住我的双手,可我的干涩却依旧让我痛楚难忍,他无休止的索要,更让我苦不堪言。我隐隐地想,宫中女人这么多,如若他每一次宿在其他妃嫔那里都是这样,岂不是迟早会被掏空身子?可他的脸色却从未有纵欲过度的情形,倒不知他是如何保养的。

我尽量胡思乱想,以减轻身体的痛楚,却换来他更猛烈的动作。我只感觉额头有汗淌下,唯有抓紧床单,死死地忍受。

这一次,他没有如以往一样匆匆地离开兰若轩,反而宿在了我这里。我虽疲极累极,可因为一向习惯于独睡,身边有了一个人,反而睡不着觉,又不敢辗转翻身,只得直直地挺着。直至身子僵硬无比,全身麻木了,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之声,才敢悄悄地把身子侧了过去。神经如此紧张,我又如何能睡得着,于是便把他的话反复地回想,越想越怕。他破坏我与皇后的关系,不需要其他,只要把我捧得如师媛媛般的高度,自有皇后的追随者想尽办法除了我,就如我对付师媛媛一样。今日他留宿这里,便是一个信号。只需他多留宿几天,皇后与我原本并不牢靠的关系便会土崩瓦解。

思来想去,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的确,夏侯辰不用做其他,只需如此而已。

可我要怎么摆脱这个困局?难道向他要求,叫他别宠爱于我?如果我脑子有毛病倒可以这么说。或者故意做几件让他发怒的事,让他对我厌烦了?可他原本对我就是厌烦的,却忍了下来,依旧偶尔往我这里跑,可见他本来就有受虐的倾向,这一条对他也无用,说不定还会让他看出端倪,故意往我这里多跑几趟,更让我堵心堵肺。

这一夜下来,我整晚没睡,睁着双眼看着窗棂发白,阳光从缝隙间钻了进来,然后听见康大为在门外叫:“皇上,娘娘,起来吧。”

我这才缓缓地起身,却没听见身边的人的动静,回首一望,他倒睡得实,正微微地打鼾呢。

我忙推着他道:“皇上,起了,该上朝了。”

他依旧无声无息,反而侧了一个身,转头向里继续睡。我不敢推得太过,只得跪在床上,继续叫道:“皇上,该起了。”

一连叫了几声,他都没有答应,我唯有披了外衣,走到屏风外。康大为早带了一帮侍候早起的宫人拿着洗漱用具等着,见我出来,康大为向我行礼,道了一声娘娘早安,又望了望我身后,问道:“皇上呢?”

我无可奈何地道:“皇上正睡着呢!”同时左右望着,想叫素洁过来侍候我梳洗。我的意思是,叫醒皇上自然是康总管的责任。

可康总管却急声道:“哎哟,我的主子娘娘,该早朝了,您得叫醒了皇上,赶紧出来才是啊!”

康大为是宫内老人,侍候过两代皇帝,与新帝情意深厚,我可不敢得罪他,唯有再次入内催请。走进内堂,揭了帘子进去,却看见他依旧侧身睡着,全无醒过来的迹象。我迟疑半晌,上前轻拍他的手臂,“皇上,起来吧。”

依旧了无声息。

我加大了力度,“皇上,起身了!”

还是了无声息,难道昨晚他确实累了?

一想及此,我身上便隐隐作痛,一股怒火从内而生,推他的力度便大了起来,“皇上,起了!”

可他依旧不醒。康大为在屏风外道:“娘娘,您大声一点儿,您那声音,老奴都听不清呢!”

他一头黑亮头发披散在枕头之上,明黄色的绸质中衣软软地贴在他的身上,隐隐可见他手臂上的肌肉。从侧面看过去,脸形俊美,睡梦之中没有平日里面对我之时那冷峻的神态,两边嘴角微微下垂,仿佛暗藏无数的心思。平日我不敢看他,如今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不管他平日里多么的叱咤,但睡着之后,他也不过一个普通人而已。

我迟疑半晌,倾下身子,附在他耳边大声道:“皇上,起身了。”

嚷完之后,我便想赶紧下床,以避开他的起床气,却不料他如遭梦魇,身子一震,便从睡梦中惊醒。我才挪开几步,被他望了个正着。望见是我,他眼中露出一丝迷惑,那眼神让人见了可气,仿佛我不应该在此,他不应该躺在我的床上一般。我自是不敢露出半分不满,垂首道:“皇上,该早朝了。”

他一怔,道:“朕竟睡得如此之熟吗?”

