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在夜里已经有些凉意,不知这几日气候的阿卯穿得有些薄,端热水盆子的时候恨不得端久一些。

这是她痊愈后第一次当差,见到了半月没见的韩夫人。

韩夫人自女儿去了尼姑庵后,日夜挂念,人已经削减得不成样子,双目无神,话也不怎么说。琴姨娘将内宅的事全都揽了过去,韩夫人也无心争夺,也根本争不过。

阿卯见了韩夫人这个模样,略觉不适,毕竟如果不是韩三姑娘先咬她一口,也不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才伺候了一会,有个小丫鬟就溜了进来,跟她说不必在这伺候了。

阿卯如释重负,忙悄声出去。

从满栽树木的庭院出来,阿卯更觉得身子冷,看来人果然不能偷懒太久,这半月没做活,身子骨都脆了许多。

她突然想到谢放每晚会每个院子都查看一遍,再回屋里,那现在这个时辰,该差不多到这了。

阿卯想罢,又折了回去,在庭院门口附近等着。

月凉如水,晚风微寒。谢放穿的衣裳并不厚实,但他不觉得冷。只是脸被凉风吹得久了,面色略白略青,又因不带半分笑意,看起来更是清冷。

但阿卯不觉得,这张脸于她而言,无比的快乐。

“管家。”

一声轻唤,让谢放在瞬间卸下心中终日的防备和冷漠。他偏身往那看去,只见一个姑娘从草地中站起身来,快步往他走来。

那姑娘一身杏色衣裳,面庞含娇含媚,似月光明亮皎洁。

谢放微微屏气,直到她走到面前,才道:“怎么蹲在草丛里?”

“我在等您。”阿卯深吸了一口气,毫不躲避直言道,“有点冷,就躲草丛里了。”

谢放想寻了衣裳给她披上,但看看自己,根本没多余的衣裳,只能说道:“快回去吧,别冷着。”

刚见面就要她快走,阿卯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见了他,她的心都暖了,偏是不走:“现在不冷了…那白玉膏阿卯收到了,很香。”

“喜欢么?”

“喜欢。”

“嗯。明日我会跟琴姨娘说,让你不要再当晚差。”

阿卯小声问道:“那能不能不去夫人房里了?我总怕她因三姑娘的事记恨我。”

这个问题谢放早已想过:“这段日子在夫人那里伺候,是最安全的。三姑娘已经离开韩家,夫人无暇考虑这些事,你大可以放心。”

安全…阿卯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安全,指的是近期只怕韩老爷都不会去韩夫人那里,但相反会经常去大姨娘、四姨娘那走动,所以她离开韩夫人房里去别的房间伺候,反倒是羊入虎口。

她暗暗一惊,又觉谢放考虑事情更周全,她是远远达不到那火候的。

“阿卯明白了。”

谢放又何尝不是觉得她聪明,一点就通,他还是怕她冻着,又道,“快回去吧。”

要是普通姑娘,早就要被他气哭了。好在阿卯不是敏感的姑娘,她知道他是真的在关心她,而不是在赶她走。心有可惜,但阿卯还是点点头,又道:“管家什么时候得空教我认字?”

谢放没想到她还想着这件事,答道:“我一般午时有空,夜里也有空。”

“那明日午时我去找您。”阿卯说着又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香囊给他,“这是谢礼,我…我也有一个,是一样香气的。这里头装了一些药,可以安神,可以驱逐蚊虫…你晚上每个院子都要巡视一遍,院子里那么多草木,虫子肯定不少。”

香囊很小,塞得鼓当,但形状不难看,甚至就是因为塞得香囊腹饱,才更好看。谢放知道她手巧,但姑娘给男子送香囊,其中用意,他再迟钝,也明白。

阿卯双手捧着香囊伸到他面前,怕他不收,怕他又像之前那样,有事来助,无事就要跟她划清界线,一刀两断。

手上忽然轻了,那香囊已经落在谢放手中,只听他说道:“嗯,我会带着的。”

阿卯顿觉欢喜,娇俏的脸上更是明媚,不冷了,一点都不冷了。她怕自己太开心,要像个疯姑娘,便主动道:“那我回去了。”

谢放笑笑:“去吧。”

阿卯快乐得像只喜鹊,她告诉他她也有一样的一个香囊,他还是收下了还说会佩戴,那足以证明,这次谢放,不会将她推开了。

这次的谢放,终于不再将她拒之门外。

欢喜了一晚的阿卯几乎没怎么睡,到了清晨精神却比任何人都要好,她早早就出了门,去买了小小的笔墨纸砚回来,放在篮子里,再盖上一层薄布,免得姐妹们看见。

她前脚进来,后头就有个嬷嬷过来了,找了阿卯说道:“大姨娘说了,今晚开始你不必在夜里伺候了。”她又笑道,“改日得空就来嬷嬷房里坐坐,倒没跟你说过体己的话。”

