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有焕是贪钱,但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他瞧瞧窗外,这才低声:“看似久病缠身,却无病,那或许是…中毒了,就好像那邵…”

“住嘴!”韩有功听不得那个名字,他刚张嘴就喝住了他。但他说的话不无道理,更令韩有功浑身冰冷,“谁要杀我?”

“你想想谁最想杀你?”

话落,韩有功倒是瞧了他一眼,看得韩有焕连忙摆手:“大哥,我可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你要是不信,换句话说,若我真的觊觎你手里的钱…呵,我早下手了,何必等到你儿子长大成人的时候。”

话说得很直白很狠心,但是的确是最有力的理由。韩有功知道他这弟弟好吃懒做,要他去打理这么多家财,倒不如一辈子伸手拿钱更舒服惬意。

他面色沉沉,心中思虑许久,不知为何,总是闪过谢放的脸。他拧眉细思,又想不出谢放做过什么事,倒是兢兢业业做着这韩府管家,除了因为阿卯的事忤逆过他一次,倒也没有其他异动。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韩有功心里有鬼,就觉得谁都是蛇。

“我要去银月山庄住一段日子,家里的人我都不带,若我身子好转,那定是被人下毒。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要帮我盯两个人。”

“两个人?”韩有焕说道,“一个是谢放对吧,还有一个是谁?”

韩有功说道:“柳莺。”

韩有焕一听立刻笑了:“漂亮妖艳的女人,总是让人不放心,我懂。”

他倒是想说柳莺瞧着满腹心思都在韩成身上,一看就知道不会做出可耻的事来。然而他这大哥天生疑心重,爱猜忌,就没多言。有些话说多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那何必说。

“就是有一件事还得请大哥帮忙的,毕竟您一走就得过年才回来。”

韩有功终于是冷笑一声:“我会给你留银子的。”

韩有焕立刻笑开了颜:“多谢大哥。”

越是到年底,一个大宅子里的人就越忙。但今年韩府不同往常,韩老爷突然要出门去山庄休养,谁也不带,家里的事都交给琴姨娘母子打理。而老太太因到了寒冬,冷得都不敢动,就少出来走了,家里便没了那前呼后拥的喧闹。

下人将家里清扫一遍后,便清冷下来,挂上了红灯笼红绸缎,都没添多少喜气。

韩夫人仍是终日待在房里,吃斋念佛,一副与世隔绝的日子。偶尔会见的人,也只有同样信佛,不怎么出门的三姨娘,一同问佛,烧香祈福。

谢放对韩老爷的突然出门十分在意,心里多少猜到他说的休养不同寻常,只因他不带一个府里的人走,似乎是跟朋友借了几个下人陪同,这着实让人觉得奇怪,就好似认为府里的人会害他一样。

莫非他怀疑府里的人,那在怀疑什么?

“喂喂。”

有人突然跳出来朝他喂了两声,谢放回神往身后看去,没看清人就先微微欠身问安:“大少爷。”

“你好像很有空的样子,来,跟我玩石子吧。”

谢放仍是低眉,没有正面看他:“谢放还不得空,改日吧。”

韩岳笑道:“谢放是不得空,但你得空,来,将我给你的石子拿出来,我们一起玩。”

谢放抬眉看了看他,恨不得告诉他,石头早被他扔了,以后都不用找他玩:“谢放真的不得空。”

“哦!”韩岳恍然大悟,盯着他说道,“你一定是将石头给扔了。”

谢放微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还在,放屋里了。”

“那我等会再来找你。”

韩岳说完就自己蹦跶着走了,留下谢放杵在原地,想了许久,才往水池的方向走。

罢了,陪他玩一局,他才会死心。以前的韩岳就是这种性子,饶是你再怎么拒绝,他总有法子让你答应。饶是你再不欢喜,他也有法子让你开心起来。

想到当年的韩岳,又想到如今痴傻的他,谢放的心中,头一次这样不舒服。

他走到水池边,弯身看他上回扔掉石子的地方,那里已经被水淹没,哪里有石珠子的影子。他耐着性子去拨旁边的水草,倒是找到两颗,但许是因为从半腰处摔落,已经缺了边角,成了碎石。

“管家。”

