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放也看到了阿卯,同时也看到了她手上的包袱,他微微一怔,不用谁告诉他什么,他就知道了她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后,韩老爷才从府里出来,马车一共备了了两辆,韩老爷坐一辆,另一辆放着到了解州后给各位官老爷和同行的赠礼,再有一辆板车放置下人们的包袱。护院下人都跟在马车一侧,随马车缓慢前行。

阿卯在后面走着,一直看着谢放的背影,比起刚入府,清瘦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吃小六的药还没恢复。她远远看他,触不可及。

不知道要以怎样的心境面对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对他愧疚的。

阿卯突然回过神来,她为什么要在谢放面前羞愧?两人又没什么男女纠葛,没有彼此立誓,那就算她真的在此行不幸失了身子,也跟谢放无关!

相反,此时的她才是最自在、最无需顾忌什么的,所以她不该避开谢放,反而更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和心有好感的男子多说几句话。

若她想的糟糕结果真的来了,那她以后才真的没有办法跟谢放自在说话了。

想罢,她加快脚步,一点一点地向谢放走近,不过半刻,就到了谢放一旁。她并不吭声,只是跟他一块走着。

谢放见她突然过来,还有意要和自己同行一路的模样,顿了顿放慢脚步,阿卯也随之放慢步伐。不一会,两人就离韩老爷的马车有一个车身远了。

谢放这才问道:“累不累?”

“不累,这路不难走。”阿卯也问道,“管家你累不累?”

“不累。”

“解州离这里有两三百里,我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阿卯略有自嘲,“桃花的老家在更远,她自小被卖到横州,只是依稀记得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她常说羡慕我,至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但我也羡慕她,因为她见不到她的爹娘,也就是说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过世,那也就不会因为双亲离世而难过了。”

谢放静静听着,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些,他忽然感觉此时的阿卯与以往不同。

阿卯自幼没了双亲,并没有太多念想,惟独祖母过世时,自己已经懂事,她仍记得那日祖母下葬,她跪在祖母的坟前,失声痛哭。

大概是那时知道世上再没有人会疼自己。

跟祖母过日子很清贫,甚至是寒苦,但她从不觉得孤苦。

直到祖母过世后,被伯父卖给韩家,她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不挂念了。

“桃花羡慕你,你羡慕桃花,但你和她互换,或许谁也不会羡慕谁。”谢放说道,“人是有贪念的,但也是为了这些贪念而活。”

阿卯问道:“那管家你的贪念是什么?”

谢放微顿,低眉看看她,目光又投向远处:“钱。”

阿卯不信。

谢放也没认为她会信,所以就随口说了,反正她不会把这话当真。

两枝带刺藤蔓,试探着,触碰着,却始终会碰触出鲜血来。一点一点地将伤口撕开,由对方一点一点的缝合,似乎需要很久,但藤蔓仍旧有着耐心,想着终有一日,或许能不带刺儿地接近。

韩老爷隐约听见谢放和阿卯的声音在车轱辘声中混杂,撩了车窗帘子一角往外看,两人也不知在说什么,好似没有交谈得很愉快。他轻轻一笑,谢放定是知道自己此行带阿卯的目的,所以已经开始疏远她。

可阿卯却还是不死心,想挽回,奈何却遭了个冷脸。

韩老爷不听一词,就已经在脑子里补了两人千百句的对话。

行至晚上,远远未达解州,韩老爷领众人住宿,还未用饭,韩老爷就对谢放说道:“这里夜景颇好,我要外出一趟,去见见好友。”

谢放说道:“我这就让护院过来。”

“不必了。”韩老爷说道,“我约了好友喝酒,今晚就不回来了。”

谢放微微抬眼,应了一声送韩老爷出去,只见他步行而去,甚至连马车都没要。他长目远投,眼底略有笑意。

他折身上楼,也准备歇息,上了楼,便见屋檐栏杆下,阿卯正凭栏远望。十八的月亮仍然明亮,虽然缺了个边角,但这并不影响月光的银白皎洁。少女的面庞明润娇媚,银光在她的脸上笼了一层薄纱般,轻拢似月。

谢放凝神看着,直到少女偏头看来,他才收回视线,朝她走去。

阿卯待他走近,才道:“我看见老爷出去了,可是竟然没让你跟着,也没带一个下人,甚至连马车都没用上。”

谢放淡笑:“你果然会觉得奇怪。”

阿卯在意韩老爷的一举一动,不是因为欢喜他,而是因为怕他做出令她憎恶又无奈的事来,所以格外留意。她见谢放笑得奇怪,转了转明眸问道:“管家猜出是什么原因了?”

