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终于放手。

我爬上马车,曲管家从里头关上了门,我打起窗帘往外看,只见言殊一直一直站在原地,就像上次送我时一样。

然而这一次,依依不舍的感觉却是浓烈如斯。

十八

雀绿台的红叶,如传说的一般美丽。

然而,我却已无心欣赏——因为,言殊一直一直没有来。

头三天时,我忙着玩顾不上想念,然而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眼看着红叶都快掉光了,娘的衣冠冢也建好了,所谓的惊喜出场却迟迟没有出现,我开始焦虑,每天揪着曲管家的袖子问:“小王爷今天会来吗?”

“会的。”曲管家每次都如此回答。

一次两次,我无比相信,三次四次,我再也不信了。终于,在等到第三十天时,我决定打道回府。

曲管家却拦住了我:“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回府啊。”

“王妃还是再等等吧?”

“还等?叶子都掉光啦,就算他这会来,也看不到红叶了。不行,我要回府……”我正卷着袖子往马车上爬,曲管家幽幽地说了一句话:“夫人……大概也希望王妃能在这里多陪陪她的吧。”

我的一只脚明明已经跨上了车拦,但另一只脚就那么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竟然搬出我娘来压我……算你狠!

我的感觉果然没有错——这个管家,绝对得罪不起。

于是我就只好继续在雀绿台的别苑里待着,每天无聊的数叶子又掉了几片,越无聊,就越思念。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古人诚不我欺。

言殊,你究竟在忙什么呢?为什么还不来呢?

言殊,你再不来的话,我就不好好穿衣服了哦,还要每天大吃特吃,吃到吐哦,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言殊大坏蛋!

我在绣布上歪歪扭扭的刺了这五个字,然后沉沉睡去。

睡梦中,看见一大片好浓好浓的白雾,雾中有个黑影在走动,渐行渐近,最后一看,竟是言殊。

我好欢喜,忙朝他跑过去。然而,他却看着我道:“娘子,我大限到了,现在要成仙登天去了,再见……”

我一惊,连忙喊:“不要不要!不要啊——”

蓦然惊醒,方知是梦,伸手抹额,摸到一手湿汗,心想还好还好,幸好是在做梦。正要躺平回去接着睡,突听外头依稀似有喧闹声。

我问:“怎么回事?”

外屋静静,竟无人回应。只得自己披衣下床,开门出去,小小的院落里也没人,顺着声音一直走到大门口,原来几个丫鬟都围这了,旁边还站着个曲管家,她们回头看见我,都一幅惊慌表情。

我还在纳闷,一道黑影推开丫鬟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腰,同时,熟悉的语音在黯淡的光影中凄厉响起——“麻衣!麻衣!求求你,救救爹!快救救爹!麻衣,求求你——”

我的大脑僵化了一下下,目光落到那人身上,看见楚腰卫鬓、蛾眉曼绿,当即低呼出声:“是……四姐?”

十九

来人正是四姐云缎。

只见她头发凌乱满面尘灰,样子极为狼狈,一看就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的,紧握我手,泣道:“麻衣,你一定要救救爹!爹以贪赃枉法、意图谋反罪被抓,五日后就要问斩了!”

“啥?”我傻了。我那个爹,拼命捞钱是有的,但是谋反……他就算有那心也没那智商和境界啊。当即下意识就道:“我去找小王爷……”

“麻衣!”一向孤高冷漠的四姐此刻却哭的好生绝望,“你可知道?将爹一手送进天牢的,就是你那好丈夫!好王爷啊!”

轰隆隆,必定是天上雷响,一瞬间,天翻地覆,直将我的世界颠了个个。

“弄……错了吧?不、不可能……”我手在抖腿在抖整个身子都在抖,转头看向一旁的曲管家,强笑道,“你看,我家四姐真有意思,大晚上的跑这么远来吓我……曲婶,真好笑是不是?”

