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往下说,鱼翁也明白:“仵作卑贱,不吉利对吧?习惯了,走,请我喝酒去。”

“喝酒得等等,我还得看看里头的人怎么样了。”

“那我等你。”鱼翁大度说着,余光瞧见谢放,又将他多打量几眼。

谢放见了他,微微一怔,那怔然神色很快就从脸上掠过,作揖向他再三道了谢,又道:“我去一趟后厨,让厨子熬些肉粥。”

鱼翁点点头,又多看他几眼。

他前脚刚走,宋大夫就道:“这年轻人不错吧。”

“是不错,比那些韩家人好多了。”鱼翁对那一瞬闪过的神色略有狐疑,细想之下并没有见过他,但他好似见过自己。他拧了拧眉,没有想通,便道,“你来得也是巧,明日我又要去外地了。”

“倒是忙。”宋大夫叹气,“案子多,说明死的人多。”

鱼翁也叹了一口气,饶是见过那么多的命案,也无法漠视任何一条人命。

这边已归平静,大堂那边却仍无结论。

韩嫣一口咬定是有人给猫儿下毒,被掐死的事她一个也不承认不接受。韩老爷是拿她没办法了,又没证据,就打算将这件事放下。

琴姨娘心中焦急,眼见有个这么好的机会可以让三姑娘颜面扫地,把夫人定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可没想到他竟然不追问了。

“老爷。”

琴姨娘还要再说些什么,韩嫣见事情本已受控制,见她又要省事,厉声:“姨娘,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是吗?”

她猛地站起身,气冲脑门,突然就觉得一阵子恶心,偏头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干呕。

琴姨娘突然有个奇怪念头:“看来三姑娘的肚子不是很舒服,倒跟我怀光儿的时候很像。”

韩夫人喝声:“你闭嘴!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琴姨娘不敢再吭声,她终究是怕她的,被压了半辈子,早就成了习惯。韩光的底气比她足,并不惧怕,说道:“娘,三妹看起来不太舒服,让宋大夫进来看看吧。”

韩夫人已预感不对,断然拒绝。韩光又道:“奶奶,三妹妹不舒服,该请宋大夫来诊脉治病。总不能为了个丫鬟就把妹妹气病了。”

老太太听了,也觉韩嫣身子重要,便让下人去将宋大夫重新请回来。

宋大夫进来后要替韩嫣把脉,被韩嫣一巴掌扇开。韩夫人见状,着实慌了:“老太太老爷,嫣儿看起来并无事,就让宋大夫回去吧,阿卯不是伤得很重么,宋大夫回去照看她吧。”

宋大夫也是个拧脾气,这韩嫣再三对他无礼,他忍了。但唤了他来诊脉又扇他的手,就十分不悦了。他捉了她的手摁住,韩嫣要挣脱,韩老爷也察觉到了,令人捉住她。

只是片刻,宋大夫就道:“我不敢说。”

韩老爷阴沉着脸道:“你说。”

宋大夫直接道:“喜脉。”

韩嫣几乎晕了过去,愕然道:“不可能。”

她幼时曾跌落冰池中,伤了身,后来寻了大夫,说她日后难以有孕。她放肆多回,相好无数,就从不曾出过什么事。这次怎么就…

她还未想明白,脸上突然重重挨了一巴掌,扇得她直接从椅子上跌落到地上,两眼发黑。

“孽畜!”韩老爷震怒,“你丢尽了我们韩家的脸!”

宋大夫不愿多事,转身就走了,对这个家失望得很,越发的不想待了。

韩夫人已然泪目,她也气女儿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但是那终究是她的女儿。她跪在地上抱住丈夫的腿,求道:“老爷息怒,是嫣儿的错,是我这当娘的错。”

韩老爷一脚将她踹开,气得浑身发抖:“你教的好女儿,韩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韩嫣见母亲被打,上前要拦,又被韩老爷踹在地上。这一踹,像肚子里有个炮仗裂开,冲向全身,痛得她满脸惨白。

一直坐着的柳莺见她这个模样,稍稍一想,立即起身走到她身边。

韩光见了,也忙上前,怕此时震怒的父亲连累了柳莺。

柳莺的手刚触及韩嫣的肚子,就被她骂道:“贱丨人不要碰我!”

