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都要拜年,柳莺是绝对没有机会带着韩成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唯有今晚,最合适逃走。大年三十,街上到处都是人,没有人会注意到有个女人带着孩子离开横州城。他爹要想追寻线索去找人,也难了许多。

柳莺又念了一声谢,就回房去接韩成和阿喜了。

她让阿喜攒了一些钱,虽然不足以让日后都能衣食无忧,但至少能买个小酒馆。想到自己即将逃离这韩府,柳莺的心中竟有些欢喜。

她回到房里时,阿喜正守在韩成床边瞧他睡觉,见她进来,便问:“小姐你去得真久,说什么了?”

“你去收拾一些衣服,快。”柳莺说着就去拿她的妆奁盒子,将首饰和金银一股脑放进里头,也不做整理,她见阿喜还杵在那,眼一瞪,“快去。”

阿喜忙应声,去收拾衣服:“小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啊?我们也没亲戚可以走呀,更没娘家可以回。”

“逃命。”柳莺转眼就将东西收拾好了,又过去帮她一起拿衣物,冬天的衣服太厚,只拿了一身衣服就有一个包袱了,她拧了拧眉,将阿喜手上的衣服掸落,果断道,“不要了,走吧。”

阿喜急声:“小姐我们到底要干嘛呀?”

柳莺再叙述一遍原因,仍觉不可思议,她怔了怔神,说道:“韩有功立了个遗嘱,若他死了,便要琴姨娘和韩光杀了我来陪葬。”

阿喜猛然怔住,回过神来便气急败坏地骂道:“王八蛋!!!死王八!!!”

柳莺见她气得要跳起来,忽然扑哧一笑,她伸手抱了抱她,说道:“我不难过,看清了这人,倒也好。”

难过是有的,但刚才已经给韩光看过,韩光会安慰她,但如今阿喜和成儿,都需要她的安慰,所以她不能展示软弱的一面。

韩成睡得很熟,手上还拿着一只红布袋,是今晚柳莺给他的压岁钱。她俯身要抱他,韩成咕哝了一句,又趴在她肩头上睡了过去。柳莺给他穿好衣服,起身要抱,可抱不动。

阿喜低声:“您身体差,就算抱起来了也跑不了几步,让阿喜来吧,阿喜做惯了粗活,力气大。”

柳莺叮嘱道:“小心些,别吵醒他。”

“知道了小姐。”

柳莺怀中揣着妆奁盒子,阿喜抱着韩成,悄悄去往后门。

那不过半刻的路程,此时显得十分遥远,四面涌来的寒风吹得阿喜心头拔凉,生怕被人发现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声响,像是有人正往这边过来。阿喜顿时大气都不敢出,柳莺拉了她贴身墙壁。但那灯火由远及近,不多久就要到这边了。此时她们无路可退,只要过来,定会发现她们。

柳莺皱眉,俯身将盒子放下,理了理衣服准备出去,若问起,就说她夜里睡不着,散步呢。那样也不会惹人怀疑,只是阻碍了出逃的事。

她正要出去,那远处凉亭突然传来几声脆响,像是有人在那。

“谁?”

巡夜的两个护院立刻往那边跑去,转眼就没了声。柳莺不知是谁大半夜的还在凉亭,可这倒是天助了,赶紧带着阿喜疾步离开。

护院跑到凉亭,远远就看见有石头凭空腾起,一颗、两颗、三颗…陆续掉落在石桌上,抛起石子的人,是个高大的男子。

“大少爷?”

护院见了他十分意外,韩岳见了两人却十分欢喜,招手说道:“快过来陪我玩。”

两人要走,可韩岳又道:“不然扣你们工钱。”

护院只好过去,陪这傻子玩石头,在这大冬天、大冷天,吹着寒风玩冰冷的石头,冻得他们簌簌发抖。

犹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院子的暗处,还有一男一女在往那边看着。

本受了韩光委托来掩护柳莺逃走的谢放,却看见有人先行掩护了。

韩岳…谢放盯着那在认真玩石子的男子,目光迥然:“他没有痴傻。”

阿卯挨在他身边,闻言便觉担心:“为什么他要装傻?”

