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语打量完了,这才回过头来,朝别夕看了眼,淡笑着道:"麟王为国守边,辛苦了。"

别夕一时听不出话中他意,只好回道:"谢皇上垂询,为国尽忠,是臣本分。"他躬了躬身,"皇上车途劳顿,还请入馆歇息。"说着,便引妫语入了行馆。

妫语淡淡一笑,"朕不过轻车微骑,哪比得爱卿,要奋死拚杀,击退敌兵啊。"她隐去了笑意,仿佛极不着意地又补上一句,"所以啊,爱卿既是脱不得身,朕便过来瞧瞧你。"

别夕心头一凛,这话说得可是重了!他一马跪地请罪,"皇上亲临瀛州,臣未及拜迎,臣死罪!然近日匈奴兵悍,直袭赤峰,臣怕麟州有失,愧对皇上,故未至永治述职。臣自知有失臣礼,无有辩解,请皇上赐罪。"

"罢了。起来吧。"未作多说,虽不见怪罪,但亦是一招下马威,君主的架子自然摆出,便是初来即压过麟王一头。妫语深邃的目光淡淡瞥过左明舒,便不再多说,直入馆内休息。"朕累了,一切觐见事宜,摆到明日吧。"

"是。臣领旨。"别夕轻轻吁出一口气,脸色有些难看地退了出去。

回到府坻,别夕仍是神色悒悒,颇不痛快。左明舒瞧在眼里,自当宽慰,"王爷理当高兴才是,皇上这是放心您。"

"放心我?"别夕冷冷地哼了声,"只怕未必吧。"

"王爷此言差矣。若果皇上对王爷您起了戒心,那如今只身来麟州,无兵马佐卫,当好言抚慰王爷才是。何以反施以重语,责备王爷呢?若非对王爷毫不二见,行事自当惦量万全才是。"

别夕一愣,想了想,也觉有理,心中自然通畅不少。"嗯,不错。"真若要动,他也手握数万精兵,难道还怕这百来人的仪仗么!想定之后,别夕便将方才之事抛于脑后,只是对于女皇驾临麟州,还是有所为难,"可是,人已来了麟州,我们到底要不要动手呢?"

左明舒沉吟许久,才道:"王爷,不妨再等等。闻家的条件开得固然不差,但如果王爷想要,只怕也不止一个瀛州而已。"

"你是说......"别夕轻轻吸了口气,"那如今是要把神给供起来了?"

"王爷高见。"左明舒瞥了眼窗外,澄蓝的天色,几无一丝儿云朵,人热得就如那蝉鸣,一阵不了一阵。

"大人,恐怕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只怕......"刑狱官凑到闻谙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闻 谙朝着甪里烟桥一瞪,晦暗的刑房里只闻得一股血腥味,什么模样也瞧不真切。他不禁走上一步,呵!绑在刑架上,原本风神俊秀的文弱书生早已瞧不出原型,入眼 的只是那浑身上下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与污浊的尘泥沾在一起,都是暗黑的。衣衫破处,俱是血肉模糊。甪里烟桥的头垂着,乱蓬蓬的发盖了整脸,看不清到底如何 面目,连声息也悄然不闻。闻谙脸上的皮肉抖了抖,心中亦生起一股寒意。

刑狱官的鞭子使得极有分寸,伤痕大多打在四肢,于要害处尽量避开。但饶是这样,甪里烟桥也已高烧数日,气息奄奄。刑狱官瞧着还是要留活口的,便请来了闻谙,照着这个样子,不用说施刑了,便是只这么吊着,也拖不了几日了。

闻谙掩着鼻走开,单手指了指甪里烟桥,"他......他还活着么?"

"回大人话,还有一口气。"

"他还是不肯招?"

