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翠蓉的距离本来就不远,轻微的动静让翠蓉蓦地转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了树下有两人相拥,姿势暧昧。等看清了人,她顿时瞪大了眼,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

谢放微顿,用手将阿卯的脸遮住,淡声:“你来做什么?”

翠蓉回了神,姑娘的心几乎碎成了千百片:“我…”

她是想来看看阿卯摘了多少桂花,想再捉弄她,可没想到,却让她看见谢放和阿卯在这里幽会。就算是谢放把她的脸挡住,她也认得出来那就是阿卯。

她的脸色煞白,恨谢放,恨阿卯,恨这两人断了她的念想。好不容易府里下人里有能看上眼的,结果…

翠蓉差点掉出眼泪来。

“我记得今晚你要去伺候老爷夫人的,怎么偷偷跑出来了?”

翠蓉紧紧咬唇,连话也没答一句,就心灰意冷带着满腔恨意跑开了。

阿卯一直埋头在谢放胸膛上,刚才鬼使神差倾倒,刚触及他的身体,她就后悔了。

——她也变得跟翠蓉一样,小心眼,自私无情了。

“她走了。”已洞悉一切的谢放声调也淡了许多,“你不必装了。”

阿卯缓缓离开他的胸前,额头的发因紧贴在他身上,已经湿了大半,粘在额头上。苍白的脸色和微湿的发,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柔弱可怜,谢放一时不忍再说她,哪怕知道是被她利用了。

“谢谢。”阿卯低声道谢,知道他再看不起自己,头低得几乎抬不起来。

“扯平了。”谢放说道,“今晚的事你替我保密,我在翠蓉面前帮你一回,自此两不相欠。”

阿卯抬头看他:“…明明是我利用你…”

“是不是都扯平了。”谢放的面上又复淡漠,两不相欠的想法已经有过许多回,可每次都没有成真,这次真该断了这乱麻,不要再有任何的瓜葛才好。

但谢放自己都觉得,好似总有事情阻扰着一刀两断。

这也正是他所烦的事。

无论如何,阿卯的心中好受了些,她知道谢放定是看出她的难受,才补了这么一句话。

“回去吧。”

“我还要摘桂花,不然明日得受罚。”阿卯又道,“你回去吧,不然翠蓉可能要嚼舌根。”

“那样的人不会这么做。”谢放淡声,“她敢欺负你,却不敢得罪于我,我再怎么样,也是能管她的人。而且被她发现后就早早回去,她只会以为我们怕她泄密,日后更会肆无忌惮。”

“所以越晚回去,越是告诉她我们并不怕她?”

“嗯。”谢放想了想又道,“你也不必怕她会继续对付你。”

——因为一定程度上来说,在翠蓉的眼里,阿卯已经是他的人。得罪阿卯,也就是开罪他。

这句话谢放没有说,但阿卯也明白。

“胳膊…”谢放顿了顿,还是问道,“胳膊还疼不疼?”

阿卯摇摇头,但谢放看见她已经换了一只手提篮子,篮子里的花也因刚才的挣扎而洒落了大半。

桂花细小,要想采摘到一篮子,要花费不少时辰。

谢放想走,可还是接过她的篮子,去采摘桂花。阿卯跟在他一旁,摘些低矮树枝上的花。

两人并肩采摘,默默无言,像谁多说一句,就是犯规,就是逾越那条刚刚划清的界限。

银白月光倾洒林中,混着浓浓花香,染了两人一身。

皆是与孤清月光同行了十余年的人,此时地上的影子斑驳交错,剪刀也剪不断。

无声,胜有声。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昨夜和谢放在园中摘了半日的花,阿卯熏了一身香气回屋,到了屋里,她还有些后怕。

她轻轻揉着胳膊,还在想刚才的事。也是奇怪,上一刻觉得谢放让人惊惧,下一刻他替自己摘花,她竟又不怕他了。

阿卯还能清晰地想起埋首在他胸前的起伏心跳。

这一想,心蓦地一跳。

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她大概…真有些喜欢谢放了。

阿卯绞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谢放和秦游分明是好友,秦游那样的大少爷都愿意陪着谢放做戏,那谢放又怎么会是个简单人物,要做的事又怎么会是小事。

