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体这样弱, 怎么可能躲过那些人的紧追。可柳莺还是跳下车,没命地往前面跑。

阿喜紧紧抱着韩成,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她大气不敢出,就怕被外面陆续跑过的人听见。许久无声,外头似乎也没有人了。

她还是没有轻易探头, 又过了半晌,她才往外看,整条巷子空空荡荡,悄无声息。

“小姐…”阿喜颤声轻唤,又不敢喊大声。怀中人咕哝一句, 像是要从梦中醒来。她咬了咬牙,将他放好,便去赶车。

有没有抓住,一早打听下就知道了,韩府家大, 要打听一个出逃的姨娘的事并不难。没抓住她就去集合地点,要是被抓住了…

阿喜双眸茫然,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天寒地冻,风雪漫天, 柳莺疾步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巷子中。她不认得这边的路,但是只有路线逃得复杂些,她才有可能躲避追兵。

被抓回去,大概生的希望是零。

柳莺此时逃命时,脑子竟清醒了许多,她忽然想到,如果她逃脱成功,那韩老爷只怕是要问责琴姨娘和韩光了。

否则她怎么会突然要逃走?

这个后果韩光有没有想到?他大概想到了,可还是来告诉了她。

柳莺于韩光的感情,愈发复杂,愈发痛苦。痛苦的不是他是韩有功的儿子,而是痛苦韩光于她的感情。

她的身体本就不大好,刚才就耗了她大半体力,如今疾奔逃走,气几乎喘不上。她大口大口地喘气,那冷冷寒风从喉咙穿过,久了,喉咙都觉得干涩,像是要被吹干,涩痛不已。

后面似乎已经没有人在追,柳莺也迫不得已放慢脚步,累得几乎可以随时倒在地上。她没有停下,拖着重有百斤的脚一步一步往前。忽然前面悠长巷子的拐弯处,走出两个人影。

她怔了怔,转身回头,就见那边也有两个人。

前后的四人像收网那般,往她走去。

柳莺知道逃不走了,她没厉害到那种程度,可以打倒四个壮汉。她缓了缓气,慢慢站直了累得躬身的身体,投目朝她走来的人间豺狼,目光冷冽威仪。

她一世都不曾有过尊严,但她一刻也不曾放弃过尊严。

哪怕是死,她也不想放弃。

韩家姨娘半夜出逃被擒回家中的消息瞬间在府里闹得沸沸扬扬,阿卯刚躺下不久,就听见这消息,和屋里其他丫鬟一样在梦中惊坐起。

她心神不宁地听着屋里的丫鬟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件事,想了想去拿衣服穿。桃花窝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想出来,见她要出去,问道:“你要去凑热闹吗?四姨娘半夜逃走,事情肯定不简单,这是…偷人吧,我怕见到血。”

她认定柳莺可能是偷人了,不然怎么会在半夜跑出去,所以老爷知道肯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处置了柳莺,她可不想在大年初一见到血。阿卯不怪她胡思乱想,边穿衣服边说道:“四姨娘不是那种人,否则怎么会带着成儿少爷一起。”

“这也是…”桃花一顿,“不对呀,守夜的小姐妹们可没说还带着成儿少爷呢,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四姨娘是个好母亲,不会做那种事的。”阿卯起身说道,“你好好睡觉吧。”

“哦…”桃花也不想出来,世上哪里有什么事,能比得上睡懒觉的。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心满意足的哈欠,伴着屋里小姐妹的叽叽喳喳声,继续睡觉去了。

阿卯从下人的院子一直走到前堂,可没有看见人。她估摸这是家丑,有了三姑娘的前车之鉴,韩老爷不会在大堂审问人了。

那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大夫人住的院子。

虽然大夫人已经不管事,可她毕竟是一家主母,韩有功要处置小妾,表面功夫要做足,所以去的定是那。

阿卯已经不在大夫人房里伺候了,她再三思量,终于还是决定不去那,否则她半夜在那出现,也怕惹了有心人的注意。

她拧眉从大堂前门退了出来,回到了屋里,拿出箱底的平安符,为柳莺祈福。

她曾赠她一滴水,而今,她连这一滴水的恩情都无法偿还。阿卯想到谢放,不知道他会不会出手帮忙。

冰冷的地面没有铺就任何东西,躺在上面,就好像卧着一块寒冰,冷得柳莺发抖。

她的披风外裳都已经被扒下,只穿了两件衣裳,刚历经鞭刑,衣裳上已见血痕。天冷,血很快就凝固了,薄薄衣服沾在肉上,伤痕更是清晰可见。

坐在一旁的琴姨娘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她不知道柳莺为什么突然跑出去,还带着韩成,可她有个预感,那就是柳莺是知道了遗嘱的事,所以才跑的。

可是谁告诉她的?