曲管家沉默着,眸底似有叹息。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直沉一直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一瞬,通通透彻——为什么言殊最近都那么忙;为什么要将我骗离京城,来到这么个消息闭塞人烟稀少的地方;为什么他答应我很快就来,却一个月了都没有出现……

“曲婶,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的声音又干又涩,听上去真可怕啊,然而更可怕的是曲管家的反应,她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复默然。

“麻衣!现在只有你能救爹了,不管怎么说,你和小王爷毕竟是夫妻,而他会在这个时候故意把你送到这里不让你知道这件事,摆明了是想让你置身事外,所以,他多少对你有情,你去求求他,也许还有转机……”四姐说着,扑地跪下,“麻衣,我知道我们以前都对你不好,但骨肉至亲,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们吧。看在爹已经一把年纪的份上,看在他毕竟养你育你十多年的份上,麻衣,求求你求求你……”

我咬住嘴唇,浑身战栗。真可怕,四姐分明是在求我,可为什么,她说的话,听起来却字字钻心?

把我当什么人了…… 难道只因为你们以前对我不好,现在我就会袖手旁观,甚至幸灾乐祸么?

听到这个消息,最痛苦的人明明是我,是我啊……

我握紧手,指甲掐入肉内,也不觉得疼痛,转身道:“备车!”

“王妃……”曲管家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我狠狠一眼瞪过去:“给我备车!听见没有?好,你不备车,我自己骑马回去!”

她连忙拉住我:“王妃息怒,我这就备车!”说罢匆匆离去。

我这才把四姐从地上拖起来,四姐道:“麻衣,你一定要救爹啊……”

我心中无限凄凉——救,我一定救,然而……我真救的了吗?

我于言殊,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他是真的喜欢我,所以娶了我;还是为了推垮我爹,所以故意联姻好降低爹的戒心,最后一击而中,摧毁的彻彻底底?他真的是条蛇,还是又一个谎言?

一连串的问题浮上心头,某个事实则变得无比鲜明——那个名义上被冠之为我的夫君的人……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

二十

“初三那天夜里,突然来了好多官兵抄家,抄出一千三百多万两金银珠宝,皇上大怒,当即下旨将爹抓进天牢,后又彻查出他帮着右相与敌国有书信往来,意图谋反……”

“当时带头抄咱们家的人,就是小王爷;跟着刑部一起审问爹的,也是他……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与安排的,麻衣,咱们是哪里得罪了他,为何他要做的这么绝?”

一路上,四姐的声音都在我耳边飘啊飘,而我始终平视前方,一言不发。

我的声音和力气,仿佛在上车前已经全部消干耗尽,剩余下来的,只是一个僵硬的躯壳,沉有千斤。

一路上换了四次马,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黄昏,回到京城。

王府门口,侍卫们见我归来,无不震惊,而我,无视那样或怜悯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笔直走到书房前,一脚踢开门——言殊,果然在里面。

“王妃!”一个侍女神色尴尬地跟过来,我伸出一指,指着她的鼻子冷冷道:“你去六必居,买他们那最贵的东坡肘子回来,我现在就要,快!”

该侍女慌乱地看向言殊,言殊点了下头,她这才转身离开。

夕阳映进门内,将眼前的一切全都切割为二,我在越来越淡的余晖里,看着阴影里的言殊,他很镇定,没有慌张,也没有愧疚。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脸,逼紧了嗓子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言殊平静地看着我,平静地开口,声音无情无绪——竟然无情无绪!“当昨日侍卫来报说贺四小姐不见了时,我就知道,她必定是去找你了。”

“于是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回来?”

言殊抿了下唇,才再度开口:“当朝右相手握大权,强横欺主,皇上早有除他之心,却苦于不到时机,因此假借巡察为名,让我考核各地官员,找出他那派的亲信,好一网打尽。”

风呼呼的从大开着的房门一直吹进来,吹着我的后背,我分明穿着锦衣玉袍,却如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听一场筹谋多时的迷局,缓缓打开。

“你父本是秘书省校书郎,十五年前外派离京,三年前又调任为杭州刺史,据传乃是右相的心腹之一。因此,我到江南后,第一个调查的人,就是他。”

果然如此……我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当初听闻小王爷要来,府里人人欢喜,本道是有凤来仪,谁又料却是大难临头!

真好笑啊,这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可怜我愚昧至此,信以为真。

蛇妖……好一只蛇妖!

小王爷……好一个小王爷啊!

“你父看似粗枝大叶,实则粗中有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贪官,却怎么也找不到证据,因此,权宜之下,我调他回京,以户部尚书之职相任,让他主管财政,他这才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