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放低眉微想,不知为什么柳莺要这么说,他说道:“没有。”

阿卯眨了眨眼:“那你怎么请她来的?”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成儿少爷吵着要找老爷,我就顺势接他们过来了。”

阿卯一愣,想起那日柳莺问她话的神态,猛然明白过来——柳莺这根本就是在逗她,让她白担心了谢放一个月!

她又霍然发现,自己竟担心了一个月。

过了十余年无牵无挂的日子,如今担心起一个叫谢放的男子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被柳莺戏弄了一个月的阿卯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怪她,因为如果不是她,自己或许还不知道已经这么记挂谢放。

这种记挂混杂着恩情,阿卯也不知道是恩情占了上风还是男女情爱更多一些。

但一定不会有错的是,她知道她是喜欢谢放了。

因为不必担心韩老爷的事,所以她面对谢放时,心底更无顾虑。又因近日发生的事让她清楚自己已经被谢放看穿,不必再小心翼翼,和他说话时也更放得开。

这种微妙的变化唯有阿卯自己没有察觉,那姐妹们,柳莺,甚至是谢放,都感觉出来了。

谢放不知阿卯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将他的全盘计划打乱。

韩老爷在路上也察觉出了一点端倪来,略有不快。深谙他心思的柳莺也吃味说:“原来你还想着那丫头。”

“冤枉。”韩老爷立刻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怎么会反悔。”

柳莺伏在他身上,软声:“醋我是吃定了,但老爷,你不觉得成人之美更好么?我瞧得出你家谢管家和阿卯两情相悦来着,如果老爷能把阿卯许给他,那他日后会更忠心的,生的孩子也要替韩家做活,多好。您是商人,做不了亏本的买卖。”

韩老爷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美色和利益,从来都是男子难以抉择的,他没立即应声,含糊答了一声,就敷衍过去了。

柳莺听了,冷冷一笑,恨不得往他心口上扎把刀子,将他的心挖出来。

韩老爷见怀中人不说话,问道:“在想什么出了神?”

柳莺盈盈一笑:“我啊…在想着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里头到底有没有我。”

韩老爷听后朗声大笑起来,柳莺也笑了笑,美眸冷然。

小镇离横州已不远,韩老爷等人在小镇歇了两日后,等柳莺收拾好细软,就坐马车跟他回去。临走时韩老爷让柳莺洗了脸上脂粉,留给老太太一个好印象。

柳莺不愿意,韩老爷劝道:“你洗了脸上脂粉,容貌也是倾城的,看起来端庄贤淑些,这才好进门。”

柳莺冷笑:“能在外头被你养了八年的人,还生下孩子的女人,长得就算是一张神女的脸,也要被人骂是贱丨人。”

韩老爷无话可说,明白是自己负了她,不过话也在理,无论如何,这次回去都会让家里鸡飞狗跳一段日子了。但成儿年纪已不小,是时候接他回家,入韩家的族谱,进韩家的宗祠。

清晨的马车,本该傍晚就到韩府,但柳莺让车夫赶车慢一些,说颠得想吐,于是一行人到了夜里才进横州城。

离韩府越近,跟在后头的下人话就越多,不知等会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阿卯又快行几步,去同谢放并行,她也不嚼舌根,只是说道:“二少爷信管家,这次外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只怕二少爷要怪你没给他通风报信了。”

谢放微顿,眉眼偏低:“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件事的?”

“刚刚。”

谢放轻轻点头:“不必担心。”

说完,他才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多情——因为知道她会担心,所以他让她不要担心,然而阿卯可没有挑明她是在担心他。他佯装自己没有说这话,收回目光远眺前路:“如果柳莺问你要不要去她房里伺候,你不要答应。”

“为什么?”

“妻终究是妻,妾终究是妾,再得宠,日后老爷只怕也要厌倦。你叛逃去四姨娘那,能让你清闲一时,但以后等四姨娘不得宠了,夫人会先拿你下手。”

阿卯没有想过要离开大夫人身边,自己的确不想做“叛徒”。但柳莺这人不坏,对她甚好,所以阿卯闻言眸光黯淡,心更是沉落:“就好像大姨娘,二姨娘…迟早也会有五姨娘六姨娘的,对么?”

