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时光仿佛倒流,我一睁眼,居然是很多很多天前。

月黑风高,我去爹的书房偷银子。

我把书架底下的大箱子拖出来,再一个箱子又一个箱子地打开,最后一个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片干枯了的红叶。

我盯着那片红叶,这一次,终于不再愚钝,撕心裂肺般开始疼痛,只能哇哇大哭。

爹!爹!爹!

你不要死,不要死啊,爹……

你还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没有问我一声安好、赐我一份宠溺,我也没有来得及好好孝敬你坐伴膝下为你捶腿对你撒娇……我们都没有像这世间大部分正常的父女一样和睦相处过,你怎么能就这样去死?

爹,只要你不死,一切都还能补救的,只要你不死……

我不停的哭。

哭的歇斯底里。

哭的痛不欲生。

“麻衣……麻衣……”很远很远的地方,对我的呼唤一直没有停止,然而,我不想回应。我只想着爹,想着我这浑浑噩噩的十五年,然后终于明白:原来,我这十五年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两个字——等待。

我等待爹回头看我一眼,等待他对我和颜悦色的说话,等待他摸摸我的头夸我一声好乖……

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可最终,还是等不到了……

红叶的影子慢慢的淡去,朦胧中,现出一个小小身影,像是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阴影里,怯怯地看着我。

我一开始以为那个孩子是我,可后来又觉得好像不是。

而她,忽然张开嘴巴,牵住我手对我说了一句:“不要抛弃我……”

我心中一震,整个人猛然惊醒,入目处,青色的衣衫温婉的眉目,牵着我的人,竟是三娘。

“麻衣,你终于醒了!”三娘一把抱住我,哭道,“谢天谢地,你可总算醒了,麻衣啊,你已经昏迷了整整十天了啊!这十天,你都是靠参汤吊着命的啊,我可怜的麻衣,总算醒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依旧萦绕着那句“不要抛弃我”,好半天才反应道:“三……娘?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会出现在我床头呢?再转头打量四周,这里明明是我在王府的寝室啊,我怎么回王府了?还有,三娘怎么会出现在王府里?

三娘看出我的疑惑,摸了摸我湿漉漉的额头,轻叹道:“好孩子,你昏迷了十天,所以不知道这十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呢……”

十天两个字一入耳中,我几乎跳起来,当即就要下床,把三娘吓一大跳,忙拖住我问道:“麻衣,怎么了?”

“爹!爹……”完了,我怎的一睡十日,竟连最后的刑期都已错过!双腿一软,整个人顿时扑的倒地。

“傻孩子……”三娘扶我起来,柔声道,“你爹没死,别急……”

“没死?”我僵硬地转过头。

她郑重的点了点头:“没死,麻衣,你爹他还好好的活着呢。”

我捏了把自己的脸,我是在做梦吧?难道我还在梦境里?

三娘见我这样,扑哧一声笑了,但目光却更加怜悯:“麻衣,我最最善良的麻衣啊,幸亏有你,才保住了我们一家人啊!”

“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怎的一梦之间,天地再次颠覆,仿佛一袭暴雨,来的突然,下的猛烈,却又走的迅疾。

三娘缓缓道:“麻衣,你不知道吧……你,有身孕了。”

我呆了一下,双手下意识的摸上腹部,想起我最近一段时间来经常想吐,本以为是吃撑着了,却原来……

难道说,梦境里,我看见的那个小孩,其实是潜意识里我腹内孩子的化身?她知道我不肯醒过来面对一切,所以,才开口求我,不要放弃?

一时间背脊上冷汗涔涔而下,心中五味掺杂,竟难辨悲喜。

耳中听三娘又道:“所以,小王爷将昏迷的你接回王府,又请了御医诊断,御医说你遭逢巨变,身心俱伤,加之先前连夜赶路,体虚受寒,因此导致昏迷,而你不愿醒来,所以才长睡不起……如果想保住你腹内的胎儿,就得保住你,而想要保住你,就要保住你的家人……麻衣,是你救了我们啊!”

“你的意思是——言殊最终救了爹?”我沙哑的开口。

三娘点头:“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最终查明了说你爹谋反是冤枉的,但是贪污却是确有其事,因此皇上开恩,只是将他免了职,放出天牢贬为庶民。小王爷又弄了处院落供我们居住,这会儿,大娘二娘他们,正守着你爹呢。只不过,经此一劫,他……他……”说至此处,神色黯然的叹了口气,“却是痴痴呆呆的,仿佛不太清醒了。”

我连忙转身开衣柜找衣服,三娘道:“麻衣,你做什么?”

