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夫不疑有他:“可不是。”

谢放还在笑着,手中的笔还在动,但心,却有些僵硬。

韩府近日很是热闹,大少爷回来后,韩夫人出来走动的次数也明显多了,人看着也精神了许多。

儿子虽然痴傻,但似黄口小儿,还会跟韩夫人撒娇,说一些天真的话。这让因女儿的事烦透了的韩夫人颇觉安心,儿子是傻了,但至少不会做出令她难过的事来。

又因儿子回来,让死心了的她又想将内宅大权重新夺回来,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子打算!

但韩老爷并没有这个念头,韩夫人问了几次,他都敷衍过去。只因琴姨娘掌管内宅后,上下打理得十分不错,而且近来韩光陪自己去谈生意,表现也着实让他赞赏。

这个家迟早是要交给韩光的,那自然也要让他的生母掌些权,否则日后如何当家。

横竖他的妻子是韩光的嫡母,就算她不理内宅,日后韩光也不敢薄待她。那何必明知她想给痴儿留财路,还答应她,日后又要闹得家宅不和了。

韩老爷可不愿再被这些琐碎事烦心。

妻子那和琴姨娘那他基本不踏足,去柳莺那最为平常。上回对她动了手后,韩老爷就再也没有伤她一根手指,毕竟满是淤青的娇躯,实在让人毫无兴致。

柳莺重得宠爱,但仍有一点——韩老爷不许她出门。

柳莺知道他在想什么,怕她这张脸勾得别人不本分,又传出难听的话来,她也不念着出去,但私下里让阿喜拿去变卖的东西,越来越多。他防她一分,她就要他三分。

这日她又让阿喜拿了许多东西出去,掩护她到了后院,见她从后门出去了,她才回屋,这才刚转身,就瞧见有个男子站在远处树下瞧她。

天气凉了,她已经不拿扇子了,改拿了个小暖炉。暖炉里的星星炭火炙得她手热,舒服极了。她踱步往那人的方向走去,快要从他身边经过,她才停了步子:“咦,你竟是没话要跟我说?”

韩光见她主动问起,迟疑片刻才道:“不要再让丫鬟偷偷拿东西去卖了。”

柳莺问道:“你怕你爹发现?他不会的。”她此刻的神情疏离又淡漠,“他从不在意我身体以外的事。”

她轻蔑一笑,忽然觉得这话说得不好。万一韩光听出另一个意思来了怎么办——“你跟他不同,所以你察觉到了阿喜拿东西去卖的事”。她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没有想通,日后这韩家是他的,他亲近他爹的女人,被发现了,那他就前程尽毁了。

从小就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公子哥,哪里懂得没钱的苦。如今是见她的脸好看,就这样情意深深的,待日后他知道没钱的苦了,就会怨恨她,嫌恶她,懊恼不已。

这种男人,她见得多了。

韩光见劝她不动,才道:“如果让我姨娘发现了,你也不会好过。”

“你姨娘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像大夫人那样将我视作敌人。”柳莺说道,“夫人太过愚蠢,她总该知道老爷喜新厌旧,就算我不进门,也会有别的女子代替。你姨娘就聪明多了,她知道我能留住你爹的心,所以处处为我着想,甚至是礼让我,诚心诚意地称我为妹妹。因为她知道我也个识趣的人,不会恩将仇报,这总比日后进门的不知根底的妾侍好。对吧,二少爷。”

韩光无话可说,甚至不愿听见她一口一个姨娘一口一个爹,还称呼他二少爷。

听着就觉心中烦躁。

柳莺既是点化也是提醒,但她觉得作用不大,韩光的性子她不太了解,但可以看得出是一根筋,还是太单纯了些,果真是个未涉世,也未受过挫折的少爷。

两人的话还未说完,那院子就有人脚步匆忙地过去。韩光听见,立刻退进那假山后,恰好有下人瞧见柳莺在,就过来问安。韩光藏得好,他也没发现。

柳莺问道:“跑得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

下人答道:“听说是那个和三姑娘私通的护院被抓到了。”

柳莺顿了顿:“知道了…下去吧。”

那下人一走,韩光就出来了,说道:“藏了那么久,竟然被抓到了…你不高兴?”