柳莺冷笑:“不想死就别动。”

韩嫣实在是疼得厉害,一时不敢动。柳莺摸了摸,对韩光说道:“快喊女医来一趟,不然孩子保不住了。”

韩嫣一听,又挣扎起来:“保不住就保不住!我不要!”

柳莺柳眉高挑,冷声:“孩子保不住,你也别想活,千金大小姐的身体养得这么差,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自己的身子?”她又对韩夫人说道,“你这当娘的就不曾关心过你的女儿?”

韩嫣愣神,韩夫人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被一个妾侍指责,她心中不悦,可又并非没有道理。

韩老爷见局面愈发混乱,狠了心说道:“让她去死,死了还能留个好名声。难道真要让她生了孩子出来?”

柳莺顿觉惊愕,惊得说不出话。倒是老太太发了善心,说道:“说什么胡话,快找产婆女医来。”

韩光已经出去找人了,唯有韩老爷在那生闷气,头痛起日后的事来。下人的嘴只怕要堵不住了,迟早会传到外头。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韩光喊了女医来,柳莺也出去了,略觉失神,手上还沾了一点韩嫣的血,黏在手上,隐约闻得见血味。

韩老爷早就走了,韩光等女医进去自己也出来,见柳莺站在那,本来想走,想了想上前说道:“方才谢谢你为我说话。”

“没什么可谢的。”柳莺对他十分淡漠,不愿给他一点念想。

韩光默了默又道:“既然没什么可谢,那我要跟你道歉,连累你受辱。”

“受辱?”柳莺盯着他,忽然笑了笑,“三姑娘句句实话,不是么?我的确是青楼出身,她骂得没错。”

韩光看着她,她越是坦然说着她的身世,他就越觉得她其实很在意这件事。柳莺见他看自己,欠身跟他告退,不再跟他多说半句话。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柳莺没有立刻回房, 她坐在凉亭中呆坐了半晌,想起许多往事,眉间满堆忧思。直到想起快到儿子平日醒来的时辰了, 这才起身回房。

她刚到门前, 下人就说韩老爷早就来了,在里屋等她。

她提裙进去, 缓步走到黑了一张脸的韩老爷身旁,替他揉肩:“老爷别动怒, 伤了自己的身子就不好了。”

韩老爷没有吭声, 喝了几杯酒才道:“你是怎么看出嫣儿方才可能会小产的事?”

柳莺微愣, 他的语气并不好,是在质疑。她缓缓坐下身,神色淡漠:“老爷其实是想问, 是不是我曾小产过,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

韩老爷沉声:“你说,我不怪你。”

柳莺轻轻扫了他一眼,明知道他会怪, 会不高兴,但她还是说道:“我十二岁就出来接客,碰见老爷之前, 已在青楼待了四年。四年…恩客多得我也不知道有多少。”

韩老爷的拳头已经紧握:“所以你果真在这之前就怀过孩子,孩子呢?”

“没了。”

韩老爷终于忍不住,因女儿的事已有颇多怨恨在心头,此时知道她又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 不由大怒:“脏东西!”

柳莺一愣,不禁冷笑:“老爷以前不知道我有过许多男人?毕竟我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呀,否则老爷又怎么会看上我。”

“不一样!你的肚子不干净,成儿也不干净!”韩老爷突然想到了什么,“成儿是不是我的种?”

他说别的柳莺都不气恼,骂她脏东西她也不气,可唯独提起儿子,她顿时气得发抖:“老爷是觉得我跟了你之后还跟别的男子鬼混?我虽出身青楼,可我比你的女儿干净!至少我不会跟别人苟合!你以为我愿意入风尘,你以为我愿意被人糟蹋!韩有功,你替我赎身,我感激你,一心一意跟着你,可你不该怀疑我!”

“闭嘴!”韩老爷猛地抬手扇了她一记耳光,声音大得连门外的下人听了也是心头一颤。

柳莺愣神,这一巴掌,把她的心都给打碎了。她没有落泪,瞪着他说道:“我曾跟二少爷说过,成儿跟他有几分相似,不知他儿时是不是也跟成儿一样。二少爷是您的儿子,那成儿与兄弟相似,也是您的儿子啊…难道老爷觉得琴姨娘也偷人了?”