"呃...... 这小子虽不经打,倒还真有几分骨气。"刑狱官到了这时不禁也有些感慨,他手下刑狱过无数人,要文弱的也有这模样的,要傲骨比他硬的也有,但就是没瞧见过这 样的。要说他硬吧,一打下去就哭,求自己别打;要说他软吧,一鞭子一鞭子下去,让他招供却是死咬着唇不肯。有时也会疼得快晕过去,但却早早地叫着让自己用 水把他泼醒。他起先纳闷,后来却也渐渐明白,那小子是怕晕过去就稀里糊涂地招了。这么一来,他倒真有些佩服起这小子来,明明是软骨头,却也能硬挺到这个份 上,比得那些天生硬骨的人来,更可贵上几分!

闻谙朝着空白的供状扫了眼,想到朝堂里何秉与柳歇声声质问的话,心头又猛地腾起一把火,"老子要的口供!留他的命作什么!"他朝甪里烟桥瞄了眼,"我叫人去写份供状拿来,末了让他盖个手印就成了。"

刑狱官也朝甪里烟桥瞅了几眼,手下有些犹豫。

"只要留他一只手就成了,其余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闻谙瞅着刑柱上早已昏迷不醒的人,气不打一处来,夺过刑狱官的鞭子便欲往甪里烟桥身上打去。

"大人!大人!"牢房外,忽然传过一声火急火燎的唤声。

闻谙只得先丢了鞭子,"什么事?咋咋呼呼地!"

"回大人话,太傅大人请您即刻回府,要十万火急的事商量。"

"十万火急的事?"闻谙擦着手上因拿鞭子而沾到的血迹,随口问了声,"什么十万火急?"

"听说是沙都尉的兵马到了......"

"哦?到了?"闻谙听了一喜,"快走!快走!"

王随等人伏在墙缘上,眼看着闻谙走了之后,才一记纵身,掠到暗处。"乘雷,天都的人你熟悉些,待会儿,认人的事就交给你了。"王随扫了眼四周,避过一群巡逻的兵卒,轻声对同伴说着。

"哪那么麻烦!干脆都放了不行了?"身旁的圆脸男子取出一块黑巾蒙上。

"犯浑啦!"王随猛地拍了下他的头,"那儿有多数不是政治犯!放一个就是纵恶!再说,又没钱给咱们!行了!少说废话,救人要紧。"

二人悄悄掠进了刑部大牢,王随随即拿出一只小瓷瓶,往里一砸,过了半晌,只听"嘭嘭嘭"几处重物堕地之声,俩人暗暗点了个头,摘下面巾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牢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狱卒。

王随四处转了转,问着,"哪儿是地牢?"

圆脸男子瞪了他一眼,"跟我来!"说着,他轻轻往一处拐角掠去,再一转,循着台阶便往下走。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与腐臭,让王随肯定了路线的正确性。两人行了一阵,在一处拐角透出亮光的地方停下。里头好似有人声传出。

"小子,冯伍我今儿是真佩服你!本来真想活你一命,但上头有话了,你只怕非死不可,与其活受这些罪,还不如我给你来记痛快的!你下辈子投个好世道,我冯伍会给烧些纸钱,敬杯酒的!"

王随与圆脸男子互换过一眼,同时掠出,只听一句"什么人!"之后,声响俱无。王随拍拍手,扫了眼倒在地上被打晕过去的刑狱官,又瞧了瞧绑在刑架上不成人形的人,"嘿!是他么?"

圆脸男子上前轻轻拂开乱发看了半晌,"这样遭过刑的,是不是与本来的面貌会不太像了?"

"嗯?不像?"王随抚着下巴考虑了会,"哎!看看这地牢还有没有其他人,有的话先一起带出去。宁可弄错了,不然钱就少赚一个了。"

"呸!尽想着钱钱钱!"圆脸男子非常不耻同伴的言论。

"想钱怎么了?"王随瞪了他一眼,"磕仪这妮子!价钱压得那么低!少说也该五十两一个的!"

圆脸男子小心地将绑着甪里烟桥的链子解开,将人驼在背上,他瞅了眼仍在啰嗦的同伴,不禁有些火,轻轻扶着身上的人,劈出一腿,"你有完没完?到底要不要救人?!"