我暗想,您把我的那份都睡了去,自然是熟,熟得透了。

他望了望我,忽而一笑,“爱妃的样子可是清醒得很。”

以前我们相处,他从不叫我的名字,也不叫封号,对着我讲话如对着空气,更别提称“爱妃”了。我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不由自主望向帐外,以为有另一名爱妃来了,自是白回了头,转头望向他,却见他心情大好,道:“爱妃这里倒是可以让朕睡个好觉…”

说着一边下床,一边叫康大为,“康大为,今晚不用让我翻绿头牌了,今晚朕也宿在兰若轩。”

果然来了,果然来了!我暗暗叫苦,心下也暗自佩服。夏侯辰倒是能忍。他虽心底极讨厌我,但为了让我与皇后生分,便使出这一招。皇后对他情根深种,我偶尔受点儿雨露尚在许可的范围内,但如果像师媛媛一般专宠,不管我怎么想修复与皇后的关系,只怕都不可能。最终的局面,我最大的靠山,会变成最大的敌人。

在宫内,我从未对友谊抱任何的幻想。我知道一旦利益破灭,便是你死我活。夏侯辰想来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才这样直接掐住了我的软肋。

康大为见皇上心情好,老脸上便也多了几分笑容,道:“皇上,您来兰若轩好几次,也没赐什么东西给宁妃娘娘,难得宁妃娘娘从不计较,您看…”

夏侯辰望了我一眼,我自是扬了个毫无破绽的笑脸给他。他心情好,也没挑东拣西地嫌我的笑脸虚伪,只笑道:“好,上次西域那边上贡的紫葡萄还有吗?听闻爱妃喜食,在皇后那里常吃,可她那里的没朕这里的新鲜,康大为,你就送十斤过来吧!”

他这是明显地把我往师媛媛的路上赶,可我能怎么样?只得扬了个更灿烂的笑脸给他看,行礼跪谢皇恩浩荡。

即便计谋百样出,怎逃在上人之手

由宫人们服侍着,好不容易把他送出了兰若轩,我才一下子坐倒在了椅凳之上。整晚没有休息,此刻睡意袭来,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在床上翻了半个时辰,就听素洁来报,说是皇上的赏赐下来了。如此一来,我更加睡不着了。起身看了那筐用冰镇着的紫色葡萄,我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地往师媛媛的那条路上走去。

据闻师媛媛自流产之后,整日里怨天咒地,缠着皇上彻底清查整个后宫,搞得皇上都不愿见她了。皇上对她的宠爱一薄,有皇后做主后宫,宫人们便对她疏忽起来,克扣银两份例自不在话下。她妃位虽高,但如此一来,她在后宫之中只会日渐势微。没有权势在手,再高的妃位又有何用?

她的情形只印证了一样事情,那就是不论夏侯辰怎么样地宠爱,热度维持的时间也比那紫檀躺椅还少。如果我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只怕结局会更加凄惨。她尚有娘家做后盾,皇后暂时不能将她怎么样,而我只身飘零,只怕连娘亲的面都见不到。

可我该如何赢取夏侯辰的谅解?

我思来想去,夏侯辰不喜欢我与皇后走得太近,是因为怕我做的事牵连于她?还是因为我以宫婢的身份入宫,高攀不上她?

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死胡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由于夏侯辰吩咐了内侍监今晚还宿在我这里,宫内便无人前来串门打扰,而我虽一晚未睡,可思来想去,白天却怎么也睡不着,直等到华灯初上,才知道晚上又到了。

素洁见皇上连宿兰若轩两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便喜滋滋地帮我梳妆打扮,见我眼眶有暗影,便拿了遮瑕膏来帮我遮住。

与初来宫中不同,她的神情已不再是那样天真无邪。夏侯辰到我这院里,她的打扮便略有不同,或多插了只出挑的玉钗,或脸上精心描画。看来宫里头是最锻炼人的地方,任何人一进来,便如同进了一个极大的染缸,不染一身污秽出去,怎么可能?