阿卯送走这嬷嬷,便有婢女说道:“这嬷嬷平日趾高气扬的,自觉高我们一等,没想到还要请阿卯你去坐坐喝茶。”

这是沾了谁的光,大家都懂。

阿卯孤苦了这么多年,突然得人庇护,倒有些不习惯了。

上午的时辰难熬,好似等足了一日,才快要到正午。阿卯瞅着时辰,便将纸笔卷好放在小袋子里,这样谁都瞧不出来,拿在手上过去找谢放。

此时是老爷夫人用饭的时辰,所以谢放最为清闲,阿卯知道去哪里找他。

但她到了平日谢放都在的地方,却不见人,非但不见人,府里气氛好像不太对劲。她拉住一个姐妹问道:“府里来人了?”

那丫鬟说道:“大公子回来了!”

阿卯了然,大公子年少痴傻,年初老爷听闻外地有名医,于是让人带他外出求医,这一走就是大半年,没想到这个时候回来了。

那大公子虽是个痴儿,但性格如同六岁孩童,没有尊卑之念,所以常和下人玩在一块,阿卯是个姑娘,只是略有接触,并未成为他的玩伴,所以对他的归来,也没太多感觉。

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儿子回来,“失”女的大夫人不至于那么凄苦了。

她低眉细想,忽然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阿卯。”

语气很轻,轻轻一唤,带着隐隐笑音。

阿卯怔了怔,那人又唤:“阿卯,阿卯。”

像是在暖阳之下,有人在喊一只小猫。她缓缓转身,有个年轻男子轻轻笑着,远远看她。

阿卯见了他,愣了片刻:“三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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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在阿卯怔神片刻, 那男子已经疾步过来,停在她面前时,带起一阵清风, 掠得她青丝乱飘, 扫在面颊上,又痒又不舒服。她还未抬手拨去, 就有只温热的手来撩那乱发。

指尖触及脸上,阿卯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 往后一退。

这过大的反应让韩易略微意外, 那意外之色从脸上迅速掠过, 又露了笑,问道:“阿卯,我是吃人的野兽么?”

阿卯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在意起来, 想了想许是心里有了谢放,所以对男女之事极为敏感,不愿别的男子碰自己分毫。她瞧着他,放下戒心:“三少爷怎么会是野兽, 突然出来,吓了阿卯一跳。”

这人便是韩家二老爷的儿子,也是二房唯一的孩子, 名唤韩易,喜欢游学,因此几乎常年不在家中。

韩易身形颀长,没有久居宅中男子的惨白面色, 是一种让人看着很舒服的气色,不白得过分,但又明朗。

“长高了。”韩易一手掌在她的脑袋上,与自己比划了一番,“还长了不少的个子。”

刚下意识警惕了他一回,这次阿卯没有立刻挪开他的手,毕竟韩家三少爷是在韩家里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她抓着他的手缓缓放下,松开后才道:“以后还会长的。”

韩易蓦地一笑:“长得比我还要高了是不是,然后也像这样,压我的脑袋,要不要?”

“那我就成怪物了,女子哪里有长这么高的。”

“我去游学时,倒是见过这样一个妇人。”

阿卯顿时起了好奇心:“真的?有多高?”

韩易俯身看她:“就好像我看你这样。”

阿卯的身子又往后倾去,不经意的动作,已全落在韩易眼中。他微微一顿,没有再和她太过亲昵,转念一想…阿卯也长大了,在他不在韩家的这半年里,阿卯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知道男女有别,知道男女不能太过亲近。

阿卯问道:“三少爷回来了,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倒是知道大少爷回来了。”

“约莫是知道的,但是没有提起我罢了。”韩易说道,“毕竟,大哥比我重要得多。也好,让我能寻了机会来找你。”

阿卯抬眉看了看他,以前大概情窦还未开,所以没有太过顾虑,如今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阿卯都觉得…三少爷待她有些太好。

但愿是她想多了。

忽然韩易又朝她稍稍探身,轻轻闻了闻从她身上飘来的微微香气,笑问:“这是什么香?”

“是药香,还能赶蚊子,是宋大夫教我配的药。”

“这都要寒冬了,还怕蚊子?”

