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宋大夫的眉头已经拧成了结,盯着谢放的手许久,才道:“药你都按时服用了?替你煎药的是谁?”

谢放说道:“药都是小六抓的,煎熬的是他,送药的也是他…您怀疑是他玩忽职守?只是小六做事勤恳,从来不耽误送药的时辰,一日两次。”

宋大夫冷冷笑了一声,什么怀疑的心思都有。只是谢放的手不好,那就是他的责任,这如何能忍。

他决定明日开始就盯梢谢放,看看哪个地方出错,说不定真是谢放偷偷馋嘴,吃了不该吃的。

宋大夫不能忍受别人侮辱他的医术,翌日一早他就起身,跟在谢放身后。眼见谢放的早饭午饭都正常,又见他的确没有用手做重活,宋大夫愈发狐疑。一会见小六熬药送来,也见谢放全喝了。

这更让他不解。

宋大夫想来想去,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确认,便往厨房院子跑去,寻了小六熬的药渣,这一看不打紧,一看几乎将他气炸。

正好小六拿了空碗回来,见有人蹲地用手去拨弄药渣,弄得满地都是,他气得喝声:“谁让你把药渣倒出来的!等会还要我清扫啊!”

等那人怒目圆瞪转身,瞬间把小六的话全堵在了肚子里。

他一瞬心虚的神情全落入宋大夫的眼里,他抓着药渣就往小六脸上扔去,捉住他的衣襟大怒:“好啊,你竟然敢换药,你要败坏我的名声是不是?是不是!”

小六回过神来,叫苦道:“我什么时候换药了,我就是拿着你的药方去药铺抓的药,风雨无阻地帮谢管家熬药,你却污蔑我。”

宋大夫最受不得污蔑,这一听反倒被他咬一口,气急败坏道:“无耻!小人!好,你跟我去老爷那,当面对质,看看你是在哪里抓的药,药铺大夫每次都是照着什么药方抓的药。”

小六一听面如死灰,到底是心虚,没敢和他去。宋大夫更是笃定他换了药,要抓他去见老爷。

眼见没了退路,小六双膝一软,跪在宋大夫面前哭求道:“我错了宋先生,是我鬼迷心窍,换了谢放的药,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这么做了。”

宋大夫气得发抖:“你跟那谢放有什么过节,非要这样害他?你知不知道吃这药他的手好不了,迟早会因伤口发作死的,你害了我,更是害了他。不行,跟我去见老爷。”

小六见大事不妙,抱着他的腿不放他走,痛哭流涕道:“我真的知道错了,宋大夫你原谅我,我就是瞧不过谢放势头压人,凭什么大伙都仰慕他,都是下人,怎么就瞧不起我,不过是因为他生得俊,可我也不差啊。”

宋大夫简直被这可笑的话气得岔气,哆哆嗦嗦指着他的头说道:“你这种人,一世也别想比过谢放。那谢放吃了我十贴药不好,来寻我时也没半句指责,并不怀疑我的医术,虚心求解。再看看你,看看你。”

小六对他夸赞谢放已经全无嫉妒,只想着怎么保住自己,这事要是让老爷知道,他在韩家就待不下去了。

宋大夫实在是被他哭得烦了,说道:“算了,既然是谢管家吃了你的苦,白白遭罪,能决定如何处置你的人,是他。你随我去他那,说明一切,届时他要如何处置你,你不许再哭求。男子汉大丈夫,你倒是不觉得丢人。”

小六一点也不觉得丢人,但是说到要去谢放那,他着实犹豫。然而他大概可以再求求谢放,让他放过自己。那就不必告状到老爷那,他还有机会留下来。

只是谢放不会放过他吧。

世上不会有心胸那样广阔的人。

但小六还是想试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答应了他。等他站起身,忽然觉得门口有人站在那,余光一扫,顿时愣住了。

那姑娘双手绞着帕子,直勾勾盯着他,像是在那站了很久,眼底渐渐有了嫌恶,最后冷笑一声,就离开了。

“翠蓉…”

小六痛苦喊着,可没敢追上去,方才他的丑态,她全看见了。

只是这个时辰翠蓉怎么会来后厨,谁让她来的?