若她能吸引住夏侯辰半分目光,我倒也乐见其成。只可惜凭宁惜文那般的姿色,也不过被夏侯辰空捞了一把袖子,素洁这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又怎么能吸引住他。一想起上一次的失败,我便再也没有兴趣做这样的事。夏侯辰心思难测,很可能仅对能帮他立国的皇后略有感情,至于其他人,还是算了。

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的事我是再也不想做了。

虽然一晚未睡,但有在尚宫局做事的底子,我倒也不会显出疲态。二更时分,夏侯辰便踩着点子准时来到了兰若轩。看来他兴致又不错,见我穿戴整齐,也没尖酸刻薄地挑三拣四,只叫人准备了几样点心,一些甜酒,说是今晚月色尚好,虽天气寒冷不能赏月,却可在正厅内齐备歌舞丝竹,边饮边赏一赏窗边之月。

我自是维持最好的笑容,最美的仪态,让他挑不出丝毫错处,连连称好。

我此时的情形,与师媛媛多么的相似。师媛媛得意之时,不也是夜夜笙歌?可我却没有师媛媛的心情。一国之君抛却宫内其他妃嫔不理,专职陪着自己,所谓三千宠爱于一身,那是多么的无上荣光,可是我没有师媛媛的天真,他既把来这里的目的告诉了我,那么他对我越是好,我越是感觉他连微笑起来都是在作假。

可我能怎样?他是一国之君,他愿意玩这样的游戏,愿意把人捧上天,再摔了落地,我只有陪着他玩。不但陪着他玩,而且要把各种表情做足。我甚至想,他最多来我这里不过三天,三天之后,他会怎么样?他会冷冷地告诉我,宁昭华,现如今你还怎么跟皇后修复信任?

那时我应该怎么办?表情应该是如丧考妣,还是绝望而不敢相信?我一边维持着最美的笑容,一边思索着。

不过不管我以后怎么做,我现在都得把这尊神侍候好了,满足他所有的愿望,才能进行下一步。

这一晚丝竹声想必传得老远,直传到宫内四面八方,惹得宫内寂寞之人个个心动。

而他的精力不知为何如此之好,前一晚折腾一晚尚且不够,今晚又是一晚的折腾。我疲惫至极,再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好不容易等他折腾完了,便昏睡了过去。

等到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却见天还是黑的,屋子里点了烛火。素洁从外走进来,道:“娘娘,您可醒了,让奴婢侍候您快点儿梳妆打扮,皇上快来了。”

我听了,吃惊不小,问道:“怎么,他还没上朝?”

素洁捂嘴笑道:“娘娘,您睡了整一个白天了。清晨皇上走的时候,您醒都没醒过。现今儿又到了晚上了。”

我这才觉出饥肠辘辘来,心想这倒好,很快到了第三天了,依夏侯辰的性子,这便是他热度的最底线了吧。

一想到此,我心里便高兴起来。梳洗过后,叫素洁拿些点心来吃,素洁却指了指饭厅,告诉我司膳房送来的饭食正在桌上摆着,还热着呢。

一连两餐未曾饮食,我倒的确饿得很了。堪堪填饱了肚子,又重新梳洗过,刚换了件鲜亮的衣服,就听康大为在门外叫:“皇上驾到。”

跪下迎驾之后,我抬头一看,夏侯辰心情又不错。我跟着心情也好了起来,便问他今儿个是不是又听歌舞。

他便道:“爱妃连听两日歌舞,也不觉得腻味?御花园里的梅花正开得热闹,朕早叫人清了道路,今儿个朕便陪你一同赏花。”

他叫我“爱妃”时声音淳厚柔和,眼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偶尔望向别处,屋内侍候的几名宫女便都脸色微红,仿若在叫她们一般。我却没有这样的心情兴致,想想自己刚刚睡了一个大白天,再到御花园走一趟,被他折腾一番,只怕今晚又没有觉好睡。他明日如不过来,我便到皇后那里探听一下虚实,看看她到底对夏侯辰一连几日宿在我这里的事有什么想法。如果可以挽回,我当如何说得她放下芥蒂;如果当真不可挽回,我便要早做准备了。

我自是摆了最好的笑容随着坐上銮轿。一坐上去,我才明白他的想法。銮轿由八个人抬着,敞篷无顶,康大为带着几名太监点着灯笼跟着,一路向御花园走去。时值华灯初上,正是宫人们晚饭过后,闲得无聊的休息时间,这一路走来,正好给他们立一个好景观,让他们可以闲来观赏观赏,闲磕一下牙。

我与夏侯辰坐在銮轿之上,被他紧握着左手,他还时不时附在我耳边亲昵浅笑:这地方你熟悉吧?那地方是朕小时候玩耍过的…等等一些没什么油盐的话。我想,我这派头跟年底皇帝出巡*让百姓观其风采的感觉差不了多少。兰若轩离御花园较远,我们一路行来,差不多游了大半个皇宫。他这是向所有的妃嫔宣告,我宁雨柔这一刻终于苦尽甘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了!