韩老爷更是气恼,将满腹怨气发泄在她身上,柳莺不是没有挨过打,以前是老鸨动的手,后来也碰见过许多粗暴粗鄙的恩客,但她从来不觉得委屈,因为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命了。

但如今对她施暴的人却是她一心一意要跟的人,是她儿子的亲爹。她疼得实在受不了,拿了桌上花瓶胡乱扔去。花瓶并没有扔中韩老爷,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巨大动静终于让外头的下人有了契机进来,急忙劝架。

韩老爷也打得累了,愤怒离去,临走时让下人看好她,不许让她离开大宅半步。

他始终不信,一个青楼出身的女人,会在漫长的八年中为他守身。只是说起来,韩成的确跟韩光长得像,母亲又说韩光像儿时的自己,所以韩成应当是他的孩子。

韩老爷心头烦乱,这乌烟瘴气的家,他半刻都不想多待。

“你不知道当时老爷多生气,夫人都傻眼了,琴姨娘就像追兵,死死咬着,场面太混乱了。”桃花将早上听来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叽叽喳喳说了大半天,“我一点也不觉得三姑娘可怜,祸从天降的阿卯你才可怜极了。”

“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阿卯睡了两个时辰,已经清醒多了,就是不敢动,一动就疼,“桃花,你等会回房去拿我的衣服来。”

“好呀。”桃花又道,她为躲过一劫的阿卯高兴,看不见她的伤也没觉得忧伤,反而兴致勃勃地跟她说道,“你知不知道是管家抱你来的?跑得可快了,一脸着急。”

阿卯知道,都知道:“嗯。”

“不过三姑娘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太让人意外了,她也不羞。”桃花摇摇头,“三姑娘自个就是不说谁是奸夫,可家里一个护院突然就失踪了,所以老爷怀疑是那个人,正让人抓他回来。还有,老爷很生气,把大宅的事务都暂时交给琴姨娘打点了。”

“夫人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吧。”

“嗯,不过老太太也生气,所以感觉琴姨娘要上位了,她好歹还有个光少爷。这次也多亏了他,才能证明你的清白。”

明白事情真相的阿卯惊叹谢放笼络人心的手段,不过总觉得,谢放也是利用了这件事来打压大夫人,扶琴姨娘上位。

难道谢放忠心的是韩光?

阿卯想不透他,但谢放在她的心中,已无危险。他要借刀杀人,她就让他借。他要借她做助力,她也让他借。

既然他不愿破茧而出,那她就自己进去。

桃花念叨得累了,消停了一会。就这一会,谢放已到门口,因没听见动静,就进去,刚露了脸,就看见那喜鹊般的桃花坐在那,一见他就站起身,笑得十分意味深长:“管家来啦,那我走了。”

谢放拦她:“不必,我路过,这就走。”

桃花眉眼已弯,眯眼笑出一条银河来:“管家这是路过哪里,您会穿墙术不成?好了,待着吧,我走了。”

等她出来,她才猛然想起,阿卯现在好像…没穿衣服?

她羞红了脸,转身要回去,但这要怎么开口说?到时候更尴尬呀,反正有被子遮掩,应当没事。

谢放以为桃花过来给她带了衣服,但他忘了一点——那是桃花,是大大咧咧并不心细的桃花。

阿卯这次紧捉被子,怕他又不知道伸手来撩,只露了张脸出来,问道:“三姑娘真的有身孕了?”

“嗯,差点没保住,还好女医医术不错。”谢放说道,“你伤好些了没?”

“好些了。”阿卯又道,“约莫又得躺十天。”

“够么?”

阿卯笑看他:“不够的话,管家是不是要用私权,让我再多歇半个月?工钱照给?”

谢放笑了笑,总觉得此次过后,两人间隙又小了许多,几乎成缝,谁再往前一步,便可跨过这条缝隙。

他最犹豫不决的一件事,大概就是阿卯的事了。

阿卯见他又要入茧深处,立即说道:“管家,等我的伤好了后,你还教我认字么?”

