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爷说道:“让谢放去吧。”

韩光立即说道:“爹,谢放和阿卯的事府里上下都知道,如果让他去查,无论结果如何,只怕都会有人说他有失公允,所以我想…如果父亲放心,我愿担起这事,查明真相。”

谁也没想到韩光会主动自荐,考虑的事情也这样周到。韩老爷心中更有赞许,说道:“那就由你去办。”

“是,父亲。”

韩老爷眼底的赞赏让韩夫人心有嫉妒,但又无可奈何。她只有一个傻儿子,还不在身边,拿什么压制风头正盛的琴姨娘母子?

韩光让下人左右架着阿卯出去,想先将她送到柴房,再去找人。出来后不久,他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水池小桥边,往他这边投目。

眼睛虽然是往这边看,但目光却落在阿卯的脸上。

阿卯也看见了他,只是看见谢放,阿卯的心就安定了许多。

——二少爷怎么会和琴姨娘一起来为她说好话。

——是谢放求的吧。

谢放…

阿卯心尖微颤,如果能逃过一劫,她就告诉谢放,她喜欢他。

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陪着他。

只是…

还有如果吗?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秋日的柴房散发着干枯柴火的气味, 味道并不难闻,就是有些冷。

桃花送饭过来时将里头收拾了一遍,将干草都拿了出来, 给阿卯铺了个床, 叮嘱道:“睡觉的时候记得把草往身上盖,这样就不会冷了, 甚至呀,比盖被子还要暖和。”

阿卯笑了笑:“你以前睡过干草被子?”

“睡过呀, 穷嘛。”桃花看着面色苍白的她, 白得都让她心疼, 差点在她面前落泪,“阿卯你不要怕,二少爷其实挺聪明的, 他要是真去查,一定能查出来。而且谢管家肯定也会帮忙的,你看看门口那两个人,也是看在二少爷和管家的面子上, 才让我进来。”

阿卯没有再反驳她提谢放的事,又笑了笑,想用笑来安慰明明担心的不行的桃花:“你也不要怕才好, 我一点也不怕,没有做过的事,老天爷不忍心要我的命,否则就太过分了。”

“这是彩月给你求的符。”桃花说着就将一个包成三角形的后黄符塞她香囊里, 认认真真道,“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不过那三姑娘也真是,平日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人,性子刁钻,但没想到这么恶毒,她的丫鬟也是瞎子,乱说。”

“嘘。”阿卯低声制止了她,“不要说这种气话,否则让别人听见,你就要遭罪了。”

“我不怕。”桃花还想多跟她说两句,可外头的人已经在敲门,她气道,“我就待了一会,不要催我。”

外面的人为难道:“桃花,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不要为难哥哥们啊。”

阿卯说道:“回去吧桃花,你再不走,他们也难做。”

“你就知道忍忍忍,就知道为别人着想,真是个软柿子!”桃花愤慨不已,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觉懊恼,只能嘴上说几句狠话。

她出去时还念念叨叨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又拜托了守门的人,若阿卯有事务必告诉她。

阿卯在柴房里听着桃花的声音越来越远,心也越来越沉落,最后心头空空荡荡,感觉自己像个缥缈人。

她把桃花带来的药喝了,准备睡一觉,她得养好身体,免得证明清白后,身体却垮了,那就顺了韩嫣的意。

她睡得正迷糊,门口微有动静,像是有人在跟守门的两人说话。声音很耳熟,是她认识的,还是她记挂的人。

谢放。

阿卯没想到他会来,她立刻坐起身,见身上都是稻草,忙把它们拨走,刚清理完了,就见门被打开,谢放背光而立,面上神情看得不清,但脸色明显不太好。

“他们暂时走开了。”谢放蹲在她面前,说道,“三姑娘为什么要杀你?”

“大概是因为她真以为我杀了雪儿。”

谢放微顿,眸光熠熠,渐如锐利刀子:“你告诉我,为什么三姑娘要杀你?”