小六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是想了片刻,就不想了,开始努力去想等会去求谢放的说辞,毫不迟疑地将翠蓉抛在了脑后。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翠蓉恨恨离开后厨,只觉自己看上小六是瞎了眼,想到这些日子跟他的打情骂俏,差点没吐出来。

等她走远了,才想起来方才在廊道巧遇谢放,他让自己拿回去的药碗还捧在手里。

恨极一人,就肖想一人。

那谢放,比小六好了不知多少倍,她怎么就瞎了眼。

哪怕谢放现今看起来瘦了些,但至少脾气好。连让她送个碗过去,语气都很温和:“我忘了让小六将碗拿回去,你可不可以代劳?”

管家可比丫鬟有身份多了,但他一点也不趾高气扬,说话还那么温柔。翠蓉毫不犹豫地将小六从心头摒弃,对谢放有了不同寻常的念想。

她在府里也是有姿色的丫鬟,丫鬟配管家,正好。

想着,她提帕掩唇,笑了笑。

小六被宋大夫抓着去找谢放道歉认错,一连找了两个谢放平日会长待的地方都不在。直到又问一人,那人才道:“管家不舒服,好像是旧疾发作,回屋里躺着了。”

宋大夫一听,对小六又是一顿吹胡子瞪眼。

小六觉得谢放不会原谅自己了,甚至想要不收拾收拾包袱逃走得了,可他的卖身契还在韩老爷手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到时候更没有转机了,遂放弃了这个念想。

谢放的地位高于其他下人,所以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房间并不算大,但还是布置出了一个书房,干净整洁,透着丝丝书香气。

宋大夫敲门进去后,见了这房间摆饰,简单而舒服,对谢放的好感更添三分。

“宋大夫?”床上有人坐起,往那看去,见了来人便笑道,“宋大夫医者仁心,前一刻骂我吃鱼虾做苦活,下一刻就担心地过来探望了。”

宋大夫笑得有些尴尬:“我倒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我的方子没错,你也没偷吃东西,让你遭罪的人,是这个。”他偏头喝声,“还不快过来!”

小六讪讪从他身后出来,一见谢放就噗通跪下,连连叩了三个响头:“管家我错了,我不是人,是我换了你的药,是我害你受累,要杀要剐,您高兴就好。”

——一句话里除了几个字是真的,其他的话都是在做戏。

谢放讶然:“小六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不是要害您!”小六一口否认,“我只是撞邪了,鬼迷心窍想跟您开个玩笑,谁想玩笑开大了。”

宋大夫冷冷一笑:“玩笑?你这玩笑可是会要人命的。”

小六又是磕头又是哭求,哭得涕泗横流,将一生的演技都用在了此刻,连菩萨都要为之动容。

宋大夫也看着谢放,只要他说不原谅,他就立刻抓小六去韩老爷面前,别说赶出韩家,掉一层皮也是有可能的。

谢放坐在床上,半身盖着薄被,他没有下地,脸上神情令人捉摸不定。似深思,似神思,直到小六将嗓子都哭哑了,他才道:“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

屋里气氛陡然一变,宋大夫惊异,小六也愕然,这是…不追究?

宋大夫急了:“谢放,他可是要你的命,你真相信他是玩笑之举?”

小六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连求饶的话都全堵在了肚子里。

谢放说道:“孰能无过,我信他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

小六又惊又喜,赶紧扇了自己两巴掌以示决心:“我一定不会再做那种事!以后定会勤做善事,不再害人。”

“你若能做到,也不枉我给你一次机会。只是比起我来,宋大夫受的委屈,更大。我亏损的不过是小小的伤口,他却被你败坏了医名,你该同宋大夫道歉才对。”

宋大夫没想到谢放一直所关心的是他这个外人的事,而他自己的事他却好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悬壶济世,见过太多无赖,所以在韩老爷请他进韩府,只为韩家人看病问诊时,他立刻同意,只因对这世道失望。

然而谢放此举,却让他死寂已久的心“呼”地冒出泉水来,淌了满心满腔。

“谢放…”宋大夫重重叹了一口气,“你…”

话到嘴边,却又好似不知要说什么。

此时才回过神来的小六赶紧抓住机会,又朝他叩头,将他狠狠地称颂了一番,将他平生知道的美好词汇全都用上了。

然而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人真是个傻子,呵。

“宋大夫,来时你可跟我说了,要是谢管家肯原谅我,您就不追究的,您可要说话算话啊。”

宋大夫的心像被他用力捅了一刀,但话已说出口,他终究是个守信用的人,随即拂袖而去,只剩下窃喜的小六。

他抹去眼泪站起身,弯身揉揉跪得刺痛的膝头,想跟谢放说他也走了。还没抬头,就有一道人影落在他垂落的眼中,抬脸看去,谢放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谢放个子很高,比小六高上许多,这一看似居高临下,气势逼人。

小六讪笑:“管家,您还是回床上歇着去吧,我也走了,等会就去抓药给您熬,这一次,一定不会再开玩笑。”

“我还敢喝你煎的药么?”谢放声调凉如寒秋,眼底更是没了方才的温和,“我不想死在你的手里。”

小六见状不对,也不敢嬉皮笑脸的,咽了咽问道:“管家…您这是要做什么,你刚才可是说…”

“说什么?”谢放问道,“我说了什么?”

