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她不信!

“你骗人!”翠蓉嘶声吼道,“你跟谢放也是一伙的!你跟着他骗人!”

听见这名字,六子略一顿,脸色很快就恢复过来。

果然,半夜出现在乱葬岗里的一男一女,都跟一个叫谢放的人有关。那那个人,估计也在这大堂。

他往屋里巡视一遍,目光落在站在韩老爷旁边的那个年轻男子身上。这屋里唯有他一个年轻男子,他想起苏得金问他,报案的人是不是一个年轻男人。恐怕…这人就是谢放了。

谢放目光沉稳平静,察觉到六子在看他,他也看了那人一眼。

六子很快就将视线挪开,说道:“骗人?那你就当我是在骗人好了。”

翠蓉还要再跟韩老爷说,韩老爷已经彻底不耐烦了,阿卯会说谎,谢放会说谎,好吧,丫鬟们都会说谎,可连衙役也帮着谢放说谎?

这丫鬟真的是疯了,乱咬人!

翠蓉见韩老爷也不再信她,她顿时慌了神,想在满屋子的人里找到一个相信她的人,可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一个。

她怔神看他们,目光落在阿卯脸上。她看着那张姣好完整的脸,再想到自己的脸,她满心怨恨,终于失控,怪叫着朝她扑去。

谢放一愣,转眼就冲过去要捉住翠蓉。但他离得远,翠蓉离阿卯又太近,没有抓住她。眼睁睁看着翠蓉抓到阿卯的衣袖,用力拽倒在地。

翠蓉拽得太凶,旁人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惊叫着躲开。

阿卯抬手甩去,甩了翠蓉一个大耳光子,自己挣脱开她的紧抓,起身往后退,别的丫鬟连忙接住向后倒的她。

谢放也已经过来了,将翠蓉反手抓住,拧住她的手。那六子见状一步冲了过来,将翠蓉彻底擒住。

翠蓉拼死挣扎,大喊大叫着,声音凄厉,连老太太都惊动得拄拐出来瞧看。一见这架势,气道:“这人疯了,还留在家里做什么,赶紧送走。”

六子说道:“老太太,这人明日还要送去衙门审问,所以我将她押到衙门收押先。”

翠蓉还在喊叫,已然…疯了。

六子一个不留神,她猛地睁开,用脑袋狠狠地顶他的胸口,撞得他差点要吐血。韩老爷终于站起身:“她疯了,该送去疯人塔,去了衙门也说不上事。这是我们韩府的丫鬟,告诉你们老爷,我做主处置,无需他来决断!”

六子知道这韩老爷跟他们大人的交情,他拧眉道:“这案子还没结,不能将人交给你们。”

韩老爷见一个小衙役都要反驳自己,气道:“让你们大人来见我!”

每年给那么多钱,他还使唤不动一个小衙役了。

六子还要再争,谢放突然开口说道:“差大哥,如果那男子自己认罪,那也无需这丫鬟来作证了。”

六子微顿,这话不假,只是…他盯看谢放一眼,又看向气得不轻的韩老爷,这才道:“我会跟我们大人禀报,让他定夺。”

“你…”韩老爷坐回椅子上,气都要喘不上来。

谢放见状,让下人押住翠蓉,自己送这倔强的衙役出门。

离开那嘈杂混乱的大堂,前院显得更是清冷安静。

六子走在前面,整个身体都是僵着的,步子也走得僵硬。谢放走快了几步,与他齐肩,说道:“有时候太过倔强,不懂变通,也不是好事,以进为退,才是上策。”

“呵。”六子冷笑一声,“你就是谢放吧。”

“是。”

“我不知道你跟秦老爷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维护你,可是我只答应帮他保守一次秘密,日后你如果敢为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谢放的脸色没有半点变化,将要送他到大门时,才道:“我很高兴。”

六子拧眉:“高兴什么?”