她肯定是没梦游说胡话的,也不可能是她的儿子。

无论是谁,一旦柳莺说出原因,那她也就完了,韩有功定会怀疑是她泄露了消息,矛头也将指向她。

柳莺如今的下场,很有可能就是半个时辰后她的下场。

韩光负手而立,脸色铁青地看着被鞭笞的柳莺,几次想冲上去,可看见母亲如此,又忍住了。他紧握的拳头都是青筋,几乎忍到了极限。

韩老爷刚刚解毒,毒素还未完全清除,瘫着身体坐在宽椅上,怒目相向,如果他有力气,定要亲手打死她。他冷声说道:“真能忍,伤得这么重,半句求饶的话也不说。”

甚至连哼都不哼一声。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恨不得她死。

柳莺笑了笑,气息微弱,可仍笑得好看,声音也依旧好听:“我说了,你就会放过我?不会吧,那我为什么要求饶?”

“我可以留你全尸,否则你下辈子也别想投胎做人。”

“何必要有下辈子。”柳莺怔怔念着,“我不要有下辈子…”

做人这样痛苦,此生结束就好,哪怕下辈子荣华富贵,她也不要,因为受苦一辈子的她,根本无法体会不到下辈子的痛快啊。

韩老爷气道:“你将成儿藏到哪里去了!”

“不告诉你。”柳莺温温笑着,一双明眸光泽流转,涟漪妖媚,“你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我将他藏得很好,有人会好好照顾他的。”

韩老爷愣了愣,差点没站起来掐死她:“你、你今晚为什么出去?”

这话终于问出,琴姨娘已经快坐不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柳莺没晕,她倒是快要晕过去了。

柳莺坐在地上,轻轻理了理额前乱发,抬了抬眼,看着这个她彻底死心的男人。不先问缘由,而是先对她施加鞭刑,一早就认定她是去做什么恶心的事了,而不愿听她解释。

幸好,她没什么可解释的。万一有,可就委屈了。

她笑道:“我可不想一辈子伺候你这糟老头子,有人比你更好,哪里都好。”

话一出,韩有功气得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到她面前,抬脚往她心口重重一踹。

韩光猛地一怔,他怔神看着柳莺,知道她不愿供出自己,宁可背上不守妇道的骂名,也不辜负他的通风报信。

韩光蓦地往前走了一步,琴姨娘猛然发现,抬手拦住他,以为他发了善心要去救人,朝他拧眉摇摇头。

这一脚踹得太过用力,柳莺痛哼一声,冷汗从额头滚落,可她还是强忍住了,以脆弱的身躯承受那一脚一脚的重踹。

“老爷。”谢放缓步上前,说道,“宋大夫叮嘱您好好休息,不可动怒,否则余毒又将侵袭全身,入五脏六腑,还请老爷不要脏了自己脚,伤了自己的身。”

虽气在头上,但韩有功还算清醒,没有为出气而赌上自己的命。他发抖地指着地上晕过去的女人,哆嗦道:“把她关柴房,等她醒了,逼她说出成儿的下落。”

谢放偏头示意门外的下人进来将她送走,他送他们出门,走了几步他说道:“好好照顾,多拿几条被子再给她上药,别问出少爷下落之前就断了气,我可担当不起,你们更担当不起。”

本来是拖行柳莺的两个嬷嬷,立刻换了姿势,将柳莺搀扶过去,生怕她死了。

谢放看着走远的柳莺,又看了看韩光,他今晚一直杵在那,没有动。以他冲动的性子,实属不易。

他或许也明白,他若冲出来,不但柳莺要死,他也将不再是韩家少爷。

当日阿卯受鞭刑时韩光屡屡为她说话,今日柳莺受刑,他也将这恩情还了。

琴姨娘被吓得不轻,好在韩老爷也累了,回房歇着去,她也忙唤了儿子来扶自己回房。回到屋里,她连连揉心口,后怕道:“你爹今晚是发了狠了,如果不是要找回成儿,他非得当场杀了柳莺。儿子,你说,这大年初一的,多晦气。”

韩光坐在凳子上没有吭声,他还在想着柳莺。柴房是什么地方,又破又脏,她身上的伤这么重,能不能熬过今晚?