多半是跟韩家有关,否则怎么会来韩家屈尊做下人。

阿卯越往深的想,就越觉得不能喜欢谢放。

从此还是将他埋在心底,什么都不要想。

屋里空空荡荡,姐妹们还在外头伺候老太太他们赏月,她一会也得过去。她起身之际,轻风带出一阵浓郁花香。她缓缓偏头,目光定在桌上一包一包的桂花香囊上,那都是姐妹们傍晚收来的干花,缝进了香囊中。

其中有几个,是翠蓉的。

她眸光微敛,定睛而看。

紫景楼上,赏月聊天的人已经快乏了,这月与其它月份的月亮并无差别,没什么特殊的地方,赏月不过是附庸风雅,全无乐趣可言。

韩老爷早就同同道好友去饮酒了,由老太太领着儿媳和姨娘们赏月闲谈。

一会老太太见谢放上来,想了想如果他不出面秦家那小霸王估计不会让出紫景楼顶处,便道:“你此次有功,说罢,要什么赏赐。”

谢放作揖说道:“只要老太太您高兴就好,谢放不需要什么赏赐,这是本分。”

韩光笑道:“看吧奶奶,我说了,谢放不会要赏赐的,他对韩家忠心着呢。”

老太太没有开口夸奖,只是心底略有改观。一个姑娘吃吃笑道:“二哥竟然会为个下人说话。”

说话的是三姑娘韩嫣,大夫人所出,性子泼辣,但聪慧娇俏,所以韩老爷和韩夫人都宠着她,有着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脾气。

韩光说道:“那下回你闯祸,二哥为你说话,好不好?”

韩嫣眼角飞起讥诮:“我闯祸,哪里需要人求情,二哥还是管好自己吧。”

韩光不喜欢这个妹妹,奈何她娘是大夫人,他娘只是个姨娘,所以被堵了一嘴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韩嫣视线收回之际,从谢放脸上掠过,月色下年轻男子的面庞白净俊逸,神情冷清,没有半点戏子的脂粉,也没有半点鲁莽大汉的脏意,恰到好处的俊朗。于是她又特地往他脸上多瞧了几眼,笑了笑,媚眼如丝,这才继续赏月去。

此时翠蓉也时而看向谢放,他和阿卯到底是到哪一步了?都搂搂抱抱了,那亲了么?总不会已经…

她的脸一红,可随即又变得铁青,不愿想,不愿接受,最可恨的是她甚至不能再欺负阿卯,否则谢放不会放过她的。

她这才想起一件事来,小六那种人怎么会去马场清扫马厩,难道是他把谢放的药换了的事被他发现了,所以才遭了报复?

如果真是这样,是小六活该没错,但是谢放这人未免太可怕。

她想着,心思复杂地看他一眼,爽朗清举,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翠蓉在心底摇头,小六的事肯定跟他无关。

正想着,因靠近楼梯,她听见有人正慢慢走上楼来,低头看去,就看见了阿卯。

阿卯刚去做了一件亏心事,俏脸发烫,有些心神不宁。这番模样落在翠蓉眼里,就全变了味——她一定是和谢放做了什么苟且的事,才在脸上落了这样的红晕。

阿卯默不作声钻入一众丫鬟中,许是微有声响,谢放也回头来看,看见阿卯,神情微顿,就收回了目光。

两人的郎情妾意,让翠蓉心中更是恨。

还未到子时,韩府众人就陆续回房了,丫鬟们也陆续回去,明日一早才收拾东西回府,今晚要在园子过夜。

翌日一早,嬷嬷就提了篮子过来收丫鬟们绣的香囊,装了两个大篮子,专门用一辆马车载着,到了韩府,嬷嬷将香囊分拣放好,送给夫人姨娘们。

韩府满宅飘香,像也栽满了桂花。韩嫣却觉得自己的香囊有腐烂的气味,也不是她先发现的,而是佩戴了香囊去外头,对方问起,她才察觉,用小刀切开一瞧,里面竟然都是烂花,花一看便没有晒干,这挤压半天,花瓣全烂成了褐色,散发着奇怪味道,熏得她差点没吐出来。

她立即拿着香囊回府,进了母亲房里就将香囊摔在桌上,气道:“那些丫鬟通通都该死,没晒干的花也敢放进来,丢死人了。”

桂花鲜时香气浓郁,桂花烂时的气味混着余香,也熏得韩夫人头晕。她连碰也不愿碰,拧眉对嬷嬷说道:“这是哪个丫鬟做的?”