岸上栏杆处有人轻唤,他往那看去,栏杆旁的姑娘明眸善睐,唇红齿白,正朝他看来。

他笑笑,阿卯稍稍探身,问道:“你在做什么?水那么冷,还往水里探。”

“找石头。”谢放手握着那两颗石珠子回了岸上,走到阿卯跟前摊开手掌给她瞧,“大少爷送我的,说要我陪他玩,我当时就将石头扔了。”

“如今大少爷缠着你,非要你和他玩是么?”阿卯说道,“我在这里十年,大少爷基本都在外求医,伺候得少,不过大少爷为人随和善良,又天真无邪,跟个孩童没有两样…”说着,她略一顿,低声,“大少爷的话…”

已是痴傻人,应当不必赶尽杀绝的。

谢放眸光微黯,说道:“我和他岁数相差无几,志趣相投,是儿时好友。后来他如何痴傻的,我也不知道,只是韩家人说他是摔伤了脑袋。”

“府里的确是这种说法。”阿卯见他这个模样,问道,“你的棋盘里,没有大少爷,对不对?”

谢放轻轻点头,又道:“韩家定不会留存,但日后我会寻人照顾韩岳。”

“嗯。”阿卯伸手拿他手上那两颗冷冰冰的石头,仔细看了看,便用帕子包起来,“这种石头不难找,我去给你磨五颗,省得大少爷总追问你。不过他平时喜欢放风筝,大冬天也喜欢放,这次怎么会找你玩石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放微微一顿,他低眉沉思,缓声:“儿时我和韩岳,常玩石子。只是我们是猜石子,不是寻常玩法。”

彼此手中抓一到五颗石头,对方可以问三句话猜出对方手里到底抓了几颗石头。除了不能问手上拿了几颗石头,围绕石子的话题,都可以。

两人时常这样玩,在较量中惺惺相惜,亲如兄弟。

谢放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掌,不由紧握。

阿卯做事向来妥帖稳当,不过一个时辰,就在忙碌的厨房中磨出五颗圆润石珠,与她从谢放手中拿过来的珠子无异。连眼尖心细的谢放都觉得这的确是韩岳给他的,而不是阿卯临时磨的。

“怕厨子看见,磨得隐蔽,好像不是很好,你瞧瞧,如果不行,我再去找石头。”

“可以了。”谢放点头,“很好,很像。”

阿卯笑笑,微不足道的帮忙,可她仍很高兴,至少能帮一点:“那我回厨房做事了。”

“等等。”谢放唤住她,说道,“过两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到时候等韩府的人吃完饭,不用忙活了,我们出去。看看烟火,赏赏花灯,吃个…团年饭。”

阿卯怔然,轻轻点头,俏美的脸上露了红妆,眼底泛起涟漪:“嗯。”

见她展颜,谢放也觉心底温暖。

等阿卯从后院离开不久,谢放就听见有人正要进院子,来者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面颊无肉,本是很俊朗的一张脸,但因为下巴略尖,所以徒增一种阴险之相。

“二老爷。”

韩有焕今日赢了钱,心情大好,见了谢放也是露了笑:“过年了,最辛苦的就是管家了。”

“没二老爷您辛苦,毕竟老爷离府后,家里的大小事务都要您来操劳。”

“哪里轮得到我来管,不都交给琴姨娘和韩光了吗?”韩有焕甩着自己的钱袋哼哼小曲,就回房去歇息了。

谢放见他对韩家的钱没有一点觊觎的心思,便知道韩二老爷不在乎这里是谁当家,也不嫉妒他的兄长有钱他却要靠大房给钱,甚至有些享受坐享其成。

对付这种人,只怕比对付韩有功,要更费心思。

第六十四章

已是年二十八, 韩老爷也离家几日了,偶尔会让下人回来跟老太太报个平安,问问琴姨娘家里的事,也会暗中让人寻了韩二老爷, 问他谢放以及柳莺可有做什么事。

琴姨娘这日叫了谢放过来,见面就说道:“那翠蓉不是送去疯人塔了么, 太太身边就少一个伺候的人了, 所以我想你去找个手脚勤快的丫鬟回来。”