“抓到了…怕是要出事。”柳莺的心思细腻敏锐,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虽然这些与她无关,只是想到韩嫣腹中的孩子,她莫名不适。

“若真是那护院的孩子,让他娶了我三妹,那她就能回家了。虽说她向来不敬我这个兄长,但她终究是我妹妹。”

柳莺蓦地冷冷一笑:“回来?她怕是要永远回不来了。”

韩光一愣:“为什么?”

柳莺轻轻叹道:“二公子…你怎么就不懂…老爷怎么会让一个下人娶他的女儿,更何况三姑娘去了尼姑庵后,流言的确已经不再传了。如今这奸丨夫被抓回来,又要掀起波浪。再者,那护院一听事情败露就逃了,可见是个胆小又无情无义的人,老爷稍稍逼问,他根本不会有半点隐瞒。老爷最在意面子,能原谅三姑娘么?一怒之下,可能要让她一世留在尼姑庵了。”

韩光没想到父亲的冷漠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尚且因为那日助姨娘挫母亲锐气,而将妹妹逼到尼姑庵有些后悔,但父亲却…

柳莺不愿再说,这些都与她无关,只是心中仍觉悲哀。她不打算去瞧看,便打算回房,已经走了两步的她又偏身说道:“以后再有人过来,烦请二少爷不要躲避,被人看见无妨,但躲避后被人看见,话就要传得难听了。”

她知道他是心虚,所以她不给他心虚的机会。他一时冲动,不能害了她的成儿。

韩光点点头,顺了她的意思。

等柳莺走了,他才往前堂走,人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有人惨叫,夹着棍棒声音。

谢放已经站在里头,见了韩光,朝他微微示意进来。韩光提步进去,见了那正在堂上挨打的人的脸,认出果真是那个逃跑的护院。

韩老爷坐在正堂上,阴冷盯着那护院,见两旁的下人下手轻了就立刻道:“打重一些!不许停!”

那护院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凄惨不已。直到他快被打得说不出话来,韩老爷才让人停下。他只是看看外头的下人,谢放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过去将下人都屏退,自己正要出去,就被韩老爷喊住了。

这一喊,让韩易颇为意外。

说到底这是家事,还是家丑,没想到他素来多疑的伯父却肯让谢放留下。

他抬眼看了看谢放,愈发好奇了,这么能干的年轻人,怎么就愿意来做韩府的下人。

韩老爷沉声道:“说,你跟三姑娘是什么关系?”

护院刚才嘴硬了一回,如今被打个半死,不敢再说谎:“是…两情相悦的关系,但怕老爷不同意,所以…所以一直不敢说。”

“所以你就引诱我的女儿?”

护院求饶道:“我没有,小的不敢,是三姑娘她…”

“住嘴。”韩夫人咬牙道,“闭嘴。”

护院不敢说了,但别人都听得懂。护院突然又道:“但是孩子不一定是我的,三姑娘有四五个相好。”

韩夫人一愣,韩老爷的脸又“唰”地变得铁青:“你、你说什么?”

“三姑娘有四五个相好,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

他这话一说,着实让谢放意外。因为护院已经受了严刑,知道凡是关于三姑娘的事定会让韩老爷暴怒。但是为什么护院还要说这种话?

更何况,如果护院是孩子的父亲,那至少有“把柄”在手,绝不会比他说出这些话来得吃亏。

谢放眉头微拢,猜不透这护院在想什么,说他是个蠢人,但知道在城内躲藏而没有贸然出去,也不是笨蛋。

谢放一直都猜他是在城内,但他不想三姑娘回来,想让她在孤山受苦,一世孤寂,以偿还阿卯所受的威胁和痛苦。所以他不曾跟韩老爷提这个想法,一旦护院被抓,事情就是另一个走向了。

护院好歹身强力壮,这会缓了口气,又道:“那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好的,有两个人还是朋友,常跟三姑娘共处一室,玩得实在浪荡,我只是个小人物,三姑娘是看不起我的,大概只是觉得我活儿好,才…”

“闭嘴!”韩夫人猛地站起身,冲上去就扇了他一耳光,颤声,“我要撕烂你的嘴!”

