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卯肯定是听见了,那时战局正酣,夜里又静,她又不是聋子。如果今日她没有装病,她还能试探试探,谁想她竟装病躲她。

所以她下了决心,得杀了阿卯,不过是个丫鬟而已,没人会追究她。

这边杀意浓郁,那边宋大夫还在配药治病。

他本想让药童把药拿给厨子熬,转念一想,亲自拿了药出去。人还在中途,就见谢放在对面的迂回廊道上往另一边走,他忙喊停他。

谢放闻声顿足,往那边看,见是宋大夫,也朝他走去,走近了见他手上拎着药,问道:“家里有谁病了?”

宋大夫说道:“是阿卯病了,不过是风寒,一贴药下去便能好了,你不必担忧。”

谢放点点头,末了一顿:“我不担忧。”

宋大夫顿时笑得意味深长,笑得谢放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会他才道:“那我去做事了。”

“行,我亲自去给阿卯熬药,免得你担心。”

“…我不…”没等他反驳完,宋大夫就提着药走了。他默了好一会,连不爱凑热闹的宋大夫都认定他喜欢阿卯,那府里的人都该知道了。

不过…阿卯病了?

晨起时他就听见阿卯昨晚挨了几记耳光的事,现在就病了,也不知道那几巴掌扇得有多重,又是不是真的只是几耳光。

谢放竟觉心烦。

正午前陆陆续续进出的姐妹们将还躺在床上的阿卯吵醒,她微微睁眼,鼻子已先闻到一股淡淡药味,旁边坐着一个杏色人影,似乎是见她醒了,说道:“阿卯,你能坐起来么,夫人让宋大夫给你开了药,快喝吧,喝了就不难受了。”

“桃花…”阿卯艰难坐起身,脑袋昏沉不已,“我怎么了?”

桃花说道:“你病啦,都睡了一上午了。”

阿卯怔了怔,脸色煞白。桃花吓了一跳:“阿卯你是不是不舒服,快躺下…不对,先把药喝了再睡,夫人允了的。”

她的心思桃花全然不知,但阿卯却知道其中的后果。今日若她能一如既往,见了三姑娘她也有自信能做戏做得滴水不漏,可偏偏是病了,病得糊涂。虽然别人都知道她是真病,但在三姑娘眼里,她就是装的,是在躲她。

只怕此时三姑娘已经在想着对付她的法子了。

阿卯心中苦不堪言,脸又还肿着,稍稍一扯就觉得疼。桃花看得心疼:“阿卯,先喝药吧。”

阿卯此刻连水都吞不下去,更别说喝药。但喝了药至少病会好起来,便强忍苦楚喝完了药。

桃花觉得一定是药太苦了,不然阿卯看起来怎么这样不开心。她拿了水给她喝,懊恼自己没有先准备好蜜饯。她连午饭也不吃了,去外头买了一包蜜枣子回来。等她回来,阿卯竟然不在床上了!

她将里外都找了一遍,都没有看见她,这才急了起来,匆匆去寻。

阿卯想活下去,所以就算是病得头晕,她也强打精神,准备去夫人房里伺候。最好能碰见三姑娘,那应该还来得及。哪怕不行,那也要让府里的人都相信她的确是病了,传到三姑娘耳中去。

她的脸色实在是很差,但一双眸子明亮坚定,过往的下人同她打招呼,先留意到她肿起来的脸,其次便是极差的脸色。

谢放也看见阿卯了,那脸上的红印十分明显,可见掌掌用力:“你怎么不好好去歇着?”

阿卯见了谢放,不知为何心思复杂,她自觉三姑娘可能会对自己下手,所以告诉谢放的话,他大概会帮她,给她出主意,但一次两次,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帮她。

谢放进韩府是有事要做,她知道。

阿卯低垂眼帘,说道:“想起还要去跟夫人说一件事,说完就回屋里了。”

声音低迷,没有一点气力。谢放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风寒,倒更像是有心事。但姑娘家的心事,他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能问:“那快去吧…宋大夫开的药你喝过了没有?”

“喝过了。”阿卯答完,这才抬头看他,“管家也知道?”