这本是小事,但谢放没有立刻答话, 因为翠蓉已经走了几日,但琴姨娘现在才提,倒不像她的行事风格。他稍稍一想, 说道:“如今年底,家家户户忙着团年, 有女儿的也一般都舍不得在团年前送来当下人…不知琴姨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话一说完,琴姨娘就面露笑颜,谢放看在眼里,便知道她让他找丫鬟, 实则是自己已经有属意的了,不过是放了个鱼饵,让他主动咬一口。

琴姨娘笑道:“我认得一个小姑娘, 机灵勤快,倒是很合适。”

谢放说道:“机灵好,勤快更好, 不知是哪户人家的,我这就去寻她过来。”

“午后她会来府里一趟,到时候你瞧瞧,毕竟找下人这种事,是管家决定的。”

谢放心思微动,细微的小事,只要抓住,似乎就能颠覆一个人。他缓声说道:“也不是谢放可以决定的,临走前老爷吩咐过,二老爷代为掌家,此事只怕还要跟二老爷说。”

琴姨娘也知道这二弟管家的事,不过好几天了,也不见他管这些,并不放在心上,说道:“那你同他知会一声,就说是你找的丫鬟。”

“谢放明白。”谢放又道,“若二老爷不肯,可要提一嘴是琴姨娘您相中的人?”

琴姨娘略有些迟疑,但那小姑娘实则是她娘家远方亲戚,那亲戚穷困潦倒,寻她帮忙,她也想在韩夫人身边安插个眼线,就答应让她进府。事不成,不但眼线没了,连自己的脸面也挂不住,会被亲戚嘲讽,连安排个下人的位置都不行。

她说道:“若他不肯,就说是我属意的。”

谢放就是要这句话,应声退下。他行至半路,就有人跳出来拦他的路,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喂喂,你到底跟不跟我玩石头?”

韩岳满心期待看他,许是在外头“埋伏”了他很久,帽子和披风都堆了雪,这一跳,抖得地上都是碎雪,不多久就化成了水。

谢放也在看这韩家大少爷,儿时的好友,自从阿卯无意中提过石子一事后,他就有些怀疑,韩岳是不是没有痴傻,甚至是认得自己。可他为何要装傻十余年?

谢放不懂,所以韩岳到底是不是在佯装,他也不能确定。

他从腰间的荷包中倒出五颗石子,说道:“我素日里都忙,所以就陪少爷玩一次,日后再不玩,还请少爷见谅。你若答应,就开始吧。”

“那我要是不答应,你就不来了是不是?”

“大概是。”

韩岳说道:“真是个大忙人。”他伸手抓了他手上的石子,蹲在地上向上抛,又迅速用手接住,“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办?”

扔一抓四,扔二抓三,扔三抓二…只要石子最后都在手中,途中没有石子掉落便可。看似简单,但也并不那样简单。十分考验眼力和手速,手眼协调不好的人,也玩不来这个。

谢放见他将石子摊开在地,也蹲下了身,他正要去拿,就见韩岳手掌捋过地面,石子都不见了,随后就见他朝自己伸手,看着他说道:“来,猜吧。”

风雪忽地一停,万物无声。

谢放的心头似有明珠从高空坠下,“咚”地一声。

韩岳忽然笑了笑:“你难道不是这样玩的?我跟四弟整日这样玩,只是他太笨了,老是猜不对。”

停下的呼吸猛地回来,谢放唇齿微颤,方才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他真的没痴傻。

“欸,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谢放蓦地站起身:“谢放还有事要忙,石子就归还大少爷了。”

韩岳也立刻站了起来,想把他喊回来,可谢放就是不停步。他歪了歪脑袋,又重新蹲下身,摊开手掌,却是一个石头都没拿。

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谢放走得有些快,快得连擦身而过的阿卯都没看见。阿卯已经抬手要跟他打招呼,就见他“飞”过去了。她忙唤声:“管家。”

声音不大,但还是像一根绳子,将谢放的心给牵绊住,从失神中拉了回去。

他顿下步子转身,就见阿卯睁大了眼看来,满是不解。

“发生什么事了?”阿卯忙朝他走近几步,他一失神,她就怕他是不是出什么事。

谢放缓了缓神,才道:“韩岳或许没傻。”

阿卯微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

阿卯知道他不是个靠直觉来判断一件事的人,可如果连谢放这样的人都说是因为直觉了,那就足以证明这件事有多玄幻,明明有疑点,却无法证明。

谢放说道:“他如果没傻,那在认出我来之后,至少会做阻拦什么,可他没有。”