香囊是做好了一起分派的,但嬷嬷给每个人发的香囊都不同,为的就是免得以后主子问起,要夸的要罚的也好找到人。嬷嬷拿在手上仔细瞧看,说道:“是翠蓉那丫鬟做的。”

韩嫣立刻冷笑:“这种东西都敢滥竽充数,分明没将我们放在眼里。娘,这丫鬟该死。”

韩夫人说道:“一个姑娘家怎么动不动就‘死死死’的,粗俗。丫鬟没做好事,是得罚。”她思量片刻,对嬷嬷说道,“罚她去洗一个月的衣裳,扣一个月的月钱。”

韩嫣瞪眼:“轻了!”

韩夫人顺从道:“那就罚三个月。”

韩嫣这才满意。

嬷嬷很快就去了丫鬟房里,跟翠蓉说了这事,翠蓉一听,惊道:“不可能,我那花分明晒好了才装入香囊里的,不信你问问彩月桃花她们。”

她自恃有几分姿色,性子又傲气,所以跟房里的丫鬟处得也并不太好。彩月听了不愿作证,埋头叠自己的衣服。桃花脾气耿直,可她恨着翠蓉欺负阿卯的事,所以也不吭声。

翠蓉一看顿时着急:“你们倒是说话,哑巴吗!”

两人一听就更不愿出声了。

嬷嬷冷冷一笑:“香囊是你的,你还敢狡辩,难不成有人要故意害你?分明是你自己想偷懒,别以为嬷嬷不知道你眼高手低,可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翠蓉急红了眼,但嬷嬷的话提醒了她,有人要故意害她。

谁?

她想起了阿卯,但阿卯一向胆小,不可能会做这种事,香囊肯定没问题的。那嬷嬷怎么会针对她?

难道是谢放授意?

嬷嬷一把捉了她的手腕,要把她往外面拖,翠蓉急得哭出了声:“嬷嬷真的不是我,我明明把花晒干了,不是我,不是我。”

嬷嬷对她也无好感,并不听她哭求,将她拖去洗衣。

翠蓉一走,彩月就跑出去告诉其他丫鬟这件事,那惹人厌的翠蓉,要走三个月了。

桃花也觉欢喜,见阿卯一直坐在床边背身不知做什么,一动不动,她跳过去笑道:“阿卯,你听见了没,翠蓉被嬷嬷拖走了,谁让她做假香囊了,这下好啦,没人会欺负你了。不过也是奇怪,我记得她装的的确是干花,怎么就变成新鲜的花了。”

“是我…”阿卯脸色煞白,唇色如白絮,眼神也飘飘忽忽,她怔然道,“是我偷偷换了她香囊里的花。”

桃花一怔,眼睛越睁越大,只因她完全没有料到是阿卯做的,她还以为有神明在帮阿卯出气。

阿卯紧紧握拳,平生第一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不知道,想不起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你没做错!”桃花怔了怔猛然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抱住,“阿卯你没错,是翠蓉欺人太甚,你只是还击,你没错。”

她的语调太过坚定,听得阿卯鼻子一酸:“桃花,你不怕我吗?”

“不怕!”桃花认真道,“阿卯是不会无故害人的,更不会害我。”