谢放说道:“老爷说他去见好友,要喝酒彻夜长谈,所以今晚不回来了。”

阿卯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轻微的举动都落在谢放了眼中。

高兴了片刻的阿卯又有了疑问:“能彻夜喝酒的朋友不是不可能没有,但老爷那么爱讲排场的人,又那样担心自己的性命,怎么可能不带下人?让下人跟随,从旁倒酒,不是很好么?除非…”

谢放轻轻看她,他知道她会猜出来。

阿卯蓦地明白了:“除非老爷不想让我们任何一个人知道他要去见的是谁,可如果只是朋友,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又除非…”

谢放笑着,继续听她说,眼底抹上如月色般的温柔。

阿卯一时不敢说,抬头看着他,见他神情轻柔,芳心砰砰跳了起来,鼓起勇气说道:“除非老爷撒谎,他去见的不是什么好友,或许是…相好,还是身份不可告人的相好。”

谢放终于是点点头,他没有看错阿卯,聪慧无双。

“可是还有一点,”阿卯不解道,“老爷已经是三妻四妾了,如今途经这里,还专程去见她,甚至为了保住这个秘密连下人也不带,不惧怕路上碰见什么危险,可见很宠爱那个女子,那为什么不把她接回韩府,老爷在顾忌什么?”

“这只有老爷知道了。”谢放想了想说道,“或许是那位的身份,不齿于人。”

阿卯一想就明白了,低声惊讶道:“难道是青楼女子?”

“大概是。”

阿卯这就明白了为什么韩老爷不接她进门了,一来老太太不喜,二来其他几位姨娘虽说家世贫寒但也清白,再者,纳个青楼女子做妾,自尊心一向强的韩老爷只怕头上要戴好几顶绿帽子,要他下决心迎她进门,也不是一时片刻能办到的。

阿卯忽然又回过神来,谢放这是…在和她说秘密?

性子凉薄的管家,竟和她说这些?

这意味着什么?

聪慧的阿卯,第一次有些看不透他。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八月已入秋,晚风微凉,给热意蒸腾的两人带来恰到好处的凉意。

许久阿卯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屈尊来韩府做管家?”

“屈尊?”

“你这样聪明稳重,不该做管家,该入仕途。”阿卯轻声,“韩老爷并不是个好主子。”

谢放笑笑:“官场凶险,有时候倒不如待在一个小地方,还更安稳。而且你信不信,我以前也做过下人。”

阿卯才不信,她听过他的传言,是落魄世家的少爷,怎么可能是下人。

“你以前肯定没做过下人,你看看你的手。”阿卯说着就抓了他的手来看,“你的手不是做下人的手。”

姑娘的手有些凉,触感明显,谢放没有收回,笑问:“下人的手?这不是?不粗糙么?”

阿卯伸出双掌给他瞧:“你看,着才叫粗糙,都能刮人了。”说着她往他掌上一磨,想给他看看什么才叫粗糙。

手掌滑过谢放的掌心,的确很刮人,带着丝丝凉意,却点得他心头炽热。他这才将手收回,背手说道:“嗯。”

阿卯也意识到了刚才的举动失礼,偏身继续凭栏望月,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她越是和谢放亲近,就越不甘心沦为韩老爷的玩物。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就算是能逃出去,因没有户籍,路途凶险,最后也不知道会不会落到土匪山贼手中,就算侥幸躲过,也只能进深山里苦熬一世。

值得吗?