“我要去看爹。”

“麻衣,”三娘握住我的胳膊,表情却是我从所未见的郑重,“麻衣,这个时候,你第一个当去见的,不应该是你爹。”

我心里一沉,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麻衣,你昏迷的这十天里,小王爷白天到处奔波,夜里也一直守在床头不肯离开,几乎就没合过眼。他是如何对你的,我都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麻衣,你应该去谢他。”

我取衣的手就那样僵住了。三娘从我手里接过外衣,细细的帮我穿上,系好带子,柔声道:“去吧。”

我被她一推,跌跌撞撞地出了卧室,却觉腿有千斤,每一步,都迈的好生艰难。

是言殊救了爹……:是言殊救了一家……

这明明是最好的结局,可是真摆在我面前时,我却无可适从了……

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是面对怎样的压力在官员中四处奔走,又是动用了怎样的权势关系才为我爹开脱,如此一来,他虽然成全了我,但是,却为难了他自己啊……

我、我、我……

在事发后,我始终考虑的只有自己,还有爹,却没有为他考虑分毫。我、我、我……好羞愧,自觉无面相对。

二十四

虽然我的心乱成一片,但双脚却仿佛有自己意识般地行走着。等我最终停下来时,抬头一看,已在书房外。

我颤颤伸手,推开房门,结果没想到,房里却空无一人。

松口气的同时,却又提起心来,我连忙唤住不远处的一个丫头:“王爷呢?”

丫鬟忙边跪安边答道:“王爷好像……在后院那。”

我连忙绕过书房,走向后花园。

花园里,有一棵参天梧桐,叶子已经黄透,在秋风中片片凋零。

言殊背对着我,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飞舞的红叶映衬着他的白衣,瘦瘦一道。

我眼眶一热——以前从不曾发觉,他竟是如此消瘦,连露在袖外的手,都骨节分明。

我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不敢再向前行。

他却似乎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虽然没有回头,但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口道:“这棵树的树叶也终于快掉光了。”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沉默片刻,又道:“我曾经想过,等这棵树的叶子掉光时,就跟你说一件事情。然而,后来我又反悔了,我不想告诉你那件事情,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一辈子都不要对你说。但是,你晕倒了,大夫说你也许永远都不会醒,我在你床头唤你,我发誓说,只要你能醒过来,我就告诉你,不顾一切的告诉你……”说到这里,他终于从凳上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

我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言殊。

他站在那里,原本略显妖娆的眉眼,如今只剩下一派沉静,褪去了少年那种模糊性别的美丽,滋生出属于成年男子所有的成熟稳重。

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有点陌生,又有点遥远。

“麻衣,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的心抖了一下,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听这个故事,可是咽喉处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一般,发不出丝毫声音来阻止。

言殊就那样沉静地望着我,轻轻地说道:“十六年前的二月廿二,有两个孩子同时诞生于这个人世,一男一女,一个是龙胎凤种,另一个也是官宦之家。”

我按住胸口,清晰的听见扑通、扑通,那是我的心脏,在拼命跳动,因着这浮出水面的真相,因着这尘封旧时的秘密。

“当时宫中,最受宠的妃子当属云贵妃和柳贵妃,谁先诞下龙子,谁就能册封为后,因此,颇有心计的云贵妃立刻安排人出宫寻觅差不多同时诞生的男婴,又探到校书郎家的四夫人也临盆在即,就买通了稳婆,以备万一。结果,云贵妃生下的真是个女孩,校书郎家却是男孩,因此,当夜就来了个大掉包,事后又杀了所有的知情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言殊望着我,目光闪烁不定,声音却更低沉,“于是,结局就是——原本该是公主的女婴变成了官家千金,而男婴则鱼跃龙门摇身变成了皇子。”

怎么办?我不想听下去了……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听,我不要再听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我开不了口?为什么我喊不出声?为什么我就这么直挺挺的硬生生的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时光如电,一晃十五年。这十五年间,男孩受尽恩宠,锦衣玉食,风光八面,虽然他最终没有成为皇帝,但却比皇帝过的要逍遥自在。就在这一年的除夕,云贵妃病重,临死前将他叫到床边,告诉了他的真实身世,并哭着说她因为怕事情败露,故不敢与亲身女儿相认,又怕留在京城,终究是祸根,因此早早就寻了个机会将校书郎外放了。所以,她求那皇子如有机会寻到公主,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