"救! 救!"王随瞅了眼同伴,再四下里溜了圈地牢,"哎?没人哩!应该就是他了!走吧!"他率先往外面掠去,临到门口时,忽然冲进了一个小兵,他立时挥出一拳, 打在那人肚子上,乘着他疼得弯下腰去之时,再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记,成功将那人打晕。"嘿!快点!外头的兵马来了!咱们今晚要救的人还多着哩!钱啊钱!我 来啦!"

"别忙!先得让宣爷爷给看看才行!"

"宣爷爷这会儿去了平州齐奶奶处啦!"王随借着一处屋角使了一力,再度飞跃过几个屋脊,"反正桃居老人在,让他看吧!那老头还是个高手哩!"

"嗯。"

柳歇府外,正身立着一名四旬上下的男子,面色肃然,只是静静地立着。片刻,府门开了,一名家丁忙上前招呼,"您请随我来吧,老爷去了何大人处,您请先在偏厅稍坐。"

"何大人处?"那男子微微一皱眉,想了一阵才道,"看来也是要紧事......那,小哥,麻烦你了,我就在这等柳大人,他一回来就请让他过来,我有紧急之事相商。"

"那是自然。"家丁瞅了眼来人,有些迟疑的问了声,"请问您贵姓?"

"下官天都府尹,郑冠元。"

"原来是郑老爷。您请等等,小人给您沏壶茶。"家丁虽说不上势利,但招呼间到底是显得热络了许多,"大人去了有些时候了,也快回来了。"

"有劳小哥。"

"大人您客气了......"

正这边客套着,外厢已传来柳歇的声音,"是谁找我?"

郑冠元一听便站了起来,"柳大人,下官郑冠元。"

柳歇一听是郑冠元,便快步走入偏厅,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这里不必伺候了。"

"是。"

眼见着下人俱退出厅外,柳歇神色便是一紧,"郑兄,是不是天都城有异样?"

郑冠元神色肃穆,却仍是端持着一脸镇静,"柳大人,天都城外有兵马布置,下官见着不似高大人提督府的兵马......而且,似有包围之象。"

柳歇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大变,"好快的动作!他们还真敢调兵来!"

"柳大人,皇上可曾有所安排?"郑冠元看去倒是有些冷静,似是已作好最后的打算。

柳歇朝他看了眼,咬着牙叹了口气,"何大人说......说是皇上并无余力,但只要一回师,他们必败,只是眼下......"

郑冠元眼见着柳歇的犹豫,心头已是雪亮,但他似乎早已料到,面色依然平静,安如泰山!他沉吟了会,方抬脸朝柳歇看去,眼神如一敛精钢,"柳大人,既如此,那便做好最后的准备吧。我等当尽力与之周旋,为皇上争取时间,必要时,亦不惜一死。"

这番话如换作别人来说,柳歇必以为此人沽名钓誉,说得好听,但眼前的郑冠元如此扎实的眼神,如此平静无绪的语气,说来自有一股神气,说得到做得到!心不知怎地就定了下来,柳歇瞧着被风吹得"嗒嗒"响的窗格,轻轻点了下头,"嗯。"

"那下官这就回去写参本,天都城外乱设兵马营防,律法难容。下官当为满朝先声。"郑冠元揖了揖,便起身作辞。

柳歇送其走后,在厅堂里默然坐了半晌,忽然吩咐家中数人齐集堂下,他让妻子清点了家当,拨出一半,摊在桌上,"国难当头,我身为碧落右丞,百死不避。但此事与你们无干,乘着现在还能走,拿些钱财,都散了吧!"

"老爷!"听得这话,众人都不由大大吃了一惊,半晌回过神来,却是个个都跪在面前。

"老爷待咱情义深重,咱也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人,怎能弃老爷只顾着自己逃走?"

"是啊!老爷!咱不怕死!咱要跟着老爷!"

"老爷......"

"好了!都别说了!"柳歇拍了拍桌子,"都一个个回老家去!赖在这儿也是等死罢了!老爷我保不定还有活路,待得他日,皇上返都,你们真要想跟着我,就再回来!"

"老爷!"