我嘴里发苦,心里也发苦,却依旧得摆出个略带微笑的脸来,既不能春风得意得让其他人见了就恨不能踩一脚上去,也不能脸色苦得让身边的夏侯辰见了便尖酸刻薄。其中的苦处当真没办法向任何人述说。

明天如何见皇后,如何再向她争取信任?我一路上想的,不过如此而已。

銮轿刚刚行进御花园,远远地就见园子一角栽培梅花之处灯火通明。他果然早做了准备,叫人在那边摆了台桌。想必乐师也准备齐全了,只等我们一到,便丝竹顿起。

到梅花园的小路不便行轿,我与夏侯辰弃轿而行,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向梅花园走去。在宫中多年,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这里我自然也熟悉至极。转过一个小小假山,便是梅花园了。记得初来宫中,我小小年纪便被指派在御花园搬盆弄草,还亲手帮工匠剪过园子里的梅花,我曾一不小剪掉了不该剪的,恰好被老皇帝一位素喜梅花的宠妃见到,便叫人用针刺我的手指。那一年,我的手指整个冬天都不能使用东西。如今那名宠妃在夺帝政变中被赐三尺白绫,而那株她喜欢的梅花却依旧年年月月立在寒风之中,当真是人不如物。

我记得那株梅花是园子里开得最盛的,不禁也有了一些期待。转过一个假山,便可看见那株梅花了。

可当我跟在夏侯辰的身后转过假山之时,却愣住了。只见那株梅花一根粗枝下挂了几盏轻巧的气死风宫灯,几名宫女静静地侍立,临时摆就的八仙桌边,坐着一位妆容绝艳的丽人,可不就是皇后。

她打扮得全不是见我们这些妃嫔之时的端庄模样。时值寒冬,她身上披了一件白狐的大氅,可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内里却穿得甚是单薄,下面是仿若轻纱的百褶裙,上身一抹绣有凤衔明珠的胸衣,把她整个胸部托得高高的,头上却是堕马慵梳髻,插一支碧绿的点翠钗,整个人妩媚而慵懒,在浓浓的夜色之下,仿若一碟可口的糕点。

我一见这情形,恨不得地上忽地裂开一道缝让我钻进去。夏侯辰这个时候却开始发神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让我依偎在他的身上,缓步向前。

皇后衣着虽变了,可人却未变,见到我,微微一怔便恢复了常态,向夏侯辰行礼之后,才笑道:“今儿个梅花刚好开得正盛,妹妹可赶了巧了。”又叫人多搬一张椅子过来,铺上锦缎。

我向她行了礼,晃眼之间,已瞧见了她笑容中的辛酸。既要做皇后,她想必早已料到了这个局面吧?所以马上恢复了常态。

看来夏侯辰铁了心要我与皇后自相残杀了!

可我怎么能让他如了心愿?

我直起身来,向皇后道:“皇后娘娘,臣妾身子一向畏寒,不能在寒风中立得太久,要不然膝盖又痛彻入骨了,请皇后娘娘恩准臣妾告退。”

我微皱着眉头,显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果真引起了皇后的注意。她关心地道:“本宫一向知道妹妹的体质的,都怪皇上不体贴,如此寒冷的天气让妹妹出来。皇上,您看是不是——”

我暗想,您别什么都让皇上拿主意啊,直接下了旨意,想来夏侯辰为了维护您的面子,绝不会驳了你的意见。

可惜皇后生来贤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愿意违逆皇上的意见,果然只听夏侯辰道:“你当朕不知道宁昭华腿有寒疾?所以朕特意命人在四周设置了火炉。皇后不也感觉温暖如春?皇后今儿个的打扮可谓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