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晚有心事,一夜没睡好,晨起时眼睛有些肿。她借了彩月的脂粉来遮掩眼下的黯淡,看着精神些。

“唇色苍白,也不好看。”

彩月一说,阿卯干脆点了绛唇。

唇色点上一抹红,整个人都显得精神起来了。但阿卯转念一想,万一被韩夫人看见,难保她不会生气,便又将唇色抹了,看得桃花觉得可惜。

现在韩夫人不见人,屋里的丫鬟基本无事可做。韩老爷也知道丫鬟们闲着,但也没将她们撤走,免得别人说他薄情。

所以阿卯在韩夫人门前站了半日,快到正午时急匆匆去吃了饭,就拿着谢放送给自己的小盒子去找他。

她人还在途中,就看见了韩易在凉亭那边和下人说话。她离得远,那凉亭又要绕弯路,所以她没打算过去。谁想韩易眼尖,看见了她,招她过去。

阿卯看了看时辰,再过一刻就到正午了,不过韩易就算是有话说,一刻钟总讲得完的。

到了凉亭那,韩易就道:“三姑娘的尸身运回来了,但不会回府,会直接送去下葬。”

刚忘记了的事,又被他提起,阿卯的心又“砰”地惊了惊。韩易又道:“你日后也不必惊怕了。”

他说这些事,是因为知道阿卯差点死在她手里。但她听了后似乎并没有放轻松,反倒是脸色愈发难看。他突然就察觉到她并没有愉悦,立刻不再说那种话。

阿卯又抬头看看时辰,韩易看在眼中,问道:“要急着去做事?听说伯母她终日待在房里,并不出来,你应当不忙的,是谁给你派了许多活?我去说说。”

“没什么活要忙。”阿卯不想说她跟谢放约好了,只是手上的小动作,被韩易看在眼里。

他笑了笑:“是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阿卯唯有递给他看,韩易一瞧,笑道:“倒是轻巧,不过我记得你并不会写字,这是替谁买的?”

“是我自己的…我近来在练字。”阿卯说道,“我会写自己的名了。”

她说到这句话,已露笑颜,笑靥如花,在冷冽初冬里似莲花绽放,美好明媚。韩易喜欢她这样笑:“你聪慧,很快便能看书了,到时候你想看什么书,来我书房拿。”

过年时阿卯和其他丫鬟一起去过他的书房打扫,那是个大房子,书堆满了十余个书架,全是书。阿卯只是想想,就心动。

韩易把玩着手上的盒子,见做工精巧,还有细致雕花,看起来并不便宜。随便一个,都能费去阿卯一个月的工钱。他看着看着,眸光微黯,笑问:“这是在哪里买的,我也想去买一个。”

阿卯答不出来,便道:“是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

阿卯看他,并不喜欢他刨根问底。只是这一眼,韩易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也知道是谁送的了,笑道:“你那朋友很贴心,你回礼的时候,也要用心些。”

“嗯。”

阿卯想借故和他告辞,韩易又道:“这样吧,反正我刚回来,也得空,我教你练字。”

阿卯迟疑:“三少爷这样忙…”

“并不忙。”韩易没有将盒子还她,捉了她的袖子让她坐下,取盒子的笔墨问道,“你想学什么?”

阿卯感激他待自己这样好,但是她并不明白,在以前,他待她好,却没有像这样刻意的亲近。只是像在逗只听话有趣的猫儿,喊着她“阿卯阿卯”。

如今却好像把她当做他房里的人,不许她出来。

已过午时两刻,谢放还在廊道拐角处等阿卯。他中午只有半个时辰歇息,再过两刻,他就得走了。

他并不着急,想着阿卯是不是有事耽搁了,只是夫人那边不该有事吩咐的。

正是中午,主子们基本都午歇去了,过往的下人不多。

又过一刻,阿卯还没有来。

一会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声音很轻,是来自姑娘的足下。但不是阿卯的,谢放正准备继续等,那脚步声到了旁边一侧就停下来了,还探出个大脑袋。

“管家,你果然在这。”

见了来人,谢放略为意外:“桃花?”他立刻问道,“是不是阿卯不舒服?”

桃花“噗嗤”一笑,谢放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没有不舒服,只是呀,被三少爷留住了。”桃花悄声,“三少爷在教阿卯练字呢,就在凉亭那边。我刚才瞧见,琢磨着管家你肯定等急了,所以来报个信。”

谢放轻轻点头,原来是被韩易留住了,他问道:“你知道我和阿卯在这里碰面的事?”

“知道呀,每次阿卯都借故在这停下,让我们先走,我就猜出来了,我聪明吧?”

谢放笑笑:“嗯。”

桃花瞪大了眼:“管家你竟会笑。”

谢放莫名:“我也是人。”

“但我可从来没见你笑…果然呀,有了喜欢的姑娘人都暖和些,先前见你,就是块冰雕,姐妹们都说阿卯的性子淡,和管家您待一块,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喂喂管家,你和阿卯一起的时候,说不说情话呀?说什么情话呀?”

