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手在袖子里慢慢捏紧,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震惊多一点,还是疼痛多一点。之前我觉得自己站在雪里,现在,我沉入了冰窟,漫天遍地的冰水朝我压下来,逼得我,无处可逃!
“同时,右相谋反事败,招供出的人里,有你父……”说到这里,言殊停下了,静静地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慢慢地将手伸到他面前:“给我天牢的通行令牌。”
他微微一怔。
我加重语气道:“给我,我知道,你有的。”
他眼中闪过几许异色,但最终还是从腰间解下了那块从不离身的红玉。
我接过红玉,转身就走。
“麻衣!”他忽然唤我,问道:“为什么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娶你?”
我背对着他,惨然一笑,“那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也许他只是为了麻痹我爹,所以故意娶个贺家的小姐为妻,但又怕关联太深,所以挑个最丑最不重要的女儿,这样日后想要休弃也更容易些;又或者,真如他所言,他是真的喜欢我,在这世间,他最喜欢的人就是我,所以,要对我爹下手之时,故意瞒着我,怕我伤心,送我离京,企图粉饰太平……
这些是是非非的原因,已经都不重要了。
因为,结局已在前方显露分明——他杀了我爹。
就算我爹是罪有应得。
就算他是为国为民为了侠之大者。
然而,他杀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我怎么还能坦然自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的继续当我的王妃?
这门婚姻,至此,已是尽头。
我走出王府,之前派遣出去的侍女匆匆奔来,气喘吁吁地将一只食盒递到我面前道:“王妃,你要的肘子。”
我接过食盒,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天牢。”
车轮碾碎一地落叶,两片枯叶从车窗飞了进来,落在我的裙子上。我也不拂掉,就那么一直呆呆的看着,脑海里浮现起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原来,京城也是有红叶的呢。
二十一
“王妃请进。”天牢的守卫在看到我所拿着的红玉后,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亲自领我进去。途中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壁点着火把,光影幽幽。
这是我第一次进天牢。
原来,与普通的牢狱也没什么区别,也许唯一不同的是,能进这里的,都是叱诧一时的高级官员。
可最终,还是两条锁链,一地稻草的结局。
在走廊的最尽头,是一个单独的牢笼,我远远便看见爹穿着囚服坐在稻草上,披头散发,目光呆滞。
“贺大人自从进来后就疯了,不过还算平静,除了有点呆傻,倒是不哭也不闹。”守卫说着打开铁锁,叮嘱道,“王妃可以进去,但是,要小心点。”
我提着食盒走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什么东西腐烂了的味道,夹杂着多日不洗澡所导致的臭味,胸腹间顿时涌起一股恶心感,几乎呕吐,被我强行压下。
我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爹,他是初三晚上会抓进来的,而那时,我刚刚抵达雀绿台。也就是说,他在这里面,已被关押了整整三十一天。明天午时,就是刑期。
“爹,我是麻衣,我来看你了。”我慢慢的蹲下身,他的目光掠过来,分明看见了我,却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鼻间一酸,立刻就哽咽了:“爹,我是五儿,你不认得我了吗?没关系,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东坡肘子,是六必居的哦,你不是说过,京里,只有那家的味道做的正吗?”我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捧出还热腾腾的肘子,爹的眼睛果然开始发光,一把抢过,用手抓起就吃。
“爹,你慢点吃,别急,有很多,很多很多呢……”我伸手将他散落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好让他吃得更方便些,却见那些头发,已经花白了。
爹……真的……老了很多很多啊……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是出嫁那天吧?那时,他还是一头黑发,看起来满面容光、意兴风发,这才几月不见,竟已苍老如斯。
“爹,我帮你梳头好不好?”爹顾着吃没有回答,我便当他答应了,从自己头上取下木梳,跪到他身后,帮他一点点的、细细的梳头。
他吃着吃着,突然停下,愣愣地看着某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是食盒上不知什么时候粘上的一片落叶,正要抬手拿掉,却听爹忽然咕哝了一声:“红叶!”
然后,两行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我整个人一颤,顿时不能动弹。
前尘旧事,在这一瞬,涌上心头——其实,关于我娘的死因,私底下还另有一个说法,他们说——我娘不是病死的,是上吊死的。因为,她在外面偷汉子。
爹本来不信,结果却在她床底下找到了双男鞋,还有男人的衣物,当即打了她一巴掌,命人将她关起来。娘想不开,当夜就悬梁自尽了。自那之后,爹就再也不踏入娘住的院落,而我,也被三娘接过去照顾。
爹不喜欢我,因为有传言说我很可能不是他的亲女儿。
府里的下人们流传着这些似真似假的流言,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都听到了,只是佯作不知而已。
就像爹最终没有找大夫来给我做滴血验亲一样,我也选择了无视那些流言,坚定的认定我娘是身体不好所以才病逝了的。人生已经那么苦,我不想一味活在阴影之中,如果笨一点、呆一点,可以更快乐些的话,那么,我不介意自己又笨又呆。
所以我任凭大娘二娘对我横眉竖目,任凭几个姐姐冷嘲热讽,也任凭爹对我……视若无睹。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阴森污秽的天牢内,明明已经疯了傻了的他,却唤着我娘的名字,泪流满面。
叫我怎能承受这样的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尤其是一想到今晚就是他的最后一夜!
“爹……”我抓着他的手,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溢出眼眶,“爹……对不起,对不起,爹,五儿没用,救不了你,对不起,爹……爹……”
爹的手里还抓着肘子,目光却一直胶凝在那片落叶上,任凭我如何哭泣呼唤,都一动不动。
只有眼泪,一直一直掉下来,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滴到手上,滚滚烫烫。
最终又变得,冰凉冰凉。
二十二
走出天牢是已是子时。
自从看见那片红叶后,爹除了流泪,就再不动弹,也没再吃东西,最后他看得累了,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守卫暗示我不能再待下去,免得他不好交代,我这才提着食篮起身离开,走到外头,才发现,外面竟在下雨。
秋雨彻冷入骨。
雨中的一切朦朦胧胧,看上去,尽是黯淡。
车夫依然等在路边,打开车门请我上车,我却推开他径自前行,任凭大雨哗啦啦,很快就将我淋成了落汤鸡。
夜那么冷,雨那么冷,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冷。
我漫无目的地在雨里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王府是不可能回去了,而娘家又被抄了,天大地大,几乎一夜之间,我就没了容身之所。
真讽刺啊。
曾经被评价为“凭着权势也能嫁个好人家”的贺五小姐,曾经被全天下人所羡慕着认为是“麻雀变凤凰”的典型例子的贺五小姐,曾经以为找到良人一生都会甜蜜幸福的贺五小姐……最终,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命运,真是讽刺。
我走啊走,依稀觉得好像不下雨了,抬头,却原来是头上有伞挡着,再回头,看见夜雨之中,一人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为我撑伞。
远方有着昏黄色的光,而那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每一处都近在咫尺,却仿若是,相隔天涯。
我定定地看着那个人,分明想哭,但唇角一勾,却笑了。
“我知道我爹不是好人。”
“我知道他贪赃枉法,罪有应得。”
“但是……”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朝那人伸出手去,“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亲手裁决他的人,要是你?”
伞从那人手上脱离,雨幕落下来,罩住我,也罩住了他。
在这一刻,风声呜咽,雨点狂急,便连这天与地,都替我哭,替我委屈与不甘。
“为什么?”我低低的问,用最后一丝气力,执拗地问,“为什么杀我最亲之人的,要是我最爱之人呢?言殊,为什么?”
未待他回答,我眼前一黑,意识就此淡去,沉入无边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