谢放默然片刻,说道:“教的。”

“先教我写我的名字吧。”

“好。”

阿卯顿了顿,喉咙微涩,低声:“我也想知道管家你的名字怎么写。”

谢放看了看她,说道:“我的名字太难,先学简单的。”

这是让她听不懂的拒绝,因为不知道是为了她好,还是不想教。阿卯并不气馁,他就算是石头心肠,她也不气馁,反正从她说喜欢他开始,她就知道他不会轻易点头。

缠在他身上的千丝万缕,阿卯会耐着性子,一根一根解开,直到解开那万条丝线,入他心底。

谢放见被子又被她拉到嘴边,忽然想难道阿卯还没有穿衣服?他稍有迟疑,看着阿卯,忽然觉得刚才直言的话有误会,想跟她解释——

他的名字真的很难写。

放字一点都不难写。

然而他的名字很难写。

终有一日,他会教她,告诉她——

“阿卯,这是我的名。”

韩家三姑娘的事很快就在横州传开了,百姓对这种高门大户的事情更为上心,称为惊天秘闻,说得更神乎其神,韩嫣的名声算是彻底坏了。韩老爷去谈生意,虽然对方不说,但他还是觉得商友在暗暗嘲笑他,让韩老爷心中郁闷。

因为气恼,内宅的事他基本都交给了琴姨娘,也不打算再交还妻子,他今生最为羞辱的事,就是女儿这件事,而且长子已痴傻,家业迟早要交给二儿子,所以让琴姨娘打点家宅,也不为过。

别人都说宠妾灭妻是祸事,他就是太在乎这种事,所以才让妻子掌权多年,谁想她将事情管得一团糟。贤妻不贤,那他还要这妻做什么?

房里他是早就不回了,琴姨娘那他也不想去,想来想去只有柳莺那待得舒服。想到那日他冲动动手,也觉后悔,就去买了许多首饰布料让下人送给她。晚上想着她气该消了,就过去找她。

但一会下人出来,说道:“老爷,姨娘身子不舒服,说脸上伤还没好,不愿让您看见一张丑脸,等过几日好了再见您。”

韩老爷知道她还生气,自知理亏,也没强闯,在外头大声道:“你好好歇着,不着急,养好身子,要什么补药就让丫鬟们去库房拿。”

在屋里品着小酒的柳莺冷冷一笑,心有厌恶。

等韩老爷走了,她就立刻起身去库房,准备将名贵的药材搜刮掉一半,心疼死他。

她又另有打算,韩老爷这人着实无情,能对她下一次手,就会有第二次,那她该为自己和儿子做打算了。

钱是最好的傍身之物,也最可靠。

拿了药材,转手卖了,也能存点钱。

她打定主意,便领着贴身丫鬟去库房拿药,特地拎了个篮子装,待装满了,柳莺用准备好的红布遮住,说道:“阿喜,你去找找附近的当铺,随便当了,回来的时候看上什么就买,不用跟我说。”

阿喜是从几年前就跟着她的,平日多得她厚待,忠心至极,立刻从后门出去。

柳莺被禁止出门,但她不是没有办法让身边的人出去。

她冷冷轻笑,慢慢踱步回去,步伐悠然。身上的伤还有点疼,但也不算什么了。还没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就在别院看见了韩光。

韩光年纪尚轻,身形并没有像韩老爷那样发福,不瘦不胖,面容俊逸。柳莺也爱看美男,只是跟了韩老爷之后,对男子都不上心了。此时带着些许报复的心思,多看了几眼韩光,就当洗洗眼。

目光灼灼,韩光很快就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回头看去,就见柳莺站在花丛中,手中仍是持着一柄美人扇,远远投目。

正是九月金秋,花园里各种金菊璀璨,明晃晃的颜色可以傲视群花,但柳莺立足其中,一身艳丽衣裳,绝艳容貌让金菊黯然失色,将她衬得更是明艳突出。

柳莺并不避开他的眼神,韩光稍有迟疑,还是走了过来,走到近处就递给她一盒药膏:“抹了,可以去淤青。”

柳莺轻摇扇子,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韩老爷的儿子,她缓缓伸出玉手接过:“谢谢,这韩府上下,也唯有二少爷待我好了。”

韩光实诚说道:“是我姨娘让我给你的,与我无关。”他倒是想拿给她,但没有任何名义。

柳莺笑了笑:“至少二少爷也愿意拿给我,不嫌我脏。你爹…觉得我脏极了,不但以前有过许多男人,还跟别的男人有过孩子,简直脏死了。他没将我杀了,我得感激他的。”

韩光愣了愣,看着她脸上淤青缓声说道:“我爹不该这么对你,他让你进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的身份,如果嫌弃,那又为什么要接进来。”

柳莺抬了抬眼,他说得直白,但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里面的意思——我知道你曾是青楼女子,但如今我愿意对你好,我并不嫌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