不值得。

阿卯不会做这种选择。

她低垂眼眉,看着她的双手,白,但却带了十余年的风霜痕迹。她懊恼为什么要让谢放看见,男子是不会喜欢这样一双手的。不管他进韩家目的何在,过往总归是个少爷,她过去是丫鬟,如今也是。

何不留个好的念想。

阿卯顿感沮丧,平生第一次自卑自怜,跟他告辞回屋时,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姑娘刚才刮来的触感还留在谢放的掌上,只是轻轻一刮,就知道她过往受了多少苦,做了多少活。

谢放在原地停了多久,就看了阿卯的房门多久。

清风相撩,树影婆娑,在银白明月下,似有叶子拍手在笑。

韩老爷直到第二日正午才回来,回来后也没用午饭,说已经吃过饭了。谢放问及启程的时辰,韩老爷想了想说道:“好友极力邀约,明日再走罢。”

谢放了然,也不问韩老爷是否要带下人,让他们都去用饭。韩老爷见他如此,试探问道:“我接连见了两日的好友,你觉得我们关系如何?”

“能跟老爷把酒言欢的人,肯定交情匪浅。”谢放又道,“可以是管鲍之交,也可以是红颜知己。”

韩老爷神情一顿,认认真真将他打量着,说道:“我知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也想你一起想个法子。”

谢放看看四下,并没有旁人,这才道:“老爷是想安排那位姑娘进府?”

饶是韩老爷也不得不惊异他明察秋毫的本事,如果不是知道他是忠仆,他就要怀疑他是不是跟踪了自己。但他正需要谢放这种有脑子的管家,好为他办更多的事。

“你随我来。”

韩老爷带着谢放往外走,拐了四条街道,才终于停在一个大宅前,敲了门,门一打开,里头的人就弯身请安:“老爷。”

谢放心知自己猜对了,韩老爷果然金屋藏娇。不一会里头传来孩童的欢闹声,从里面直接飘到前院,一个面庞俊秀的七八岁男童手里举着个风筝往外跑,边跑边叫。

韩老爷一见,慌忙说道:“成儿小心,别摔着。”

他神情焦急,满眼关切,谢放突然知道自己漏猜了一件事——这成儿只怕是韩老爷的私生子,还是和那位女子所生。

片刻传来轻轻脚步声,一个身着锦衣二十三四的女子款款走出,她容貌娇艳,浓妆粉黛,眉眼、脸颊都是脂粉,唇色也抹得艳红,本该艳俗的妆容,但她的五官似乎天生就需要配上这种浓妆,所以非但不俗气低廉,反而将整个人的艳绝都点映出来。

美,美艳极了。

谢放看着这女子,明白了为什么向来小气的韩老爷会在这里专门买个大宅让她住着。

男童看见韩老爷,扬着风筝朝他跑:“爹爹。”

韩老爷俯身将他抱起,笑道:“成儿怎么这个时辰出来放风筝,这么热,晒伤了怎么办。”

女子已经走到韩老爷身边,温温笑道:“刚才成儿醒来没看见你,我说你走了,他喊着要驾着风筝去追你,结果你倒真回来了,我想,以后每回他要找你,就都拿着风筝跑出去了,我非得愁死,老爷,说吧,你要怎么补偿我?”

韩老爷笑道:“等会我就领你去百宝斋,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女子轻笑:“稀罕,你肯多陪几天儿子陪陪我,我就高兴了。”

谢放听着他们的对话,女子就算说话不像韩夫人琴姨娘那样小心,甚至大胆,但韩老爷一点也不生气,似乎很吃她这一套。

女子瞧见谢放,便问:“这是谁?”

谢放答道:“韩府管家,谢放。”

女子笑笑:“稀奇,老爷竟然带了自个府里的人来,难不成我和成儿能出去晒晒日光,不用躲在这一辈子见不得人了?”

就算是得了宠爱,但没过韩家们,也没个踏实感,说话更加带刺。然而韩老爷还是不生气,语气反而更加温柔:“你莫生气,我带他来,就是为了想法子接你回府,成儿也大了,该留在韩家,进横州最好的学堂,请最好的先生,做韩家的少爷。”

女子冷笑:“你心里只想成儿,莺莺谢谢您了。”

韩老爷叫苦道:“我是想着你们娘俩。”

柳莺并不听这话,伸手将儿子韩成接过,说道:“那老爷想好了再说吧,别让我们落了个空欢喜。”

说完她就抱着儿子走,半点情面都不给韩老爷留。

韩老爷站了一会,才道:“她以前的性子倒不这样,近年愈发泼辣不讲道理了,还说再不带她和成儿回去,就要带着成儿远走高飞,再不让我看见。”