谢放越发觉得怪异,这个护院,说的话,不正常,一点都不正常。

护院高声喊着饶命,声音太大,韩老爷听了更是心烦:“把他押到柴房关着!”

护院被进来的下人拖出去时,谢放也跟在后面。等他被拖进柴房,谢放进了这小屋,便问道:“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这一问护院当即愣了愣,随即说道:“谁教我说了什么话?”

谢放冷盯他:“你不是个蠢人,本不该说这些话。”

护院没有答,哀嚎起自己的伤来,让他给自己拿药。谢放问不出话,见他这个模样,知道一定有蹊跷。

让护院说这种事,最吃亏的应当是…

谢放忽地回神,韩嫣?

他这才想起了什么来,立刻回到前堂,捉了个下人问:“老爷呢?”

下人答道:“老爷夫人去望青山的尼姑庵了。”

谢放的眉头再次拧起,果然,那幕后推手的目标,是韩嫣。

第三十七章

望青山地势凶险, 从山下上山,仅剩的一条山道也因常年雨水冲刷而变得坑坑洼洼,破烂不堪, 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韩夫人走得气喘吁吁, 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她想象不到女儿当初是怎么怀着身孕上山的, 还在这山上待了那么久。她越想就越后悔,当时就该拼死拦住, 不让女儿上山。

韩老爷行了一半路, 就已累得不行, 他也后悔了,就该让人上山把女儿喊下山来,何必自己上去。

但路已经走了一半, 他也不想多等,便继续上山。

山下有什么动静,山上的人也察觉到了。

韩嫣怕有歹人野兽,所以每隔一个时辰就让丫鬟去山边高石远眺, 朝山下看,尤其是那条石阶,要看个仔细。

这会丫鬟瞧见了人, 浩浩荡荡的,离得太远看不清脸,她心有焦虑,跑回来告诉韩嫣。

韩嫣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月, 人清瘦了许多,气色也不似在家中时红润,但卸了红妆,静修多日,人看着干净清秀,眉目也不见了往日的浑浊和戾气。

丫鬟来说时,她正敲着木鱼,闻声就停了下来,问道:“很多人?”

“对。”

韩嫣往外面走,也去了岩石那,丫鬟见她要爬,吓了一跳:“小姐不要上去,危险。”

韩嫣并不怕,爬上高石往下面看,仍是看不清,但是瞧着那些衣着颜色,还有后头跟的“尾巴”,忽然就猜到是谁来了。

“是娘亲来了。”

韩嫣念了一句,没有下去,丫鬟在下面急道:“夫人来看小姐您了,快下来吧。”

“来了又如何,当初她也是答应了爹,要我来这不毛之地的。”韩嫣怔神说着,有些不愿见母亲。她当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结果她也让她走。

她走得有多绝望,母亲知不知道?

韩嫣想着,想得有些痴了。直到丫鬟爬上来劝,她才下去,又道:“告诉他们我不在。”

丫鬟一心要将她劝下来,满口答应,心中暗暗叫苦,真是个难伺候的主。

等韩嫣回了屋,她就跑到山门去等。等了半晌,才见到他们上来。她立刻跑过去招呼,跑到前头才发现老爷竟然也来了,她吓了一吓,这才请安。

韩老爷歇了好一会,才道:“小姐呢?”

“小…小姐外出了。”

韩老爷一顿,气道:“又去哪里鬼混了?”

韩夫人也瞪她:“让你伺候好小姐,你竟让她一个人下山,你倒是留在这里享清福。我非要将你卖给瞎子,卖进窑子去。”

丫鬟一听,吓得两腿发软,想也没想就将韩嫣出卖了:“小姐在房里,她没有下山,她不愿见老爷夫人,所以才让我撒谎的。”

韩夫人差点被她气着,韩老爷更是生气:“孽畜!快带路。”

此时韩嫣正在房中,坐立不安,她几次起身,想去见见爹娘,可刚站起来,又觉得他们还没有原谅自己,就又坐下了。这会她又怕他们真走了,又觉懊恼。

终于是熬不过,起身要去见他们,这门刚打开,就见父亲怒气冲冲过来,一跟自己的视线对上,就似要吃了自己。她下意识往后退,但父亲的巴掌已至,重重扇在她的脸上。

韩嫣怔神,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做,难道他上山来,就是为了给她一耳光?