阿卯怔神,心头的罪孽感好似消失了大半。从昨晚替换了香囊里的干花之后,她就一直后怕,甚至后悔自己做那种事。但翠蓉被罚洗衣三月,她心底竟隐隐觉得有一丝痛快。

起码在这三个月里,她不会再受翠蓉的气。

虽然谢放说了她不会再来找自己的麻烦,但那种安然感,是谢放给的,是来自别人。她自小看人眼色长大,知道自己给自己的,才是最可靠、最安全、最长久的。

所以她还是换了翠蓉做的一个香囊,只是她没有想到,香囊会被随机分到给韩家最泼辣的人手中。

这或许…也是老天爷在惩罚她了。

快至午时,阿卯也和桃花一起去外面准备午饭,伺候老爷夫人用饭。端了盘子途经大堂,就看见谢放正站在外面,手上拿着的,正是一个香囊。

那是刚才韩嫣让嬷嬷扔掉,谢放听闻前因后果后拿来看的。香囊上面的走针还有收针方式,他见过。

在阿卯给自己的手帕上——见过。

香囊份数翠蓉,但最后给香囊封口的,却另有其人,那个人很可能是阿卯,甚至依据阿卯与翠蓉的恩怨来看,就是阿卯所为。

谢放看了半日,手上香囊里的烂花淌了一些腐烂的水在掌上,路过的桃花低声提醒道:“管家,快扔了吧,多脏。”

她也想他快点扔了这罪证,以后翠蓉想翻案也没证据了。

谢放微微偏身,看见了桃花,更看见了阿卯。她的脸色并不太好,眉眼低垂,像是不敢看他。

谢放默了默,看看手中足以为翠蓉翻供的香囊,说道:“这就扔。”

——香囊的花没有被换,没有什么案子可翻。

——是翠蓉做错了事,与他人无关。

谢放觉得自己的心,也有些变质了——为了一个叫阿卯的姑娘。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中秋刚过完没多久,韩老爷就要外出谈生意,此行遥远,来回也要一个月。他本已经让下人打点好行囊,随同去的人也定好了,进门时阿卯正好出来,迎面对上,让他又多了个心思。

阿卯急忙闪身避让,埋头送他进屋,等韩老爷一进去,她就立刻离开,片刻也不想多留。

韩老爷瞧着如兔子般逃脱的她,笑了笑,进屋后就和妻子说道:“此次去解州,我要将阿卯也带了去。”

韩夫人一顿,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想到还没有对阿卯死心。她淡声说道:“老爷这是要做什么?”

韩老爷不同她拐弯抹角,说道:“你对阿卯知根知底,也知道她不争不抢的性子,比起我从外头找人,你更该放心,也更该答应。”

韩夫人顿时无话可说,心中不甘又觉得不是没有道理,她默然一会才道:“老爷知道谢放欢喜这丫鬟,你让谢放去,还要带上阿卯,你就不怕谢放造反么?”

“所以我更要看看谢放是不是那种会为了个女人就跟主子翻脸的人,如果连一个身份低贱的丫鬟都不能放下,那也做不了韩府的管家。”

韩夫人面上略有嘲讽:“那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呢?”

韩老爷朗声笑道:“不可能,一个贪钱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韩夫人心有讥讽,但没再说话,有一句话丈夫说的不错,与其让一个不知根底的女人哪日做了四姨娘,倒不如让阿卯上位,万一很得宠,起码可以保证几年内都不会出现个五姨娘六姨娘了。

所以她也就默许了韩老爷要带阿卯外出的事。

阿卯得到消息后半晌都没有去收拾细软,倒是桃花听见欢喜不已:“解州啊,那可是有名的富庶之地,而且听说走几步就有一条小溪河流,门前家中有溪流穿过的人家数不胜数,美得不行。我也想去,可老爷不会带上我的,阿卯你去了那,可要好好玩。”

听着桃花天真烂漫的说辞,阿卯唯有苦涩一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刚才伺候夫人的嬷嬷跟她说这事时,还偷偷说道“记得带几身干净的里衣,这脂粉是夫人给你的,伺候好老爷,夫人也会好好待你的,你要感激夫人”。

阿卯听了,觉得夫人虽然贵为韩府主母,但也无奈,也…可悲。

她不再想这些,这偌大韩府,她逃不出去,逃出去,又能逃向哪里。

阿卯收拾好东西,当天下午用过饭,就跟随马车去往解州,人刚到马车旁,就看见正在张罗马车的谢放。她看着谢放,面对着他,她忽然觉得羞愤。

原来谢放也去。

那此行所发生的事,他甚至可能会亲眼看着。

阿卯的脸在发烫,但如果给她一面镜子看看,她觉得自己的脸肯定是白色的,惨白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