"少啰嗦!"柳歇朝妻子瞅了眼,"你把这钱分给他们。然后到屋里来,我有话说。"

伏在屋檐上的王随悄悄拢了拢眉,面色有些发苦,他捅了捅身边的人,"哎!你数数看,共有几个?"

"十七个。"那人一愣,"你问这个干啥?"

"啊!十七个,就是五百一十两,啊!飞了!"

"你他妈的给我滚下去!"那人来了气了,一脚把王随给踹了下去。王随一记斜掠,翩翩一道暗影掠过,他稳稳地挑了处僻静地落脚。一落脚,他便骂道:"莫乘雷!你想摔死我啊!"

那被叫作莫乘雷的圆脸男子也一掠而下,"人家为国不惜一死,你倒好!还在这儿计较这些东西!"

"你那么佩服他们,那就免费把人都救走啊!"王随闲闲地搭了句腔,成功地看到莫乘雷又缩了回去的气馅。没钱赚的事,他们是不干的!

"眼下怎么办?这人一时半刻,只怕不会跟咱们走。"

"还能如何?再等等看喽!"王随眼光微细,淡笑着道,"你们不是在天都都按下了地道?便是兵围府坻,也能把人救走吧?"

"你又知道了!"莫乘雷朝他恨恨地瞪了眼,不再理他,转身便飞掠而去。柳歇还有他的责任未尽,眼下也的确未到时候。

王随却没急着跟走,只是隐在一处槐树下,抚着下巴思考,接下来,天都会变成个什么样子?眼见这仗必得打一场,那么用什么攻城是最有效的呢?还有,他倒真想看看,女皇在出天都之前,到底安排了怎样一手。如果只让那帮子文臣去抵挡通敌卖国,又手握兵权的闻家,那也太过阴损了!

七 月初三,女皇的通过官驿派往边防各处守将的密旨已到,三日后,约合了羌蒙与突利两国的兵马,准备与匈奴汗王剌刺决战。别夕的兵马动了动,只出了阜岭,便遭 匈奴兵有备之战,略有损失,只得退回。退回后方知各处兵马并未照旨而动,原因是各防均出了奸细,计划泄露,匈奴早有准备,而且粮草出事,会战之期只得推 后。而羌蒙与突利两国,因碧落不动,他们也不动。

因此,倒反是只有麟王吃了点亏。别夕心中恼怒,又闻知瀛州粮草缺乏,料想军心必有变动。如此王师便无法与匈奴相抗,总觉着还是闻氏要占上风。因此,竟不顾左明舒之劝,派兵围了行馆,并下了死令。

然军中兵士,杀敌能成,要阻了三司馆那些神出鬼没之人的行动,亦是困难,在兵围行馆的当天晚上,便有人手到了里头。

"二当家说了,但有效劳之处,尽请吩咐。"

妫语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来人,"那就烦请将此信暗中交与左明舒,再有就是,你们可能将人从此处带走?"

来人稍一思量,"有些麻烦,只要给我们五日,必能办到。"

"好。那就十日后。"

"好!在下告辞!"来人轻轻掀开窗子,向四下里张望了一圈,便飞掠而出,悄无声息。

七 七乞巧,天边彩云追月,正是这一晚,边地各将几乎在同一时刻,收到了女皇的亲笔手谕,约合即刻攻打匈奴汗王剌刺所在王师,全线出击!而另一头,羌蒙与突利 二国也同时接到盖着玉玺印的边关帛书,约以泷水一带火起为号,出击匈奴。而在武泉,章畔早已受诏,助撑梨孤涂从东翼袭击匈奴王师。一时,烽火四起,连绵整 个北防,缀成一条火龙。

然而此时,麟州却仍是动静全无。待得别夕知晓,已是第二日清晨。他第一个反映便是前往行馆,一问之下并无异样,便又折了回去。眼下,他兵围了行馆,虽可以推说是为防兵乱,但彼此都知晓其中深因。出兵自是不智,但干坐着,便是错失良机。因此,别夕马上召了左明舒议事。

左明舒自那日兵围行馆后,总有些淡然,别夕心中有数,连日来也避过了他,如非事态难于抉择,他也惭于面对左明舒。

左明舒在看足了别夕的烦躁之后,心中隐隐叹了口气,"王爷,与匈奴一战,皇上是赢定了!"