“你…”小六突然明白过来,刚才他根本就是在演戏!而且他肯定不是为了自己才演戏,而是为了宋大夫,可他要博取宋大夫的好感做什么?

一旁便是简易的桌椅,谢放偏身坐下,还为自己斟茶,动作悠闲,一点也不急。他越是悠然,小六就越觉得不妙。

“韩家有个马场,那里听说缺个洗马厩的人手。”谢放忽然看他,“不如你去。”

小六的脸唰地白了,那马场的活都是又脏又累的,更何况是洗马厩。那马厩可不单单都是干草,还有马粪马尿,臭气熏天,冬天都难忍,夏日更是让人闻之想吐。

只是现在想想,他就想吐了。

“我不去!”

谢放冷声轻笑:“你故意害我,你以为我会放过你?那我就真是个傻子了。”

始终觉得自己有一线希望的小六突然意识到谢放是铁了心要“流放”他去马场洗那又脏又臭又低贱的马厩,他知道自己是个爱干净的人!可他偏这么做。小六才发现他看错人了,谢放不是个傻子,分明是条毒蛇。

“你已经跟宋大夫说了原谅我,如今出尔反尔,宋大夫会怎么看你?”

“所以我让你自己去跟老爷请命去马场做活,既是你自己乐意的,我又怎么算是出尔反尔?”

小六气得肺都要炸了:“我不会去那种地方,你如今没了我的把柄,我凭什么怕你?”

谢放轻声一笑:“如今你还替我抓药对吧,熬药的也是你,你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手段让宋大夫继续以为你将药换了?他的脾气你知道,一旦被他知道,就不再是我点头说原谅就能作罢的事了。比起你来,老爷更想留住宋大夫。”

小六瘫坐在地,面如死灰,想狠狠地骂谢放小人之心,可仔细想想,如果不是他先招惹谢放,他又怎么会这么做。

他想再试着哭求,可谢放满目寒霜,没有一点慈悲,决绝而绝情,让人一瞬间明白,就算是说再多的话,也无力挽回。

除了懊恼,唯有懊恼,他只恨自己看走了眼,将谢放看成良善之人。

错了,大错特错!

翌日,韩府下人都听见了一件事,小六主动要求去马场洗马厩,这着实让人诧异,因为小六向来爱干净,自诩美男,是从不肯轻易做这种脏活的。

因他是韩老爷常带的小厮,所以韩老爷还有些犹豫,正好谢放在,便问他意见。谢放思量片刻说道:“人心已不在,留他肉身何用?”

韩老爷茅塞顿开,立刻答应小六,让他去清扫马场。

小六心中恨极,抱着包袱离开时,在一众看热闹的人里瞧见翠蓉,还想示意她一会去常去的地方见,跟她说几句话,谁想翠蓉的视线刚跟他对上,就立刻挪开,眸光冷如刀锋。

小六更觉憋屈,唾了一口“贱人”,像丧家犬离开了,去洗一辈子的马场。

在下人眼中,小六的离开不过是为未来几日增添了话题,但阿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因为小六实在不像是那种会主动去马场做事的人。

她隐约觉得跟谢放有关,然而又不敢肯定。再看谢放,手上的伤渐渐好转,人也不继续消瘦下去。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小六,他也从不插一句话,偶尔旁人问及,他思量半会,说道:“人各有志。”

引得一众丫鬟吃吃发笑——原来那小六的志向,就是清扫马粪。

又过大半个月,小六这个人已经完全从韩府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没有谁再提起他。

转眼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万鬼出游的日子。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韩老太太信鬼神,所以每逢七月十五,就会让下人们去河边烧纸钱,放纸船祈福,今年也不例外,用早饭时就跟儿子说道:“纸船要叠得多些,仔细添上灯,沿途都要烧些元宝纸钱。”

韩老爷一一应下:“等会我就让谢放去安排。”