“不知道。”

韩岳见那两个护院一脸苦相,恼得将石子扔在桌上,气道:“你们为什么不背个大火炉出来,就不冷了。快去背个大火炉,再陪我玩。”

两人叫苦不迭,但又抓到了生机,满口答应,逃似的跑了。

韩岳抓过散落的石子,一颗一颗数着。等他察觉到有影子投来时,抬头看去,见了眼前两人,立刻伸手:“给我压岁钱。”

谢放的面色有些淡漠,盯着他说道:“你如果真的只是孩童,我便给你。”

韩岳笑问:“难道我不是?”

“不是。”谢放缓缓坐下身,他在好友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儿时的踪迹了。事实上他也一样,他进韩府前,百般确认过镜中的自己,联想父亲的模样、自己年幼时的模样,确定毫无相像的地方,才进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韩岳是怎么认出他的。

“韩岳,我知道你没有痴傻。”谢放拿过那一颗颗石珠子,又一颗颗滚至他面前,伴着石子在桌上叩出的沉闷声音,继续说道,“你让我猜石,实则,是猜人。”

石子已经都回到了韩岳的面前,他低眉看着那颗颗圆润的石头,早被磨去了菱角,此时却有些扎眼。他抬眼看向谢放,在他的脸上,捕捉不到一丝儿时的踪迹,可他就是那个明朗朝气的邵家少爷,他此生最珍重的玩伴。

他笑了笑,眼底的天真瞬间消失,没有恶意,也没有挚友的期盼神色,问道:“那你再猜猜,为什么我要让你意识到这件事?”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像是宣战, 突然就轰来一发炮火。谢放没有慌,倒是在一旁的阿卯突觉心惊。

她不了解韩岳,心里想的、维护的都是谢放, 他猛地来一句,让她不安。

韩家人的虚伪和险恶, 她看得太多了。对韩岳,她不信任,满心戒备。

谢放说道:“你要阻止我。”

韩岳轻轻点头:“我知道他们对邵伯伯、伯母,还有你,整个邵家, 犯下了滔天罪恶,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爹娘,我的亲人。你如今做的这些,已经让这个家风雨摇摆,我不能再袖手旁观。”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出了我?”

“一开始, 从我知道府里来了个新管家,我便知道了。”

谢放抬了抬眉眼,眼光锐利:“所以你哪怕是假装在外治病,但对家里的事仍了如指掌?”

“是。”

“那为什么不及早阻拦,如今才出手?”

韩岳轻轻一笑, 笑中皆是苦涩:“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装傻充愣?那日我发现我爹让我二叔冒充山贼去截杀你们,我苦劝无果,追出家门时,摔破了脑袋。而与此同时, 二叔带回了消息,说你们死了。”

提及当年往事,韩岳的唇齿微颤,让旁人难以察觉,可他苦苦压制的痛苦,却落入谢放和阿卯的眼中。

“我无法面对我心狠手辣的亲人,可是我同样无法舍弃亲人,所以我装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心中充满报应的愧疚。对邵家…我无能为力…唯有逃避,方能减轻内心的愧疚和罪责。”

谢放能理解他,但因他是韩家人,两人情义,是再回不到当年。

两人中间隔着的,是一条血海,永生都无法逾越。

“我跟你承诺,韩家家财会尽数到我手中,届时我会将全部钱财都散去,带着我的娘回乡,过清贫日子。”

“留他们一命?”谢放盯着他,字字道,“他们可有想过留我爹娘一命?”

“我没有想留我爹一命。”韩岳沉声,“他逼死他的亲生女儿,令我母亲痛不欲生,这便是我开始不想插手的原因,可如今你连我母亲的命也想要…对吧?”

“若非当年她的助纣为虐,你爹又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博取我爹娘的信任,还令我母亲与娘家人决裂,最后走投无路?”

“对不起。”韩岳知道他们犯下的过错罪大恶极,他对生父的所为痛恨不已,所以他不曾想过要救他。可他的母亲不同,他的母亲,哪怕他痴傻多年,她仍关心怜爱他。

那是他的母亲。

而今她受到的惩罚和折磨,也已经够了。

“大少爷。”阿卯开口问道,“韩老爷的毒,是你下的?”