桃花叽叽喳喳,又将谢放问住了。他真是半个字都难以启齿,最后只能拿出管家威严,说道:“你再问,我就要给你多派活了。”

桃花立刻闭嘴,捂着嘴气道:“我要告诉阿卯,你欺负她最好的姐妹!”

说完她就飞快地跑了,怕谢放真给她活做。

谢放又笑了笑,这韩家,桃花约莫是最欢乐的人了。

韩易这一留,就将阿卯留了大半天。阿卯起先还着急,后来她发现她越着急,韩易给她写的字就越多,还让小厮拿了一沓宣纸来,大有要教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她只能装作不急,一点都不急。

气息一平和,韩易教的速度也慢了许多,跟她说起往事来。

大多美好,然而阿卯的心思早就飞去那长长廊道了。

直到下人来报韩老爷寻他,韩易才让小厮收了笔墨宣纸,放阿卯走。

阿卯紧抓她的小盒子,怕韩易拿了去,慢慢踱步到凉亭,当韩易走了,她立马往廊道跑。

只是韩易并没有走远,一转身就瞧见她疾奔的身影。他拢起长眉,看了一会也收回视线。

他不许有人欺负他的猫儿,更不许有人抢走他的猫儿。

但现在猫儿却要自己跑了。

阿卯跑到廊道那,心知谢放其实早就走了,他有事要忙,不可能总在那等她。

阿卯怀着几分不安,几分期待探头一瞧,那儿空落落的,没有人。

她抓着她的小盒子倚在墙上,心想——他午时等自己,她傍晚等他。

明明同在屋檐下,竟然还得掐着时辰见,好似有些奇怪。

等了大半个时辰,谢放没有出现。阿卯平日站习惯了,并不累,就这么一直等着,反正也无事可做。

又等了一刻,她忽然就听见了谢放的脚步声。

她站直了腰身,低头捋顺裙摆,等着他过来。

谢放将要从那拐弯处过去时,偏头往旁边看,这一看,竟看见了阿卯。他顿下步子,瞧着脸色并不太好的她,问道:“用过晚饭没?”

“还没…”阿卯朝他走近了一步,抬脸看他,“管家,你中午等了我很久?”

谢放答道:“很久。”

阿卯抿了抿唇,觉得他这样说好似太直接了,难道不该说“不久”?她也说道:“我也等了很久。”

瞧着赌气似的她,谢放笑了笑。阿卯又道:“那要是下次…我还这么晚,你还等不等我?”

话很轻很轻,问得小心。谢放看得出,她还是有愧疚的。他轻轻点头,看着眼前心仪的姑娘说道:“等。”

就算是一千次,他都会等。

因为她是阿卯,不是别的姑娘。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一字定心, 一字定情,阿卯的心像盛开了一朵花儿。她笑了笑,羞赧又明媚, 眼底都是情意。

谢放第一次有了想抱她的冲动, 想把喜欢的姑娘抱入怀中。

只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不确定, 阿卯会不会觉得他轻浮。

阿卯压着骤然跳动的心,殊不知自己的脸已经醉红, 甚是明艳:“我会尽力不让你等的, 今日是因为…三少爷将我留住, 还教我习字。”

“桃花路过凉亭,跟我说了。”

阿卯惊讶道:“你都知道了?”

谢放应了一声,又道:“还用了我送你的笔墨。”

“这个也是桃花说的?”

“倒没有, 只是那盒子的缎带没有系上,分明是用过了。”

阿卯当即把它藏在后面,谢放低眉看了一眼,又道:“我已经看见了。”

阿卯知道他吃醋了, 可她也没有办法:“以前…以前三少爷跟我开过玩笑,说要把我领回屋里去,后来好像是二夫人反对, 所以再没有后话。三少爷待我好,这点我不能撒谎,但…我于他,全是感激, 并没有其他想法。”

“嗯,我明白。”谢放知道若人在寒冷时有人递来一把火,那要想忘掉那种暖意,并不容易,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阿卯当做那团火不曾存在过。

这样做,太自私。

但是谢放也不会任由他亲近阿卯。

只是除了男女感情的问题,谢放还有其他的想法和不适:“那和三姑娘私通的护院,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阿卯说道:“不是当天就逃走了么?”

“嗯,逃走了。”

阿卯转了转眼,又道:“其实我那时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因为我也在柴房待过,那儿没有可以逃跑的地方,我一个姑娘家都穿不过去的小窗子,他那样粗壮的人,怎么可能…所以我想…是不是看守的人放了他?但为什么他们要放他走?”

“撇去有人放他走的事,就算是他在老爷面前被逼供出来的那些话,也很奇怪。”谢放知道她那日不在,就将话简要的说了一遍。

阿卯讶然:“这不正常,他说那些话,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你果真会觉得不对。”谢放又道,“我方才离开府邸半日,就是因为去处理他的事。因为有人发现,他暴毙在路上,死的时候,怀里还揣着一袋重银。”

“死了?”阿卯更是意外,“怎么死的?”