“高兴我没有看错人。”谢放看着这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人,说道,“不爱笔墨爱刀剑,又有一腔热血,那便进衙门帮扶百姓吧。”

六子一愣,满肚子的冷意全被这句话给驱散了。

谢放又道:“你日后,也要如此。”

说完,谢放就回了韩府,将那大门缓缓关上。六子怔在原地许久,只因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秦老爷资助他进学堂十年,他不想念了,自觉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可秦老爷一直不答应,说唯有读书高。可突然有一天,秦老爷唤了他去,说不必念书了,去衙门吧。

他问为什么,秦老爷说,我瞧见你帮个老婆婆追小贼了,又道“不爱笔墨爱刀剑,又有一腔热血,那便进衙门帮扶百姓吧”。

这句话他一直记得。

如今从这男子口中说出,他才在多年后猛然明白过来——原来秦老爷突然改变心意,是因为他。

六子愣了好一会,他看着这冰冷的韩家大门,再看看腰间大刀,思量诸多,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背身离开。

即使他完全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目的又是什么,只是他不会再试图去调查这叫谢放的人,还有他在这里出现的目的。

一切都跟他无关了。

第六十二章

如今内宅的事都交给琴姨娘管, 韩老爷让人捉了翠蓉,就让谢放去跟琴姨娘知会一声这件事。

琴姨娘自从从韩夫人手里夺了大权后,生怕有朝一日又被韩夫人收了回去, 所以在大宅里遍布眼线, 这会谢放还没过来,她就已经将事情了解了个清楚。等谢放过来禀报时, 她不动声色,当做是刚刚听他说。

等他说完, 琴姨娘才道:“既然疯了, 就送去疯人塔吧, 若只是将她赶走,我都有后怕。”

“那翠蓉的家人那边如何交代?”

“给多些钱,打发了。舍得将女儿卖给别人做二十年奴婢的, 也多半是为了钱的。”

“是。”

琴姨娘见他要走,又问道:“对了,听说阿卯受伤了,正巧我这手上有盒不错的药膏, 你替我拿给她吧。”

谢放没有拒绝,琴姨娘不是对阿卯上心,而是想留住他这个得力的幕僚。在笼络人心这件事上, 琴姨娘比韩夫人做得更周全。他代阿卯道了声谢,就去处置翠蓉了。

他前脚刚走,韩光就也要出门,见姨娘在院子小筑坐着, 过去问安。

琴姨娘笑道:“又要外出?”

“最近爹身体不适,所以凡事都由我来做。”

韩光说着眉头就拧了起来,琴姨娘一见,问道:“可是有难处?”

“小问题罢了。”韩光说了一声,又看看天色,此时正飘着雪,又没日光,似乎已经阴沉得快到傍晚,可明明还是早晨,“我出门了,姨娘。”

琴姨娘目光温和,声音更是轻缓:“去吧,别太累着自己。”

儿子懂事,比丈夫突然对她专情更让她欣慰。儿子才是她的全部,韩有功算什么。如果不是韩大少爷傻了,他也不会对自己的庶子这样好。

好在韩岳傻了。

琴姨娘抿了一口热茶,茶香溢满嘴,沁人心脾。

雪越下越大,韩光头上的伞也堆起了雪山,落雪的声音簌簌飞滚,掸到地面,铺出一条银白长道。

清早的天气很是寒冷,除了走动的下人,府里也没人愿意出来。下人埋头做事,没有多少人声,显得韩府大院特别安静。忽然传来欢闹声,像是有人在雪地上追逐玩闹。

韩光往那边投目,只见是个七八岁的男童正往他这边跑。那男童眉清目秀,双眼明亮有神,俊秀的面庞冻得两颊红扑扑,甚至可爱。

韩光瞧着他的模样,也觉得他像自己。韩成长得像他这兄长的话,他已经在父亲姨娘那听过许多回了,许是这样,连老太太都爱屋及乌,喜欢上了这小孙儿,只是依旧嫌弃他的母亲。

韩成往那边跑时也看见了韩光,跑到他跟前时就拽了他的衣裳,说道:“二哥二哥,你不要告诉大哥我往这来了,我们在躲猫猫,输了午饭要少吃一根鸡腿的。”

他郑重拜托完,就跑开了。此时远处传来韩岳喊人的声音,韩成一个着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摔得鼻子都要扁了,痛得他直捂脸,可就是没哭。

韩光见他摔得这么重竟然不哭,微微一愣,这倔强的性子,像极了柳莺。

下人赶紧将他扶起,问他安好。韩光微顿,俯身把这不想正眼相看的弟弟抱了起来,说道:“二哥送你回房。”他又对下人说道,“去叫宋大夫过来。”

韩成捂着鼻子还在轻轻发抖,可仍不吭声。韩光都觉得他倔得太过了…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能忍。

难道他父亲将他们母子安排在外头的时候,受过不少委屈么?