"嗯?"别夕不信。"不是说缺粮草么?他们拖不得的。"

"王 爷有所不知,我近日刚得了消息,户部的那批粮草军饷虽是给抽去了数成,但并未叫山贼给劫去,运到了永治。还有,元州盐通的知县将江南的赋税给拦了,直接押 送到了永治。因此,这场仗,打得扎实,丝毫不怕匈奴人!再者,王爷可知,皇上此次还带了一批新式的战车,专治那匈奴人的骑兵。"

别夕霍地站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王爷操之过急,这点,臣早已说过。"

"我......"别夕捏着拳头,往桌上一砸,咬着牙憋了许久,才将一口气顺下,"那先生现下还有什么妙策可以挽回余地么?"

左明舒沉吟了会,又朝别夕轻轻瞧了眼,"还有一计。"

"先生请讲!"别夕立刻在边上坐了。

"皇上在麟州,这便是最大的筹码!但是王爷手上的这个筹码却不安全。还有阮风的水师驻于清月湾。这是王爷您最大的威胁!"左明舒顿了顿,"可是,乘着这个全线出击匈奴的档口,王爷可以出其不意地吞了阮风的水师,那王爷即便处于弱势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别夕搓着手想了半天,眼神渐渐稳下来,"好!就依先生所言行事!"他立马便起身回营布置。

左明舒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略略一叹,神色间总是隐了一层叹息。他闭目往椅背一靠,一手搁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蓦地,他张开眼,已将眼中几屡不忍尽数敛去,只剩下一派肃杀。

七 月十六日晚,留下左明舒及一万兵马守城,麟王便率兵甲四万取道瀛州,由陆路奇袭清月湾。这本打得好主意,要让阮风的水师防不甚防,但谁知大军果到了那儿, 却扑了个空。别夕望着空空如也的水寨,心中一疑,前后稍一思量,便知不好,勒马便急回麟州杨城。大军急速行军,本就未曾留意周遭,在出了芜古城以前不到三 里,便碰上了伏兵。

别夕提着马绳,心中大惊。芜古!又是芜古!当年他从自己父亲手中夺得兵权也是在芜古!如今......他转瞬即想到了左明舒,心 头大怒,手中大刀不由挥得气势刚猛,不过转了几个把式,身旁的伏兵俱已倒下。"左明舒!我未曾亏待你!你却负我!啊!"他大吼一声,竟是直冲入伏兵之中, 猛挥猛砍,不避刀锋。

蓦地,前头伏兵之中让出一条道,左明舒纵马而出,在四围亮如白昼的火把中,他的脸色异常沉肃,"王爷,臣提过忠告,如若王爷未曾兵围行馆,则无论结局如何,皇上都能网开一面;便是此时,只要王爷能弃了心中念头,亦可保得全身。"

"哼!好啊!你口口声声说助我反事,如今却背主求荣!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半分不顾昔日情义!"别夕目中尽赤,手中的大刀握得死紧,"要我投降成了你的功名?别想!我手中亦有四万兵马,你这些伏兵不过万数,想奈我何!"

左 明舒看着他冲杀过来,便缓缓退回阵中,手一扬,伏兵中有放起响箭,一时四面山头俱架起弓弩,箭如雨下。左明舒瞧了阵中冲杀的别夕最后一眼,吩咐了几句,便 直奔回麟州杨城。杨城虽有阮风的三万水师,但麟王在麟州近百年军威,单只杀几个主将,不足以降服近十万兵卒,还得由他来安抚啊!

别夕说得不错,伏兵不过数千,已是女皇从袭击匈奴的军中抽调出来的兵马,别夕有四万,便是且战且退,亦能全身而退了吧?他夹紧马腹,心头掠过一声叹息,十数年来的情义,这便是尽了!