琴姨娘只顾着自己惊怕,也没留意到儿子的神色,继续念着:“柳莺也真是的,好好的四姨娘不做,非要做那种勾当,还想拐走韩家的血脉去跟野男人跑,果真是出身青楼,浪荡得很。”

“姨娘。”韩光哽声,“没有什么野男人。”

“怎么可能没有,事实摆在眼前,否则是谁告诉她…”琴姨娘猛然回过神,儿子的声音不对。她讶然看向他,发现儿子满面痛苦,痛苦得几乎扭曲,她顿时惊得站起身,满眼的不可思议。

“是我告诉她的,让她逃走。”

琴姨娘愕然:“光儿…”

“姨娘。”韩光自知愧对生母,跪在她面前痛苦道,“是我告诉她的,我不想她死。”

琴姨娘几乎问不出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因为她有预感,一旦问了,事情就将无法回头,也无法让她接受。可她什么都明白了,联想儿子对柳莺的种种举动,她突然就都明白了。

琴姨娘一个踉跄,跌坐回凳子上,眼泪滚落面庞,哭道:“光儿…你太让姨娘失望了…你怎么可以…你畜生!”

她失声痛哭,不知道儿子怎么会喜欢柳莺,他就算是喜欢上一个丫鬟她都不会难过,可他竟喜欢他爹的女人。

这大逆不道的人是她的儿子,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啊!

韩光也痛哭,压抑了半年的爱慕,无可诉说,今日明说,却是跟生母坦白。

琴姨娘哭得声音沙哑,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哭了许久,母子两人渐渐停下,可两人的心都是冷的。

“光儿。”琴姨娘哽咽,“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柳莺已经自招她是要与人私奔,她这是在报恩啊,你不可以辜负她的好意。答应姨娘,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无论她的下场如何,你都不要出面,好不好?”

韩光没有点头,琴姨娘近乎恳求道:“答应姨娘吧,好不好?”

“姨娘。”韩光仍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我喜欢她…我错了,我本该在知道遗嘱后,让她继续安心待在韩家,等爹百年后,我便放弃家财,和她一起走。而不是让她冒险离开,还被擒住。”

琴姨娘瞪大了双眼,愤怒地扇了他一记耳光,大声道:“逆子!”

韩光的脸上烙出五道火辣指痕,扇得他耳朵都嗡嗡叫了起来。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动。琴姨娘突然发现儿子真的是陷进柳莺的温柔乡里了,她恨儿子,恨柳莺,最后恨起了自己,不该这么晚才发现儿子喜欢柳莺的事。

她低声啜泣:“姨娘知道你的心思,可她什么都认了,就是不愿牵扯到你…你不能辜负她,更不能辜负你姨娘,你一旦出去,就什么都完了…光儿你懂不懂?”

“儿子懂。”韩光压低了声音,“姨娘,我去偷偷放走她,不会出面,更不会让爹知道。”

琴姨娘怔然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会这样喜欢柳莺。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她不是没见过,貌美倾城的也有,柳莺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比他还要长三岁,他怎么就这样痴迷了。

儿子是真心喜欢柳莺的。

琴姨娘察觉到这个事实,有些手足无措,惊慌不已。她紧紧捉住儿子的手:“你答应姨娘,你不许跟柳莺走,你若答应我,姨娘这就找人去放走她。”

韩光忽觉母亲也下了很大决心,可只要柳莺能够逃离这里,谁去救都可以。

“姨娘,我答应您。”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屋里没有点灯, 大暖炉在房屋中间烧着,韩老爷坐久了,还觉得有些热。他轻叩手指, 在木桌上敲出声声沉闷声响,许久才道:“你说, 她会把成儿藏在哪里?”

一直站在暗处的谢放说道:“官府那边我已经让人去告知一声,今晚没有人能离开横州城。四姨娘的贴身丫鬟阿喜也不见了,或许是由她带着成儿少爷藏着,若近日捉不到他们,便派人去阿喜的老家蹲守。一个小姑娘带着个小少爷, 很难不惹人注意。”

“呵,你忘了还有个奸夫。”

谢放没有为柳莺辩驳,如果他证明了没有奸夫,那韩老爷很容易就能想到那是有人将遗嘱泄露,而不是柳莺和男人私奔才离家的, 他说道:“四姨娘不自爱,亏得您对她这样好。”

韩老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忙将药喝了,缓了几口气才道:“我如今怀疑,成儿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抓回来定要滴血认亲才行。”

谢放对韩老爷的绝情早就不觉意外了,他告辞要出去,韩老爷却将他留住了:“你今晚就守在这跟我说说话吧,这个家, 除了你,也没个可以信的人了。”

谢放应声,收住了步子,只是已经半夜,韩老爷为什么强撑虚弱的身体而不歇息,还要留他?