“刚好碰见了宋大夫。”谢放见她实在是累,说道,“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去做。”

阿卯摇摇头,跟他道了谢,就走了。

连谢放也想不透,到底有什么事,她非做不可。他长目远投,看着那身子已显娇弱的姑娘,想帮,却无从着手。

“再看,都要把人看穿了。”背后传来的低低笑声带着顽劣的腔调,自在又感叹,“既然欢喜她,为什么就是不愿好好护着她?反倒是要躲着。”

谢放微顿,转身问安:“二少爷。”

韩光也瞧向远处,阿卯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旁边也不见其他人:“谢放,阿卯挨打了,你不心疼么?”

谢放在别人面前是完全撇清和阿卯的关系,可他曾为了保阿卯,所以承认过他在意阿卯,他一说,谢放也只有说道:“心疼。”

“那你怎么不娶了她,单单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娘也不会将阿卯打得这么可怜。”

“情不到深处,水也未入渠。有些事,并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尤其是感情这种事。”

谢放知道他有他的固执,正打算接他下一句反驳的话,谁想他自嘲一笑:“对,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谢放顿觉意外,转念一想,便问:“二少爷有欢喜的人,但又不能表露?这倒是奇事,还有什么人是二少爷得不到的。”

韩光没想到竟被他一眼看穿,他惊了惊,但又觉得他明察秋毫,倒是能成心腹的料子,可有些事他不想承认:“没有。”

谢放微微点头,韩光又道:“没有。”

无意识地否认了两遍,这下谢放心里已明白一切,就是不知他喜欢上的是什么人。

或许是个高傲得看不上他的姑娘,或许是个孤清不爱钱财的姑娘,又或许是已经有婚配的人了。

不过让韩光吃点闭门羹,也好。

谢放正想着,一直在缓缓轻拂的微风忽然夹着微香袭来,顺风而望,就看见一个绝艳佳人玉足轻抬,手中拿着一柄美人扇,轻轻拂着,扇出清风,拨得面额墨发轻飘,似神女降世。

将到两人身旁,柳莺轻抬眉眼:“管家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怎么,担心阿卯呀?”

今日已经被打趣过数遍的谢放还是心有波澜——怎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和阿卯良缘已定,偏是他自己不知道。

柳莺见他不答,露齿一笑,扇子掩了半张俏脸,只露出一双媚眼,含笑含月。

她将要走了,才瞧见站在谢放一旁的韩光,想了想才道:“见过二少爷。”

韩光没吭声,只是僵硬地点点头。柳莺在他脸上逗留了片刻,才道:“果然都是老爷的儿子,成儿跟您还是长得有些像的,不知道二少爷儿时是不是也跟成儿长得相像?”

“不知道。”

韩光略觉烦躁,避开她的眼。他的动作很生硬,语气更加生硬,旁人听来是有怒意,在见惯了风月的柳莺听来,心头却已经咯噔一声。她心有诧异,收了眼中惯有的魅色。特地说道:“那我去伺候老爷了。”

那柳莺一走,韩光身边的小厮就朝她背影啐了一口:“不要脸,万人睡。”

“闭嘴。”韩光顿时暴躁,“要你多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姨娘嫉妒,以后不许再说。”

说完他就走了,好似完全将谢放这人给忘了。

他脚步急切,看得出来心神不定。

谢放眸中光火明明灭灭,也看出来了。

韩光喜欢的人,竟然是柳莺。

这是他完全没有算到的。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说起来柳莺是韩光的四姨娘, 进一步就是他娘,所以在百花丛中流连的人也完全没有办法。

谢放当然不打算帮他达成心愿,这样于自己完全没有好处。而且柳莺大概也察觉出来了, 所以离去时强调了她去伺候韩老爷, 伺候韩光他爹。

柳莺是聪明的女子,所以她要断了韩光的念想。

但现在看来, 好像暂时是断不了的。

只希望韩光不要冲动,坏了他的事。

谢放在心中梳理好这些事, 又想起阿卯来。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阿卯, 他明白。韩光喜欢柳莺不是他棋盘中的异数, 阿卯才是。

最大的异数。

谢放心觉烦乱,将心头的棋子全都扫落棋盘,心不静时, 不能落下一颗棋子,否则全盘皆乱。

阿卯此刻的心也很乱。

她在夫人房里看见了韩嫣,韩嫣正抱着她的白猫儿逗弄,她上去奉茶时, 韩嫣没有抬头,还在专心逗猫。

韩夫人见她气色不好,说道:“桃花都已经替你告过假了, 你怎么还过来?”