谢放说道:“是。”他又继续说道,“所以此时对夫人表忠心,最为重要。你大可以回去后将柳莺的事都告诉夫人,如此就能自保。否则等回去后,夫人也会怪罪你,说你没有及早告诉她。”

阿卯愣了愣:“这也算是叛徒了。柳姑娘对我不错,我总不能忘恩负义。”

谢放笑了笑,微露讥讽:“世上没有谁对谁会无缘无故地好,除了双亲。”

话既冷漠又无情,阿卯知道他是这种性子,但心底还是有阵阵冷意袭来,她一时默然,因为她不知道谢放为什么会生成这种凉薄的性子。

她想知道他的过往,了解他,但无从下手。谢放就像是一个白色蚕茧,将自己紧紧裹住,就算是遇到一团火,也宁可选择烧死在里头,也不要出来。

谢放见她沉默,知道自己不该在她面前说这种话,但他也并不打算解释。

两人虽同行,心却是天涯海角,相隔甚远。就算影子交错,剪刀难断,可也没有用。

马车行至韩家,韩夫人早得了消息出来迎,从下午等到晚上,仍领着妾侍子女们在门口接韩老爷,等得一众子女叫苦连天,纷纷回去。韩夫人知道自己年老色衰,所以只能以结发之情得韩老爷感动垂怜,因此并没有回去。

此时看见马车远远驶来,韩夫人松了一口气,待马车将要停步,她快步迎到车门:“老爷。”

“哎…”

一声女子柔媚低声,似天雷重击,将韩夫人震在原地,连去撩帘子的手都僵住了。

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厢伸出去撩车帘,将韩夫人已过半百的手衬得更似枯木老枝,羞得韩夫人急忙缩回手,瞪大了眼盯着车厢。

片刻另一只手为她撩开车帘,那女子俯身出来,先是一阵袭人香气,随后便见她浓妆艳抹,容貌绝艳,年纪也不算小,但肤如凝脂,一颦一笑都十分魅惑人心。

韩夫人的心都要碎了。

丈夫不曾给她撩开过帘子。

丈夫真给她带了个四姨娘回来,还不是阿卯,那就是说,阿卯要做五姨娘,日后呢!到底还要纳几个妾才能收心?

韩夫人又恨又悲,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在这等了半日,结果却是为了个贱丨人接风洗尘,真是莫大的讽刺。

柳莺下车后才看见韩夫人,媚眼在她脸上身上打量了一会,款款欠身:“见过韩夫人。”

韩夫人气得差点疯了。

一会韩老爷下来,见了妻子就道:“这是柳莺,还有…”

韩夫人瞪圆了眼,还有?

韩老爷探身入内,抱了个男童出来,低声:“这是成儿,他在路上睡着了,等他醒了再让他跟你行礼。”

韩夫人愕然看着那男童,都已经有七岁了吧?她怔了好一会,才道:“老爷你…这是您的儿子?”

韩老爷对妻子倒全无惧怕,便道:“是,他们在外面流落了八年,我去解州时碰见他们,所以就带回家来了。等会去一趟母亲那,你也要替莺莺说好话。”

韩夫人心头勃然,却又不能发作:“妾身知道了。”她又看看柳莺和那男童,不曾受过半点苦的样子,哪里像是在外面流落过,吃好喝好才是。想明白后韩夫人愈发难受,原来她的夫君还在外面养了女人,还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说是去解州经商,实则是去外头和这女人缠绵了一个月吧。

韩夫人强忍不悦,余光忽然看见阿卯,不由狠狠瞪了她一眼,将一切过错都怪在了她的身上。

阿卯见韩夫人刺来的眼神,知道她怒意满腔,无处发泄,果真要如谢放所说,韩夫人会拿她出气,拿她开刀。

谢放也给她指了一条生路,将柳莺的事全都告诉韩夫人,这样就不必受罚。

但阿卯不想。

她可以下决心对付翠蓉,但那是因为翠蓉先欺负她。可柳莺没有,甚至可以说,这十几年来,柳莺对她的好,也排在前几了。

等韩老爷去见了韩老太太,说一会梳洗后带个人来见她,回头就让谢放去叫韩成。

琴姨娘这边消息灵通,在韩老爷进家门开始就知道他真带了个狐狸精进门,她心里不悦了一会就接受了,反正有没有四姨太,老爷都不会来她房里了。但她有儿子在,也不在乎,就是日后分家产要给四姨娘的小兔崽子分一些,令她不痛快。

门外走廊突然传来砰然的脚步声,人影闪到门口,气道:“姨娘!”