他拧眉细想,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

韩老爷只怕是在柴房那布下了陷阱,等着所谓的奸夫来救。扑空了他没什么可损失的,但万一抓到了呢?

谢放想到今夜看着柳莺受刑的韩光,已然觉得他会踏入这陷阱之中,到时候就算他不揭露,韩光也会自投罗网。

柳莺为保全韩光,自毁名声,可韩光行事冲动,只怕不会坐视不理而前来救人。

“咳咳咳。”

谢放急咳几声,引得韩老爷注意,谢放偏头咳嗽起来,一会忍住,又禁不住咳嗽。

韩老爷终于问道:“你这怕是也感染风邪了,一早就喊宋大夫过来瞧吧。”

谢放见韩老爷这样都不愿让他走,忽然觉得韩老爷只怕对他也起了疑心,至于是疑心奸夫,亦或疑心其他,他不知道,但韩老爷的确不似之前那样信任他了。

莫非怀疑下毒的是他?

“谢老爷,许是吹了风,一时呛着了。”谢放时而咳嗽几声,做着掩饰。他不得脱身,唯有希望韩光不要这样冲动。

突然,门外有下人敲门,急声:“老爷,在柴房附近抓到一个人了。”

韩老爷眼神一冷,沉声问道:“是谁?”

“是琴姨娘院子里的小厮杨德!”

来者实在让人意外,韩老爷一顿,冷声:“去将琴姨娘叫到我屋里来。”

下人去琴姨娘院子里禀报时,琴姨娘怔了怔:“被抓得这样快…”她心中苦涩,明白是韩有功设下了埋伏,守株待兔呢。而她就是那只兔子,正好一头撞上。

韩光也没料到小厮竟然这么快就被抓住,他皱眉说道:“姨娘,杨德嘴巴紧,他不会乱说话的,您不要认便好。”

“唉。”琴姨娘没有多言,再牢的嘴,等性命受到威胁,也会被撬开,更何况只是个下人,还没忠诚到那种地步吧。

她勉强笑笑:“姨娘知道了,你回房吧,姨娘去去就回来。”

韩光点点头,在房里坐了一会后,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

琴姨娘不知他跟来,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想到韩有功那份遗嘱,倒有些醒悟了——什么宠爱,只是自私而已。他对柳莺尚可做出那种事,那对她这个早已失宠的妾,更能下得去手吧。

只是因为她有个好儿子,所以苟活到了今日。

然而万一真有什么需要她去死的事,那韩有功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吧。

觉悟得太晚,但琴姨娘却觉释怀,踏入那屋子的一瞬间,觉得韩家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人活着、开心便好。

可似乎明白得太晚。

韩老爷见她进来,立刻说道:“你认认这人,是不是你院子里的?”

琴姨娘看了一眼那快要被打死,面目全非的小厮,眼神剧烈地晃了晃:“是。”

“他为什么要去救柳莺,你可知道?”

琴姨娘叹道:“妾身也不知道,这两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妾身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疲惫得很。”

韩老爷冷笑:“我将这个家交给你打理,可看起来你完全没有办法做好。无论是我被投毒的事,还是柳莺出逃的事,你还有什么脸来见我?”

话音凉薄,凉进琴姨娘的心底。她想起这个男人,当初抬她进门做妾,也是百般疼爱的,她很快就有了身孕,结果怀孕后,她总是孕吐,吃几口东西就难受。而那时他的神情,是止不住的嫌恶。再后来她的身形愈发臃肿难看,生下孩子后,他几乎不怎么来她的院子。

直至冷待至今。

琴姨娘觉得自己跟柳莺的下场迟早都一样,她该可怜的是自己。

“是妾身的错。”琴姨娘说道,“这小厮可有道出原因?”

她看看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厮,模样太惨,她有些看不下去。可想到儿子,她还是忍住了求情的冲动。

韩老爷字字道:“他说,他是受你指使去放跑柳莺的。”