女子做了八年外室,哪怕扶了做妾,地位也比不上家里的妾。

韩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近来接触的事越多,他就越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直没有想好,以后要如何。

这种爱慕,是危险的,也是令人不齿的。

所以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就连对柳莺,他都不敢说什么暧昧的话。

每夜都痛苦着,想着那个人的一颦一笑,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整夜无眠。

“二哥,爹爹最近是不是不舒服,他都不来院子里找我玩了。”

韩光回神,看了看他,说道:“嗯,爹最近很少来?”

“是啊,一来也是喊累,要姨娘给他揉肩捶腿,可姨娘也累呀,所以我虽然喜欢爹爹,但爹爹最近还是不要常来得好。”

累?韩光想到上次姨娘说柳莺可能有身孕,而今又听见韩成说她觉得累,几乎肯定柳莺的确是又怀孕了,毕竟他父亲常去她的院子,她又年轻,能再怀一个孩子,并不奇怪。

韩光的心思复杂,一个韩成就让他觉得障碍重重,更何况又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无论怎么想以后,都是死路。想得多了,他突然就不愿去想,罢了,何必想那么多。

柳莺怕冷,正坐在房里烤火,先行的下人来禀报说小少爷摔了一跤,满脸的血,她便连厚实的外裳披风都没拿,就直接去外头接他。

等跑到半道上,就瞧见韩光正抱着她的儿子回来。韩光见她衣着单薄,走到近处就说道:“姨娘穿这么少,小心冷着。”

柳莺微顿,她抬眉瞧了瞧他,淡声:“多谢二少爷提醒。”

她伸手要接过自己的儿子,韩光又道:“成成这么重,你抱不起的,安子,把成少爷抱回房里去。”

下人立刻接了韩成,送进屋里等宋大夫过来。

柳莺见下人全都殷勤地拥着小少爷进房,只剩自己和韩成,也欠身要走,韩光喊住她,说道:“等宋大夫来了,你也让他把脉看看吧。”

他料定柳莺都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否则她定会告诉他爹,他爹又会叫宋大夫开药,这事整个韩府就都知道了。但到现在一点风声都没有,那柳莺一定不知道。

一个怀有身孕却不知道自己有孕的女人在这冰天雪地里走动,就怕出什么意外。

柳莺蹙眉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叫宋大夫诊脉?”

韩光真不想亲口提醒她,可他如果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以她的脾气,是不会照办的,他默然一会,才道:“你大概是有身孕了,不要自己不知道,没照顾好自己。”

柳莺一愣,她看着眼神十分挣扎的韩光,忽然觉得这少爷是真的在关心她。

他喜欢她她知道,但是她以为他的喜欢只是因为她这张脸。可如今她能分辨得出,韩光是打心底喜欢她,否则不会在觉得她有身孕后,想到的是先让宋大夫看看。

她忽然笑了笑,美艳如冰山盛开的一朵红莲:“二少爷误会了,我没有怀孕。”

韩光愣神:“可是…可是你…”他往她肚子上看,欸,怎么平了?平日用饭的时候见她,身形都比往日圆润了的。

柳莺抬手以宽袖轻掩肚子,挡了他的视线,说道:“是觉得入冬后,见我比平时胖了么?我怕冷,所以穿得比别人要多一些。”

“可是…四弟说你近来总觉得累。”

“那是…”柳莺微顿,还是坦然说道,“以前落下的病根,一到寒冬,骨子就酸痛,没有力气。”

韩光想找到病因,替她跟宋大夫说说,或者找其他大夫,兴许能剔除病根,便小声说道:“是如何落下病根的,我替你找大夫。”

柳莺的笑已经全都收回了美艳的皮囊下,一瞬有些失神,缓声:“没有用的…也是好几年前了,寒冬腊月,接连半个月都被恩客扔进水池里…”她抬了抬眼,看着这养尊处优的韩府少爷,继续说道,“他们听说,在冰水中冻过的女子,周身都会紧致,云雨时,更得快丨感。”