韩老太太一听谢放的名字,就说道:“饱了,安嬷嬷,扶我回房。”

等韩老太太走了,韩夫人才道:“老太太不喜欢谢放,不就是因为将她那远房亲戚给送走了,让谢放做了管家,娘也真是,那常伯愣头愣脑的,根本不是做管家的料。”

韩老爷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以前娶她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长舌的人。他心底更加厌烦,随便吃了几口就外出了。

瞧着丈夫的不舒坦,韩夫人全然不知,一如既往吃了个饱。

应韩老太太要求,谢放让府里大半人手都去做纸船,准备元宝纸钱,巡视时陆续有丫鬟抬眼看他,屡屡投以奇怪眼神,可是谁都不说一句,谢放也不知她们想说什么。

到了傍晚,那些丫鬟在自己跟前走得更频繁了,谢放察觉有事,便问:“你们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丫鬟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失望非常地散了。

——这铁面无私的管家,无论是跟他求什么,都是没用的。

没得到答案的谢放颇觉奇怪,正以为这要成为无解题目,忽然翠蓉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掩嘴前来,整个人都虚弱极了,见了他一双美眸流转,盈盈一汪水:“管家…我想跟您告假,今日不去外头放纸船,我…不舒服。”

谢放想了想说道:“那你留在府里。”

翠蓉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成功了,都说谢放不近人情,可他哪里是这种人。姑娘的芳心又像在碧水上漾了起来:“谢谢管家。”

说完她也不急着走,走得缓慢,走两步还回头瞧他,又将谢放瞧得一脸莫名——今日韩府的丫鬟很怪,怪极了。

还没想完,那院子又有人挎着一篮子香烛元宝出来,谢放先看见了她,但她好似没看见自己。他想跟她打声招呼,不知怎么就顿了顿。这一顿的瞬间,阿卯的余光也看见那边站了个人影,却不说话,吓了她一跳。往那仔细一瞧,竟是谢放。

娇俏脸蛋上的惊恐立即消失了,只是捶捶心口:“吓死我了。”

谢放禁不住说道:“这里灯火通明,我长得倒也不算可怕。”

阿卯扑哧一笑,明眸光波悠悠如水:“管家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就算是一只猫跑过,我也要被吓一跳。”

谢放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难怪今日你们都往我这瞧,翠蓉还装病留府,就是不想外出,是不是?”

“你竟是现在才明白?”阿卯咋舌,原来谢放并不是对什么事都想得明白,仔细一想,尤其是对姑娘方面的事。她不由打量他一眼,看起来也有二十出头了,难道不曾和姑娘共处过?

明白过来的谢放忽然就道:“你怕不怕?怕的话就留在府里吧,府里还需留几个人,照顾老太太和老爷夫人,只是翠蓉要留下,所以只有老太太那缺一个人。”

阿卯当然怕,她怕死那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了,手上拿的香烛从里到外都透着幽森鬼气,她咬了咬牙说道:“不怕,我倒是知道桃花胆子很小,我怕她会吓晕过去…等会路上定是纸钱满天,一条路都是神神叨叨的人,想想就觉可怕。”

“那我安排桃花留下。”谢放全然没察觉到阿卯说的话全是从她自身那描述的,回头便将桃花的名字划掉,酉时刚过,就让下人们带上香火出门祭中元节。

七月流火,今晚的风格外阴凉,凉飕飕,阴森森,果然如阿卯往年所见,今年去往小河的路仍旧铺满了纸钱和香烛,还有神婆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听着分外恐怖。

丫鬟们五个为一伍,团成团哆哆嗦嗦往前走,偶尔踩到纸钱,吓得尖叫。

每个姑娘的脸色,今夜看起来十分白净。

好不容易到了河边,丫鬟们反手将篮子一扣,把纸船齐齐倒下去,也不管纸船都沉了,敷衍完成便头也不回地跑了,边跑边哆嗦,颇有死里逃生之意。

等兢兢业业的阿卯认真放完小船,一抬头,姐妹们都不见了!这河边全是不认识的人!

阿卯嗓子一紧,干得生疼,顿觉毛骨悚然,拎着空篮子也往回跑。

独自一人回去,路上所见更是惊悚,那神婆、那老妇,甚至偷偷溜出来的孩童,在她眼里都成了可怕的人,见他们过来阿卯就觉心惊胆战,往旁边躲。

躲了几次,她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她的嗓子更疼了,抓着篮子在原地怔了好一会,才将魂喊回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