“中毒。”

阿卯已然觉得事情不对,因为太巧,因为白银的事。

更因为护院突然被抓,又说了那些话,三姑娘自尽身亡后,他也随之死去。

谢放见她眼有惊怕,说道:“那人的目的是韩嫣,你不必害怕。”

阿卯仍是不安:“那人出手太狠,一天之内就夺了两个人的命…我不害怕他是谁,只是害怕自己不知道那人是谁。万一哪天得罪了他,或许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突然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数,谢放也觉得要尽快找出那人。不知为何,韩易的脸总在他眼前晃出来,毕竟是在他刚回家,就发生了这种事。又联想到他于阿卯的态度,不得不让他多想。

无论如何,韩易这人,必须尽快送走才行。

屋里的沉香香气,已经飘到了外面,这沉香似乎比往日点得更多。

守门的下人都清楚,夫人又不好睡了。

沉香可以安神,所以自韩嫣死后,韩夫人就又添多了些沉香。韩老爷进屋后觉得气味太重,让人撤走一些,他看着已经憔悴不堪的妻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坐在床边说道:“都过了半个月了,你还没缓过神来。”

韩夫人怔怔看他,一双眼全是污浊之色:“如果不是我们上山去逼嫣儿,她是不会死的…她走得是有多不甘心…”

韩老爷气道:“你怪我?”

“我是怪我自己。”韩夫人眼睛一涩,又涌出泪来,“我不该将她留在山上,不该不信她,老爷…你太狠心了,我也太狠心了。”

“那是她自己做错了事!”韩老爷气得不想再提这件事,“我给她风光大葬了,她该知足了。如果不是她自己做出那种事,我怎么会不让她回家。”

韩夫人也不知道该信谁,可是那终究是她的女儿。她心里除了后悔,就唯有后悔。韩老爷拂袖而去,留下她一人在房中。韩夫人再忍不住,大哭起来。

韩老爷气急败坏地走出来,就看见一个比自己还要高的男子正拨弄手里的风筝。他坐在栏杆那,半个身子都悬在外头,像是随时要掉下去。他一见他,心气这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妻子所生的一儿一女,一个傻了,一个死了…也不能怪她这样哀怨。

韩老爷叹了一口气,问道:“怎么坐在这里,别摔着。”

韩岳点点头,重复他的话叮嘱道:“爹站在那,也别摔着。”

“我站得好好的,怎么会摔了。”韩老爷叹道,“嬷嬷,快把少爷带回房去。”

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不顺意,韩老爷心觉烦乱,想着今晚是去外头寻友人喝酒,还是去柳莺房中喝酒。

不过近日韩成不舒服,她肯定是照顾他去了,也没心思伺候自己。

罢了,寻人喝酒去吧。

他带上小厮护院准备去外面,人还没到大堂,就有下人过来禀报,说秦老爷来了。

秦老爷也算是个稀客,也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韩老爷一听,立刻出去迎他。

“稀客呀,秦老爷秦少爷竟一起到我韩府来,蓬荜生辉。”

客套的话说了一番,韩老爷让人上了茶水,秦老爷才道:“我今日来,是想找韩老爷合作,做一份生意。”

“什么生意?”

“我近日在西南县盘了两座山,想用来栽种茶树,可种千余棵。”

这数目并不算小,韩老爷笑道:“那到丰收时,定是盛宴。”

“我打的算盘也是这个,但出了点错。”秦老爷看向自己的儿子,皱眉说道,“这桩生意是我儿子去谈的,他好大喜功,与那山主谈条件时,提了韩老爷您的大名,那山主才将山便宜卖我。可是等到要交山时,发现并没有韩家参与,因此大吵大闹,非要拉着我去官府。”

韩老爷略觉意外,可又在情理之中,那秦游看起来,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好大喜功也不奇怪:“那可怎么办?秦老爷这是想我韩某人出面为你们协商?”

“韩老爷愿意便最好了,但那人闹过之后,我又想,茶园一旦做好,茶树长齐,但是却没有门路立刻卖出,那也是个大麻烦。所以我厚着脸皮前来,想拜托韩老爷一件事。”

“秦老爷请说。”

“你们韩家便有自己的茶庄,遍布横州,甚至卖往皇城,所以我想…韩老爷可否定下我那茶山的茶。”

韩老爷没想到他的脸皮也实在是厚了,竟然提出这种要求,当他是傻的不成。秦老爷又道:“当然,不会让韩老爷吃亏的。那茶山的五分之一收入,归您。”

韩老爷心头一动,“可这也有风险,万一到时候你们的茶叶质地不好,我就算是得了四分之一的利润,也是亏的。”

“这点我们可以立字据,白纸黑字写明,若茶叶由行家鉴定,质量上乘,那韩老爷需要尽数收去。若茶叶质地残次不齐,那韩老爷可以一片叶子都不收,后头所卖的利润,仍有您的份。”

韩老爷笑笑,拿了茶品了一口:“但是,五分之一,也未免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