阿卯没有吭声。

谢放忽然察觉到自己问的语气不对,他在命令她说出真相,强势而又完全没有感情。他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但这样对阿卯不行,他也不能对阿卯这样。

他轻轻握了她的肩,小心得像怕碰碎她:“阿卯,我想帮你,所以需要知道真相。”

阿卯忽然笑了笑,眼里却浸了泪:“为什么要帮我?管家不是最怕跟人扯上关系么?两次三番都说我们彼此两清,这次您可以不必牵扯进来的。”

谢放怔了怔。

阿卯觉得自己质问他是无理的,谢放是要来帮她,她为什么要问清楚这件事?

她见他不语,没有再忍心质问,低声:“这件事管家不要知道得好,横竖是对您没有任何影响和帮助,所以不要知道得好,不要像我一样,招来杀身之祸。”

“你仍是不信我,我也不奢求你会信我。”谢放说道,“毕竟我并没有做一件真正让你信任我的事。只是你真的想死么?如果你想,我这就走。”

阿卯怔神,她不想死,无论是老死还是病死她无怨无悔,但死在这种屈辱的污蔑中,她如何能甘心?

谢放俯身靠近,以极轻极轻的声音跟她说道:“告诉我,阿卯。”

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扑簌滚落,打破了阿卯对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她抬眼看他,看不清,看不清,可就是信了他:“我发现,三姑娘…和护院苟合。”

饶是谢放想过百种可能,也没有想到是这个。韩嫣的举止的确不算端庄,但也只是看起来恶劣了些,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还是跟护院,跟她最不屑的下人。

“那晚夫人责罚我到半夜,我从院子穿过,忽然听见动静,虽然没看到人,但我肯定那是三姑娘的声音。那个时辰正是护院交替巡夜的时候,他们大概也没有想到那个时辰会有人经过,所以胆大妄为…”

谢放更是意外:“他们在院子里…”

毕竟是说这种事,阿卯微觉脸上发烫:“是。当时我不动声色离开,谁想嬷嬷追来喊我名字,我想,三姑娘肯定也听见了,所以她要杀了我灭口。”

谢放默了默,说道:“你方才没有当众说出这件事,是对的。”

得他夸奖,阿卯觉得开心:“嗯,说了,反而会被她反咬一口说我为了活命污蔑她,而且这事关韩家小姐的清誉,我要说了,只怕现在已经被乱棍打死,说我造谣。”

“如今不说,日后也不要说。”谢放低眉细想片刻,说道,“这几日的饭菜我会让桃花来送。”

阿卯睁大了眼:“你是说…三姑娘可能会在饭菜里下毒?”

“不一定,但要做好防范,这总不会错。”谢放这才仔细地将她看了一遍,脸还肿着,发上也都是干草碎屑。他缓缓抬手拨去她发上枯草,“你再等等。”

阿卯懊恼自己忘了脸上干不干净,怎么就忘了弄掉枯草,一定丑得不行。

“管家为什么要这么帮我?”阿卯问他,但谢放没有答话,他还是不说。阿卯真觉他如蚕茧,不肯剖开了给她看。

谢放待的时间太长,要走了,阿卯坐在草团上看他,他每走一步,阿卯就怕再也看不见他,待他快走到门口,置身那门外灯火下,阿卯突然喊他。

“管家。”

谢放身形微顿,那声音很低,很轻,喉咙甚至能听出哽音:“我愿意将这些事告诉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管家。”