韩光一怔,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怔怔看着柳莺,忽然伸手要去抚她的脸,想让她忘了那种痛苦。

那手还未触及,就被反应过来的柳莺躲开,声调一冷,偏头说道:“所以二少爷该明白,我如今锦衣玉食,不再受苦,已然满足。我不想再有任何变故,过那种凄苦日子。能怀上成成,大夫也说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但是我身子太差,若生下他,可能会死。但我还是生下了成成,而今我们母子平安,便是我最好的结局。”

她只差没说“望他成全”,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她不想有变故,她只想安心让儿子在韩家长大成人。其余的人和东西,她都不要,她只要她的儿子平平安安。

韩光仍是怔然,他知道柳莺是在跟他拒绝他于她的好感,话说得委婉,可听者却觉得直接得似利剑,剑剑刺心。

可他…明白。

他们两人,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果。

哪怕是有,也是最坏的结果。

他无法为柳莺舍弃他的生母,柳莺也无法为他舍弃她的儿子。

所以他们能有什么结果?

柳莺比他看得更透彻,而今她的决绝,他也一瞬看透。

他们彼此心中最重要的人,都不是对方,所以必然不会有任何结果。韩光怔神许久,终于点点头:“我明白。”

一句明白,就将两人所有的念想都断开了,断得彻底。

再没有以后。

谢放去了一趟账房,领了一笔钱,让下人将钱送去给翠蓉家人,随后便让人将疯了的翠蓉送去疯人塔。

翠蓉被推上马车时,看见了那站在韩家大门口的冷漠男子。她嬉笑看他,觉得这男子好看极了。她拨着自己的头发,对那一直推她进车厢的人说道:“那人是谁?长得真好看。”

那人见她疯了还在记挂谢放,冷笑:“别想了,那是阿卯的未婚夫。”

翠蓉一听,猛地瞪圆双目,神情狰狞,就要往车下跑,大喊大叫着“不可能,阿卯怎么比得过我,怎么比得过我”。下人一见,立刻用力将她推回车厢,迅速锁上门,急忙送去疯人塔。

谢放听着那渐行渐远的怒骂声,心中平静,趋于冷漠。他朝远山看去,天色渐明,似乎有晨曦将起。只是他的身后,却永远都是阴云笼罩的地方。

远处不知道是哪家孩童放了一根炮仗,震得墙上脆弱的积雪都落了些。

谢放收回远投的目光,心想,快过年了,又是团年的日子。

而今年的他,不再是一个人过。

想着,心头乌云,刹那消散。

第六十三章

将要过年, 韩二老爷也十分缺钱,自从上回他讨钱惹怒了兄长后,他就稍稍收敛了些。将人逼得太紧, 到头来害的还是自己。韩有焕整日被兄长骂没用, 被妻子骂窝囊废,但他自觉自己是聪明人, 忍字在头,便有钱花。

不用做事, 就有人养一辈子, 丰衣足食的, 所以不过是一个忍字,有什么做不到的。

只是接连去了几次赌场,买了两只金贵的鸟, 手头又没钱了。他这日回家,就直接去了兄长房中。

韩有功这几日足不出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连早饭也不出去吃, 老太太都好几日没见到这儿子了。这会听见他那贪得无厌的弟弟来了,他也不见。

说了不见,门外就有人轻笑:“大哥, 我是来看看您的,仅此而已,您怕什么?”

韩有功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火,拍桌气道:“你是要将我气死!”

“大哥说什么胡话, 弟弟哪里气您了。”说着,韩有焕自己推门进去,不让下人拦他,见了兄长倒是微顿,只因他这哥哥的气色,实在不算好,甚至是有些惨白,他刚瞧见,就将拿钱的话压了下去,坐在小榻上隔着小桌打量他。

韩有功没好气道:“没钱!”

“瞧大哥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我每次来就只是来提钱的事?”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像的确如此,便笑笑掩饰了尴尬,“哥,你前阵子气色还不错,怎么现在瞧着像半只脚都进了阎王殿似的。”

“晦气!”韩有功接连怒喝,气已经有些喘不上,“宋大夫瞧了都没事。”

“呵。”韩有焕冷笑,“再好的大夫,也有看不出来的病啊…哥,你怎么忘了这点。”

他一说,韩有功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