韩岳摇头:“不是。”他说道,“我以为是你们。”

彼此都有怀疑的理由,可没想到都猜错了。

阿卯实在是想不出谁才是下毒的人。

谢放问道:“韩岳,所以你今夜告诉我这些,是想说,若我对你娘下手,你定会不顾一切阻拦。若我只是对你爹下手,甚至是对当年其他参与这件事的人下手,你都不会理会半分?”

“是。”

答得干脆,隐约带着冷漠。阿卯觉得韩岳的骨血,真的出自韩家。可他又跟韩家人不同,至少他还有良知,有血性。否则一个人怎么能装疯卖傻十几年,骗着所有人,就为了心中安宁。

韩岳说道:“答应我,我便只是那个傻子少爷。待你事成之后,我会带着我的母亲回乡下。她受到的报应…已经够了。”

“于你够了,于我不够。”谢放冷声,“惨死在你二叔刀下的,是我的母亲。”

“赟弟。”韩岳起身,双膝跪地,痛声,“你要毁了这韩家,便毁了,要夺谁的命,就夺了。我只替我母亲求情,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谢放紧握拳头,握得手背青筋皆起。阿卯知道谢放在压抑心底的愤怒,对,韩岳母亲的命是命,难道谢放母亲的命就不是命了?

“大少爷,你让他想想吧。”阿卯知道谢放不会点头,但僵在这里,事情也不会有进展。她说道,“过几日待他想通了,便会给您答复。您这样跪着,他也不会冷静下来,能有什么结果?冲动所答,事后往往后悔,倒不如都冷静下。”

她为谢放拖延时日,先麻木着韩岳,这几日若再好好计划下,说不定能在几日就将事情办好,气死韩老爷,整垮韩家。

韩岳没有多疑,他深知谢放的脾气,在愤怒中无法做出承诺。他不逼他,他对谢放也有愧疚,不想逼迫他做任何事。

他默默站起身,又道了一声“抱歉”,就要走,谢放突然喊住他。

他偏身看去,谢放说道:“将石子都拿走,你我从此,再无挚友情义。”

唯有这一刻,他希望韩岳真的傻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这样跪下来跟他求情。那至少他对这儿时好友,还有情谊。

如今,石子拿走,象征着彻底的决绝。

韩岳多想他留下石子,哪怕是一颗。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爬树、念书、联手气死老先生…以为会成为永世挚友,谁想造化弄人。

韩岳怔怔看着那冰冷的石子,真似有利剑刺心,一刀一刀。

他恨自己的爹娘,为何要这样贪心毒辣,杀了邵家人,夺走他们的一切。为什么要对恩人这样狠心?

否则他跟他…本能知己一世的。

韩岳双眸迷茫,他想,他倒不如真的傻了。

倒不如…真的傻了。

他将石子收入掌中,像是将锐利刀锋握在手中,一步一步离开凉亭。他走到鱼池边,将石头都扔了下去,直至石子完全沉默不见,他才觉得浑身无力。

他的肩上,背着整个韩家的罪孽,足足十五年。

韩岳走后许久,谢放的脸色仍旧是铁青的。阿卯坐在他一旁,语气很轻:“你想放过韩夫人吗?”

谢放摇摇头,要他放过韩夫人,除非他死,亦或她死。

“那你去找一味迷药吧,我来给大少爷的饭菜下毒,让他昏睡个几天。你再好好计划下,速战速决,等他醒来,便无力回天了。”

谢放没想到阿卯竟能想到这种法子,法子卑劣,但目前看来是最好的:“我等会就去找迷药。”

“管家,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勉强自己。”阿卯定声说道,“韩夫人罪大恶极,一定要除,否则这仇,也只是报了一半。别说管家你不甘心,阿卯也不甘心。若求情有用,当初你苦求韩二老爷放过你们时,他可有照办?”