谢放没有插话,听韩老爷“诉苦。”

“我是想将她纳为四姨太,但是有一事…罢了,你总会知道的,先跟你说无妨。莺莺出身贫苦,自幼就被卖入青楼,后来我替她赎身,安排在了这里,还生下了成儿。但老太太是不会接受一个青楼女子,哪怕她已经从良。”

谢放想了想说道:“老太太脾气固执,但也不是无人可劝。老太太向来最听二少爷的话,如果是让二少爷去劝,那有八成的把握劝动。”

“光儿是琴姨娘所生,如今非要多个姨娘,还要多个弟弟,他如何愿意?”

谢放看着韩老爷说道:“老爷有没有想过日后要将家产分给成儿少爷?”

韩老爷立刻拧眉,不知道为什么谢放这么问。

谢放低声:“大少爷天资欠缺,依照顺位,韩家的重担最终会落在二少爷肩上,如果老爷也同样有意,那就跟二少爷承诺一事,只要将成儿少爷接进府里,就将家业都给他。同时为了让二少爷安心,最好如今就给他一笔钱。”

韩老爷冷眼盯他:“这就是你的主意?让我立遗嘱?”

谢放声音更低:“承诺给了,白纸黑字也给了,但是…等莺姑娘过了门,成了姨娘,老爷身体康健,撕毁所谓的遗嘱,也无人敢说什么。”

韩老爷顿时恍然,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的事谢放只用了片刻就想到了,因为谢放是局外人,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对韩光做出这种事,而自己再怎么精明,却也难以割舍骨肉亲情,想到这种法子。

虽然有些狠心,但却是个好办法。

谢放又道:“这种法子阴损,谢放也不怕折寿,谢放忠于老爷,只希望老爷不会觉得谢放就是这种小人。只要老爷让我办的事,哪怕是杀人,我也会去做。”

韩老爷想到车夫刺杀自己,谢放不顾一切拦刀的事,再结合今日,他知道他没有说谎。

有个忠心得可怕的奴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至少现在看来,都是好事。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当天下午,韩老爷就决定等从解州回来,就带柳莺和韩成回韩府,为她定个名分。柳莺一听,当晚就又如当年温柔,将韩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更加让他下定决心要带她回去。

因舍不得柳莺,韩老爷又在这里多留了两日,韩府随同跟来的下人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议论纷纷。

韩老爷也不掩饰,最后一日还将柳莺带了出来,让下人直接喊她四姨娘,下人惊讶,再看见韩成,更觉讶异,没想到老爷竟然在外头养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阿卯见了柳莺,知道那晚她和谢放猜的不错,只是韩成是在意料之外。如今韩老爷不掩饰了,只怕是要带回府里。但从旁人打听到的来看,这柳莺的确出身烟花之地,那老太太能答应?

老太太一闹,四姨娘也进不去这门吧。

明日就要启程去横州,阿卯和另一个姐妹傍晚给韩老爷收拾衣物时,韩老爷正好进来。

韩老爷这几日有柳莺作陪,暂时忘了阿卯,此时进来,那烛火下的丫鬟面容不似柳莺娇艳,但有着小姑娘的娇媚,是和柳莺完全不同的气质。

他多看了阿卯几眼,想着今晚不去柳莺那了,免得又被她缠一个晚上。肉吃多了,也会腻的。

但如果吃点清淡小菜,就恰到好处。

灼灼目光让正在收拾行囊的阿卯察觉到了,刚安宁了两天的心,现在又慌张急跳。

收拾好东西的她正要出去,韩老爷就道:“阿卯,今晚我不去外头用饭,你送过来吧,多备点小酒。”

阿卯的脸色骤褪,只剩唇间留了一点红。她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今晚在劫难逃。

她埋头出门,刚出去就觉前面有人,侧身让那人过去,眼底看见那人的黑靴白底鞋子,忽然猜到是谁,蓦地抬头,果真是谢放。

谢放已认出是阿卯,可她的头几乎垂至胸前,根本没抬头,这一抬眼,就从她眼中看到了绝望,几乎是四目刚对上,阿卯就瞬间红了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