琴姨娘被韩光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说道:“这么大声做什么,快进来。”

门一打开,韩光就大怒道:“我爹领了个狐狸精进门,您知不知道?还带了个龟儿子。”

“呸,你爹的野种叫龟儿子,你不也成龟儿子了。”琴姨娘说道,“你爹风流,迟早的事。”

“我是气谢放。”韩光咬牙道,“我待谢放如何您总该知道,掏心掏肺,还操心他的婚事,但结果呢,去了解州一个月,他竟然都不来半点音信,好让我们提早做准备。”

琴姨娘笑笑,也不说话。

韩光又道:“更离谱的是,他竟然过来请我去做说客,让我说服祖母让那野种认祖归宗,娘,你说谢放那厮可不可恶?我怎么可能去!”

“去,为什么不去。”琴姨娘神色淡然镇定,“光儿,这件事在一个月前,谢放就来信跟我说了。”

韩光讶然。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韩光没料到谢放早就说了,他这才有心思坐下,不怒了:“谢放为什么没跟我说,而是跟您提。”

“告诉你也没有用,以你的冲动性子只会坏事。”琴姨娘说道,“谢放信上说了,老爷在外面养了个姑娘,还有个七岁的儿子,你爹态度坚决,接他们回家已成必然。”

韩光禁不住说道:“难道就任由他们进韩家?”

“自然不是,只是光儿,既然已成必然,谁阻拦都没有用,那为什么你不去帮着他们说好话?让你爹更加看重你?谢放说得没错,顺应你爹的心思,就是对继承家业最好的保障。你爹还想许诺你一些好处,但你一个都不要,只要说,‘爹让我做的事我一定会做’即可。”

韩光听了心中颇不是滋味,琴姨娘劝解道:“这一个月姨娘也思前想后了千百回,想来想去,谢放所言不差,光儿,虽然你大哥痴傻已经没有回天的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韩家家业就是你的,惹怒你爹,日后他要把全部家产给那野种,也不是没有可能。”

“姨娘,我是为您不值。”

“姨娘知道。”琴姨娘此刻眼底才有了温情,温声说道,“光儿,你再得老太太喜欢,但哪一日她不在了可怎么办?总拿着你祖母来压你爹,可你祖母归西后,你又将你爹得罪了,得不偿失。”

韩光被她说动了一些,问道:“这也是谢放跟您说的?”

琴姨娘点头:“姨娘早就说过,谢放这人可以深交,他句句良言,对你有益。”

韩光虽难以接受,但有生母劝导,他才稍稍释怀,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我这就去找爹,不管他许给我什么条件,我都不要,帮着他接那母子进来。”

琴姨娘顿觉欣慰:“苦了你了,光儿。”

韩光摇摇头:“是苦了姨娘您。”

有了琴姨娘的开导,韩光很快就去找了父亲,和他一起去见祖母。韩夫人听见他在门外等,立即出去,瞪着他说道:“光儿你疯了,这人是要和你争家产的,你也帮着。”

韩光默了默说道:“母亲,天地君臣,父亲对我来说,就是君,我敬他,尊他,所以父亲要我做的事,我绝不会推诿,还请母亲原谅。”

韩夫人一心指望着脾气暴躁冲动的韩光冲出来阻拦,没想到他竟然毫无警惕,甚至诚心帮忙,她又惊又气,转念一想,以前的韩光哪里会这样,难道是有高人指点?

韩老爷出来后,在路上就对韩光许诺了许多丰厚条件,又说要给他一大笔银子。素来缺钱的韩光差点按捺不住,可一想到母亲,他就忍住了,说道:“不必了父亲,父子间谈钱,就生疏了,只要是父亲让我办的事,我一定会办到,哪怕是…给我姨娘添个妹妹,我添个弟弟。”

韩老爷颇觉意外,不由多看儿子几眼,心有赞许,但不露声色。见他不要,他心下倒更痛快,至少不必日后算计儿子了,两全其美。

他先去了柳莺那,接她和韩成一起过去。韩成在屋里待得闷,已经跑到前头的院子玩了,见了韩老爷就跑了过来:“爹爹。”

韩老爷弯身摸摸他的脑袋,笑问:“你娘呢?”