突然的柔情让谢放一愣,重重击在他孤清了十余年的心上,冰山遇火,即融大半。他微微屏气,没有偏身看她。

阿卯的胆子很大,也愈发直率,或许这才是她,但…谢放还无法承受这种柔情。

如今的他不需要柔情,人一旦有了情,做事就会犹豫。甚至可能成为他棋盘上,最大的变数。

他担得起,但他背负的仇恨担不起。

计成,于阿卯无碍;兵败,阿卯也要死。

他担不起,所以无法回应,也不能回应。

他驻足长立,身影在灯火下摇摆不定,最后他终于提步,离开了这柴房,在阿卯的眼里消失。

阿卯的脸脸发烫,又渐渐恢复惨白,她答应过自己,要和他表露心意,但她没想到,谢放会就这么走了。

她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眼中堆起的眼泪啪嗒落下。

此生最痛苦的事,大概就是喜欢上一个凉薄的人,而你却根本连他为什么凉薄都不知道。

谢放从后厨院子出来时,脚步很快,快得让人觉得他像夜里的一抹孤影,连在等他的韩光都觉得他失神了,不像那个可以运筹帷幄的谢放。

“喂。”韩光见他要疾步掠过的模样,赶紧喊停他。

谢放一顿,这才看见韩光。韩光见了他的神情,突然就懂了,叹道:“阿卯是挨了不少苦,你也不要这么着急,有你在,她不会有事的。”

“不过…”韩光笑笑,“平时见你对她有些冷淡,没想到用情倒深。”

谢放没接话,只是问道:“那猫你可拿好了?”

“这个就是了。”韩光虽然恶心这小尸体,但谢放特地叮嘱的事,他也该做好。难得谢放来求他一次,作为回报,他总要将事情做好。

而且姨娘说了,这次看似在帮谢放,实则是在帮他自己在父亲面前博个好印象。

所以他更是尽心办这件事。

谢放接过笼子,看了看里面那可怜的小猫儿,说道:“听说养了两年了,去哪里都带着,她也真是狠心。”

韩光问道:“你确定是我三妹杀的?她为什么要杀了猫儿还嫁祸阿卯?”

谢放没有直接告诉他,说道:“劳烦二少爷转告大姨娘一句话,就说是我说的——‘韩寿偷香’。她若要夫人在老爷面前失去宠信,借三姑娘这件事,足以让大夫人颜面全无,毕竟管教不严,是主母之过。就看大姨娘如何掌控,凭她的本事了。”

韩光一时没有想明白,但还是回去和母亲说了。琴姨娘听后细想片刻,顿时诧异,韩光问及是何事,琴姨娘摇头:“光儿不必知道,你只要尽心听谢放的就好。”

点醒了韩光之后,谢放就拿着有猫儿尸体的笼子去找一个人。

一个能替阿卯翻案的人。

宋大夫。

他本想将博得的信任用在日后,但如今提前了。

走着走着,谢放才意识过来,阿卯的事他本不必管,这件事本是让琴姨娘取代大夫人地位的助力。

但如今他才惊觉,救阿卯是主,助力是次。

何时如此?

他也不知道。

他想将阿卯置身棋局之外,让她安身。可不曾想,阿卯早已入局,就在局中,甚至与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也斩不断。

“我喜欢你,管家。”

姑娘的声音萦绕心头,谢放的心,乱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阿卯的心同样很乱, 想到自己和谢放说了那几个字,就觉不安。

到了深夜,木门半开, 有人送了饭菜来。阿卯饿了, 过去拿饭。送饭的人不是桃花,她再看饭菜, 有肉,有菜, 十分丰盛。

门外的婢女说道:“阿卯, 是管家让我送来的。”

阿卯心有欢喜, 谢放没有忘了她,或许只是被她吓着了。她拿了筷子就要吃,菜几乎到了嘴边, 突然就停下了。

不对,谢放说过会让桃花送过来,绝对不会是别的下人。

她惊出冷汗来,将筷子放回原来的地方, 肚子也不饿了,回到了草堆上。

“阿卯,你吃完了就把饭盒拿出来, 我等会拎回去。”

阿卯微顿,答了一声好。她紧盯那饭菜,色泽诱人,荤素搭配, 但看得久了,阿卯更觉得不对劲。

平日下人的饭菜都不见一点油,那现在她“犯事待审”,怎么可能还给那么一大碟的肉?