谢放喜欢阿卯善恶分明,不会因为对方的话而有所动摇,反之,许是因为对面是自己珍视的好友,所以他跪下的一瞬间,他的想法摇摆了。

“我今晚,会重新计划,速战速决。”

阿卯见他振作起来,露了欢颜:“嗯。”

自己的事暂时解决了一半,谢放便想起今晚还有另一件大事来:“不知道柳莺此行是否顺利。”

过了子时,大年三十就变成了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等着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开大门放鞭炮,街上闹腾的孩子们也困了,回了家去睡觉。但拥挤在街道上看灯赏景的大人不少,柳莺和阿喜韩成三人一点也不惹眼。

柳莺来了横州之后被韩老爷困着,都没怎么出过门,对这里的路不熟悉。阿喜整日出来当东西,路早就摸透了,领着柳莺东游西走,也算是顺利。

“小姐,再走一会就到卖马车的地方了,您再忍忍。”

天气冷,她知道自家小姐身体娇弱,不能走远路,也不能挨冻,否则非得风邪入体,大病一场。

“我没事。”柳莺看看还在沉睡的儿子,伸手说道,“你将人给我吧,抱了这么久,该累了。”

阿喜喘着气笑道:“不累,阿喜做惯了粗活,才不累。”

柳莺也无法,人真的交到她的手上,估摸没走几步又得将人还给阿喜抱。她愧疚说道:“你再忍忍,等买到马车,就没事了。”

她拥了拥披风,身子已觉寒冷,虽然穿了衣服,可整个人似裸丨身浸泡在冰水池中,冷得她唇色青紫。她强忍这阵阵袭来的阴冷,继续往前走。

“诶?弟妹?”

一声“弟妹”,惊得柳莺猛地顿足。她转身寻声看去,果真看见了那不学无术的韩二老爷。

韩有焕刚跟朋友喝酒回来,没想到在路上见了她,将她打量几眼,又瞧见韩成,便笑道:“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柳莺笑道:“老爷说领我们出来看花灯,可是老爷身体不适,又早早答应过成儿的,成儿闹得厉害,老爷就让我带他出来走走,可在路上就睡着了。”

韩有焕笑道:“我哥可真是,大半夜的让你出来,也不带个下人。”

阿喜立刻插话道:“二老爷,这话可不对,我难道不算?”

韩有焕朗声笑了起来:“算算。好了,我也有事要做,就先走了。哎哟,成儿都睡着了,小可怜,这么冷的天,弟妹啊,你还是快点回去吧,别冷着孩子。”

柳莺笑道:“正要回去呢。”

“我就不送你们了,还有酒要喝。”

韩有焕说完好像真的怕他们要他送,快步消失在了人群中。阿喜长长松了一口气:“还好是这个没用的二老爷碰见,换做是别人,早就起疑心了。”

柳莺微微拧眉,总觉得韩有焕打发得太容易了些,不大真实。

“走吧,小姐。”

柳莺顾不得这么多,跟着阿喜继续前行,等买到马车,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一辈子不用再看见那恶心的韩老爷了。

日后儿子若问她他爹去了哪里。

她便回答——死了!

韩有功在她心里,的确是死了,再没有半点值得她挂念的地方。

又走了一段路,阿喜可算是找到那卖马车的人了。车夫见她似乎急着要,往死里开价,正以为她要还价,另一个女子冷声:“买了,备车。”

他立刻后悔没再喊高点,可生意人讲究诚信,他还是将马车拉了出来,又问:“你们会不会赶车?我可以赶车,但出这横州城,要…要二十两。”

阿喜哼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马鞭,说道:“不必了!我会!”

车夫讪笑一声,知道她们嫌弃他坑了她们一把,可是…商人嘛,无奸不商,怨不得他。

柳莺抱着韩成进了马车,坐进这马车,柳莺也没觉得有多暖和。她的手脚都已经快冻僵了,但她无暇去取个小火炉,她只想快点离开这,唯有离开这,才安全。

阿喜跳上马车,将缰绳拉住,抬手就要抽马鞭,突然这巷子口扑来十余人,全是往马车的方向扑来,为首那人的声音很耳熟,她一惊,韩二老爷?

“抓住她们,别让柳莺跑了!”

坐在车上的柳莺心一沉,身体瞬间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第七十一章

突如其来的喝声, 让阿喜也一惊,还未探头细看,就见柳莺出去, 将成儿小少爷往她手里放:“我去引开他们,你别出声。”

阿喜一愣:“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