阿卯答声清亮,听起来像是没病了:“躺了一上午好了许多,阿卯自知昨晚惹夫人生了气,所以身子好转就立刻过来伺候您。阿卯待您忠心耿耿, 夫人不要将阿卯送走。”

韩夫人叹道:“谁要送你走,也别说得这样可怜了,我不怪你了,去歇着吧。”

“阿卯真的不累。”

韩嫣突然说道:“阿卯,把桌上的猫食拿来。”

虽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阿卯听见她的声音还是觉得骇人,生怕不小心落入她的陷阱里。她奉命拿了桌上小碟子盛的碎肉来,放在床边软塌上的小桌子上。

猫儿吃了几口就不吃了,韩嫣摸着猫儿说道:“难怪总说猫的肚子小,每次就吃这么一点。阿卯,把肉拿开,等会再喂雪儿。”

韩夫人说道:“阿卯身子不舒服,你就别总使唤她了。”

韩嫣轻笑:“娘,你怎么护起她来了,她难道比我的雪儿更重要?”

“你这孩子…”韩夫人想说当然是丫鬟更重要,猫难道还会做事,陪人说话,忠心于人?她没说出口,就看着女儿将阿卯弄得团团转。

阿卯强打精神忙着,总算是挨到了傍晚回房,刚进去整个人就瘫在了床上,连桃花进来喊她吃饭都不知道。

同房的姐妹看见,说道:“听说三姑娘使唤了阿卯几个时辰,估摸她是累了,让她睡吧。”

“但她还没喝药,还没用饭。”

“她都累成那样了,睡觉最舒服。”

桃花今晚不用当差,便留下来陪阿卯,要是醒了,她就让她喝药,人总要喝药病才会好。不过那三姑娘真狠心,明知道她不舒服还非要喊她。

不过…三姑娘为什么就今日偏要阿卯做那么多活?

桃花想不通,守到深夜,愈发的困了,坐在床边直打哈欠。

天还未完全明亮,山边刚抹上一寸青黛色,外面就传来嘈杂声响,将桃花惊醒过来。

这院子都是丫鬟们住的,有三个大房,没有一个男丁,但现在桃花却听见了男子的声音,甚至是进了院子,还往这边逼近。

不但是她,其他丫鬟也都醒了过来,略有惊慌,忙拿了衣服要穿,谁想门猛地被踹开,惊得众人满屋惊叫。

桃花昨晚都陪着阿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身上衣服还穿着,一个箭步冲过去,喝声:“你们做什么,怎么闯丫鬟的房间?”

那两个男丁也略有歉意,说道:“迫不得已,桃花你们别见怪。我们是奉三姑娘的命来捉阿卯的。”

“为什么要抓阿卯?”

“阿卯毒死了三姑娘的猫。”下人不再跟她多说,上前就去抓阿卯,把她拖出被褥。

好在阿卯也是和衣而睡,否则就狼狈了。桃花要护住她,但力气敌不过对方,被推开了,自己还摔了个跟头。

阿卯还半梦半醒,被人猛地拖到地上,瞬间更晕。

下人将她一路拖行,阿卯挣扎了几下却完全无法脱身,手腕反而被抓得更紧,疼得手骨都似要被握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突然松手,将她放在地上。阿卯抬头看去,只见韩夫人和韩嫣正看着她。

“阿卯,你做的好事!”韩嫣气得发抖,抓起桌上的笼子就往她面前摔去,“你杀了我的猫!”

一只毛发雪白,却僵硬得不会再动弹的猫被摔在她的身上,惊得阿卯叫了一声,往一侧闪开。

韩嫣的两眼已经浸了泪,滚滚直落:“娘,您要替我做主,一定是因为昨天我喊她做事,她怀恨在心,所以毒杀了我的雪儿。娘,这种歹毒的丫鬟不能饶恕。”

韩夫人稍有迟疑,劝道:“嫣儿,阿卯的性子软弱纯良,不会害一只猫的。而且她本来也是个下人,主子使唤是她的福分,她怎么敢怀恨在心?”