眼前的饭菜,已然成了□□。她看看四下,索性将饭菜倒在角落,用干草遮掩,过了半刻,她才把空食盒放在门外。

晚上桃花没有过来,阿卯饿了一晚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夜里听见有老鼠吱吱叫的声音也没有起来。她不怕老鼠,别是蛇就好。但老鼠既然敢在这柴房里晃悠,那肯定是没有蛇的。

所以阿卯睡得还算好,到了寅时她就醒了,想找点水来洗漱,可柴房哪里能找到。她怕等会要见到谢放,那她这个模样,就难见人了。

原来心底有了在意的人,就真会在意起自己的模样。以前同屋的姐妹们去见情郎都要好好装扮一番的心思,如今她也懂了。

“吱吱…”

老鼠的声音微弱,从干草堆里虚弱传出。阿卯拿起旁边木棍往那扔,想赶走它们,可一棍子甩过去,一向容易受惊的老鼠竟然没跑,而是还蹲在原地吱吱叫。

阿卯心觉不对,起身往那走去,用木棍将草拨开,这一看吓了她一跳。只因这草堆里,竟然躺了四五只老鼠,那小肚子已经不会动弹,唯有一只还露着两颗牙微弱喘气。

老鼠旁边的剩饭已经不多,它们的肚子浑圆,看来是被它们所食。阿卯心头又是一惊,这饭菜果然有剧毒,谢放料得不错。

第一次与阎罗殿擦身而过的她心觉恶寒,连连退了几步。

寅时过半,桃花就送了饭菜来,刚打开门,就看见阿卯过来,将她的手捉住:“桃花,有什么消息么?”

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一刻都不想!

“老爷夫人刚起身,没这么快,而且二少爷说要查这事,可我看他也没动静。不知道是暗中查去了,还是根本就没在办正事,毕竟像二少爷那样的公子哥,你让他吃喝玩乐还行,查案就…”

桃花意识到自己在挫阿卯的士气,立刻不说了:“你还是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我给你留了两个肉包子。还有,彩月说让我拿些盐和水来,说你一定想要。不过拿这些做什么,你要喝盐水不成?”

知道对方明白自己心思的阿卯笑了笑:“你以后会懂的。”

盐不是精盐,不是老爷夫人们用的那种,是颗粒很大的粗盐,抹在牙上久了腌得疼,但阿卯还是仔细擦了个干净,漱口后觉得人都精神了许多。末了她又将剩下的水润了脸,舒服多了。

桃花看得妒忌:“阿卯,你怎么这样好看。”

“好看吗?”

“好看的。”

阿卯稍稍安心,希望谢放也会这么觉得。

她刚用过早饭,就有人在外头敲门:“阿卯,你得去一趟大堂了。”

桃花探头问道:“做什么?”

那人说道:“审案呗。”

韩府的大厅可容百人,但此时只有寥寥十余人,所以大堂空旷。阿卯被押到这双膝跪下时,膝盖触地的声音都格外清脆。

坐在堂上的人有韩老太太韩老爷韩夫人韩嫣,还有琴姨娘韩光,连柳莺也过来了。那二姨娘一心向佛,几乎从不出自己的院子,这种事她也从不会过来凑热闹。那三姨娘已经过世,膝下也无儿女。

今日的事是大房的家事,二房二老爷和二夫人又去了外地,过几日才回来,因此也没出现。

韩老爷见了阿卯,一夜不见人好似清减了许多,还带着些许病色,娇弱无比,惹人怜爱。他有心要保阿卯,自然不希望阿卯真是杀猫的人。

与他所想完全相反的,便是韩嫣。她没想到只是杀个丫鬟,就弄出这样多的事来。只怪那胆小又粗俗的男人不敢直接杀了阿卯,否则何以要弄得这么大动静。

和她调丨情时说的话海誓山盟,可以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回头就吓得瑟瑟发抖,这几日连见了她的面都躲开了。

韩嫣暗暗冷笑,他还真当她喜欢他,要缠着他了,如果不是他的活儿好,她怎么会委身个粗鄙下人。解决了阿卯,她便要解决他,休想活命。

韩老太太腿脚不好,素来倦懒,早早来了这,已觉不悦:“光儿,你说你已查清这件事,你倒是快说说。祖母累着呢,想早点回去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