韩夫人见状,差点又哭了:“老爷,您何必这样。”

韩嫣性子本来就犟,挨了这一巴掌将她盼着见双亲的心思都全斩断了,不由冷笑:“爬了一座山来教训我,父亲真是好心情,打完了,是不是该下山,回您的大宅去了?”

韩老爷本就觉得她似眼中钉,这些话更是刺得他浑身不舒服:“孽畜!那护院抓回来了,没想到你…没想到你竟如此放荡,不知检点!相好四五人,还与两个男子同房,你…你…”

饶是他再怎么穿行花丛,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有些话就是说不出口,骂得也断断续续,只差没把自己给憋死。

韩嫣愕然:“什么四五个相好,什么和两个男子同房…谁说的?那护院?”她愕然得双眼睁大,自己都惊得要说不出话来,“我何时做过这种事,为什么他要污蔑我?”

韩老爷气道:“他为什么要污蔑你?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韩嫣气得全身发抖:“爹,你宁可信一个下人,也不愿信你的女儿?”

“你做的那些事,让我怎么信你?!”

怒喝的话像一枚钉子,将韩嫣死死地钉在了地上,几乎晕厥。她颤颤落泪,终于看向母亲,可这一看,就见到了母亲满眼的泪,满含着失望。

她强撑了半天的身体,终于撑不住,瘫在地上,脑袋也嗡嗡直叫。

没有人信她,她的父亲不信她,她的母亲也不信她。

世上的人全都觉得她浪荡到了那种地步。

这都没有关系,可母亲为什么不信她?

“这辈子你都别想下山了!死在这山上吧!”

韩老爷撂下狠话,将不愿离开的韩夫人拽住拖走。韩夫人苦苦求情,但没有任何作用。那些求情的话,晕过去的韩嫣半句也没有听见。

只是满脑子想着,想着母亲看她的眼神。

充满了失望。

她不信她。

丫鬟安顿好韩嫣后,见她醒来,也怕她责罚自己,小心说道:“奴婢去给您做饭。”

韩嫣没有应声,她坐在床上,知道双亲下山已久,山上又重归平静,此生怕是再不会有人上山了。

“这辈子你都别想下山了!死在这山上吧!”

脑子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折磨着她的脑袋。

嗡嗡…嗡嗡…

她的亲生父亲,让她去死。她的母亲,也不要她了。

丫鬟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只是做一道菜,拖了半日。她一点都不想待在这,连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都没,蚊虫还多,都在她脸上咬出几个红包来了。

等到了傍晚,实在拖不下去,她才端了饭菜去见韩嫣。在外头敲了门没人应声,她就用脚推门,这门还未完全敞开,就见前面有东西,悬在半空。

她愣了愣,猛地抬头看去,就看见韩嫣挂在上面,和脖颈的长腰带一起,随风晃荡…

韩家三姑娘没了。

听说是侍奉佛祖去了。

邻里亲朋听见,都来安慰韩老爷韩夫人,韩老爷痛心道:“许是顿悟了,所以做了这种事。”

本来非议韩嫣的邻里友人,都纷纷觉得惋惜,好似当初的流言蜚语,他们都没有说过。

韩夫人终日呆坐家中,不理世事,人似乎也变得痴呆。整个韩府,都笼罩在一股奇怪的阴云之下。唯有痴傻了的韩岳,和天真无邪的韩成,还每日拿着风筝在府里欢快地跑着,跳着。

这其中,阿卯的心思最是复杂。

虽说三姑娘害过她,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要她高兴,她是高兴不起来的。连桃花也觉得三姑娘死了,像是惩罚过重,夜里和阿卯咬耳朵说道:“你说,三姑娘会不会回韩家来?”

阿卯听得心乱:“睡吧,别想太多。”

她要是真的回来,肯定会来找自己。阿卯觉得她才是该怕的那个,就算她不曾做亏心事,但突然跳出一只鬼在你面前,你不怕么?

她不信,真有人半夜敲门,她定会吓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