韩嫣气得直哭:“可我的丫鬟看见阿卯在猫食里放东西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粗心,该多警觉些的。”

韩夫人一听有证人,立刻让那丫鬟出来。那丫鬟当即跪下:“夫人,奴婢的确是看到阿卯在猫食里放东西了,但奴婢没多想,后来雪儿吃了猫食就不舒服了,到了半夜喵喵直叫,然后就死了。”

韩夫人还是心有狐疑,阿卯的性子她清楚,不是那种心狠之人。但这有人证在,又是自己的女儿指认,她多少有些为难。

韩嫣见她还不发落,哭得更加难过:“您知道我多疼雪儿,从不许它吃脏东西,连老鼠都不给它吃,夜里怕它跑出去吃那些脏东西,还特地为它做了个笼子,昨晚用过猫食后,我就将它关着,除了水它也没法吃别的食物,所以想来想去,就是阿卯做的。”

她抱着母亲的胳膊哭道:“娘,你要替我的雪儿报仇,杀了阿卯,杀了她。”

阿卯惊诧,明白过来韩嫣这是要她的嘴巴永远闭上。

这边的惊动连韩老爷都知道了,他本不想过来,但柳莺却起了身,说要去看看,韩老爷无法,就和她一块过来,刚进来就听见女儿说这些。

他刚露了脸,韩夫人和韩嫣就起身迎他。韩夫人瞧见柳莺,都说人初醒是最丑之时,但柳莺好似完全不受这句话的约束,无论何时看她,都璀璨如明珠,天生就有一张让女子妒忌的脸。

“听说下人冲到丫鬟的院子里抓人了?”柳莺抿唇笑笑,“就为了一只猫?”

韩嫣瞪眼:“你闭嘴,雪儿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那约莫是大罗神仙转世的猫。”

韩嫣被噎得直瞪她,韩夫人也冷眼直剜:“妹妹刚进府,什么也不知道,还是不要插话得好。”

柳莺想帮阿卯说话,可一想还是不要提了,否则日后就算阿卯躲过这一劫,到时候也会遭韩夫人报复,将对她的怒意转移到阿卯身上。

“姐姐说得是,只是妹妹担心一件事,如果你杀了这丫鬟,我进门的日子就要沾血了,不吉利。”

韩夫人就说她怎么会为个丫鬟说话,说到底还是为了她自己。

韩老爷也觉柳莺说得有道理,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见血,而且毕竟是阿卯,他还未得手,得留着才行:“死的不过是一只猫,嫣儿莫胡闹。”

“死的的确是一只猫,但那只猫,是我送给嫣儿的,那它还只是一只猫么?”

声音沉沉浑浊,韩老太太拄拐出现在门口,因目光冷厉,显得威仪,让满屋的人不由肃静。

韩老爷上前扶她:“娘,那雪儿的身份的确是不同的,但毕竟是猫,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阿卯毒杀了猫,这样随便要她偿命,未免不好。”

韩老太太冷笑:“证据?嫣儿身边那个丫鬟说的话,就不是证据了?”

韩老爷晚来一步知道什么丫鬟的证词,又想老太太竟知道,那肯定是女儿已经提前去请她,否则不会这样说。

柳莺见韩老太太来了,也没有再吱声,她此时开口,自己会挨骂就算了,只怕会让局势更紧张,更不可逆转地加快要了阿卯的命。

自己的身份见不得人,说的话也全然无用,柳莺心有冷意,如有巨石捆绑,沉入湖底。

“敢对奶奶赠的猫儿下手,是该打。但是父亲马上就要办喜事,见血不好。而且这猫也未必就是阿卯所杀,慎重起见,不如仔细查查这件事?”

“妾身也觉得如此最好。”

韩光和琴姨娘忽然出现,几句话就将僵局打破。柳莺见状,顺势说道:“老太太是家中圣君,老爷也是一代明主,定不会这样随意决断。如果真是阿卯所为,见血便见血吧,就算于我和成儿不好,但也要为三姑娘出口恶气才行。”

韩夫人也觉得如此最为稳妥,正要说话,瞥见女儿眼神,竟见她朝自己瞪眼,活似饿狼遇见了活物,要狩猎吃了。她微觉惊异,将话全压在了心里。

韩光已去挽了韩老太太的胳膊,说道:“奶奶,不对,圣君,您就说说吧。”

韩老太太最架不住他的软磨,想了想的确该讲证据,让他们彼此心服口服,为了个丫鬟闹得不和睦,也不好。虽然她不喜柳莺,但毕竟关乎儿子,关乎韩家的运势,便道:“好,那就先将阿卯关在柴房,再让人查明吧。”

“那让谁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