阿卯没告诉他这是特意为谢放夜里巡视时所做的,说道:“还能安神。”

韩易了然,话问明白了,但视线却没有从她身上离开,因为此刻离得近了,他才看见她的脖颈,还有手背上,似乎有鞭伤痕迹。他捉了她的手放在眼底下看,果真是鞭伤。

鞭伤基本已经痊愈,只剩下一些浅淡痕迹,还未完全褪去。他还要探头去细看她的脖子,阿卯惊觉,立刻将他推开。

这一推让韩易颇觉意外,因为力道实在很大,大得已经超出男女授受不亲要推开的力道,更像是抗拒了。

阿卯也发现她好像推得太用力,低声:“对不起三少爷。”

“没事…”韩易长眸微盯,说道,“我也该回大堂了。”

阿卯略觉愧疚:“对不起少爷。”

韩易眸光渐敛,又道:“没事,是我吓着你了。”

阿卯没有再道歉,但她看得出来,韩易有些失望。

韩易的确很失望,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阿卯变了许多。她的脾气素来很软,无论是做什么事,都会细心做好,无论是受怎么责罚,都会忍着。从不会像这样,那么决然的做出一个举动。

阿卯变了。

变得不像一只午后晒着日光的猫儿,而是会随时伸出锋利爪子,挠人的猫儿了。

只是韩易更在意的是,是谁伤了阿卯?

那可是鞭伤。

韩易深思着,步伐略微缓慢,两道墨色长眉紧拧,心中不悦。

长长廊道中,又传来另一个脚步声。

很沉稳,不急不躁,不是下人们急匆匆的步伐,但也不是女子的脚步声,更不是大伯父粗重的落地声。是他不曾在这个家里听过的、沉着的声响。

韩易回过神来,抬眼朝廊道那边看去,只见一个与自己年纪身形身高都差不多的男子正往这边走来。

谢放没想到韩易会在这,刚才在大堂不见他的踪影,原来是来了这边。

韩易刚才在大堂见过他,是韩府的新管家。他刚刚回来,对家里的事还没有来得及了解,但谢放于他的感觉,说话沉着冷静,机警聪明,看着出身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会到韩府做管家。

席上他观察过伯父伯母以及姨娘们于他的态度,竟全是满意之色。

可见这管家不是个草包。

谢放到了他面前问了安,又道:“刚才老爷还在寻您。”

“多谢,我这就过去。”韩易也知道自己出来得太久,于是走得也快了些。几乎是从谢放身边掠过瞬间,他就顿下了步子,有些怔然。

谢放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来,也偏身等他开口。

韩易慢慢偏身,将他打量一眼,问道:“你身上挂了药香?能驱蚊虫,还能安神?”

谢放没想到他的鼻子竟这样灵敏,莫非他还精通医术?谢放也不肯定是不是,因为是阿卯所赠,便道:“约莫是。”

“约莫?”韩易笑了笑,“为什么说是约莫?看来这香囊不是你所制,是姑娘送的吧?”

谢放不明这话里的意思,没有轻易作答,就道:“大老爷和二老爷还在等您过去。”

他不说,但韩易已经清楚了。

谢放身上的药香,和阿卯身上药香,是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

韩易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卯变了。

不是她知道了男女有别,而是因为她懂了男女之情。

韩易又看了谢放几眼,说道:“嗯,我知道了。”

谢放隐约觉得他看来的眼神不对,等他走后,他联想方才韩易问的那些突兀的话,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看看时辰,已经到了正午,便提步往前走,阿卯那样聪明,肯定知道他会依照平日习惯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他还没走完这条廊道,就见拐弯处的墙上有裙摆轻飘,露出几寸裙角。

只是见了这几寸衣裙,谢放就觉心中重担轻了许多。

“阿卯。”

他唤了一声,就见那姑娘探头来瞧,见了自己,眼底神色已经不一样。他全看在眼中:“等了很久?”

“刚来。”阿卯从袋子里拿了纸笔给他瞧,“我买的。”

谢放笑问:“不是怕别人知道,让我在地上教你么?”

阿卯的俏脸微见红晕,轻声:“就算不给他们瞧见,他们现在也在说的…而且日后我会写字了,他们也能猜到是谁教的。倒不如…光明正大些。”

谢放没想到阿卯这样豁达,再没有初见时的各种犹豫和隐藏:“那我教你习字。”

他接过她手中的纸笔,将纸张摊开。纸放在袋子里卷了半日,一时难以顺平。阿卯伸手压住上端,谢放压住下端,另一只手执笔,摘了笔帽,提笔在那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字。

“卯。”

阿卯的名字,卯时出生的阿卯的名字。

笔画简单,写了几笔就停下来了。

还在看他握笔的阿卯还没看够,谢放的指骨清瘦修长,匀称清秀,提笔时神色认真,一笔一划更是写得仔细。

阿卯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人写字都能写得这样好看。

“好了。”谢放停笔看她,可阿卯还在看他的手,对,是手,不是字。他唤声,“阿卯。”

阿卯忙应了一声,怕墨水不干,拿起纸吹了好几口气:“这是我的名?”

“嗯。”

“这是我的名…原来这就是我的名字…”阿卯看着这简单的构架,看得认真,心底的感觉竟是波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