阿卯试探着说道:“那应当是真的傻了,大少爷回来的时候,韩府倒还没那么多事发生,他理应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可是并没有,无论是身为长子还是身为三姑娘的亲哥哥,都会出手的吧。”

所以韩岳到底有没痴傻,连谢放和阿卯都无法立刻断定。

只是谢放还不至于惊慌,韩岳不傻的话,可也没有阻拦,说明就算他真的知道他就是邵家人,他儿时的玩伴,也暂时不会揭穿他。

而今韩岳主动来找他玩石子,或许就是在告诉他,也表示他要插手阻拦了。

至于会插手到什么地步,谢放也还未想明白。

不过韩岳还会再来找他,再来找的话,谢放就能判定,他到底有没有痴傻。

“管家。”阿卯见他提起韩岳时并无仇恨,她甚至能感觉得出来,谢放宁可韩岳没有痴傻,“你不愿大少爷痴傻,对不对?”

谢放轻轻点头,哪怕相识于年幼时,分别十余载,但足以是一生挚友。

他收回对好友的猜疑,看着阿卯说道:“不愿意…”他又道,“我正要去寻你,说一件事。”

园中银装素裹,白雪纷飞,扑落灰色瓦砾,拍出簌簌雪声,跟廊道下的鸟叫声混在一起。在韩二老爷的耳中,比那歌姬唱的歌儿还要好听。

他轻轻哼着曲子,半躺在长椅上,听这妙音。

他不爱权势也不爱女人,也不太爱赌,只是喜欢养些名贵的鸟儿,请朋友吃酒听曲。

今日天冷,又刚入手了两只鸟儿,就不爱往外面跑了。

一会有人小跑过来,说道:“谢管家求见。”

韩有焕没有睁开眼,依旧享受这惬意中:“让他过来吧。”

谢放的脚步比下人的脚步声要轻很多,像是刻意忍着,没有在地面敲出杂乱声响,也没惊扰鸟儿鸣叫。韩有焕此时才睁眼,看向那正往这边走来的年轻人,微微眯起了眼。

难怪兄长会如此依赖信任这进府不久的管家,单是眼见力,就比府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谢放到了前头跟他问了安,又看看那关在精巧笼子里的鸟儿,眼露赞赏,说道:“二老爷又添了新宠。”

韩有焕笑笑:“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养这些鸟儿了。”他又颇有感慨地说道,“养鸟儿好啊,至少不用费心思打交道,不用花心思去看穿那人。”

“可是鸟儿需要人养,日后无论如何,却不会反哺。”

韩有焕笑道:“这倒是。”他还想听鸟儿唱歌,便问,“你怎么过来了?”

谢放这才说道:“自从三姑娘过世后,夫人就没有在身边留几个丫鬟,而那前阵子被送去疯人塔的翠蓉就是伺候夫人的,如今夫人身边只有三个丫鬟,跟琴姨娘一样了。所以琴姨娘让我去找个丫鬟回来,不能逾越了规矩。”

“也对,妻有四个丫鬟,妾不能也一样,琴姨娘此举思虑周到啊。”韩有焕说道,“那你就去找吧,何必问我。”

“老爷临出门前,说府里需要决策的事要找您。”

“可内宅的事就不用问我了。”

“这点老爷倒没吩咐,所以怕找来的丫鬟不合意,等老爷回来见了,责怪于您,毕竟二老爷现在暂时当家。”

他这一说倒是提醒了韩有焕,丫鬟选得好没他的功劳,但是万一选了个像翠蓉的那种疯子,伤了他的大嫂,那过错就要推到他的身上了。

他想了想说道:“你找到丫鬟后,将她领过来让我看看。”

“是。”

不到正午,那个小姑娘就来了。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清秀,由守门的下人领进来时,东张西望地往四下瞧着,有些不安,但又好奇。

“安大哥,这小姑娘就是那个新来的丫鬟吧?”

下人往那看,只见一个俊俏姑娘正朝自己问话,他立刻笑道:“就是她。”

阿卯说道:“让我领着去吧,你回去守门,年底了,有不少年货要送过来,省得敲门没人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