七月十九日晚的天都,亦笼在一层惊惶之中。天阴欲雨,星月俱无。然而天都城门深夜大开,驰入近万兵马。铮铮铁蹄踏在天都城中的青石板路上,击起一阵让人心慌的脆响。

"几个地方,都明白了?"闻君祥与曾霜等人站在一侧,眼看着都尉沙宇安排人马。

"是,都尉大人。"几名参将抱拳领命,便待要行,曾霜上前稍阻,"几位将军,何府上,下官愿为引路。"

"那就有劳曾大人了。"一参将见过一礼,便纵马疾驰向何府。曾霜心中为难,但跟着众人,亦是转瞬即到。

"将这儿围起来!"参将命令一下,将卒顷刻间已将何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待要强行闯入,曾霜却是拦了一拦,"将军,请容我先劝劝。"

那参将朝他瞧了眼,手一挥,退在一侧。

曾霜勒马上前,深吸了口气,才大声道:"何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事已至此,望乞不要兵戎相见!"他歇了会儿,瞧见里头并无声响,便再道,"大人,闻太傅所为皆民心所向,顺天而行,大人何苦如此?"

王随抱起何府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回头朝正襟坐着写奏章的何秉劝道:"大人!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他将孩子送到地道口,那儿莫乘雷接过交与其母,便趴在地道口直望着不动如山的何秉。

何秉搁下笔,起身朝两人正身一礼,"二位侠士能救得何某一家老小,何某感激不尽。在下知道各位厚意......但是,请吧!不必再顾虑了。何秉情知皇上厚义,当以身报之!"

"何大人!说你愚还真愚!留着一条命将来为社稷打拚,为百姓请命不更好么?"王随朝莫乘雷互换过一眼,准备劝不走就打晕了抬走。

何 秉也似看透二人心意,只是淡淡一扬手,"二位侠士请听我一言。"他神色沉详,语声不疾不速,只是娓娓娓道来,"何某确可活命,然于国,此为离守;于民,此 为弃逃。我身为碧落台谏院之正卿,是碧落的正音,如若我也逃了,那天都百姓会如何看待朝廷?一个连台谏院正卿都惧于面对的闻氏,会何等的嚣张?"此番话说 得并不激昂,只是平静,然而正因着这平静,何秉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刚毅忠贞之气,那样深沉,却令人只能仰视。

"何大人!"莫乘雷直欲跳出坑外去拉他,却叫王随一手拦住。

"二位侠士请回吧!皇上必能知我心意。"何秉一笑,只是负手立在那儿,一瞬间沉雄的气度立现,令人折服。

王随默了会儿,忽然道:"大人放心,我等必不会让大人身后受辱。"

"多谢。"何秉略微一揖。

"老爷!"忽然堂里横窜过一个人影,往前里一跪,正是府中的管家。"老爷,奴才跟了您这么多年了,就让奴才跟到最后吧!"

何秉看着他许久,终于轻轻一点头。

"多谢老爷。"

"何仓,你去把府门打开吧。"何秉朝王随二人看了眼,二人会意,只得跃下地道,瞧了何秉最后一眼,将封口堵上。

府门一开,众兵卒便涌了进去,只见前院里空无一人,心中起疑,逮着了管家,便让他带路。何仓也不惧不怕,只管自己走,到了厅里,见何秉正那里喝茶,便躬了躬身,"老爷。"

众人何曾见过这样从容不迫,举止淡定的气度,一时都愣在那儿,一双脚就是不敢轻易跨进这个厅堂的槛。

曾霜心中感佩,却也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何大人。"

何秉看着了他,便将手中的茶盏往地上一拂,袍袖一扬便立了起来,严厉的眼扫过他一身官服,"你不配穿这四品朝服!"

"何大人,下官......"

"住口!你进士及第,榜眼出身,那都是皇上识才,亲点了你的!你这贪图富贵,枉顾君臣知遇之义的狗东西,居然做得这等事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扪心自问,你今日所行所为,对得起数十年父母养育之恩么?对得起你列祖列宗么?对得起天地良心么?也不觉得愧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