“娘在里面。”

婢女在旁补充说道:“柳姑娘还在梳洗,说赶路辛苦,要洗白净了才肯出来。还说老爷要是来了,就让您进屋等着。”

韩老爷因儿子在,没有进屋,和他坐在凉亭里等。韩光见父亲竟然会有耐性等个女人,足以见那人有多受宠,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父亲非要带她回来。宠了八年还不厌烦,那女人果真是个狐媚子。

韩光心中不屑。

过了小半个时辰,柳莺才梳洗好了,坐在镜子前便让贴身婢女打开妆奁盒。婢女伺候了她多年,这会问道:“小姐还要上这些脂粉么?不要太浓艳了吧。”

柳莺轻笑:“什么狗屁老太太,关我什么事。他们要我进门,我还不乐意,如果不是为了成儿…”

婢女也跟着她眸光一黯,如果不是成儿少爷去巷子口玩,被人追着喊野种野种,她家小姐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进韩家门的。

柳莺施了粉黛,面容本就精致,此时更是如明珠璀璨。

她的裙摆全是亮色,明艳又贵重,但别人一眼看见的,还是她那张倾城的脸。

比如韩光。

他看着柳莺穿过廊道,走过青青草地,缓缓而行,微微一笑,艳绝八方。

他终于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会让他父亲宠爱八年了。

咯噔…

心蓦地一跳。

韩夫人今晚无暇收拾阿卯,但阿卯知道难免受罚。

大概是知道,所以阿卯不慌。谢放也猜到阿卯不会出卖柳莺,所以在府里碰见她时,先在她脸上打量了一眼,没有看见掌痕,又看看她的手,没有鞭打的痕迹。

只是两眼,就把阿卯看了一遍,看得阿卯脸热:“管家。”

谢放刚回府,还有许多事要忙,走了两步又道:“你今晚一定有空。”

“有空。”韩夫人什么心思都没有,韩老爷也自顾不暇,屋里的下人都闲得很。

“那你来帮我一个忙。”

阿卯立刻应了下来,虽然不知道要帮什么忙但能帮上谢放就好。

谢放去的是账房,拿了上月的账本,跟阿卯说道:“你将下人们外出买的一些东西记在上面,我去算夫人姨娘们买的。”

阿卯顿了顿,看着他递过来的笔迟疑道:“这个恐怕帮不了您了。”

“嗯?”谢放忽然明白过来,“你…不认字?”

阿卯点头,这倒是谢放没有想到的,但细想又并没有什么矛盾,再聪慧的人没有进过学堂家里又没人教习,那不认字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知道有个小姐妹识字,这些她应该都认得,我去喊她。”

阿卯正要走,谢放就将她喊住:“不必了。”

别人做事谢放并不那样放心,阿卯心细,如果是她就不用太担心了。韩府杂事颇多,韩老爷的确是吝啬,多请一人都不肯,谢放想寻个帮手,想来想去阿卯可以胜任。

但奈何她不识字。

谢放想了想说道:“你想不想认字,我可以教你。”

阿卯没想到谢放竟然要教自己认字,她略觉意外,一想又试探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嘴巴严,做活又好,所以想找个帮手,因此才有余暇教我认字?”

谢放觉得她比起之前来直白了许多,说话也不拐弯了,只是当面揭穿,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是。”

他毫不遮掩自己的目的,让阿卯微感失望,但细想他直白些也好,至少没有骗她,不是虚情假意。

阿卯说道:“我平日连笔都没拿过,可能会学得很慢,甚至可能会很笨拙,你不要骂人。”

谢放蓦地被她逗笑:“我不骂你。”

“还有,如果我突然去买笔墨,同房的姐妹们肯定会问用处,我实在不想让她们又非议你我。所以教习的话,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吧,我会好好记的。”

谢放没有立即答话,说道:“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